精彩段落
柳春风忽地一坐而起,刘纯业一紧张也跟着坐起身来。
“我要查清楚这个案子,不想替别人背罪名!”
“放心,我已命大理寺配合悬州府调查此案,乐清平和大理寺卿仇恩都是办案老手,很快......”
“我想自己去查,我比他们更清楚昨晚的状况。”刘纯业的手被柳春风紧紧握住。
“胡闹。”刘纯业瞬间没了好颜色,他看也没看柳春风,甩开他的手,下床就准备离开。
“哥!”柳春风除了在看画本时会有一时半刻的心潮澎湃,平日里,从内到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温和性子。
他很少发脾气,也鲜有事情令他大喜,就连受了委屈都只是安静的抹泪。总是噙着笑的眸子,清瘦的身形,连头发丝都比别人细软些,如同四月晌午的风,熨帖的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因此,刚才这声嘶哑带着哭腔的“哥”竟不似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刘纯业愕然回头,见柳春风已跪在地上,他仰头望着他,眼中满是哀求:“六郎,你这是做什么?”
刘纯业慌忙去拉他,可不知柳春风哪来的一股邪劲,像长在了地上似的。无奈之下,刘纯业只得取来一床被子,先给他裹上。
“哥,你总说我没用,这次我好不容易有用一回,你就答应我吧!”
“瑞临,你先起来,这事不急..”
“哥,我不想一辈子做个米虫,更不想背着杀人的恶名做米虫,我不想总是被人瞧不起,我..”柳春风声音哽咽,眸底粼光闪动,说了一半的话被梗在喉中。
“谁敢?谁敢瞧不起你?我..”
“我,我自己瞧不起我自己,纯肇、纯适他们不愿和我玩,我从来没怨过他们,你知道为何么?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不和一个一事无成、来历不明的药罐子好。”
“不许胡说!”刘纯业厉声打断柳春风的话,心如针刺,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柳春风身体颤抖得厉害,刘纯业只得轻拍他的后背,安抚着:“傻弟弟,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和娘娘都是为我好。我身子弱,你们就让我闲养着,可若是我这一世都养不好呢?真的要闲一世么?那来这世上走一遭还有什么趣味?我去冯家偷东西,无非是想把那些金银分给贫苦百姓。你总说我心地好,可说真的,我都想不清楚我是在帮别人,还是在帮自己。我想让别人感激我,那样我才觉得自己没有,没有..”柳春风抹了一把眼泪,剩下的半句“没有给你丢人”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好好好,你说,你要怎么查,我依你就是?”
“真的?!”柳春风一听哥哥答应了,猛地从刘纯业怀中挣出,泪珠儿还没断线,笑意已回到眼中。
刘纯业哭笑不得,甚至怀疑柳春风是不是在使什么苦肉计来哄他妥协:“真的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你先回床上,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醒了让白鹭陪你去虞山侯府,行不行?”
说罢,不等柳春风答应,就一把将他连被子带人搬回了床上。
“我睡一天了,早不困了!哥,你给我找身衣服,我现在就要去!”
“你莫要得寸进尺,你有伤在身,太医说..”刘纯业差不多可以确定自己中了苦肉计,十分后悔自己刚才的一时心软。
“哥~”柳春风学过变脸似的,瞬间又回去了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读过几本宋慈断案画本,上面说人命案子要尽快取证,若是晚了,证据会被破坏的,哥,你就让我去吧,我真的没事了。”
刘纯烨叹了口气,坐回床边,他闭上眼睛、狠了狠心说道:“既然答应你去查案,这案子里有个蹊跷之处,我须得告诉你。昨晚,有人用一柄短刀将一封信投到了御书房的墙柱上,那时大约过了寅时。信上说你在芙蕖客栈,我看了之后马上去客栈将你接回。冯府的家伎大约是在卯时前去悬州府衙报官银库失窃,还说来府衙之前见到有个年轻人倒在暗室里,倘若她说的是你..”
“那他就是在撒谎,他并非清晨去的银库,而是在我被人救走之前,至少是寅时之前,就去过了。出于某种目的,她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去报官。她没想到这段时间之内会有人将我救走,我说的对么?”
柳春风眼中写满了“快夸我”,刘纯业也不好扫他的兴:“不错。我想提醒你的是,那个家伎一定与此案有关。此外,乐清平和仇恩都是察人心思的高手,你切记多长些心眼,昨晚去过哪里自己千万不要说漏了嘴。除了邵英、我与你自己,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昨晚去过侯府。记住了么?”
“嗯。”柳春风一脸严肃地点头。
“还有,若要我下旨让你督办此案,咱们就要约法三章。第一,你明里督办,实则协查,切勿单独行事,凶手要杀得不一定只有冯长登。他若是知道你已了解这么多事情,定然要杀人灭口。第二,我会派一名护卫同你前去,你不可离开他的视线半步。第三,戌时之前必须回到长泽宫就寝,明早辰时之后方能出宫办事,这些,你都能保证做到么?”
“能!”柳春风将头点得飞快。 浓雾紧锁着秀山,天地混沌,昼夜不分。
两个男童向着秀山深处没命地奔跑。
“哥!快些!他们骑着马呢,很快就能追上咱们!”
个头高一点儿的男童边跑边回头喊道,却见身后茫茫一片,早已不见了哥哥的身影。
“哥!哥!”
他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像只被蒙住了眼睛的小兽,惊慌失措地寻找着自己的同伴。
“小月,我害怕。”
忽然间,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男童却怎么也分辨不出那声音的方向。
“哥!你在哪?你说话呀!我看不见你!”
“小月,我害怕。”
那声音再次响起,愈发清晰,却愈发遥远,仿佛浸入了无边的浓雾,笼罩在整个秀山之上。
“小月,我害怕,小月......”
“哥!小蝶!”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花月喊着哥哥的名字在同样的噩梦中惊醒。他习惯性地蜷缩住身体,等待着身上的冷汗慢慢退去。
“两三枝,七八朵,折来送给秀山客。
月儿出,星河落,醒来不见秀山客。
泪珠儿痴痴落......”
哥哥花蝶每回生病,他的母亲总要将他抱在怀中,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轻唱着这首鹤州民谣,直到他沉沉睡去。
如今,每每午夜梦回,花月也会喃喃地唱起这熟悉的调子。时间久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安慰梦中的哥哥,还是在安慰自己,仿佛只有唱完了,才能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起床时,已过了晌午,冬阳杲杲,明暖可爱。
一群小雀儿在枝头聒噪着,花月推开窗户,没好气地看了它们一眼,用力一关窗户,吓得小雀儿们呼啦啦飞走了一半。
花月已在这家名叫“燕堂”的客栈住了将近一个月。老板知道这位俏郎君有早起睡前沐浴的讲究,见他房中有动静,赶忙吩咐伙计老熊送了一桶热水过去。
膀大腰圆的老熊有个文雅无比的大名,熊文,可惜这名字几乎失传。若当他面喊一声“熊文”,他自己都要问一句:什么文?熊什么?
别看老熊身宽体胖,心眼却只有针鼻儿大。这白面小子总不拿正眼瞧人,一个月浪费六十桶洗澡水,可恶至极。
“我瞧着这小子不像是个正经人。”老熊皱着鼻子,把抹布往肩头一甩,斜靠在柜台边上,说道。
“哦,哪瞧出来的?”正在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地敷衍了一句。
“我娘子都没他洗得勤快。”
“那是,你娘子什么样貌?人家什么样貌?”账房先生笑着揶揄了一句。
“哼,细皮嫩肉的,还抹那么香,整日不拿正眼瞧人,一准儿是个接私活的小相公。”
“人家就算是个小相公,也是个上上号的。”
还有几天就是除夕夜了,账房房先生实在没闲心搭理他,便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老熊肚子里的邪火却越燃越高,又盯着花月的窗户看了一阵,才啐了一口,咬牙说道:“啐!笑贫不笑娼,他娘的狗屁世道!”
泡在浴桶中的花月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口中上上姿色的小官,此时,他正在蒸腾的白气中闭目打着瞌睡。不远处的桌案上,一枚银莲叶托着几粒“返魂梅”①,在炭火的炙烤下,暗香浮动。
这种名叫“返魂梅”的香丸是悬州城今冬最流行的香。
据说,一位黄姓书生②有一回在灯前赏画,画中是一株墨梅,梅枝俏丽挺劲,花苞丰满绰约,美中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水墨的梅花没有香气。赠画的友人知道这书生有香癖,于是乎,传授他了一个制香秘法,便是这“返魂梅”。
卖香的老板说这香能提神醒脑,可花月被熏昏昏欲睡。
昨夜,花月从虞山侯府回来,沐浴更衣准备入睡,却不知为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闭眼,就是那个小贼的脸,在夜明珠的莹光闪烁中如梦如幻。
没多久,他竟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来,返回暗室,将那浑身是土的小贼背了出来,就近安置在了一个客栈。接着,又鬼使神差地在那小贼的身上一阵翻找,翻出了一块翡翠玉符。最后,更加鬼使神差地跑去御书房,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通知了皇帝来接他的小贼弟弟。
花月怎么知道了柳春风的身份呢?因为他一眼便认出了那块大周皇室的传世宝贝——玄鸟玉符。见玉符,如见高祖。
周太祖刘确笃信道学。
相传,在尚为岭南国主之时,他从一骑鹤仙人处得到了一块通灵宝玉。那宝玉碧绿通透,如聚草木之翠色,令刘确爱不释手,遂命匠人将玉石雕磨成形,悬于剑尾。他手持这把长剑征战南北,所向披靡,最终问鼎九州。自此,刘确将这块玄鸟符视为护佑家国的神物,并在弥留之际,将此物传于自己的儿子——新帝刘芾。
得到玉符后,刘芾亦珍重有加,不离不弃,直至少鵹九年的一场叛乱。
那一年,太宗刘芾御驾亲征离戎国,他的长兄、奉命监国的长川王刘葆趁机联合北境三王发动兵变,先是斩杀了皇后与年仅九岁的太子,又切断了西征粮路,最后,不惜送兵器粮草于离戎,只为将刘芾斩草除根。
四面楚歌之下,刘芾全军覆灭,幸而副将得以突出重围,将遗诏连同那块玄鸟玉符一同送到了驻守南岭的飞蛇将军佘槐手中。
佘槐不负刘芾所托,游说南江与东海诸将,拉拢朝中不愿归顺刘葆的大臣,经过漫漫五年征战与周旋,终于收回了都城宣州。
在众人皆以为佘槐要借机称帝之时,他出人意料地宣读遗诏,遵先帝遗旨召回了流落青丘国的太宗次子刘俶,并扶他登上帝位。在刘俶可以独挡一面后,佘槐放手兵权,告老还乡,且立下重誓:佘家后世子孙永不出仕挂帅。
为了报答佘家复国之功,刘俶立佘槐的孙女佘潼为后,又定下规矩:此后五代皇后从佘家女儿出。又将那块玄鸟符当做可传世的丹书铁券赐于佘槐。
玄鸟符几经易主,到了当今太后佘娇娇手中。
佘娇娇的长子刘纯业已是万人之上,她便将玉符给了次子刘纯凤,为此,刘纯凤还得了个“玄鸟王爷”的名号。
世人皆知,这玄鸟王爷刘纯凤三岁那年随帝后巡游江南时被贼人抢走。七年后,又在离扬州百里之遥的鹤州复失而复得。比起小孩子迷路这种乏味说词,人们更愿相信这是一桩皇家丑闻,是当时年长刘纯凤三岁的太子刘纯业为防患于未然将弟弟推进了河里,又在自己储位稳固之后,去鹤州随便寻来了个病秧子堵上悠悠众口。
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以此为题的小画本更是屡禁不止。倘若有人质疑六岁的孩子岂会如此丧心病狂?那定会有人反问一句:不丧心病狂的人如何做得皇帝?
“他眉目间与哥哥倒是有几分相似。”
花月极力回想着哥哥花蝶的模样,可无论他念了多少遍哥哥的名字,花蝶的面孔还是一日比一日模糊,如今只剩下眼梢唇角的笑意清晰如故。
“或许,他就是哥哥呢?”
花月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这荒谬至的念头让他心跳一滞,后悔把那小贼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