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马车行至宫门前,梳好头发的虞小满探出脑袋张望,瞧着街道车水马龙,灯市如昼,恍然想起今儿个正月十五,人族的上元节。
去年的上元节他尚未化出双腿,游到岸边远远瞧着虞家村灯火辉煌,听璧月姐姐讲那些花灯多么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满溢的向往之情险些淹了堤岸。
今年非但赶上了,还来到京城,瞳中映着璀璨火光,耳边回荡着热闹喧嚣,虞小满高兴得快要飞起来,忍不住呼朋唤友:“快看快看,那盏灯好漂亮!”
除了在赶马车的段衡,身边能被他召唤的唯有陆大少爷一人。
陆戟显然不爱凑热闹,只往窗外淡淡扫一眼,附和般地“嗯”了一声。
马车停在宫墙外,扶得陆戟坐在四轮车上,虞小满撸起袖子要去推他,被一边的段衡拦下:“将军经不住颠簸,还是让小的来。”
虞小满撇嘴,心道我也没那么毛手毛脚啊。不过到底清楚自己不擅长照顾人,虞小满一路仔细看着段衡推四轮车的姿势,以及如何推车跨过门槛,俨然在做接手的准备。
宴席设在太极殿,进到大内,穿过亭台楼阁,看遍阶柳庭花,虞小满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前头的景致尚未赏完,目光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去。
他指着嵌在石墙里的壁龛灯:“这叫什么灯?比方才在星拱门看到的那两盏还要亮。”
陆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道:“长明灯。”
“为何叫长明灯?”虞小满来了兴趣,“难道它风吹不熄,雨浇不灭吗?”
这回段衡抢在前头答:“此灯以鲛人油为燃料,自可做到永不熄灭。”
听到“鲛人”二字,虞小满已经吓了一跳,后面跟着的“油”字更令他浑身哆嗦。
段衡以为这乡下来的又在胡乱肖想,接着道:“看看就好,鲛人罕见亦难捕捉,鱼油比珍珠翡翠还要珍贵,普天之下唯有皇室有资格使用。”
虞小满被吓到蜷肩缩颈,别开脑袋闭上眼,嘴硬道:“我不看我不看,这有什么好看的。”
被榨油的恐惧一直持续到筵席开始。
宫宴规矩繁多,座次亦有讲究,陆戟和虞小满被安排在金龙大宴桌西面的官座,周围皆是武官,寒暄之后方可落座。
虞小满头回进只在话本里看过的皇宫,眼前的场面比想象中还要巍峨气派。心惊胆战地吃完整顿饭,期间皇帝说了些什么,点了谁的名,虞小满一概不知,只觉得危机四伏,皇帝身边的灯说不定也是那什么长明灯。
筵席后半段,文武百官在皇帝的首肯下离开座位互相敬酒闲聊,虞小满也稀里糊涂地被邻桌一位官家夫人领到殿前,抬头看见一位身着华服的美妇人,才惊觉自己越级来到了宫人的地盘。
在身旁那位官家夫人的提醒下,虞小满行大礼,唤了声“虞娘娘”,待得皇帝也得空过来看看,虞小满差点一跪不起,想到那灯,更是后背冒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是臣妾娘家那边的堂妹,初到皇城难免不适应,看着畏缩了些。”连自家堂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虞娘娘在皇帝跟前闭眼吹,“虽说家里官职不大,那地方依山傍水称得上钟灵毓秀,我这表妹也算知书达理,蕙质兰心,配陆将军足足有余。”
说着让虞小满抬起头,皇帝本来还有疑虑,瞧见一张端正漂亮的脸,便放下心:“陆家满门忠良,陆戟更是少年英才,十六岁便披挂上阵,立下战功无数,合该为他娶一房花容月貌的夫人。”
虞小满满脑子灯灯灯,被皇帝夸了也高兴不起来。等人走了,几名官家夫人围上来问东问西,他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付。
“虞家村在哪里,先前没听过这地方呀?”
“挨着东海。”
“听说海风生猛,你的皮肤怎的如此光滑水嫩?”
“晒得少。”
“在京城待着可还习惯,夫家待你可好?”
“挺好的。”
……
见陆将军的新夫人没有参与聊天的意思,找不着乐子的众人扭头重新拼桌,顺势调转话题。
“听说沈尚书家的姑娘总算肯嫁人了。”
“也是可怜,等了这些年,硬生生拖到这个岁数。”
“原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谁能想到陆将军的腿当真药石难医。”
“沈家姑娘也算有情有义,陆将军如今娶了妻,她也该放心了。”
……
听她们提到陆戟,虞小满回过神,竖起耳朵听。
诗礼簪缨出身的女眷们唠起嗑来别有一番技巧,既不冒犯又能听懂的程度,几句闲聊拼拼凑凑,竟让虞小满彼串成一个不输民间话本的跌宕起伏的故事。
上元佳节,良宵苦短,京城解了宵禁,筵席也未设时限,天子与朝臣把酒言欢,热闹持续到后半夜。
殿内灯火通明,有几名顶不住的官家女眷先行告退,三三两两归家去,虞小满混在其中,离了太极殿,穿过树木葱茏的小径。
他记得先前段衡就是往此方向去的,便大着胆子走进曲径通幽处,孰料这处并非王公贵族们把酒言欢的场地,而是一片寂静园林。
虞小满吃饱喝足,还听了一箩筐闲话,此刻就想赶紧回去泡个脚,然后倒头就睡。
可这地方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只在前头拱门旁点了两盏灯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的时候,虞小满边走边想该去哪里找陆戟,却在路过一方波光荡漾的池塘时停下脚步,面露向往之色。
算算日子,近半月没下过水了。
所幸大家都在前殿喝酒,这犄角旮旯无人造访,虞小满蹑手蹑脚挪到池塘边,蹲身脱去鞋袜,挽起裤腿再捞起裙摆,先用脚尖点了下水面,看着散开的一圈圈涟漪,到底没扛住诱惑,慢慢地将腿伸进水里。
再次钻出水面的不是脚,而是半条柔软剔透的尾鳍。长长地舒了口气,虞小满阖眼叹息,这可比用盆泡脚舒服多了,要是陆府也有这样一方池塘该多好。
他兀自泡着,任由鱼尾轻轻摆动,被清凌凌的水洗濯,倚在池边的身体松弛下来。
而后就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车轮碾压地面的响动。
从水里爬起来已然来不及,那两人停的地方与池塘只隔了一棵树,稍有动作都会被发现。虞小满如同被施了定身术,鱼尾贴着池底水草,捂着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一树之隔的那头,先出声的是一名女子:“年关那阵我随父亲下江南,听说你娶亲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嗓音清脆中带着一抹女儿家的柔软,虞小满听不出她是谁。不过接下来出声的那位,倒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多谢。”陆戟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淡淡的,“年关事忙,未曾得空登门拜见,若是方便,代我向令尊问好。”
“你究竟是没空登门,还是不愿登门?”女子问道。
此话一出,陆戟和泡在水里的虞小满俱是一愣。
陆戟如何作想无人得知,虞小满却从这简短的对话中弄清了两人的关系。想必此女子便是方才席上官家女眷们讨论的那位了,姓沈名暮雪,名满京城的第一才女,也是陆戟曾经的未婚妻。
等了一阵,沈暮雪又问:“你究竟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与她的心急追问比起来,陆戟的沉默不止冷淡,甚至有些事不关己。
他说:“如今我已娶妻,你也即将嫁人,理应避嫌。”
沈暮雪轻笑出声:“避嫌?先前怎么不听你说起这两个字?”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沈暮雪忽地拔高嗓子,顾不得贵女仪态地急道,“我只知道三年前送你到城关,你答应过我,回来就登门提亲。”
说着语调逐渐转低,似在呜咽:“你说过……会娶我。”
良久,陆戟回答:“你也说了,三年前。”
况且那场仗未得凯旋,本朝大军在捷报频传的情况下原计划乘胜追击,谁想追至边陲峡谷山坳时遭遇敌军伏击,因地形不利制约发挥,全军吹起冲锋号角浴血奋战,仍死伤惨重,主帅更是在此役中残了双腿,再无法挂帅出征。
“我不在乎,陆哥哥,我不在乎。”沈暮雪上前两步扑于他身前,“你不能上战场也好,站不起来也罢,当年我既应了你,就没想过嫁别人,我可以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听到这里,虞小满腾出一只手捂胸口心脏位置。
这番热烈剖白听得他都感动不已,世上大抵没有哪个男子能拒绝此等情真意切。
何况沈暮雪还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从相貌到才情再到家世,无一不出类拔萃。
虞小满不禁在心里感叹,若是这样的儿媳,再苛刻的婆母怕是也挑不出错处,不像我……
很短暂的时间里,他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设想好了——陆戟接受沈暮雪,两人相拥而泣,共同与父母抗争,最后长辈妥协,二人双宿双栖。
而他呢,便是这个故事里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为了不阻碍两位的姻缘,当然是自己讨了休书去,自此人间蒸发,再不出现。
可是陆戟的腿,还没找到法子治呢。
虞小满光顾着发愁,忽略了心头一闪而过的失落,还险些漏听了陆戟的回答。
从声音里分辨,陆戟的反应似乎还没有一个旁观者来得激烈,声线是冷的,语速也不紧不慢。
“可我在乎。”他说,“就当三年前的许诺是玩笑话,你我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返程路上,明月当头,人群熙攘。
虞小满趴在窗边假装看夜景,经过灯火明亮处,便斜眼偷瞟端坐在车内的陆戟,见他左边脸颊泛红的五指印尚未消去,心情不免复杂,一面心疼陆戟挨巴掌,一面又觉得这个巴掌他理应受着。
璧月姐姐说了,把妻子惹哭的夫君不是好男儿。
不过现下陆戟的妻是自己,不是那个沈暮雪。
想到这里,虞小满又没来由地觉得轻松,好像刚才白为某些事纠结烦恼了。
回到府上,碰了水的裙摆还没干透,虞小满本想洗个脚换身衣服,抱着盆推开门,就见云萝指挥着两个家仆把盛了热水的硕大木桶往屋里搬。
比划了下大小,坐一个人绰绰有余。
虞小满呆呆地看着木桶被放在屋里正中位置,喊住转身要出去的云萝:“请问姐姐,这是……”
云萝没拿正眼瞧他:“沐浴用的,记得把屏风拉上。”
顾不上琢磨又哪里得罪了这位姐姐,待得掩上门,虞小满走到木桶前蹲下,感受着蒸腾的湿润热气氤氲面颊、钻入鼻腔,在这透着薄寒的初春深夜,比在宫里头的池塘还要令人舒爽畅快。
既是送上门的,不享受是傻子。
于是直起腰,两腿一蹬,扑通一声跳进桶里,溅起水花无数。
细长的腿迅速幻化为鱼尾,温热清水淌过鳞片,令它们久旱逢甘霖般地焕发光芒。
快活了一阵,虞小满停止扑腾,身上渐渐有些不适。
对于一条长期生活在海底的冷水鱼来说,人类洗澡的水温还是偏高了些,在里头泡久了头晕目眩,喘息也急促起来。
不想变成水煮鱼,得出去透透气。
双臂攀住桶沿,哗啦一声响,虞小满半个身子钻出水面,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恰好瞧见屏风还折叠在墙边,刚解了发带打算甩出去把它拉开,忽然听得门开的动静。
虞小满心头一跳,扭头往门口看,见是陆戟,下意识松一口气,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垂手遮掩下 身。
鱼尾尚未来得及收,露了一截在外头,幸而桶沿高,身上衣裳也没脱,陆戟八成没看见。
虞小满又松一口气,全然没察觉自己顾下不顾上,漏了重要部位。
直到顺着陆戟审视般的目光低头看去,目睹浸水湿透的衣料贴在自己身上勾勒出的平坦胸脯,登时傻眼了。
陆戟是闻声赶来的。
云萝心怀怨气伺候不周的事也是白日里听虞家的陪嫁丫鬟说的,于是回到府上,陆戟就吩咐云萝给夫人房里送热水,一来意在敲打让她明白主仆有别,二来下车的时候瞧见虞小满的裙摆裤脚都脏了,许是在宫里到处跑着玩的不小心蹭的。
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妻,陆戟心里始终愧疚居多。
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原本可以嫁个年龄相当、四肢健全的男子,过自由快活的小日子。陆家内宅勾心斗角,危机四伏不说,还要因为他承受嘲笑和非议,这是陆戟不愿看到的,也是先前无论长辈如何施压逼迫,他都不肯成亲的原因。
眼下既然已经娶了,他便有责任护她周全,不说多么幸福美满,至少让她过得安逸,在府上不必缺衣少食或担惊受怕。
因此在听到屋里传来非同寻常的落水动静时,陆戟什么也没想,立刻沿坡道行至屋前,谁想门没关紧,手一碰就开了,里头屏风也未撑起,一眼便瞧见置于正中的浴桶,以及桶里的人。
惯性回避之前,陆戟无意捕捉到了虞小满遮挡下 身的古怪举动,紧接着便瞧见了更怪的。
旁人都夸他的夫人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连觉得她的出身低微配不上他的段衡也挑剔不起来,听说要带她一起进宫赴宴时嘀咕道:“也好,这下外面的人不会再造谣将军娶了个浑身腥味的乡下丑姑娘了。”
加上平日里未曾关注,陆戟也忽略了“她”与寻常女子相比过分修长的体型,以及一马平川略显瘦削的身材。
原来不是她,而是他。
陆戟恍然明白过来,菲薄的嫁妆、全无女儿家羞涩的言行、不通世故的天真,还有对自己毫不嫌弃的态度……如此这般,一切都说得通了。
陆戟忽然有点想笑,一时分不清是觉得滑稽更多,还是恼羞成怒更甚。三年来他学会了收敛脾气,学会了冷漠以待,却仍是对这种把他当猴耍的荒唐欺骗行为无法忍受。
面前的人这会儿才回了魂似的,猛地坐回水中,双手抱胸,怯怯地看着他:“我,我不是……”
没等他说下去,陆戟便扶着门框,调转四轮车的方向,扭身离去。
翌日清晨,虞小满没在餐桌上见到陆戟。
这些日子即便不在一间屋休息,早餐两人也尽量一起吃,为的是扮演相敬如宾,应付陆老爷的突击检查。现在陆戟连这都不顾了,虞小满心里乱成一团,最喜欢的菜包子也味同嚼蜡。
白日里向来是见不到陆戟人的,据虞桃打听,陆戟接了份监督禁军操练的活儿,每日无论刮风下雨都恪尽职守地前往城外练武场。夜里回府就径直往书房去了,根本不给打照面的机会,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这天虞小满等不住了,抱着盘切好的苹果送到书房,却连门都没能摸着,被段衡拦在外头:“将军不见客。”
虞小满:“我不是客。”
段衡刚正不阿:“不管是不是客,反正任何人都不见。”
虞小满:“我不是人。”
段衡:“……”
新夫人脑子烧坏了,段衡叫了云萝和虞桃来把人扶回去。
虞桃当他真发烧了,一路紧张兮兮:“怎么回事啊,昨天不还加了床被子吗?”
云萝还是那副谁欠了她银钱的凶模样,没好气道:“都说了将军不想见你,还到处乱跑。”
虞小满被两人扛回屋,扁着嘴委委屈屈地坐在床边,切好的苹果都发了黄,全进了虞桃肚里。
“前阵子不还好好的吗,大少爷还带你一块儿进宫了。”待云萝出去,虞桃便打听上了,“小夫妻闹别扭?”
虞小满慢吞吞地摇头,闷声道:“比闹别扭严重。”
虞桃一惊:“怎的,他动手打你?”
陆戟是武将,哪怕坐在那儿身形也比虞小满大一个号不止,气势更是泼天的压人,坊间传说这样的男子多有打老婆的癖好。
虞小满又摇头:“没有。”
虞桃观察他的表情,觉得不像在撒谎,再一寻思着搬出去住的是陆戟,大惊失色:“难道你打他?”
虞小满蔫巴巴地垂着脑袋,连摇头的劲儿都没有了:“我怎么舍得。”
从这句的“舍得”二字中咂摸出点别的意思,虞桃挑眉揶揄道:“哟,到底是自家夫君,这就宠上了。”
虞小满对“宠”这个字一知半解,猜想大约是对谁很好的意思。
陆戟就对他很好,房间让给他,丫鬟派来照顾他,带他进宫玩,还特地为他弄来洗澡水,发现他是冒牌货也不多言语,好几天过去,陆府上下风平浪静,一丁点关于新少奶奶的流言都无,无论长辈还是下人看他的眼神都未有异样。
可见陆戟没向任何人提起,不然虞小满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拉去午门斩首了。
虞小满捂着脖子倒回床上,脸朝下闷在被褥里。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蛋,当初顶了新娘的身份来到陆戟身边,打着报恩的名理直气壮,可站在陆戟的角度思量,这分明是一场骗局。
新娘并非说亲时那个名叫虞梦柳的姑娘,是个身体硬邦邦没胸没屁股的小伙子,换做谁都受不了。
虞小满哀叹一声,让恩人伤心了,我可真不是条好鱼。
虞桃以为他还在为感情烦恼:“别想那么多啦,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睡一觉就好啦。”
虞小满埋在被子里摇头,陆戟都不肯上床,怎么睡怎么合?
“瞧瞧外头,难得天晴。”虞桃又撺掇他,“不如出去溜达一圈,心情也好啦。”
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虞小满还是跟虞桃一块儿出门了。
主要想着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说赔礼要诚心,拿人家府上的苹果送给人家吃,算什么诚意?
虽然兜里揣的钱也是陆府发的例银,掏出来换东西的时候虞小满还是心虚得紧,买了串冰糖葫芦就舍不得再花了。
谁知这东西是山楂做的,舔着甜丝丝,一口咬下去酸味弥漫。虞小满悔不当初,心想人类果真可怕,用鱼油点灯已经够狠的了,还吃这么酸的东西,不怕把牙齿酸掉吗?
有这钱还不如买个糖人。
在虞家村的时候,虞小满拿贝壳跟那帮小孩交换过一支兔子形状的糖人,既好看又香甜可口。当时都没舍得一口气吃完,舔了一半藏在珊瑚礁里,结果被路过的一条石斑鱼瞧见拖走,等虞小满找到小偷,糖人已经被舔得只剩一根竹棍。
想到这事就生气,虞小满立马找了个走街串巷的糖人师傅,豪迈道:“来一个!”
等师傅问他要个什么样的,他又踌躇起来,哼唧半天,说:“要个……原本在生气的人看了立马消气的。”
吹糖人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听了这话面露难色:“头次听说这样的要求,可难倒老头子我了。”
虞小满猜不到陆戟会喜欢什么样的,糖人师傅便问:“送给谁的呀?”
“送给……给……”
这回轮到虞小满犯难了,说朋友吧他俩还没亲近到那份上,说主仆吧他俩似乎也不是这关系,连成亲都是假的。虞小满思来想去,觉得什么称呼都不合适。
最后是虞桃看不过去,替他拍板做了决定:“给他相公的!”
陆府对后宅看管不严,外出的话知会一声,门禁前回来即可。
即便如此,虞小满还是心急火燎,街没逛完就赶着回府,左手捧糖人右手护着挡尘,走路也不看脚下光盯手里的东西,若不是有虞桃领路,指不定一脚踩沟里去。
到陆府正值暮色四合,虞小满站在门口摆摆手让虞桃先走:“你回院子去吧,我在这儿等他。”
近日京城倒春寒,天还没黑冷风就刮起来了。虞桃缩着脖子往手心里呵气,一步三回头地劝道:“进去等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虞小满摇头,视线还是纹丝不动落在糖人上,“不在这儿等着,就见不到他了。”
虞桃劝不动,只好随他去。
酉时三刻,陆府挂起了灯笼。
虞小满站在门内廊下,听见动静就探头探脑地张望,陆老爷当差回来了,大夫人也串门归家了,连陆钺这个喝得烂醉的纨绔子弟也被人扶进门,却迟迟瞧不见陆戟的身影。
过了一阵,在陆老爷的呵斥下净过面醒完酒的陆钺闲着没事路过回廊,忍不住逗弄:“大嫂这是在等大哥呢?何不派人通传一声,叫他早些回来?”
虞小满懒得搭理,陆钺兀自笑开了:“早说了我这位大哥为人古板,不解风情,我就不一样了,哎哟——”
话说一半,被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小石子打中膝盖,陆钺腿一软差点跪下,扶着柱子啐骂了句最近真倒霉,到底是怕摔跟头丢脸,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下清净了,虞小满捧着他精心挑选的糖人,立在门口一门心思地等。
都以为陆戟有意晚归,实则他今日诸事缠身,临散值还被许久未见的朋友堵在练武场,说什么都不让他回家,马鞭一扬把他连人带车拖到了天香楼。
店名听着旖旎,其实做的是正经饭店生意,最多有几名舞姬在楼下歌舞助兴。因此在一众男食客垂涎欲滴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眼神中,陆戟的冷漠淡然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无人碰杯,沈寒云孤单地自斟自酌,一杯酒饮下,见陆戟仍静静坐着,对周遭喧嚣漠不关心,玩笑道:“听闻陆将军的新夫人花容月貌,皇上都赞不绝口,怎的,家有娇妻就瞧不上这些个庸脂俗粉了?”
陆戟抿唇不语,不多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寒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见状便知他心里有事。要问什么事,说来说去无非那些阴差阳错,于是长叹一口气:“天意难测,你与家妹有缘无分,如今你已娶妻,她也即将嫁人,与其哀怨沉湎,倒不如想开些,快活一天是一天。”
陆戟没告诉他自己同沈暮雪说过差不多的话。
这样的开导他从许多人口中听过,起先还有些感触,听多了便麻木了。
从天香楼出来,马车一路疾行后停在陆府门口。
被沈寒云和段衡一人一边从车上抬下来时,陆戟还与平日里一样无动于衷,等到沈寒云返回身去弃车骑马,扬鞭一挥,呵了一声“驾”,他才像被骤然唤醒,抬眼目送好友策马远去,直至马蹄声消失在浓稠夜色中。
刚进门,就被跳到面前的人拦住去路。
“你回来了。”
虞小满的声音偏清亮,先前没留意,现下听来便能察觉一丝男孩子的粗粝,语速拖拉犹豫的时候尤其明显。
比如眼下,他垂着脑袋似在不好意思,属于少年独有的嗓音也变得青涩羞赧,他举起手中的东西,送到陆戟面前:“这个给你,我在街上看到的,料想你该……喜欢。”
檐下挂着灯笼,光线恰好够看清楚眼前物——细长的竹签上串着个糖人,形似奔腾的骏马。
下午在街上,虞小满挑了好久才选定这个,师傅做的时候他仔细盯着,不厌其烦地叮嘱,让务必将这马做得飒沓如流星,好配得上要送的那个人。
当时师傅还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虞小满红着脸道:“他就是很好啊。”
因此虞小满不由自主地在这份礼物上寄托了期待,盼着陆戟喜欢,盼着他接受自己的道歉。
可惜天色昏暗,虞小满没留意陆戟进门时就低迷压抑的状态,亦没有瞧见陆戟看到糖人时骤然深暗的眼神。
“对不起,上回,我不是有心的。”虞小满说,“我不是虞梦柳,但我真心想待在你身边,想帮你把腿……”
陆戟无意听下去,调转方向要走。
好不容易堵到人,虞小满哪能让陆戟就这么走了?
他疾步追上去,递上糖人:“这是马,能吃的马,你尝尝很甜的。我知道你不想坐着,想骑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定让你……”
让你站起来,让你跟从前一样鲜衣怒马,万里扬名。
——未说完的话消失在陆戟挥臂的动作中,只听咚的一声,被虞小满护在手上几个时辰、丁点灰尘都没沾的糖人掉在地上,奔驰的骏马裹了满身尘土,腿也断了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