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程有颐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在落日余晖下奔跑的少年,从校园的橡胶跑道跑进了自己的心里,然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程有颐的心跳加速,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哪怕知道了章迟是和章蓦如此不同的人,但是程有颐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把章迟看做是少年时代的章蓦,并借此回味自己曾经不为人知的暗恋。
"你们在说什么?"章迟扬起脸,天真无邪地问。
“在说你。”李维望着程有颐,微微皱起来眉头。
章迟凑到程有颐身边,柑橘调香水混着体温蒸腾,
"我?李老师没偷偷打小报告吧?”章迟讨好地问,"今天搬器材我手都磨破皮了,你要不要夸夸我?"
李维点了点头,看向程有颐。
程有颐神色一动:比如这样的讨好。这种直球式讨好绝对不会发生在搁章蓦身上。可章迟偏偏做得到浑然天成,像只叼着飞盘等夸奖的小狗。
“章迟,我送你回去吧。”程有颐垂下眼眸。
回到海市的一大弊端是离父亲太近。
外出工作时,程有颐总可以找到各种理由来搪塞掉父亲的“关心”,这些理由现在却由于距离的拉进而消失。短短几天里,程父几乎保持着每天十几通的电话的“忏悔热线”,最开始质问程有颐为什么不回家,程有颐用家里离工作地点太远的理由糊弄过去,后来就开始提到程有颐的“女朋友”,催促着他结婚生孩子,换个在海市稳定的工作。
周末刚刚接到章迟,程父的电话就响了。
程有颐毫不犹豫地按了拒接。
“哥,是你爸的电话吗?”章迟系上安全带,“不接吗?”
程有颐镇定回答:“开车接电话分心,不安全。”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程有颐又按掉了。
章迟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你接吧,没事的。我戴上耳机,什么都听不见。”
程有颐皱了皱眉头,心中祈祷父亲不要再打过来。
可是父亲的行为从来不会如他所愿。第三次电话响起的时候,程有颐和章迟都有些尴尬。程有颐慢吞吞地接了电话:“今天下午有……”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程有颐就打断了:“我现在有事,晚点再给你回过去。”
这是程有颐第一次直接打断父亲的话。挂断电话后,他的心还在狂跳。
“哥,你和你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吗?”章迟摘下耳机,小心地问。
程有颐不想否认,可是也没有想承认。
“要不要和阿姨说一下,让她帮忙做做叔叔的思想工作呀?”章迟提议。
“阿姨?”程有颐一愣,“你是说,我母亲吗?”
章迟点点头。
“我母亲去世了。”程有颐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去世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
程有颐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和父亲的关系确实不是很好。不过父子之间的关系在弗洛伊德最初始的精神分析中就借由俄狄浦斯的悲剧解释了。弑父是精神层面上摆脱本我的个体的意志体现,拉康也有……”
“哥。”章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继而用心疼的语气问,“你是这么分析自己的嘛?”
“嗯?”
“如果你觉得难过,愤怒的话,可以就是纯粹的难过和愤怒。”章迟想了想,“干嘛分析自己?”
程有颐的喉咙动了动,指节在方向盘上绷出青白的棱角。
车载屏幕的蓝光跳成红灯倒计时,他盯着红灯,忽然想起大三下午的黄昏——那时候组织心理健康测评,本来就是敷衍的项目,程有颐的结果里偏偏有一堆红色的异常值。
焦虑,抑郁,偏执,疑病。
程有颐觉得自己疯了。
他躲在在机房执着地搜索每一个异常值的含义,直到章蓦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漏出一声笑:“有颐,干嘛这么分析自己?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喜欢你的啊。”
喜欢?
那时的风里有机房电脑机箱发热的味道,和此刻车窗外卷进的泥土味居然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哥?”章迟的声音像一根针了挑破记忆。
程有颐猛地踩下刹车。
轮胎摩擦声刺耳,章迟整个人向前栽去,安全带勒住锁骨时发出一声:“我擦……”。
“刚刚有个东西跑过去了。”程有颐盯着空荡荡的马路,喉结滚动。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程有颐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手机里父亲第四个未接来电的正在闪烁。
章迟皱着眉头,看起来很痛。片刻之后才低头揉着发红的脖颈,手足无措地问:“哥,你怎么了,还好吧?”
几乎快要窒息的程有颐的心抽了一下,空气大股涌入他的肺中,他呼吸一滞,转过头去看向章迟:“你喷香水了?”
“我们不是去约会吗?”章迟眼巴巴地看着程有颐,“我喷的是银色山泉,我以为你会喜欢。”
程有颐面无表情地重新启动车,又摇了摇头:“没有。”
“你不喜欢啊?”章迟有些失落,“那我下次换其他味道好了,我还有……”
程有颐打断章迟:“这不是约会。”
章迟神色一滞,又笑着说:“所以你的意思说,你确实喜欢这个香水味对吧?”
“待会思齐也会来。”到底是自己把章迟骗过来的,程有颐于心不忍,没有去看章迟,“还有你妈,她说她想见你。”
章迟彻底笑不出来了,嘴角向扯了扯,声音有些颤抖:“你联合我妈一起来骗我?”
“没有。”
"没有?程有颐你牛逼啊!拿约会当诱饵?"章迟扯安全带的力度像在撕仇人的皮,"放我下去!现在!立刻!"
“你疯了?”程有颐把车停在了路边,眉头皱起来喝止住章迟,“你这种行为很危险!”
章迟冷着脸去拉门把手,发现车门还是锁着,他气得脸色发青:“你要干什么?”
“我答应了思齐今天带你去的。”程有颐冷静地说。
“你答应了?”章迟横着眉毛,脸色冷得可怕,“可我没同意!”
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持续了片刻,程有颐攥紧方向盘,指甲几乎嵌了进去:"钱思齐说,这两天你妈注册了好几个同志论坛。收藏了几十篇出柜指南,一直没合眼。"
“什,什么?”章迟愤怒的神色稍微缓和,却还在嘴硬:“我不信。”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你母亲,但是我相信思齐。”程有颐见章迟的情绪稳定下来,又再次上路,“如果到时候有什么意外,我再把你带回来。这样可以吗?”
章迟呆了片刻,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又问程有颐:“你和我嫂子是大学朋友吧?还有我哥。听说你们是文学院的三剑客。”
程有颐不置可否。年少时代大家都喜欢叫些花哨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有一些羞耻。
“不记得了。”
“哦。我听我 哥聊天时说到过。”
程有颐呼吸一滞,平静下来神色,用尽可能平常的口吻问:"说什么?"
“说因为你,他才能和嫂子认识。”章迟随意地说,“他很珍惜。”
珍惜什么?
珍惜他这么朋友,还是珍惜自己的爱人?原来是自己创造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机会。可是就算章蓦不认识钱思齐,他也会认识李思齐,赵思齐。
章蓦不喜欢自己,所有的假设都是徒劳。
车机械地驶进公园,他看见钱思齐在路边挥手时,可是程有颐已经不想去想了。
“小迟!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章迟一下车,身后就传来了章母带着哭腔的声音。
程有颐转过头去,才发现瘦得人是章母。
“妈……”
纵然心再狠,章迟看着眼前的人,脚步还是顿住了。
他的母亲站在人行道中间,满头蓦然冒出的白发,眉间是深深的褶皱,眼底的青黑像是连续熬了好几夜,她从未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女人一向精明强势,本来是是叱咤商界的章氏总裁,而不是现在这个憔悴得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母亲。
章母上前,二话不说捧住他的脸,左右仔细地看,颤抖着手摸他的额头、脸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嘴里反复念叨:“受苦了,受苦了……我儿子这两天到底遭了多少罪……”
章迟心头一紧,喉咙里哽住了一团棉絮似的难受。他和母亲能有什么仇?
他不是不爱她,只是这份爱里裹挟着太多的比较和不甘,纠缠成了的沉默和爆发。
“那边草地上都准备好了,你们母子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准备了一些零食。”钱思齐轻声开口,然后语气一转,故意调侃道:“章迟,你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站在路边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章迟吸了吸鼻子,迅速用袖口擦掉眼泪,闷声道:“知道了。”
他跟着母亲走在前面,钱思齐和程有颐落后半步,程有颐不动声色地垂着眼。
“谢谢你啦!”钱思齐冲程有颐眨了眨眼,语气轻快,“等章蓦回来,我一定让他请你吃饭。”
程有颐低头,轻声道:“好。”
他不想吃饭。
“小迟……”刚坐下,章母就开门见山,嗓音沙哑,“妈妈要先跟你说对不起。”
章迟一顿,缓缓抬眼。
“那天……我不该打你。”她的语气里透着自责,但仅仅只是一瞬,紧接着声音又陡然拔高,“可你能理解妈妈吗?!你被退学了!你知不知道,我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气得差点晕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眉间的疲惫又深了几分:“我已经想好你毕业那天,我要穿什么衣服去参加你的典礼了……”
章迟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自嘲:“我也不想被退学啊,可是我真的学不会。我大一的时候,怕你失望,天天熬到三四点在图书馆学,可是怎么学都学不好……”
“你早告诉我啊!”章母的嗓音几乎要炸开。
“我想的啊!”章迟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想换专业!可你每次一提起未来,都是说我要回国接手公司!哥哥那么优秀,我如果拿不到这个破学位,连你的儿子都不配当了!”
章母的脸色瞬间一沉,沉默了很久,忽然抬手狠狠揉了把他的脑袋,咬牙道:“你个傻子!”
章迟愣住。
“妈妈当年创业的时候,吃了多少亏,你是知道的!我一没学历,二没背景,多少次被人骗、被人欺负,就因为我看不懂那些专业合同!我不想让你走我的路,不想你以后被人骗,被人踩!”她的眼圈泛红,嗓音有些颤抖,“可我竟然从来没想过,也许你学这个,本身就是在受罪……”
章迟的鼻尖发酸,嗓子发紧,半晌,轻声道:“所以……你不逼我学经济了?”
章母深深看着他,像是头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儿子,半晌,缓缓点头:“不逼了。”
章迟猛地松了口气,脸上难得露出轻松的神色:“太好了!”
章母看着他,神色稍微缓和,但紧接着,她的眼神又一沉,语气锋利起来:“可是还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