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细雨绵绵,山区的小道崎岖而泥泞,面包车浸了半身灰泥,停留在一处开阔地。
两个男人骂骂咧咧地下车,半晌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比出些下流的手势,两人旋即默契地大笑出声,打开面包车后座车门,挤了进去。
没一会儿,车内传出女孩痛苦而恐惧的尖叫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从车里扔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过肩的长发被雨水打湿,沾满泥浆。
面包车扬长而去,小小的身影踉跄着站起,沿着道路相反的方向,一点点地走。
那是池糖的七岁。
人贩子把他当做女孩拐走,发现他是个男孩后,又将他扔下车子,任他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自生自灭。
……
池糖抱膝蹲在大路边上。
雨已经停了,他身上的泥半干不湿,结成一层厚厚的铠甲。保护着他,却也让他连抬手都很困难。
一整天,这里都无人经过。
夕阳将云染成迷人的粉色,火烧云烧进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呼吸炽热,目光套上一层金黄的光晕,世界美得像是仙境。
暮光褪尽,一辆车携着夜色,停在他的面前。
金发碧眼的怪人蹲下来,戴着一副手套,向他伸出手来。
“想吃糖吗?”
怪人的金发很快被夜幕染黑。
他后来知道,那个人是D国科研院院长艾洛因,全世界威望最高、成就最大的科学家,没有之一。
“想。”
他那时候说。
……
池糖被带进一个很大的,纯白色的屋子。
他的周围还有很多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6081号。
这里的大人会穿着密不透风的白色衣服来见他们,让他们做一些奇怪的题目,让他们去不同的器材上重复做奇怪的动作,还会让他们喝奇怪的药剂。
当然,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但他至少能吃饱穿暖。
更重要的是,这是艾洛因的地方。
他相信艾洛因迟早会过来的,所以他会好好照做,等着。
等艾洛因给他带那颗糖过来。
他这么等了十四年。
……
6121号通过一些方法得到了外面的食物。
6121号说,那是“零食”。红色的叫火腿肠,黑色的叫巧克力,白色的叫奶酪棒。
池糖不明白。
其他的孩子都说零食特别好吃,每个人都为了得到更多零食而去讨好6121号,只有池糖不为所动。
后来,6121号主动送给他巧克力:“你真的不想吃吗?尝尝看吧。”
池糖却回答道:“这些东西不在管理员列出的食物清单当中。”
三天后,6121号偷带零食的事情被发现了。他,连带着帮他买零食的管理员,都再也没有人见过。
其他孩子都觉得,是池糖因为吃不到零食,主动告发了6121号。
那一天,每人每月只需要喝一瓶的黑色药剂,池糖喝了一百瓶。
……
管理员说,他们都是这里养的“花”。
吃饭,喝药,都是在施肥。
等花儿长大了,结出果实来,就可以进行“采摘”。
坐在手术室外,池糖看着其他孩子一个个躺在床上被推出来,嘴唇发白,眼神空洞,仿佛被抽去了灵魂。
他也躺上了那张床。
虽然管理员戴着帽子和口罩,但他还是能认得出来。
“乐医生。”他问,“我们进去之后要做什么?”
年轻的医生眼神有些慌乱,没能马上答出来,是站在旁边的另一位医生回答的他。
“我们进去是要检查一下身体,你安安心心睡上一觉,做一个美梦,醒过来就好喽。”哄孩子的语气。
池糖闭上眼睛,感觉有人在他手腕上打了一针,冰冷的液体进入体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醒过来时,他已经睡在自己床上,身体无处不疼,痛入骨髓。
耳边全是其他孩子的哀嚎声。
他睁着双眼,看那雪白的天花板一点点被晨光点燃,亮得灼人。
再后来,每当需要“施肥”时,池糖会主动帮别人把那瓶黑色药剂喝掉。
大家心里都清楚,黑色药剂喝得越多,“采摘”得也会越频繁,所以也乐得给他喝。
又一次躺上白色的床,盖上白色的床单,他问乐医生:“我能见到艾洛因吗?”
乐医生犹豫了很久,告诉他:“‘采摘’的时候,教授有可能会来。但那时你在麻醉状态中,是没有知觉的。”
“能不能不打麻醉?”他问。
“不可能,那太疼了,必须……”
“可以打局部麻醉,但我不能保证你感受不到疼痛。”另外的医生说,“万一剂量不够,你有可能会疼死。”
“我想试一试。”
那天,池糖终于知道了“采摘”的过程是怎样的。
他会先被送进一个机器,进行全身扫描。
屏幕上显示着他体内的情况——针刺状的晶体密密麻麻长满了他的骨骼,深入筋肉,几乎很难看出原本的形状。
医生会剖开他的身体,先从双腿开始,用热切刀和凿子挖出骨头上的晶体。
叮铃咣啷掉进盘子里的声音,像是水晶落地,沾满了血肉的奢靡。
然后是双臂。
再是胸腔。
他猛地瞪大双眼,血丝遍布,潮水般的剧痛从肋骨涌来。
每一次敲打的震动,连接着数以万计的神经,传进他的大脑,强势地宣布要夺取他的呼吸和生命,连呐喊都显得遥不可及。
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要死了。
绝对是要疼死了。
……
二十天后,乐医生又见到了6081号。
实验室里有监控,他们都知道,6081号服用的药水剂量远远超过规定剂量。
按照计划,实验体体内的黑色晶体需要三个月才能完全生长成熟,而6081号几乎每个月都会出现在手术室里。
乐医生觉得很惋惜。
每一个实验体都是经过测试的,天生拥有高同频值的天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放到外界自然成长,都会拥有强大的异能,成为高级觉醒者,过上滋润的日子。
6081号,是他们第六实验室中,最乖巧、最漂亮、也最优秀的孩子。
如果要问乐医生,最想从实验室中救出哪个孩子?他的回答一定是,6081号。
那孩子每一次都不愿意全麻,即使手术后期疼得几近昏厥,依旧次次如此。
他是想见到艾洛因。
但是,艾洛因教授可是世界范畴上最权威的科学家,那种大忙人,怎么会轻易过来照看他成百上千无用的实验体呢。
……
周围的孩子越来越少了。
池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不见。或许是离开了,或许是死了,谁知道呢。
他不会离开,也不会死掉。
他要等那颗糖呢。
艾洛因答应要带给他的糖。
……
某天,乐医生推着一车的黑色药剂,匆匆忙忙走进他们睡觉的房间。
池糖与他对视一眼,看到他慌乱地别开视线,似乎是在躲避什么。
“这些药……喝完之后,就上路吧。”
透明的玻璃瓶内盛满了黑色药剂,一个个微小的气泡漂浮其中,像是童话故事里巫婆熬制的汤药。
房间里炸开了锅,谁也不想喝掉那瓶明摆着是毒药的药剂。
但不喝药是管理员明文禁止的事情。一旦违反,就会是死路一条。
“给6081号喝吧,他不是喜欢喝药嘛!”
“是啊是啊,他都替别人喝过好多次了,这次总归该替我喝了!”
“啊啊,6081号,这次再帮我一回……”
乐医生心虚地往后拉了拉车子,可池糖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乐医生。”
医生低着头,转身离开房间,池糖便明白了,这是实验室默许的行为。
他抬手,取走标记着6010号的药瓶,一饮而尽。
然后是6012号,6028号……
有人怕他喝不完,着急地拿着自己的那瓶药剂往他手里塞。
塞到后面,就变成灌。
原本隔岸观火的几人,见到那混乱不堪的一幕,也混进来倒上两口,再悄悄退去,将瓶子放回车上。
池糖被他们簇拥着裹挟着喝下一瓶瓶药剂,呛得喘不过气来,衣服上也滴得到处都是。
某个药瓶碎在他嘴里,玻璃割破了口腔和舌头,血混着药被吞进胃里。
喝完最后一口,他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来,周围再无一人。
黑色晶体疯狂生长,穿破血肉肌肤,暴露在体外。其中一枚晶体刺破他的眼球,横亘于眼眶正中。
鲜血流淌而下,池糖抬起头,一张脸上崎岖怪异猩红遍布,仿佛地狱恶鬼,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已经无法自由移动,体表被黑色晶体密密麻麻地穿破,摔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而坚硬,挣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鲜血从血肉与晶体的缝隙中一滴滴挤出,汇成血泊,将他浑身染红。
乐医生再次推门而入,将装满了药剂瓶的车子,连同着池糖惨不忍睹的身体,一同带走了。
……
他又一次躺在手术台上。
他问乐医生:“我真的要死了吗?”
年轻医师只是摇摇头,退开一个身位,轻声解释着什么:“教授,这就是我说的6081号实验体……”
教授。
教、授……!
池糖已经听不到乐医生说的话了。
脑中嗡鸣不止,心脏猛烈跳动,浑身血液仿佛要在这一瞬间冲出体内。
他看到了一个人啊。
那个他记了十四年的人,叫做艾洛因。
“是吗。”
艾洛因淡淡地点点头,俯视着手术台上,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的6081号实验体。
“艾洛因……教授……”池糖用尽全身力气,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因为移动而崩裂,向着那人抬起一条手臂。
此时此刻,他无比感谢乐医生。
感谢他推进来那辆车,让他有机会在今天被“采摘”,在今天见到艾洛因。
“您还记得我吗?”他问。
艾洛因挑选着盘子里的手术刀:“当然。”
“您还记得那颗糖吗?”
池糖不敢强求他今天就带着,因此只能试探着问,“您有空的时候,能把那颗糖带给我吗?”
艾洛因道:“下次。”
池糖安然地昏了过去。
他只觉得,自己就算死在今天,都值了。
他后来依旧觉得,自己要是死在那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