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日将出时起了茫茫白雾,山林被淹没,寒风吹偏鸟翅,吹响树叶扑簌簌。晨起赶路的书生,上山捡柴的樵夫,山岩间跳跃的梅花鹿……这些生灵因为一片闪过的金光停住回首,看向那座山的山顶。
传说,这周围有座仙山,山上有修仙人。门派名曰,天阁门。
此时在半山腰一块凸起的石台上,两名女道立于几个弟子身前。她们身上的银白道袍飞舞翩翩,上有云纹。这座石台后无楼道,上无攀援,下临不测深渊,风轻轻吹过,如有一阵惊雷响。
身旁女道传音道:“夷柳,你今日心不在焉的?总看天边。”
天边彩云生,夷柳回神,解释道:“今日好像,玉师兄要回山了,我在想到底几时回。”
身边女伴笑了笑,继续传音道:“好啦,玉师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也要做好自己的事,你快凝神,看,那个孩子马上要问道了。”
天阁门立有一块灵石,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到此处问道,巩固心性。这块石头是当今掌门所设,是以现今老掌门虽在闭关,仍能经由此石挑选弟子。
她们此番重点关注的是个少年人。别人实在难以不注意这个少年,他的样貌太出众。一双瑞凤眼,眼黑眼白清澈分明,精光蕴藏。脸庞还未褪去少年稚气,轮廓模糊,他的两耳甚至挂了两颗琉璃耳坠,雌雄难辨的漂亮。只是,隐隐显出一股能蜇人的傲气。
他排在一个弟子的后面。那弟子已问完道,垂头转身,被他看见脸上表情,只见他挑眉,惊讶开口道:“不行就不行,你哭什么?”
那弟子顿失脸面,恼怒道:“我又没和你搭话!”
他更不解了,继续道:“对,是我跟你搭话。你哭什么?这块石头骂你了?”
之前问道完的同伴站出来主持公道,说道:“滕芳溢,你少说两句话吧。”
被叫了全名,少年立刻回嘴道:“卢全策,你喜洋洋的转身,我看得出你很高兴,所以我才没多问你。他难过,我问问他怎么了?”
夷柳和女伴互视一眼,同时失笑。天阁门好久不曾这么热闹,自从老掌门晚年精研佛法,勤于讲经,师门上下都是淡泊性子,口角都鲜少有。这次新入门的弟子滕芳溢一到,一个月来都一直吵吵闹闹的。
滕芳溢和人斗嘴完,往前走两步,站在竖起的问道石前。这块石头风化严重,沙砾被风吹飘下,打到他面上,让他又往旁边站两步,侧站,于是其余人也能看到石面上显出的字迹:“所求为谁?”
在心里回话问道石就能听见,之前的同伴都是这样做,而滕芳溢直接张嘴答:“不知道。所以我才到这里问你?”
石面继续显字迹:“你能否胜过所有人?”
滕芳溢的嗓音还在变声,一会儿清脆一会儿沙哑:“能不能,得看我学成什么样,你这石头觉得我能吗?”
石头说:“来路已失,你之所求恐怕不在此道。”
两个师姐看到此,神色微变,问道石几乎从未说出这样的话,要么直截了当说回去吧,要么不显示字迹。问道石在说,这个新来的弟子,来路有问题?
石头前的滕芳溢笑了一声:“什么意思?你在评判我吗?”他生气的时候,眉眼颜色好像更浓了,光彩耀人,“一块死石,哪来的资格?”
他朝石头伸手,夷柳和菖蒲两个师姐察觉有异,却来不及阻挡,轰的一声,山谷间回荡碎裂的巨响。众人再看,那块问道石被劈碎了,一道裂痕自中间贯穿。而滕芳溢见它碎了,再补一掌,沾血的手掌这次将问道石拍成了粉屑。
“滕师弟!”夷柳捉住他手臂,厉声喝止。
哪怕在眼前犯事,滕芳溢也没有窘迫神色,从容地用另一只手整理好衣袖衣襟,说:“夷柳师姐,我不会再拍了,它都已经碎了。”
历来这么多弟子问道,纵然失落恼怒,可从没有人打碎过问道石。夷柳怀疑地盯住他眼:“你这心性……”
他道:“刚才我太生气,我非常讨厌这样说话的物件,只觉得打碎才畅快。”
这个叫滕芳溢的少年刚来时,她们还说,这下师门捡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好苗子,可不曾想,如此偏激心性。夷柳当即掏出绳索,道:“我要捆住你,你同我去掌门那。”
这绳索通体碧蓝,冰冷彻骨。滕芳溢的眉眼垂下,仿佛知错,道:“好吧。夷柳师姐,这绳索气息很奇怪,不像人。”
夷柳暗叹他天资,点头:“这是龙筋。”
他却摇头:“龙筋?不像。”
夷柳还要说什么,察觉熟悉气息出现在身旁,惊喜侧头:“玉师兄,你回来了!”
白雾褪去,来的人是个青年,长身玉立,身姿挺拔。模样很英俊,浑身气质冷淡。
听见姓玉,滕芳溢好奇地打量他,之前就常听师门上下都夸赞一个玉师兄,掌门首徒。这下总算看清面貌,果然不出滕芳溢所料,跟那个老掌门一样,一副念佛门经书念多了的样子。
手臂被捆住,滕芳溢试着挣动,孰料顿时绳下的肌肤生出冷刺的痛感,插穿至心口,一下令他脱力,只能干站着。夷柳师姐和菖蒲师姐已经和来的玉师兄在交谈了。
夷柳不觉自己的嗓音放轻了,如实告知情况道:“玉师兄,今日我和菖蒲带这五个新来的弟子来问道,前面一个弟子通过,一个弟子没过。再接下来,就是这个叫滕芳溢的弟子,他问道时有两句奇怪的话,然后,他就……”
问道石本身覆盖了掌门的法力,如此被人强行拍碎开,原先青黛的石块光泽不再,因山风强劲,粉屑残渣沙沙飞远。玉英庭看完问道石的残骸,转头,和犯事的少年弟子两眼对上。这个弟子裹了素色道袍,在领口露出的里衣却鲜艳橘红,像白雾中隐藏的彩雾。
玉英庭问他道:“为何要拍碎问道石?”
他的嗓音在滕芳溢耳里,跟明镜阁里念律罚的人一模一样。滕芳溢本就是不怕犯错的人,眼都不低一寸,实话答他:“这石头说的我不高兴,所以气头上拍碎了。”
夷柳补充道:“玉师兄,这个弟子确实是这样的性子,太直率。只是,问道石上说的两句话实在有些古怪。”
听完“来路已失”这句话,玉英庭道:“夷柳,菖蒲,你们继续带着其他四个弟子,我带他去见师父。”
滕芳溢压忍下疼痛,自觉走到这位玉师兄身后站,不经意瞥见,同伴里有个人拿手压着嘴角。他当即朝那人扬声道:“这么想笑干嘛强憋着卢全策?你大声笑,我要到明天才回来,还能笑一晚。”
叫卢全策的同伴急忙道:“你少有意挑事,我不接你的茬!”
滕芳溢听罢,哈的笑了声,脸上把鄙夷讥讽的神态表达得淋漓露骨。
这时,一旁的菖蒲师姐及时插话道:“好啦,你们几个孩子老这样,几句话算得了什么呀。别说了,还没问道的人继续问道呀。玉师兄,就劳你先把人带走吧。”
滕芳溢身前的玉英庭一点头,旋即,滕芳溢只觉全身忽轻,再看脚下已踏半空,轻飘飘的白雾从鞋底经过。身体漂浮,站姿稳不住,滕芳溢不由得挣动,两臂顿时因绳子传来刺痛,让他疼出冷汗,两弯黑眉皱起。
“你学会御风了吗?”前面被风吹来玉击佩环一样的声音,是玉英庭询问他。
滕芳溢小口呼吸缓解疼痛,强装无事,答道:“早已学会了。御剑也会,外物都行。”
玉英庭道:“那你自己御风跟着我。”
话音刚落在耳边,滕芳溢的身上陡感轻松。蓝绳索松开了,化作一点星芒,向后飞回去。白雾和风前仆后继围拥至滕芳溢的衣袍指尖,滕芳溢并指集风,身上的道袍翻动,黑发飘飞如藻,因轻松畅快,眉目舒展而轻弯。跟紧玉英庭身侧,他头一次喊称呼道:“谢谢玉师兄。”
玉英庭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到天阁门多久了?”
滕芳溢立即答话:“有一个月了,上个月初七来的。”
玉英庭道:“如此,才一个月,你学得很快。或者该说,太快。”
他的言外之意让滕芳溢又皱了眉,这些人看他修为进展过快,总要怀疑他是不是别的地方派来的,或者是有意潜伏的妖魔。不等滕芳溢张嘴,玉英庭又道:“望你不要介意,天资绝艳之人太少,有人疑心很常见。你这种资质,若非妖魔伪装,便会是天才。我看出你非妖魔,所以现在带你去见掌门师父,拜托他亲自指点你接下来的修行。”
……那当然了。
滕芳溢矜持点头,脸上神色不动,眼尾又轻弯:“这我肯定知道。谢谢玉师兄了。”
天阁门掌门闭关已有十多年,说是闭关,其实只是在一间木屋内。滕芳溢悄悄往眼睛上附了穿墙之术,去偷偷看屋内的掌门。掌门在床上的一个蒲团上打坐,如同一座人形石雕,没有什么生息。玉英庭在门外禀告时,只有声音从石雕的神识中发出:
“英庭啊,滕芳溢这孩子需要你带着。他性格过刚,恐不留神就要折断。”
玉英庭合手揖谢,传音道:“可师父,我性格不合适,再加近来多事繁忙,恐教不好他,不如交给夷柳师妹。”
“你来,别的人恐怕法力道行不如他,他未必服气正视,如此更生祸端。”
玉英庭推脱不得,只得领下。
听不到密语传音的滕芳溢只能等在一旁,用眼打量不停动作,又是揖拜又是直身,俊俏脸上似有难色的玉英庭。等到玉英庭不动作的站立了片刻,堪称十分奇怪的静止片刻,终于迟迟转身,向他道:“师父让你此后,随我修行。”
玉英庭的神色很犹豫,话也很犹豫,似在为难商量。滕芳溢便点头道:“嗯,所以玉师兄不想带?”
“不。”玉英庭直接否认道,“只是我近来有许多事,可能顾不上你这边。今夜亥时,你来第二座琼花峰,我指点你剑术。现下,我要先领弟子去查一下永昼峰的红衣仙。”
他对师弟太过详尽地解释原委,好像怕师弟生出其他心思。滕芳溢既觉得他有些拖沓,这般什么事都要说清楚实在多费口舌,又觉他算个不错的人。对他的话生出好奇,问道:“那玉师兄,红衣仙是什么?”
玉英庭答道:“红衣仙是个犯下杀孽的道人,常穿红衣,失踪快二十年了,现下在永昼峰被找到。”隔了一会儿,玉英庭才又补充道:“找到的是红衣仙的尸骨。”
尸骨,那就是已经死了。滕芳溢顺着问下去,道:“玉师兄,既然这个红衣仙已经死了,你们是要查什么呢?尸骨上还能看出什么吗?”
玉英庭答道:“因为,二十年前红衣仙到处杀人取乐,五大仙门的人都没能捉住她,而现在突然尸骨出现在永昼峰,事情应该有些蹊跷。还有就是,和红衣仙有关的一个人暂时还没找到。”
滕芳溢不自禁说:“二十年了?玉师兄,你们办事这么拖沓?”
玉英庭听完此话,没有争辩,只道:“是。所以现在抓紧去查。”
他们说话的同时,玉英庭领着他下台阶,步上石地,去往后山。这些台阶和平地都以灵石铺造,灰黑的石块,门派弟子经过时脚下会开过一路的金花。法力越是强劲,石块上开出的花越是璀璨。滕芳溢留意到玉英庭的脚下,团团金花,瓣瓣浓厚。反观他自己走过的石块,一枝半枝残缺,而且,只隐约显出金花的轮廓,黯淡无光。滕芳溢心里不平,试着往脚下注法力,让那花开得光彩些。
后山是一群小山峰,此起彼伏,灵气蕴含,丹顶鹤和白鹤出没云雾间,众多弟子休憩处。
“滕…师弟,你能看见吗?”玉英庭道,“那边一处,颜色微微透蓝,便是我的住所。”
玉英庭叫称呼时候卡顿了下,滕芳溢装作没注意到,把法力灌入两眼,却看到很多地方都透蓝,难以找到究竟是哪——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个玉师兄到底住哪,点头乖巧应道:“好的,玉师兄。”
玉英庭总算说出让他看住处的目的:“平日里你若有什么急事,可到我住处等我。”
“好的玉师兄,我应该没事找你。”滕芳溢说完眼珠忽然一转,原本平直的语气陡然转变,请求道:“玉师兄,那你这次去查红衣仙,能否上带我一起出山?”
玉英庭拒绝道:“现在对你来说太过凶险。”
他顿失兴致,抱在胸前的两条手臂松松,轻轻叹了口气。入天阁门一个月,日日打坐,夜夜打坐,对他而言实在太无聊了。他若完成课业早了,有些无聊的师兄还要按着他诵几句无聊的佛曰。
这时候,身边的玉师兄又开口道:“你若,实在想出山历练,滕师弟,你从现在起,去藏经楼,借阅一本剑谱。不论哪本,今夜亥时,我看看你学会多少,若……”
“若我学会了,就放我出山吗?”滕芳溢等不到他说完,只看他点头,并指集风,如乌云散去湿花绽,笑脸灿烂:“你要记得。那我去了!”
眨眼,他便没了身影。
他走了,玉英庭便继续自己的正事,召集弟子。
被传音叫过来的弟子陆续到了,执剑行礼:“玉师兄。”“玉师兄。”“玉师兄……”
立于平地中央的银袍青年正色时候,脸上眉毛如寒山冷峻,释放出令人紧绷的威压。“此次查红衣仙,需有四人与我同去。能者任之。”他道,说完,他周身剑意凝成实型,如冰裂珠迸,攻向众弟子。玉英庭挑人不叫名字,只出剑,能接下就能随他同去。
实则,天阁门老掌门的首徒,他们的玉师兄,并非以宽和容纳对待后辈著称,他与所有人关系淡薄,常年周身萦绕一股挡人的冷气。而最近几年,他更因追求当上五大门派之首,行事手腕越发强硬,早年宽厚待人的印象早已被遮盖,门派上下对他的崇敬更多的变成了畏敬。
剑意过后,满地狼藉。还站着的只有两名弟子,不过随即又有两名踉跄着爬了起来,四个人便已挑出来了。
四名弟子紧跟他身后出山去,有人问道:“玉师兄,你这次出手这么严苛,红衣仙很危险吗?”
玉英庭传音告诉他们:“悬清,你们应该还记得当年红衣仙的来处,她当时已被一门派弟子诛杀,是她的伴侣青衣仙强逆生死,以九百九十九条人命将她救回。”
叫悬清的师弟点头,向其余人继续解释道:“当时我恰好在外历练,当年,本来正在围剿他们二人,可是这两人突然失去踪迹,哪里都找不到,很是奇怪。”
六合之内,天地之间,在五大仙门围剿下救走青红衣仙,有这种能耐之人,非仙即魔。
玉英庭道:“这次找到的是红衣仙尸骨,但青衣仙仍然不知所踪。悬清,你和我去追查青衣仙,剩下三个人,同别的门派弟子一起,以防有变。”
白亮的圆日填满一菱菱的窗户格子,滕芳溢耗尽了法力,最终不再上登楼梯,停在这一层。天阁门的藏书处之所以称为楼,是因内部极高,且每一层极宽绰。“咯咯!咯咯!”他停下脚步,一只五花鸡扑棱翅膀,从他身后飞到前面,在他眼前展示色彩鲜艳斑斓的翅羽,意图吸引他眼睛。
滕芳溢看也不看,用脚后跟把它拨开,去取书册。这只鸡,是用来报时的,画在藏书楼门口的影壁上,意在督促弟子勤于学业,珍惜光阴。然而,在灵气充盈的仙山待久了,被画在影壁的五花鸡竟然生长出了灵识,自矜于身上艳丽漂亮的羽毛——它觉得自己非常漂亮,更以色辨人,姿色平庸的人从它眼前经过,它就“咯”的叫一声,是嘲笑,两颗鸡眼黑瞳微微上斜。而漂亮美丽的弟子经过,它就会“咯咯!咯咯!”追而不舍地亮出羽毛,想交朋友。
五花鸡被滕芳溢嫌弃,仍然不舍,紧紧跟着他。
滕芳溢随手拿了一本剑谱,又去山海图志的书架拿出本图册,认真翻开看,找到想找的,蹲下身。摇摇晃晃的五花鸡在他膝前同样趴下。滕芳溢嘴角弯起,白肤莹亮,垂肩黑发浓密如云,光与影在他身上交织成最惊心的外形。
“你来看这个,仔细看,”他把色彩斑斓的这一面给五花鸡看,声音软和,“这上面的是凤凰,很漂亮……”五花鸡把眼凑到画面上,少年的下一句话随即劈落:“而你,只是鸡。”
赶在五花鸡明白过来,委屈地把脑袋插进羽毛下之前,滕芳溢拿手轻柔地揉了揉它的鸡头,玩笑成功的畅快笑了声。然后他盘腿坐在地上,打坐,开始翻阅剑谱。
“诶对,你告诉我……”滕芳溢有意消磨时间,想起来件事,去问已然变回图画贴在木板上的五花鸡:“好啦,我刚才故意那样说的,对不起。你快告诉我。玉……玉英庭,你每次见他时候,叫了几声?”
图画鸡气若游丝的,“咯咯”了两声。
红衣仙……天阁门外,还有四大门派,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滕芳溢出神一瞬,继续翻阅剑谱,白日的光与藏书楼的影在木简上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