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从洗手间出来,邞商臂弯挽着件湿透的衬衫,在一排水龙头的洗手台跟郑老师相遇,“郑老师。”
“还习惯吗?”郑老师问。
邞商端着一贯的礼节道:“学生们都很好,课程也上得很专业,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郑老师不置可否,扭动水龙头关掉,“你习惯就好,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跟我说。”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就扯着嗓子喊:“你们那边的几个男生在干什么?集合!全体学生集合!”
水龙头里倾泄的水柱冰凉,邞商清洗着双手,神经质的在手背不停搓着,沾到了什么脏东西洗不干净般越搓越发狠,直到双手手背通红才停下来。
晚上吃饭的地方订在山脚下的一间农家乐,邞商没动几次筷子,酒倒是不停的喝。谢瞿星和藤春香生好像饿狠了的两头狼,连干三大碗米饭。
看着邞商眼下的酡红,陈媚珠试探地尝了一口特训营提供的“学生酒”,果味很重,酸酸甜甜的,更像口感丝滑的软饮。
邞商看她的样子,笑了起来:“别学我,我的里面掺了tequila,跟你们的学生酒不一样。”
闻言陈媚珠瘪了瘪嘴,说:“Fusi你作弊。”
“成年人喝酒的事儿。”邞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摇晃着尾巴的老狐狸,“怎么算作弊?”
“给我尝尝。”谢瞿星劈头盖脸地夺了他的酒杯,仰头一口闷了。然后从口腔到胃里一路辣嗓子,跟身体里下刀子似的难受,呛咳的呼吸间参杂了点果味。
一下急得邞商飙出方言:“咋恁虎。”
陈媚珠惊讶道:“Fusi,您祖籍河南人啊?”
“唔系,我系苏州银家。”
完了,是彻底喝醉上头了。
几人瞧着邞商醉醺醺的模样,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远处的院长和老师们坐成一桌,各有各正经的话题,不少学生调酱料都要经过那桌,心有灵犀地绕开。
陈媚珠朝那投了点目光,回过头来问邞商:“你怎么不跟那桌坐?”
邞商顺着望了一眼,打趣道:“想我过去?”
“没有。”陈媚珠摆手,“好奇罢了。难不成Fusi你被教职工团体排挤了?”
邞商失笑,往后靠的同时谢瞿星眼疾手快地给他塞了个靠枕,邞商垫了垫背后的柔软,头朝那边歪了点:“没有,单纯不想过去。”
过去又要装腔作调,很累的。
晚饭后一辆大巴统一送回特训营的园区,上车前郑老师问了一嘴:“有没有晕车的?晕车的坐前面。”
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举了手,宋城惊讶地看着距离一个过道的谢瞿星:“谢哥,你晕车我怎么不知道?”
“你们几个,上前面来吧。”郑老师说。
谢瞿星注意到坐在宋城边上的女生,问:“小夏怎么了?”
宋城的女朋友姓夏,叫夏春美,此刻正一脸难受地捂着肚子,靠在宋城的肩膀上。听到点她了也没反应。
“哦。”宋城说,“每个月那么几天,痛得很,刚吃了药,等会儿就好了。”
谢瞿星点点头,超前走了,这么一打岔,他是最后一个上大巴前排的,空的位置没剩几个,差邞商和雷池去组织学生上车还没上来。
谢瞿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白色款AirPods Max头戴式耳机往两边耳朵上一扣,抱着书包闭眼与世隔绝。
直到察觉到身边有人落座,他才眯开了条缝,入目的是他自己那件蓝白色的高中校服外套。
好,很好,非常好。
谢瞿星调小了音量,大巴晃晃荡荡了下,开始上路。
路途到一半的时候,后座有两个男生因为一点事情打了起来,邞商跟雷池去拉架,从座位上离开的时候谢瞿星第一时间感受到,打架的动静吵醒了整车的人,两人你一拳我一拳的毫不相让。
“你这个吊车尾!不就卖出了几张给我奶擦脚都不要的垃圾就尾巴翘上天了!你他妈什么样儿老子还不清楚吗?”
“吊车尾说的谁啊?就算我画的垃圾,总比你一张都卖不出好!给你奶擦脚人都嫌弃!”
“我操你妈的......”
雷池和邞商上前一手一个,其中一个学生被邞商抓住手臂,反手扭到身后压在了大巴车座垫上,“别吵了,再吵下去你俩的作品一块儿禁止参加接下来的拍卖会。”
被压制的学生扭动了下挣扎不开,气到脸都憋红了。脸上的眼镜歪歪扭扭地怼到脸上压出红印,邞商摁在他另一边肩膀的尾指一勾,抽走了。
“半斤八两的吵什么!”雷池骂道。
郑老师从后边儿走上来,马路绿灯转红,司机一个刹车,邞商没站稳往后踩去,郑老师伸手推在他腰间,邞商借力站稳后朝后说了声“谢谢。”
“没事,我来吧。”郑老师又朝雷池道,“雷老师和Fusi先回去,我跟这两个学生聊聊。”
邞商松了手,叠好学生的眼镜放在他面前的皮座上,拍了拍他肩膀回到前头。
脚步声渐近,邞商回到看见谢瞿星还是戴着耳机,手肘支在窗沿上撑着下巴睡着的模样。
他轻轻地坐下,眼皮渐沉。
雷池也回到座位上,和他的位置隔着一条走廊,夜路昏暗,大巴缓缓发动,穿梭过绿灯下的十字路口,在车水马龙中稳重奔驰。
酒意刺激出睡意,车轮颠簸着,邞商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都没意识,脑袋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掉,直到整个人都倾斜地靠在谢瞿星身上,才在睡梦中勉强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窗外的风景飞快掠过,间隔的路灯微光落在谢瞿星的眼睛里,像他名字一样装了满罐的星星点点。
从车上下来,谢瞿星将人半拖半带送回客栈,邞商自觉地捡了衣服去洗澡。
人虽然醉点,但还有清醒意志,谢瞿星便松口气,打开手机开始浏览乐队群里最近发布的商演消息,紧接着就是东区的小弟又来报告餐厅里哪派又来找事。
夜半谢瞿星照旧在地铺被窝里刷着手机,时不时眼尾扫一下床上人的背影。那人侧躺着,一反常态的不在睡前刷手机,谢瞿星猜不出他的情绪。
于是他刷着刷着短视频,突然就打开搜索框搜索“怎样哄人高兴?”,跳出来的第一个视频就是博主的声音:
“我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怎么样去安慰……”
外放的声音瞬间吓得谢瞿星方寸大乱,脸色煞白。他手急脚乱的狂按音量减健,静音那一刻连他的墓志铭都想好刻什么了。
——妈了个巴子,忘记静音了!
谢瞿星痛苦地闭上眼试图逃避刚刚那尴尬的一幕,手背搭在额头上揉了揉。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房间内才响起了新的声音,“我从前有个朋友。”
一瞬间,谢瞿星眼皮向上掀动。
“被医院误诊了胃癌,说临死前想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城市出去看看。”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少年唇边的金属色动了动,却无法吐露出有用的一字半句,哪怕绞尽脑汁的想,也还是没能从挤完的一堆脑积液里捡出承接的话来。
没办法,他对安慰人和伺候酒鬼这两件事都不上手。
邞商情绪沉闷,听得出也没对他抱太大期望,其实就是需要一个简单的发泄口,所以他说完后也没再说其他,“睡吧。”
谢瞿星摁下按键,熄灭手机屏幕,支起上身爬起来把床头的小灯关掉,黑夜如潮水将两个人笼罩。
眯了大概有十来分钟,谢瞿星就听到床铺上传来动静,他没睁眼,静静地听着声音判断动作,只感觉到人从床铺上下来,蹲在了他的旁边。
嗯?
冲他来的?
谢瞿星也捉摸不透到底这个时候该不该睁眼,不睁眼惴惴不安,睁眼万一对上了尴尬怎么办。内心变得忐忑又纠结。
“小谢。”
谢瞿星猛地睁眼,正对上月光中邞商清隽皎洁的侧颜,如白瓷净盛一碗月,此刻邞商身披白纱似的蹲在他身旁,双手捧着,虚虚拢在一只蝴蝶下方。
大蓝闪蝶扑腾着翅膀,用羽翼掀起一阵蓝眼泪的风浪,月晖下更显熠熠闪亮。
“你看。”邞商眉眼弯弯,昏头得厉害,“这叫大蓝闪蝶,所属大蛱蝶科闪蝶,在英国这种蝴蝶的标本很受欢迎,尤其是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很漂亮吧?”
酣夏里湿漉漉的一眼,谢瞿星就无法用言语形容眼前一幕,如弗雷德里克·莱顿的艺术形式那样所呈现的恬淡典雅,不同于胶片电影里抽帧定格的永恒一秒,和光同尘的渲染发挥到极致,是那一秒永恒。
谢瞿星伸出手,指尖在触及邞商的手背时停住,然后慢慢蜷缩,一点、一点地撤离。
艺术家穷极一生,追寻着能够满足他们内心全部渴求、恨不得遇见就飞蛾扑火来爱一场的缪斯或者阿芙洛狄忒。
而此刻,半调子的鼓手画家,于一个很普通的炎热夜晚,握紧黏腻的掌心,找到了心动的节拍。
“邞商。”谢瞿星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我找到独属于我的《册封仪式》了。”
邞商因着上头的酒醉,开启了思维飞行模式,没法很好理解谢瞿星话里的含义时,他疑惑地歪了歪头,身上那股子冷清的气息杂糅了骨子里的温柔,瞧着冷峻,却分外细腻。
连心跳声都好像能听清的寂静中,邞商闭上眼睛,直接往一边缓缓倒下,大蓝闪蝶从他掌心中挥舞着翅膀飞离。
谢瞿星:?
迟疑了会儿,他才把手往对方鼻子下探,确认还有灼热的鼻息,才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手。
沉吟片刻后,才慢慢的、慢慢的躺下去。
面对面时注意到的是对方修长的睫毛,浓密轻薄,像睁开就能煽动人心内的一场风暴,引人入胜。
他像确认自己心意一样用目光将对方从眉眼到身上开始探寻,然后认证刚才那一场贪心不是临时的反应。
简直是……谢瞿星一声叹息,落定判词:
癫狂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