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叫春云,陈老爷的私生女。
十三岁以前,我跟着姨娘生活,她说我的娘死在早年的饥荒里了,是她好心,才替我娘养着我。
我知道,是她喜欢我听话乖巧,又干活利索,这才留下我的。
一日,突然有人上门,看起来很有钱,给了姨娘几锭银子,她就将我推给了那个人。
然后就到了陈府,见到了陈老爷,他将我拉过去,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我肩胛骨上的胎记,最后把我抱住,热泪糊了我满脸。
私生女是不能认祖归宗的,所以我做了陈府里的一等女婢,跟在陈老爷身边,那时还有好些人议论我或许后来会成为他的姨娘。
我觉得好笑,他三十,我十三,那些人真是说瞎话不打草稿。
后来我见识到了更大的瞎话,第一个是新来的陈阿香也是陈老爷的女儿。
还是长到十岁才被认回来的嫡亲女儿。
假死了,我一点不信,所以她来第一日我就去找了她,问她哪里来的。
哪晓得,她那脸色煞白,我不过讲话声音大了些,就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骨瘦如柴,营养不良,真是可怜。
算了,看在她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勉强信了吧。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生的真的很好看,让我一眼就想起了梨花。
我很喜欢梨花。
我与陈阿香成了好朋友,也有可能是我单方面这么认为,因为她总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明明眼睛里藏着很多心思,结果开个玩笑,就吓得不要不要的。
真是无趣。
我十五岁及笄,叫她一块出去,想买支簪子让她给我簪上,也算小小地完成一下礼制,谁能想到,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我吓坏了,到处找她,最后是在河边一群人围着的捕鱼摊旁边,看见她的。
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沾着许多浮萍,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死了。
我抱着她回去时,陈老爷看见了,顿时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冲过来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当时想,难道陈阿香真是陈老爷的嫡亲女儿?
陈阿香瞎了,但没哭也没闹,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只呆呆地坐着,像个了无生息的布娃娃。
我向她道歉,说是我没有看好她,是我没有注意,我对不起她。
她依旧不说话,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瞪着我。
但里面的心思已经不见了,只剩空洞,还有恐惧。
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她浑身滴着水的样子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质问我,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开始失眠,闭上眼是她,睁开眼也是。
于是,我头一次选择了逃避,跟着顽疾复发的陈老爷一同去了别院。
第二个瞎话是陈阿香与她的女婢是磨镜之好。
听说还是个傻子。
当时我正在给陈老爷熬药,乍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将手烫到。
我问那几个女婢哪里听来的,她们说陈府上下都传遍了,说那个傻子女婢逢人就说喜欢三小姐呢。
我惊呆了,结结实实的呆了,恨不得立马就回去问她,是不是真的。
但我又不敢,这事儿对我来讲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再往后,我叫了几个要好的女婢,往来时将她二人之事讲给我听,她们也乐得分享这类八卦轶闻,讲得是绘声绘色,就连两人在床上如何巫山云雨的都说得清楚。
我红着脸听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逐渐接受了这件事。
元熙十三年,我回去了。
陈老爷的病一日不如一日,就算二少爷整日在床旁伺候汤药,也不见好转。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始终念着陈阿香,在二少爷要返回时,嘱托他将我一块带回去。
他对二少爷说,我是他的女儿。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傻子女婢,一见面就要拿扫帚打我,我暗暗给她打了个负分。
但陈阿香喜欢,负分也没用。
就是不知道那个傻子是不是真心的,我可不能让陈阿香遇人不淑,所以我试探了她几次,结果全被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还差点被她套了话。
看来不傻嘛。
但我觉得她并不喜欢陈阿香,因为我发现了她藏在被褥里面的小布包,她在准备逃跑。
陈阿香啊陈阿香,原来她才是那个傻子,被人偷了心还耍得团团转。
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转念一想,她现在明显更信那个女婢,我还是不要上赶着自讨没趣了吧。
三月廿四,陈阿香过生辰,我一早就看见那个女婢背着包鬼鬼祟祟往北门去,心里埋怨她怎么也不等过完生辰,就这么急吗。
所以我告诉了陈阿香她往哪儿去了。陈阿香听完立马跑出去,差点摔倒。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风风火火的样子。
说起来,确实这次回来后,她比以前生动了很多,我不得不承认,这都得归功于那个女婢。
我坐在院子里等了一天,到晚上,她二人才携手回来。
那个女婢眼睛里的柔情满得要溢出来,太扎眼了,所以我别开头,自顾自回了房间。
再往后,我成了她二人之间多余的那个,陈阿香的事被那个女婢尽数包揽,我反而清闲得不得了,整天顶多是在给陈阿香念书这件事上有点用处。
结果,就连这个活,都被她抢了过去。
念就念吧,还非得念情诗,陈阿香也是个死脑经,硬是要我都写下来,明明那些句子书上都有,抄也不是她抄,倒苦了我。
她每日都给她讲,讲了三百四十二天,我就写了三百四十二张纸。
薄得可以透光的草纸,塞满了两个半盒子。
我承认了,玉露是真的很爱陈阿香,反正换做我,是肯定做不到的。
三月初三,她们决定逃跑,我其实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瞧着她二人的表情,又联合那将陈府团团围住的官兵来看,是很严重的事情。
大概是大夫人之事牵连到了玉露。
我提议她先走,陈阿香后面再去,被一口回绝。
行吧,行吧,这一年来我也算是看明白了,陈阿香她骨子里就是个犟种,以前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于是我给了她们许多首饰,都是这些年陈老爷送我的,被我攒起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说其实是玉露偷的公章,没抓住大夫人也要先把她抓住。
我被那声吓得一个激灵,在门口来来回回踱了好久的步,才鼓起勇气跑去北门那边看。
她们没跑掉。
我赶过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玉露,一只手被射穿了,睁着眼睛,但是是和陈阿香一样的空洞,血从她的后脑流了满地,已经凝固,黑糊糊的,像淤泥。
而陈阿香是被官兵从北门拖进来的,腰上捆了两圈麻绳,尾巴拖在后面,拉出长长一条红线。
原来她已经跳出去了,却还是死了。
我抬头看向那堵墙,月亮藏了一半在墙的那头,粗长的麻绳在支出来的横杆上绕了两圈,一头同样藏在了墙那头,而另一头,绑在玉露的腰上。
其实我忘了告诉她们,那些首饰是我给自己攒的,想以后出去了盘个小店做生意。
丧幡刚刚挂上去就被要求取下来,我只好别在自己袖子上,也算是给她们守灵了。
我回到房间,将所有东西都翻出来,一样一样的看,再尽数丢掉。
我也不知道我在发什么神经,但直觉该做些什么,还有什么没做完。
最后,我找到了,那三个盒子,锁是装饰用的,没有锁扣,但我还是郑重其事地装作用钥匙打开了。
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三百四十二张草纸,最早的那几张已经被墨濡花,晕得不能看了,但我记得上面写的是什么。
第一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二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第三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四日,是打了两个对勾,添上俩字的天老不老,情都难绝。
我将它们烧了,一张一张,盛满她二人的心意,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最后一张,是我前日写的。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