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腊月廿一,天大寒。
暴雪下了足有三日,埋了乡里门前半尺高,冬日里阴霾,积雪又难化开,将整个镇染成茫茫一片白。
邵挽在新搭的酒棚外蹲了大半天,冻得手脚通红,一面听着棚里的家伙聊得火热,一面对着满桌热酒肉菜流口水。
守了一上午,总算有人给他扔了几个馒头。邵挽慌忙接住,站起来拍拍身上沾上的雪,兴高采烈地道了谢,转身就跑,连身后的人笑骂他“小鬼头”都没听见。
一边跑,他的身形一边肉眼可见地变化起来,原本细瘦矮短的个子竹条一般长高、抽长,很快就从四五岁的孩童变成了少年人的模样,不过依旧是个十几岁的小鬼头。
小鬼头一直跑到了镇外边不远的一座破庙里,快到时又放缓了脚步,扒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打量。
看了一眼,他便放下了心——人还在,没走。
被他打量的人仍和今早一样,屈腿靠坐在那尊破败神像下面,垂下的头无知无觉地靠在石台边缘,看上去就好像正枕在神像脚边。
那人一袭黑衣浓重,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衣袍委地,沾了晶莹几抔雪,黑与白,浅与浓,对比鲜明。
庙顶的破洞渗漏进来几缕日光,零星地照在他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容与冰冷的石头一样毫无生机,又被光影切割得破碎,一如石像上干裂风化的道道裂痕。
邵挽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打算把人摇醒。
手还没碰到一截衣角,对方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邵挽一个激灵,吓得蹦出去老远,反应过来,才干巴巴地笑道:“你醒啦。”
对方像是还不太清醒,望着虚空发了会儿怔,直到听见声音,他眉心才轻微地一蹙,随即侧过脸,“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说是看,但他的视线却没有明显的落点,亦近亦远,就好像他只能辨别一个模糊的方位。
目光很空,很冷。
邵挽下意识挺直了脊梁,打好的腹稿登时忘光光,张口结舌道:“那个、是……是我捡到了你!”
那人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衫。衣服上已经遍布细小的切痕,看上去怪可怜的,衣摆褶皱得厉害,他垂着眸用手指一一捋平。
邵挽偷偷看他,发现他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不知是什么材质,纤薄盈巧,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匀长的十根手指。邵挽观察片刻,认为他在检查伤口,于是安慰说:“你别担心,你身上这些伤已经没事了,也不会疼了——”
“因为你已经死了。”他脱口而出。
捋着衣摆的手一顿,对方抬起头,蹙着眉,与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嘴的邵挽面面相觑。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不会再死一次了吧,哈哈。”话一出口邵挽就意识到不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入鬼界名册的孤魂野鬼。那个,我是倒霉死的,十五岁就变成了鬼,唔,你是怎么死的呀?”
“……”那人说,“烦请闭嘴。”
他声音天生显得清冷,但此刻更多的是苏醒过来后的有气无力,虽然很礼貌,但听上去总也有些若有若无的嘲讽。邵挽乖乖闭嘴,坐到了一边自闭。
耳根清静了些,郁危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坐在原地消化方才得到的信息。
他死了。
原因不明、地点不明、时间不明、凶手不明。
被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小鬼头捡了回来,目前是不受管制的孤魂野鬼一只。
此外,脑袋空空,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名字都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郁危缓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将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起来一些,下一刻,手臂忽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触感,紧跟着方才那小鬼头的声音:“吃馒头吗?”
郁危接过馒头,便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盯在他手上。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又将馒头塞了回去,说:“不饿。”
安静片刻,他又问:“你叫什么?为什么捡我回来?”
“我叫邵挽。”小鬼头毫不设防,“我看见你倒在雪地里,又是跟我一样的鬼,就把你带回来了啊,不然连个作伴的都没有。”
他在人间不知道都徘徊了多少年,见过的同类屈指可数,一只鬼还容易受欺负,当然要找一个厉害的同伴。
郁危听着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邵挽在啃馒头,那馒头又冷又硬,不知道这小鬼头是怎么吃得下去的。犹豫了下,他问:“我的尸体在哪?”
啃馒头的声音停了下,邵挽睁着眼,无辜地说:“不见了。”
郁危考虑过尸体可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却没想到这个答案:“……不见了?”
这一声有点冷,邵挽噎了一下,心惊胆战地点头:“嗯,不见了。”
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郁危别过脸去,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他倒宁愿尸体被野兽吃了或者烂在土里,也好过被随便什么人捡去,毕竟自己树敌不少,鬼知道那群疯子会用一具肉身来做什么。
得找回来。
下定决心,他又听见邵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说:“在人界的鬼可太少见了!除了你,我总共就见过三个。不过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我们有缘分!”
套近乎的部分被郁危径直略过,挑重点问:“鬼为什么能在人界游荡?”
人鬼之间界限分明。人死为鬼,亡魂自有鬼差引渡至鬼界,随后入轮回道投胎往生。数千年来,向来如此,绝不会有鬼魂在人间四处游荡、不受拘束的情况,更没有鬼混入寻常人之间生活的先例。
“呃,我也不知道。”邵挽一愣,“不过我听说,是因为鬼界最近很不安宁,都没空管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啦。”
“什么不安宁?”
“好像是每过十年,鬼界地下那个恶神的封印都会松动。每到这时候,鬼界就会动荡一段时间。”
说起这个,邵挽又来了劲:“以前都是昆仑山那位亲自到鬼界加固封印,但这次不一样,他去得比从前晚好多,把加固封印的事情耽误了许久,所以鬼界之主才这样焦头烂额。”
“哎,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郁危语气挺平静,也很捧场:“为什么?”
邵挽就等他这一句,当即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道:“听说是因为他那个白眼狼徒弟郁危恩将仇报,对自己的师父刀剑相向、大逆不道,妄图欺师灭祖!昆仑山那位被这逆徒所伤,静养了一段时间,哪也没去。”
恩将仇报、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形容得倒准确。
他口中那位邪恶至极、罔顾人伦的逆徒反应平平,点了点头,又追问道:“后来呢?”
邵挽道:“后来消息都被封锁了,我是四处打听才知道的!有人说他受的伤很重,有人说他压根没事,但我猜应该是前一种,毕竟连加固封印这么大的事情都耽搁了,肯定很严重!”
郁危淡淡道:“是吗。”真是好八卦的鬼。
“嗯嗯!”邵挽不知道他想什么,用力点头,“不过呢,他那个徒弟就从此不知所踪了。但是他也逃不了多久,全天下都在追杀他,恨不得除之后快呢。”
郁危敷衍地应了一声,心想:的确没活多久,才刚凉透就被你给捡回来了。
一旁的小鬼头全然不知自己误打误撞捡回来了传闻中的那个坏徒弟,打了个喷嚏,嘀咕道:“怎么突然好冷。”
郁危没理会他,摸索了一下,摸到了身旁紧靠的神坛。神坛以石材雕成,棱角已经磨得发钝,还有几处破损,似乎是莲台。他顿了一下,手指循着石像一点点向上摸去。
邵挽看着他动作,忽然意识到什么:“哎,你的眼睛……”
“坏了。”郁危继续摸索神像。
那神像虽然破旧,但仍有一丈之高,所以即便他站起来也摸不到神像的全貌。
郁危站在神像脚边,静立片刻,随即向风雪灌进来的地方走了几步,走到庙门边,然后回过头。
那头邵挽才迟钝地“啊”了一声,又问:“那你看不见我吗?”
话音刚落,郁危就望了过来,快得简直不像是一个眼盲的人。对方这次精准无误地找到了他的位置,被那双又静又空的眼睛对上,邵挽竟萌生了一种真的在被打量的错觉,顿时一卡壳。
然后他就听见郁危轻嗤一声。他似乎不想过多解释,开口时声音平淡:“我看东西不需要眼睛。”
邵挽惊叹了一声,虽然搞不懂原理,但觉得很厉害。
“这是什么地方?”郁危问。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感知到这里并不算什么合格的落脚点,四面八方都是风口,空落落的没什么摆设,唯一能挡风的只剩身前的这尊石像。
“一座庙,好像很久没人来了。”邵挽道,“里面从前供奉的神像也很破了,都没人打理,我猜不会有人到这边,就在这里躲着。”
“你刚刚摸石像,是怎么了吗?”
郁危向后退了几步,一脚踩进了松软的雪里。
他脚下没动,却慢慢抬起头来,衣领下清瘦修长的颈线渐渐绷紧,颈侧两枚痣若隐若现,在素白的肤色上格外显眼。
“没什么。”郁危轻描淡写道,“怀疑在哪见过。”
一片黑暗的视野里终于完整地映出了那座神像。
微弱的光晕笼罩在神像的边缘,描出轮廓,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了一阵眩晕。
明明看不清楚,明明只有几道看不出原貌的线条,他却好像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到能够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处轮廓,回忆起每一抹神情。
比如,那个人一定是微笑着,垂下的目光居高临下,怜悯又无声地凝视着神坛之下的人。
邵挽也好奇地望着那神像,问:“所以这里供奉的是谁啊?你认识吗?”
这石像不知道摆了多久,风吹雨淋,早就布满裂纹,能屹立不倒已是不错。他左看右看,也没能认出来。
郁危冷漠地与神像对视了许久,久到邵挽险些以为他也没认出来,久到他仿佛隔着空洞的石像,隔着渺远的岁月,激烈又无声地与那个人对峙了万年之久。
最终还是他先垂下眼来,朦胧的神像轮廓烟消云散,他捏紧了指节,随后淡淡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来。
“明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