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正是午后慵懒的时分,最后几声的蝉鸣也渐渐没了音儿。
初秋时节,天气虽有要清爽下来的势头,却依然卷着几分燥热,几片叶子也耐不住时节,焦急地早早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了太仆寺的马鼻子上,惹得那马也懒懒地叫了几声,抖落鼻子上的叶子。旁边的杂役被这动静吵醒,他看了看天色还早,便咒骂一句,拍拍马脖子,捡起一捧枯草往马嘴里一塞,脑中浮现的却是刚才梦里那位青楼娇娘。
要说他一个地痞流氓出身的,怎知近来那王公贵胄都难以一亲芳泽的歌妓晏淮,还得是靠了他家那喂马不通、仕途无望、不学无术的好大人。
前夜里喝酒耍牌,他家大人喝得皇上老子姓甚名谁全然不知,只一直嘀咕着这晏姑娘真绝色,勾得太仆寺养马的好些杂役是对着月亮整整做了一晚上春梦。今个儿天色正好,他打定主意拿着他打牌时候赢下他家大人的几两碎银,优哉游哉地便往柳色凭栏晃去了。
重檐飞峻,丽采横空。
听闻川南闹了洪灾,紧接着又闹了蝗灾,但这中都城里仍旧是天子脚下的气派,处处繁华秀丽。酒巷里的各家旗帜猎猎迎风而展,就连这勾栏瓦舍也处处遍布。最头等的当属城东这间海色楼,这楼里是彻夜通明,让人不分昼夜的嘻戏流连,装饰皆用琉璃瓦面、处处奢华不说,那姑娘们更是温香软玉,堪称天下一绝。
传言中这海色楼背后的主人便是个游历天下的浪荡子,方才网罗了天下各般绝色,就连捧着花魁的手法也是天下一鲜。说这杂役前脚才踏入,后脚便被姑娘们簇拥住,酥胸软粉迷得他头晕眼花。
“公子,瞧您这身气宇轩昂哪个姑娘不爱呢,哎呦,妾瞧您眼生,莫不是第一次来?”老鸨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嘴角下点一颗痣,斜云鬓上斜插着一只金钗,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杂役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场被老鸨拉住了手臂。
“秀云,添香,快来好生招待公子,要是公子不做咱海色楼的回头客,你们的罪过啊,这可就大咯。”老鸨吃吃笑着招呼手边的姑娘,又把杂役的手往那姑娘腰间一放,甩着帕子就把他往房间引。
“公子来嘛,奴家保你春宵难忘。”两位姑娘身体不退反进,杂役简直无处可去,被拉进房中,迷迷糊糊间早忘了自己原是打算来瞧一眼那花魁的。可他不知道,自己家的那位好大人正斜倚在三楼的凭栏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老鸨让姑娘们把那杂役捆进屋后,便回头往上瞧,那楼上的白衣少爷朝他点点头,她便也点头答过,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正七品太仆寺马厂协领,温景楼。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衣角的金色丝线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状似是醉得不轻,几抹桃粉色染上了眼角,慢捻着手中白玉折扇,便摇摇晃晃地坐到了贵宾隔间里,等着今日的花魁好戏。
他虽是个不靠谱的纨绔,却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让这里的姑娘们愈发欢迎他。这隔间视野正好,虽是偏了些远了些,但可以满眼收了全景,也是一会儿看得见晏淮姑娘表演的好地方。他虽也是个小爷,但如今毕竟落魄了些,竟也是坐不到这显贵盈门的海色楼的主位了。
温景楼倒也毫不在意,半醉着推开这个隔间,里面也有个姑娘正等着她。正是晏淮身边的侍女小小。那姑娘实在不像青楼妓馆的人,不会娇俏话,反而乖巧羞涩得紧,只对着他说了句:“温、温小公子好。”
温景楼温和地笑着,眸子略过她和名字一般小小的身形,似乎有些什么想法似的,却状作闲聊:“我一直便想问了,小小姑娘这口音并非中都人氏,反而……带着些南方口音?”
“是、是。”那小丫头引着路,却似乎不想多与他牵扯似的,只是应道:“我……啊不,奴家是川州人。”
怪有趣。
他以折扇轻轻点着小小的手心,笑着说下次来给她也带份薄礼,搞点川南的吃食什么的。小小眼神一震,低头一笑,倒也不应和,人带到了就只把他往里头推,自己是径直往小门外守着去了。
先闻其声。
琴声细润悠扬,纤纤玉指轻盈翻飞,一位身着紫色裙衫的女子缓缓登台,香肩微露,身姿窈窕,金色的环饰在这海色楼金碧辉煌的映衬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堂下坐着的便是今日闻名中都城的美人。一出场便让整座海色楼皆静下来,在万般目光里,晏淮却并不起身,只是一媚笑,丹唇轻启,便应着指尖琴声,婉转唱起一曲《闻歌断》。
“妾念情郎身何在?饮马江北沙河边。
栖霞枫林血又染,何时封候黄金台?”
一曲唱罢,楼上楼下皆是叫好不断。多的是人色心歹意,贪图这位美色的,台下有些花了小钱凑在楼里的登徒子便开了不少荤话,只是那晏美人冷峻,只是浅哼一声,便不再搭理,浅退了场,隔空儿再唱。浅尝辄止,更让这些人抓心挠肺起来。日头尚早时浅唱这么几首,也是老鸨得了楼主的令,吊着这些恩客的法子。
一隔间里身穿华服的男子像是老主顾,听着此曲便顿了下来,停下饮酒的手,戳了戳旁边的公子问道:“李公子,你可知今日是哪位重金点的这曲子。这些日头我来听这晏美人,她道不常唱这首?”
“张公子啊,你可不知,晏姑娘何止是不常唱,这首根本就是首次开张。”这李公子狂饮一杯,用袖子便擦过:“不过唱这一首沙河,倒总让人想起那温家来在,啧啧啧。”
“温家?哪个温家?莫不是……”旁人突然一怔,压低声音道:“襄亭侯府?”
“可不嘛,这妓女歌里唱的可不就是那年饮马北沙河的那些人。我是听说那温府小少爷经常来楼里光顾,估计也是鸨儿特意奉承,这才安排了这出吧。”
“他啊,也是温家门楣不幸。我看流芳百年的温家,如今到这一代竟只能靠着这么个不在弦儿上的人,真是要彻底完蛋喽。”说着带上几许幸灾乐祸来。
而此刻旁人口中的有辱门楣的温小公子,确实正倚在美人怀里调情。
只不过那些想一亲芳泽的人梦中都觊觎着的美女,此刻落了台,也是正歇在温景楼屋里。不过却是分不清到底谁在挑逗谁,温景楼生得一双含情桃花眼,缓缓闪着眼睛扫视着别人的时候尤其多情。
纵然晏淮生得冷冽又见惯了多情郎,也着实受不住他的眼神,看他这副模样是笑着白了个眼神,复又沉下声说:“属下确实得到了长公子的消息。”
温景楼听罢面色不改,依然是带着几分调笑地说:“诶呀早就知我得不到姑娘怜惜,不配听这么含情脉脉的曲子。”
“瞧吧,姑娘果然是心心念念着我那大哥的,姑娘真是一番苦心。”
“呵,收起你那浑嘴巴。”晏淮闻言状作困恼,浅推了他一把,竟将收来的情报转手递到了温景楼的手心里。
“是玉佩的事。”美人晏淮正色道。
温景楼垂眸速速地扫了眼上面的字,便将那薄薄的纸片扔进烛台,让它被火焰舔舐干净,这才抬起头把姑娘搂在怀里,调笑着说道:“晏姑娘惯会耍人,追你温小侯爷的也是要从都城南一路排到城北的,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惹人嫌了?”
晏淮闻言,躺在温景楼的怀里,却眉目凌厉,压低声音道:“主子,消息上的这位姚公子,背后倚靠的是贺家和齐王,主子可要当心。”
温景楼了然。
谁料这头儿晏淮的话刚一说完,楼下便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温景楼闻声,摆摆手示意她先离开。隔间外的那侍女小小推门进来,二人一齐拜别,随即便从密道悄然离开。
一楼确实是出了事,乱糟糟的围着一群人,温景楼从楼上往外一瞧,便知了大概。
他轻轻哂笑一声,回头叫了晏淮姑娘来看,这明晃晃站在海色楼下闹事的,可不就正是如今齐王三皇子殿下手下的红人——那消息中所称的京府通判姚斌姚大人。
这姚斌许是不知怎得看上了位尚未养成的小姑娘,吓得人家直抖。玩得不尽兴,竟连这海色楼老鸨那样精明圆滑的人都斡旋不来,非要闹个满楼风雨不成。
桌翻酒打,叫声连连,众人都赶着上来围观。即使这姚斌也只是个京城衙门的掌事,京城里在海色楼游乐的高门贵户多了去,但他如今毕竟背靠着三皇子这棵摇钱树,一时也无人敢上前阻拦,而有胆量有地位的那些也都乐得看场好戏。
这时温景楼瞧着他的又一熟人就跳了出来,竟是被自己养得惯有些脾气的太仆寺杂役。那人此时是乍然就从屋里跳了出来,当了这显眼包,非要演一出扬正除恶的好戏。他一声咒骂便跑出来:“哪个杀鸭子的敢当众闹事,还他妈来坏小爷的好事?小爷去倒是要惩治一番。”
这人真是……温景楼忍不住腹诽。
他虽顶着襄亭侯府的头衔,可到底官职只是个太仆寺的马厂协领,连芝麻官都快称不上,何况日后逍遥估计还要再贬上几层。怎能开罪得起这堂堂通判大人?
可这事儿到了姚斌的眼里,可就全然不同。
旁侧的小厮认出了那杂役正是太仆寺的人,立刻指着人给姚斌禀告。姚斌听了啧啧嘴,心头跃上一喜——他可正是得了大人的令,要去太仆寺找这无赖小侯爷的麻烦,可谁料是不费他专程跑一趟,在这儿逛了个窑子,人家自己撞到他枪口上来了。
于是他斜眼一瞥跳出来的这人,逮住这杂役便破口大骂:“呦,太仆寺的东西。那温家小侯爷也真是,马管不好就罢了,竟然连个手下也管不住吗?”
温景楼本不想掺和到妓馆的打闹里去,更不想强出面,那会叫杂役知道自己今日行踪,他敢担保凭那小子的嘴不出今日整个太仆寺的人就能全知道。只是这姚斌已经闹其事来指着他家好兄弟的鼻子骂,何况他确实很想撬开这姚斌的嘴,让他吐出来些关于哥哥那玉佩的真相——
“怎得,姚公子,我确实没多少管人的本事,”温景楼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轻摇着白玉折扇缓步下了台阶,生生打断了那姚斌的话,徐徐地笑言,竟是直接认下了这桩买卖:“不过这楼里如此多乐事儿啊,大人何必恼怒一下人,反而失了良宵呢。”
“小伙计们难免有疏忽之处,不如就让他给姚公子赔个罪。至于姚公子若有什么想玩的……”温景楼吟吟一笑合上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不如就由我啊请老鸨妈妈给您挑一挑何如?”
围观众人没想到温小公子会出面,更没想到温家人竟会出如此狂言,私下偷偷议论起来。
“您不知道啊,那位可是温家的小儿子,温家!就那位……”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像同桌人说着,看着是不没真有什么官衔,不过反倒像知道什么内情一般,骤然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就那个襄亭侯府的,诶呀,就是吹嘘说是出了好多好多代大将军的那个。前几年不是有个人率军打了大败仗,连累着咱们城池都割让了好些座啊,啧啧啧,我要是皇帝老儿,那样的大败仗得气死。”
“所以他家不是落魄了,”旁一人承着那话哂笑道:“当年可是这中都城里好多姑娘家都心属人家呢,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这如今看起来,倒是和咱也没差多少呢,说不定还没咱们有种。”
“这说的那位温家大公子温明裴吧,”另一人磕着瓜子摆摆手,似是什么落地秀才,嘴里嘀咕着:“未及冠就状元及第,还是文武双魁首,天人一样的人物啊,可惜了,这么年纪轻轻就死在了关外战场上。这要是早知道,估计还是选了文职在中都城里享受享受得好。”
“自己牺牲了还好,这不还连累温家失了大势,”那中年男人见有人接自己的话茬,于是继续慨叹道:“留下这温景楼这样子的跳脱放荡,出身可是世袭的侯爷府啊,却还只是个看马小官,和我那小侄儿竟是一块儿当差。想想那时候权倾多少年的温府,也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啊。”
其实这句句字字的当众议论都落入了温景楼的耳朵里,只是他那脸皮可厚,听了这些嚼舌和嘲讽倒也懒得辩驳,反而是那太仆寺的小杂役义愤填膺,气鼓鼓得似乎就想找人上去对峙。温景楼颔首笑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
“不过那温将军当年策马连破二十八城百万里地,最后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突然地就败了,葬身在沙漠里头连尸骨都找不见,说来也是奇怪。”
“奇什么怪,”又一男人怀里搂着美女,挺着自己的大肚腩起哄道:“那小白脸能一路打赢还不知道是靠了谁呢,我啊官府里可有人,人家传他说通敌叛国,只不过那次换了名姓逃回异域去了。要我看啊,倒也不假。”
“看不出来那么多姑娘芳心暗许,原是都许给了贼人去。”有些油嘴滑舌的人附和道,引起旁侧一圈人哄笑。
只是他实在不能容忍哥哥被如此诋毁。
温景楼握着白玉折扇的手指尖微微一抖,连眼神都暗了几分。
至于那姚斌,可生是个好面子的人,浑不像温景楼那样死皮赖脸、听了议论他的丑话也不辩驳。他总想立些百姓父母官的好形象,到时候去大人物那里也好交差。此时正是想反驳一番,不料温家那不要脸的人是硬凑到他跟前来,拿那折扇轻拍一拍自己的肩,就听他说道:“大人莫恼啊。”
“大人可是正经人,不像我呢,是个没脸没皮的。这杂役啊回头我就赏他个二十大板给您顺气就是了。”
“主子你!”旁边杂役听着也愤懑,便又要开口,又结结实实地挨了温景楼一折扇,方才委屈地闭上了嘴。
“春宵苦短,姚大人又何苦浪费时间在这些闲事儿上?”温景楼笑言:“我一个看马的都替您觉得不值。”
听罢,姚斌也不想下不来台,那脸色是略略好转过来,先让自己手下的人把太仆寺的杂役放开,又言道:“既是温公子的人,自己回去教育也便罢。不过今夜扰了我的这雅兴啊,可就要公子赔了。”
“自然,自然。”温景楼面上笑着,心里却腹诽这家伙实在难缠,顺道用他那一肚子骂人的浑话把这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细数了一番。
“我啊,听闻这名动京城的花魁歌妓可是风姿绰约,”姚斌乐乐呵呵得模样,一时色向胆边生,抚了抚肚子说:“只是大家都传这晏姑娘清冷得紧,是难得一亲芳泽。姚某虽也只是慕名而来,可我们温小侯爷啊,那是万花丛中过,顶得上有头有脸的熟客。”
旁侧微观热闹的人,听此也是大笑着聊,谁不知这姚大人语下的意思是在贬这温景楼实在不正经,日日贪图瓦舍勾栏。温景楼听了却依然只是浅笑着摇着那柄白玉扇,细听这姚斌继续说下去。
“不如今个儿就由公子出面,请那晏姑娘出来唱上一曲《春宵度》,你那小奴才惹我的账便算一笔勾销。”
众人闻此更是议论哗然,且不说那晏淮以生性冷冽出名,这才反让达官贵族是发狂般倾慕,可那《春宵度》实在是赤裸裸的淫词艳调,小词烂俗不说,连定好的舞步更是娇媚生姿。何况这姚大人偏说要温小侯亲自去请,岂不是真把他当成了经营青楼戏馆的小厮不成?
这……也算是对温家这样的将门侯府的折辱了。
不过他们倒也不甚在意,谁能拒绝看这么一出茶余饭后拿来闲谈的好戏?何况连带着他们,也能一饱那头牌花魁的眼福。
温景楼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图,也能听得到某些人的窃窃私语,就连旁边自己那杂役也是一副悔恨闯祸了眼神。他倒是不在意,一口答应下来:“姚大人原就是想如此啊,这可好说好说。只是在场各位兄台也知道,晏姑娘的曲儿一首得值三百银,姚公子想来有头有脸,端地是想白嫖?”
“喏,我看大人身上那玉佩就不错,晏姑娘也是风雅之人,想必喜欢呢?”他笑眯眯地说。姚斌被他嘲弄得气极,是实在听不得白嫖之类的话,竟当即摸出了自己身上闲挂着的那块玉佩就扔给了温景楼。
温景楼一手接住,拿起它来对着光看了看,笑着说道:“啧啧啧,要不还是说姚公子大方,得令嘞。”温景楼又拿折扇狠狠敲了敲自己家那杂役的脑袋:“你啊,还不随我去请人?”
言罢,便从众人的缝里往三楼走去:“各位啊让一让,容我去请那晏姑娘。”那太仆寺的小杂役跟着他,一边叫着大哥一边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站在晏淮的闺房前,温景楼装模作样的敲了敲门,旋即春风满面地推开了门。
不过等自己身后跟着的杂役一进来,温景楼就立刻伸手关上了房门,把两人好奇的目光掩在了门后。他神态自若,不过竟一瞬已褪去了那些吊儿郎当,换上了几分正色。
他转头大步上前推开另一面墙,回头对那小厮兄弟说:“你从这密道走,晏淮身边的人会给你引路,出去之后便赶回太仆寺里去,躲着不要出来。”
“呦,主子,您这花楼逛多了,姑娘们还专门给您留着后门随时逃跑啊?”小杂役惊诧道,也没个大小,随意调侃着。
“你个浑头。”温景楼又是一敲:“快走吧。”
“疼疼疼,您轻点儿,今天这头上全是包儿了,”小杂役喊道:“不过主子,您可怎么办?姚公子这事儿,说到底和您本无关的……”
“这你不必担心。”温景楼说罢,把密道的大门一关,大摇大摆地竟就从正门出去了:“你主子我呢,今日正巧了,玩性大发。”
温景楼闲庭信步,穿过满眼期待的人群,目光流转。
他冲着姚斌笑言:“晏淮也仰慕公子已久,只是需要更衣片刻,一刻钟后姚公子再来如何?”
姚斌以为事成,花楼最初打闹时伤了几分的胳膊骨头都瞬间不疼了,脸上也露出些志得意满的表情,转头招呼自己的仆从和小弟,准备阔步先上去与美人一会。
温景楼在他身后瞧着,一副“你且安心去吧,我都已办妥”的模样,可待那姚斌稍走远些,就趁着众人喧闹议论的时机,从楼角飞檐便纵身跳了出去。
等那姚斌上楼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美人,紧跟着追出来准备兴师问罪时,那温景楼早已带着玉佩在众目睽睽之下溜之大吉,已然是掘地三尺都再也见不到他身影了。
姚斌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连忙差人去追,可谁料这温景楼居然就在楼下转角处大摇大摆地等着自己,还差点把着急往前跑的他绊倒。
“咦——姚大人跑这么快做什么?”温景楼这才从一旁走出来,笑着戏弄他。
姚斌气得快要跳脚,指着温景楼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把我的玉佩骗走便罢,这晏淮的曲子老子也没听上,老子要你好看!”说罢,便要指挥着他那乌泱泱的随从去收拾温景楼。
“哦?姚大人想要玉佩?“温景楼抬手一晃便又收了回来:“那你得先赔我钱。”
“什么赔钱?你小子一天天真是什么胡言乱语,实在是——”姚斌一时气得不知道要骂他什么好。
温景楼却扫了一眼姚斌,笑了一声说:“还不是得怨大人你。你这京官做得妙,官府的米可本来好好三斤四两的量斗,齐刷刷改成了二斤六两啊,足足少了我八两啊,每担少了我八两,这么多年吃粮下来,你得赔我多少钱?”
“这玉佩呢,自然是都不够赔的。”
这可是大庭广众下当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面前讲了出来,实在太过堂而皇之,而姚斌更是面色大变,皱着眉头焦急一瞬——他并不知道自己这通过改斗捞钱的事,怎么就莫名其妙得被这纨绔知晓了,如今还径直当着围观众人的面上直接捅出来。
这改斗偷粮之事,到底是杀头之祸,饶是背后有人支持指示,也不想真惹祸上自己身。
温景楼眼见他脸色难看起来,知道自己没有说错,于是换了一副嬉皮笑脸模样说:“罢了,罢了,这玉佩就当是赔我这么多年的粮钱,旁人的事情,我便不管了,姚大人且放心吧。”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玉佩事情倒是不打紧,也不过是自己偶然所得觉得玉料还算温润便带在了身上头,实打实说来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玉。只是……
他是不想折了自己堂堂京官的面子,显得太过露怯,更不愿叫人把这大罪名全赖在自己头上。更何况,贺大人吩咐过……要他想办法料理了这个温景楼。
罢了罢了,还是先做大人吩咐的事要紧。何况,这不便是他今日顺道找茬的最初缘由?
这姚斌一相通,是立刻率着众人堵住温景楼的去路:“胡言乱语!分明是你要强抢本官的玉佩!还不速速归还,否则老子要你好看!”说罢,他指派着仆从围堵温景楼,竟然打算硬生生从他怀里面抢过来。
这玉佩对姚斌而言,意义寥寥,对温景楼而言却不同。他想要带走的东西,便是天王老子来抢,他也会让人吃不了兜着回去。
只不过这所谓“兜着回去”的法子,都是掐准了对方命脉,实在因人而异。
此刻眼见着姚斌的仆从们冲上来,温景楼迅速侧身一躲,却又见有旁边的仆役来抢夺,于是他半弯了腰,向后半抛起这块玉佩,随后便自己转身去接——
可一只手比他更快,不由分说握住了这块少有雕琢的璞玉。
那手显然是个拿刀的手,茧子粗重不说,骨节也凌厉分明,这突如其来地闯入者是让温景楼愣了一瞬的神,可身后的姚斌在这方面显然要比他灵敏许多。
“如同长了个狗鼻子似的。”温景楼后来是这样同太仆寺那些小厮弟兄们说的,眼见那姚斌登时就迎着上来冲人行礼,复又弯着腰谄媚到:“诶呦,哪股风把大人您给吹来了?”
温景楼循声看过去,这才看清那人的样貌——毕竟他久疏于官场,许多新贵都已不是很熟识,何况那些三四品以上的达官呢?辨认了几分,才猛然想起来这突然闯入还抓了他心心念念玉佩的是何许人物。
原来是那铁面阎王——刑部员外郎,秦定秦大人。
这秦定低头扫了玉佩一眼,又抬起头来瞧了二人一眼,冷言道:“两位既已大打出手,不如随我去刑部走一趟。”
“秦某定还两位一个公道。”
姚斌还没咂摸过味儿,温景楼倒是先拱了拱手:“听凭大人吩咐。”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温景楼瞧着落到秦定手中的玉佩,心想,不知这秦定弄这一出又是得了哪位爷的吩咐。
便是明知山有虎,他这次,也得偏向虎山行。尽管这次路上大大小小的老虎多了些罢了。他的心思都在哥哥的那玉佩上,却不曾注意——
旁边巷子的转角,有个一袭黑衣的高挑男子藏在那无人在意的隐秘角落,端详了他许久
姚斌其实与温景楼素昧平生,之所以刻意把事情闹大来找温景楼的麻烦,不过是得了贺霖贺大将军的令。
贺霖大将军,统领禁卫军,乃是皇帝身侧近臣。与温家镇守边疆不同,贺家相对主内,可谓笼络了城中各处的禁军防守,其间盘根错节,势力甚广。即使在深宫之中,贺家家主贺霖的亲生妹妹也被皇帝迎娶了去贵为妃位,甚至诞有子嗣,自然不是旁人能好惹的。
而至于如何与温景楼结下梁子,这事儿还得从三日前的傍晚说起。
温景楼这四年来连番遭贬,至从四品将官到了这七八品的看马官,但倒也乐得自在——至于旁人问起来他这仕途为何此种坎坷,他也总是笑言“不可说,不可说。”因而这太仆寺的伙计们里,甚至出了一种传言揣测,说这温小侯爷是懒得争争抢抢,那是他自己像个世外高人、是他主动求贬的。
温景楼听了这种编排,倒也不恼,并未否定也并未承认,任伙计们乱传了去。他一贯与围栏里的马匹们称兄道弟。而太仆寺的马更是如此,他自幼在北境燕州长大,倒确实也是撞上了个得心应手的差事,那些马儿在栏里各个膘肥体壮,被温景楼养得生性勇猛,动不动便烈得踹着马蹄子。
那时,温景楼正亲自给他的几匹爱马喂着粮。
“我再给你续上一碗啊,”温景楼畅快地为马儿倒上两碗精调的粮草,抚摸着它的鬃毛,可不知哪里触怒了马儿,竟然就让它抬头叫了一声,抬起左蹄子就朝前踹,把温景楼惊得说道:“哥哥哥,你可别给我撅蹄子。”
温景楼一心伺候他的马儿。
这太仆寺肮脏熏臭,平常又远离官员们的居所,又已快到暮落之时,本应当是没有什么外客来访。可此刻,偏偏迎来了不速之客,还点名要自己过去侍奉。
温景楼放下粮碗,亲昵地在马儿脸边蹭了蹭,安抚着他的马大哥,心思里却是犯了嘀咕——他如今的职级本身就低,早就少了许多个阿谀逢迎之客,何况脾性在官场上又也算不上讨喜,与他尚有联络的也只有那些温家的世代之交。
这专门来找自己的大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
温景楼提鞋出去一看,才发现这来者竟是贺家现在的当家人——贺霖。那人一看便是刚才从明政殿里头出来,穿一身绣有五章纹的华贵朝服,腰间佩金饰剑,脚下踏马靴,坐着马车轿便悠然而来,俨然一副贵人相。
这贺大人来此地自然很是稀奇,简直有些贵步临贱地的意味。这让太仆寺里也是忙上忙下得赶紧地去侍奉,生怕惹了他,明日就要闭门谢客。
温景楼倒是从容,甚至还得了空状似无意地朝贺大人的马车里一瞧,却发现车轿里似乎还藏着个青年。那人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偷偷看了一眼,扫了一眼他这太仆寺,便又迅速地合上了帘子,似乎是怕那贺霖发现他在偷偷看着外面。
只是一刹那,温景楼却捕捉到了。那青年人看起来不是贺家的几个熟面孔,却又穿着华丽地坐在马车里,像是主子才对——不过那人似乎对他华丽的衣袍还不甚熟悉,拽着领子只想松开些束缚,甚至面色苍白,估摸着身子骨还挺弱的。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贺霖全程都背对着自己那马车,因而他也便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马车里的少年早已尽数落在了温景楼的眸子里。
不过温景楼也顾不上多思索,眼下最重要的事,显然还是应付这莫名其妙找上门来是贺大人。至于那小少年的身世如何、命运又如何,日后有缘总会解答,而眼下实在与他无干。
“呦,贺大人您可是稀客,”温景楼笑着迎上去:“大人这是……来下官这儿看匹好马,还是带着哪位公子来太仆寺里的马场游乐一番?”
贺霖不答,只是用目光巡视着太仆寺里的马儿。马儿被他瞧久了,不耐烦地冲着他哼了几声。终于,贺霖这尊大佛开口摆摆手说:“恒林啊,本将军可哪有些游乐的闲心。”
“这不京城禁军里好些人跟本官报告说,他们的用马老死了许多,该来新提上一批。”他笑叹道:“本将军就想着亲自操办来看看,毕竟恒林既是襄亭侯血脉,多多少少也该知道这马可是将士们的一等要事。”
“这不也正好,来顺道看看你近况如何了。”贺霖状作相熟的长辈样,拍了拍温景楼的肩,“对了,这是批来给本将军的督办令。”
贺霖说着,竟真从怀里拿出一份押了批红的文书。
温景楼接过那份批红文书,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摸了摸那张纸,也不容他再多问或有什么质疑,便开门将贺霖这行人请进太仆寺里去。
贺家和温家一样同为武将世家。
只是温家世代多镇守边疆、为大晋开疆拓土,贺家人则是多专职于都城布防守卫,一主外、一主内,一度算是帝王在军事上的双臂。只是温家涉猎的军权更多、受帝王忌惮也更深,很多事上难免也首当其冲,如今也更为落魄。这两家如今一看,竟是几乎到了一个凤头、一个鸡尾的地步。
温景楼恭敬地将贺霖迎了进去,按流程给他挑选和介绍着骏马。不仅官衔在上,到底也称得上一句世叔长辈。
贺温两家倒是也算世交,毕竟要一起打打杀杀,光在军法上便就有许多谈的来的,仅上一辈人——温景楼的父亲温瞬城和贺霖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是后来,贺温二人在军事策略上产生了些差异,温家更重迂回战略,贺家则喜欢单刀直入。
其实光是如此倒也不至于互相疏离,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些什么,或许也有奸人从中挑拨,或许是两家家主刻意为了避嫌,温景楼也不知道,总之这两家便渐行渐远,甚至一度到了锋芒毕露、互不相容的地步。
直到温家皆连战死两代人,势力是远不及从前,在朝中也没了什么筹码能与贺家抗衡,这贺霖或许也想着人去楼空,上了年纪又多少有些开始追忆往事,双方的关系才渐渐缓和了一些。
如今算是能维持面子上的交情。
贺霖一边瞧着马儿,一边感叹:“恒林啊,本将军与襄亭侯也算故交,你那兄长镇宁将军也随着他去了以后,本将军就一直想去府上吊唁的。”他拍着顾景楼的肩膀,俨然一个慈祥的长辈:“只是奈何,有很多朝廷上的事一直耽搁着。”
“说起来,恒林具体在这儿当个什么官职?”贺霖听了状作惊讶:“马厂协领?从七品品那个?诶呦,这要让襄亭侯听了,恐要来问本将军的罪,怪本将军没有提携你这侄子啊。”
这武将还想玩文臣那套明嘲暗讽,也不看看自己肚子里面有几两墨水。温景楼心中嘲讽,面上却流露出来被长辈责问的愧疚,低头说道:“是晚辈无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太仆寺里的马匹。马儿见贺霖来,像是发现了生人般,有些不安地低声嘶鸣着,吵闹着中都城的傍晚。
“桓林何出此言,谁年轻时候不是鲁莽又玩性重啊,要本将军说,恒林你这个差事,还是适合、再适合不过了。”贺霖随意一指马儿:“瞧瞧,这马儿可好生健壮。”
初秋也免不了燥热,乌云卷积了些许,马厩里的自然也跟着不安分起来,沉鸣地蹬着马蹄。贺霖加快了速度,多挑了些上乘的肥壮马匹,这些好多都是要送给皇家做御马或是直接给边疆骑兵做战马用的。
虽说有些奇怪,不过毕竟是给禁军挑马,挑好的也算正常。
只是令温景楼琢磨不透的,那贺氏似还专门挑了些瘦弱幼小的,这两者相配,总让人感觉似在做些什么遮掩。
“行,便将挑好的这百匹马儿弄出厩来,隔日送到都城禁卫军的府邸里。”
贺霖选定,便交代着温景楼。贺霖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选择大量马匹的事,竟是很快也便做好了。毕竟贵人或许事忙,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
温景楼送贺家家主出了太仆寺,见外头那马车依然停在原处,半分未挪动。温景楼作揖行礼向这不速之客告别,只是在贺霖转身准备上轿子时,突然出声试探。
“贺叔,您今日是一人来的?”
“是啊,这好歹是个公务,”贺霖正要掀开轿帘的手一顿,却直接遮掩了过去:“说起来,我看太仆寺后面那马场甚好,改日带那几个小子来。他们早就想纵马一番了。”
“几个小少爷都有志气,将来也能成大将军。”温景楼随声附和。
“那便承恒林吉言。”贺霖也不留恋,掀帘进去,下人便驾车扬长而去。
温景楼身边跟着的杂役,看着贺将军远去的马尘,对温景楼小声嘀咕着,“主子,你说这人这么来一遭是什么用意啊,一下就要数百匹马,可要累坏咱们哥几个了,这就算是你也遭不住啊。”
温景楼一敲那人脑壳,“怎么?你懒便罢了,何故连带着说你大人?”
杂役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不服,嘴上却连连称是。说罢又问:“小的现在去准备?”
温景楼又在同一个位置上一敲他的脑壳:“不必,等你大人吩咐。”杂役心里虽然疑惑,但是也没再多问,只是当他家大人懒虫犯了。
这还真是冤枉了温景楼。他之所以不让杂役去挑马,是因为——
温景楼感觉那张批红,许是有问题。
贺大人批红造的逼真,无论是案头还是日期,连字迹都一模一样。只是,那写批红的纸,糙了点。
贺大人只当温景楼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却忘记了温景楼母亲病去的过早,他自小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即使从燕州来到中都多年,军队用什么样的纸,温景楼一摸,心里便了然。
只是好端端的,贺霖为何要冒险做伪造批红这般砍头的差事?
贺氏是当朝齐王三皇子的母家外戚,说到底军功多立在疆外,贺家却一直身在中都不得出,因此到底也是受了许多重拘束。可身在中都,自然事情多,难免一步踏错就卷入去许多个党派的纷争里,他又掌了军权,难不成……
几声蝉鸣响起,鼓得人愈发觉得闷热难耐。
温景楼想了一瞬便问身旁的下属:“贺大人刚才去签文书时,和你们说最迟什么时间要送到?”
“贺大人说中秋前一周。”
“中秋啊……”温景楼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中秋的时候主子是不是也能去参加那个什么夜宴啊!”杂役像想起了什么,滔滔不绝起来:“听说最近街上有好些官爷在搜索漂亮妞儿,说要排舞送去皇上面前表演呐,主子到时候如果得幸能去,可要给我说说那些姑娘是有多么销魂。”
温景楼看他那模样,不由得又给了他脑子上来了一敲。杂役痛叫了一声,便乖乖从他身边跑去喂马了。
直到温景楼独自看着星夜渐升,转身回到衙门,斟酌许久,方才着笔给贺霖写信——
“……马瘟突起,下官罪该万死,恐难从将军之命……”
明里暗里是拒绝了这个好世叔前来提马。
贺霖此番算是吃了暗亏,许是又怀疑温景楼是否知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可到底身为世交长辈,又是得力官僚,实在不好直接对温景楼下手。因而此番精心挑选之后,方才把这个重担派给了那官职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的京兆府通判姚斌。
因而这方才有了海色楼当众闹事的来由——人家端地就是来专门挑事的。
只不过风起之时,自然不会只吹在他这小小的太仆寺,谋局之人就算再过精巧,也总会不经意地伸出来敏锐的触角。至于那秦大人,许也是某个入局之人的触角,妄图从混沌一片的迷局里捞些什么好处。
他此刻正端坐于京兆府的公堂之上,滑稽的是,本应做青天大老爷的姚斌却跪在下头,旁侧甚至有个玩世不恭的小侯爷作陪。
温景楼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怎得被这姚斌一口咬住便不松了,隐隐觉得许是与前几日贺霖那事有关。这姚斌,估计是那贺大将军所操纵的台前木偶罢了。
秦大人面无表情。这事儿按理说本该协同大理寺来办,虽说只是纠纷而已远上不了刑部的案底,但到底是涉及到两方官员,又“恰好”撞在他眼前,于理也算说得过去。何况他愿意插手,便也无人敢来拦。
姚斌的随从们跟在后头,温景楼则是孑然一身,走在街上被百姓围观也不甚在意。而那姚斌被沿街百姓当了笑话,属实让他面上挂不住,干脆又给温景楼的头上记了一账。
幸好刑部的公衙与此地相隔不远,姚大人心里还没把温景楼骂痛快,秦定已经面色不愉地一敲庭审的大锤,冷眼一扫。
背后是扇隔屏,上面不刻梅兰竹菊,刻的是獬豸。大晋有这样的风俗,凡是公审或是大老爷办事,背后隔屏后总有两个师爷坐着,随时互相商量、出谋划策。
姚斌见这公堂已开,方才忙不迭地站起来信誓旦旦地呈上温景楼的数条罪状。他整整衣领,颇有威风八面之感:“温协领,罪条我已向秦大人言明,你可否认罪啊?”
温景楼自知自己虽然没做什么重要差事,却也没什么纰漏可言,便饶有趣味地请了那秦大人将罪状交予他瞧一眼,他指尖轻捻开纸页,拿起了那罪状看了一眼是忍俊不禁,不羞不愧反而颇觉有趣,甚至一字一句当众大声读起来。
“太仆寺马厂协领温景楼,出自百年将门侯府,然性情乖张,行径荒唐,本已遭连番贬谪,仍不思悔改,横行街市,实有辱门楣。”
“其罪一,粗心散漫,未履本职,致使朝廷马匹竟性情顽劣,连番伤人……”
“瞧瞧,秦大人您瞧,”那姚斌急着就打断了去,一边听着一边撸起袖子来,“我胳膊上这淤青便是上次看马时叫他养的那马给踹的,那些马脾气比他本人还倔。臣就算皮糙肉厚,若是这马哪日伤了什么贵人,甚至陛下他老人家,那岂不是闯了大祸。”姚斌边摇头边说。
“我又不是马,怎管得了马踹谁。他看谁不顺眼自然就踹谁了。”温景楼轻摇着折扇,状作无辜:“倒是大人啊,可得好好反省反省为何连马都看不惯。”
秦定冷着脸去扭头拿惊堂木。他实在是不甚关心他们这些鸡毛蒜皮小事,甚至觉得叽叽喳喳太过吵人。他仔细凝视了下那看起来跳脱不羁的温景楼,眉头又皱了皱,状似无意地向屏风后看去——
屏风厚重,獬豸绣了金线,更显威严。
今日这屏风后头坐的“师爷”只有一位。他着一身黑衣,背对着堂上的一切闹剧,闭着双眸并不去看,冷静肃然。他极其敏锐,自然能感知到秦定顿了顿,往自己这后头瞧了一眼。
此刻这屏风背后的神秘人方才缓缓睁了眼,眼底里是暗蓄着的寒芒与盘算。他先是微微侧了侧身,朝屏风外头那神色自如的温景楼身上逡巡了一番,方才点了点自己的右手——那也是秦定正握着玉佩的手。
秦定得了令,心下了然。
他回头,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姚斌被吓得一哆嗦,毕竟这位在中都官场里可是有名的活阎王,那脾性是下头的官吏谁也不敢惹,何况身居文职,可又使得一柄好刀,实实在在是骇人。
姚斌只听这秦大人冷声说了句:“说玉佩。”
“大人……我只是去海色楼小休片刻,谁料、谁料这小子堂堂侯府出身,所行所为简直就像个贼。”姚斌不敢违抗,可想到自己在海色楼被戏耍实在咽不下气去,又记得贺霖贺将军的吩咐,因而是一副不把温景楼弄下大牢不罢休的样子:“那分明就是我的东西……这人却拿上就走,这不是欺辱朝廷命官是什么?”
他喋喋不休、翻来复去地讲,温景楼也不反驳,倒是秦定先受不了,开口制止了他口若悬河的描述:“温协领,可有辩驳。”
温景楼看他一副准备撕破脸的架势,只是笑了笑:“先不说这玉佩不一定是大人您的,就说您在中都料理粮草的时候,明目张胆把这量斗改成了二斤六两啊。我还没要大人赔钱,大人怎么先跳脚了?”
姚斌心下一惊,想着自己怎么又忘了他这茬,一时是真怕庭上的阎王真的听进去了拿自己开刀。如此饶是他背后有靠山,也难免伤筋动骨,当即大骂道:“你你你!净会胡说八道、胡言乱语,妄图混淆视听!”
他骂得痛快,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紧张地盯着秦定的动作。
秦定则顿了顿,没有出声,让整个堂上陷入一片诡异又骇人的沉默中。人人都道他是真生了气,或是某种威压逼供的手段,只有他知道——
自己背后屏风里的人站起了身,依然是背对着整场闹剧的姿势。因为身形挺拔又身量高的缘故,待他站定后,屏风只能堪堪高过他些许。
“够了。”这人似乎只对着秦定说了两个字。秦定微微点点头,示意他已明白,而后下一瞬惊堂木一响,秦大人缓缓开了口,竟然丝毫没有提及刚刚温景楼提及的罪状:“原委已经了解,玉佩本官先行保管,温协领暂且收押。”
“刑部审科会与大理寺协办此事,察清后若是无辜便可开释。”
姚斌一听他居然这么轻易便放过了自己,反而似乎要重重料理温景楼,顿时是乐开了花,得意洋洋地斜睨了温景楼一眼,随及带着一众仆从下大摇大摆地便离开了。
温景楼听自己要暂时被押,却没有半分慌张,甚至在衙役准备把他带走的时候还悠悠给秦定行了礼。秦定并未回应他的动作,却在他将要被架出去的时候突然命令衙役:“我须再问协领些细节,你们先且出去。”
衙役自然不敢非议,又恭恭敬敬放开了温景楼,稳妥地关上了厚重的木门。
“哦?秦大人这是何意?”温景楼眉眼弯得更甚:“是要一人私刑逼供不成,亦或是……”
他话里说得悠然,眉目却是有意无意地往那扇屏风后头瞧——
“这屏风后头的哪位‘师爷大人’,想找我一个看马的聊聊?”
怪不得。
怪不得殿下专门设了此局,点名要他来这么一出,以便把温景楼围困在这种局面里。这温景楼,确实是足够敏锐。
应确实是可用之人。
“若不是秦大人像个正人君子,我还以为这是什么戏本子里夜会佳人的话术呢。”温景楼笑言。
好吧,嘴上没什么把门的。秦大人又给温景楼记上一条。
之前在庭上对这吊儿郎当的人还有半分失望,许是他误估了殿下的眼光。随即,秦定从红木椅上站起来,对着温景楼说:“你既已知,也不多瞒。”
温景楼在堂上并未匆忙,自然注意得到,这庭审每到关键时分,秦定便有意无意地侧身去瞧身后的屏风。行事本应干净利落的人,反而因后头屏风而多受牵扯与等待,远超一般师爷的话语权。
不像是个受询问的智囊,反而仿若提着木偶线的主导者。
果然,他猜得不假。
温景楼抬眼望去,就见一年轻俊美的男子身着袭黑衣,从屏风后行至他面前。来人甚至比他还要再高大几分,眉眼深邃分明,面貌依稀可见是有少许西域风情,但所行之风又全然是中原仪数,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
秦大人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殿内便只余下两人对立着。
温景楼回忆片刻,才想起这人的身份——谢思衡。
当朝太子东宫里的那个皇长孙。
那个几乎没什么痕迹,也因出身浑然不受待见的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