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主子,主子……”
段明烛本在伏案浅眠,听到声音凤目微睁,按了按发痛的眉心:“朕怎么睡着了……先生呢?”
躬身立在他身侧的养心殿总领太监韩卓低声道:“回主子,奴才已经将沈大人从诏狱中带了出来,安置在了厢房。”
段明烛霎时清醒,倏然间站起身来,阔步向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急促问道:“先生他怎么样,可有受刑?”
韩卓连忙跟了上去。他迟疑片刻,还是如实回答:“确实受了刑,现在……不太好。”
段明烛心里蓦地一疼,走到厢房门口,推门而入,在床榻一侧坐下。但见沈扶此时已经昏迷不醒,脸上满是血污,身上还有鞭刑的痕迹,衣裳撕裂的地方仍在渗着血。就连他身上一贯的沉水香的气味如今也被血腥味所掩,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段明烛倏然间握紧了拳头。
随后,他将沈扶的右腕捉过来,泛白的长指搭在他的脉上,开始为他细细把脉。
韩卓见状便不说话了,唯恐打扰陛下诊脉。他是知道的,陛下的医术,相比太医院的御医们,也是有之过而无不及的。
瞧着段明烛神情愈发凝重,韩卓踟蹰片刻,还是试探着问道:“主子,可需奴才去取金疮药来替沈学士上药?”
“去取纸笔来。”段明烛短促地说道。随后,他却又改了口,“算了,你去找身干净的衣裳。”
“是。”
段明烛明显有些急切,他将沈扶的手腕轻轻放在床上,便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旁边的御案,连坐下都忘了,就这么站在桌前,拿起笔潦草地蘸了墨,微微弯着腰写起字来。
开完了方子,段明烛快速将那张纸叠起来:“马上派人去太医院抓药。小心些,不要让栾党的人发现任何端倪。”段明烛将那张方子交给韩卓。
“奴才遵命。”
***
沈扶是被一阵凉意激醒的。
他微微睁眸,入眼是明亮的床帐,屋里燃着淡淡的龙涎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只是伤口仍在不停地叫嚣,是伤药渗入伤口的那种疼,比受刑时甚至还要疼上几分。
他呼吸声不由加重些许,凉意触碰上足踝,沈扶下意识收腿,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拉住了。
“还没有上完药,先生先别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这里被镣铐磨出了血,但是钥匙在玄羽司那里,先生且忍一下。”
沈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
年轻的面孔近在眼前,只见他未曾戴冠,乌发只由一根玉簪攒起,少许碎发散布额前。面容十分清隽,凤目平静而深邃,却因见他醒来而多了几分明亮。这个人分明已经跟他相处了十数年之久,而如今的模样,却又是那般陌生。
“先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段明烛盯着他,轻声问道。
沈扶面无表情,只从口中吐出短促的两个字。
“出去。”
“……”
段明烛微微一怔,然而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早就猜到醒来之后的沈扶会是什么反应了。
段明烛没有再说话,只是收回了视线,轻轻握着他的足踝,继续给他磨出血来的伤口上药。
沈扶正想收回腿,然而他浑身都是伤,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都会让他疼得蹙眉。
“先生,先别动,很快就上完药了。”段明烛耐下心来,手上擦药的动作愈发轻柔。
沈扶的神色愈发难看,突然一阵气涌,他重重地咳了几声,牵扯到五脏六腑的伤,他的唇也微微发白。
段明烛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的伤药,将他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先生,可还好?”
缓和些许,沈扶哑声道:“别唤我先生,沈某没你这般大逆不道的弟子。”
段明烛一怔。
随后,他倏然间轻笑了一下,改了口:“沈学士。”他声音一顿。“若是对朕不满,心里骂两句便是了。你还病着,动怒只会让病情加重。”
沈扶闭了闭眼睛,不再多发一言。他实在是很累,受过刑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段明烛总算顺利地给他上完了药,片刻过后,韩卓端着药碗快步走入,跪在了屏风后。
“主子,沈大人的药熬好了。”
段明烛起身,亲自去将那药取来,药匙舀起半勺,置于鼻前闻了闻,便知晓那药确实是他亲自开的方子,没有任何异样。
段明烛让韩卓退下,随后重新坐到了床边,将那半勺药汤递到沈扶唇边。
沈扶无动于衷,并没有张口的意思。
段明烛将药匙放回碗里,捉住他的手腕,将碗放在他手里,说:“那你自己来?”
沈扶仍是没有任何动作。
段明烛耐下心来,再次舀了半勺,递到他唇边。沈扶神色冷冽,突然伸手一拂,段愉辰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么一出,药碗没拿稳,飞了出去,啪的一声磕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药汁四溅。
段明烛渐渐敛起了笑容。
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屋外却突然传来韩卓的声音:“主子,可有事?”
段明烛沉默须臾,冷静地道:“再去熬一碗药来。”
韩卓跟在段明烛身边的日子不比沈扶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那药本就熬了两碗,稍一热,很快就又端进来一碗。
段明烛慢条斯理地拿药匙搅拌着药,脸上已经半分笑意都没有了。
“你知道朕将你带来养心殿是所为何事么?”段明烛淡淡道。
“审问太子殿下的下落。”沈扶平静回应道。“但我不会说的。”
前太子已被废,如今宫里早就没有什么太子了,不过段明烛也懒得纠正他口中不当的称呼,又道:“你不会说,是因为你不知道。”
沈扶微怔。
“把药喝了,朕就告诉你段明煜的近况。”段明烛再将药匙送到他唇边,笑了笑。“否则,朕立刻下旨将他赐死。”
沈扶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将那药碗从段明烛手里夺了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
段明烛总算放心了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块冰糖,趁其不备填入他口中。
沈扶皱眉,段明烛解释道:“方子是朕开的,这药很苦,朕知道。”
糖在口中很快地化开,药的苦味被驱散殆尽。
“太子殿下到底身在何处?”沈扶问道。
段明烛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心里只有明煜,对于朕却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这让朕很吃醋。”
“你需要什么关怀?”沈扶冷眼看着他。“你已经已是九五之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朕想要先生。”段明烛直截了当地说。
沈扶一时没细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追问道:“你方才说了,我只要用了药,你就告诉我明煜现况如何。”
段明烛轻叹一声,将空药碗接了过来,放到一边。
“他还活着,也没受伤,活蹦乱跳的。朕已废除他太子之位,封他为景王,酸死仁至义尽了。”
那句“废除太子之位”像一把利刃刺入沈扶的心口,他重重地咳了几声,拧紧眉头,强行咽下口中咳出来的血。
段明烛看着他咳得这般厉害,不由又惊慌失措起来,急忙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背:“你现在还在病中,不宜情绪过激。”
“他身在何处?”沈扶拂开他的手,紧盯着他。
段明烛听他没有一句话不是关于段明煜的,若是旁人,他早就耐性告罄了。可是面对沈扶,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你把伤养好了,朕就告诉你。”
沈扶神色一暗,忍气吞声,没有再开口。
段明烛叹口气,轻轻握住他的手:“朕知道先生看重明煜,所以朕会替先生保全他的。可是朕即位不足半月,如今栾太后把持朝政,玄羽司又都是栾党的人,朕实在未曾料到他们为了探查明煜的下落会对先生严刑逼供,是朕的错。”
说到这里,段明烛抬起头,看着他,一幅服软的模样:“先生若是生气,等养好了伤,朕任你处置。”
“处置你,你能把皇位还给太子殿下么?”沈扶静静地看着他。
段明烛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数月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一直驻守北境的燕梧铁骑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由段明烛率领,直抵凤京府,守城的士兵哪里打得过久经沙场的戍边将士,那一场仗,段明烛赢得毫无悬念。
延熹帝本就重病在身,即将传位给太子,却不想段明烛与内阁次辅栾鸿,以及先帝贵妃栾氏里应外合,打着“靖国难”的旗号,夺下了皇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废太子党里,愿意归顺者,可免于一死,不愿意归顺的,皆成了阶下囚,包括沈扶。数月之间,皇位易主,他教出来的好学生,逼宫篡位,成了皇帝。
段明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沉着眸子看着沈扶,压抑着声音:“朕知道,段明煜是你看重的人,可是朕才是你的学生,朕即位,先生便是帝师,可是段明煜即位,东宫那么多辅臣,哪里轮得到你?”
“我看重的不是明煜,而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是大晟皇室的正统。”沈扶冷眼看他,继续道,“你的皇位来路不正,等百年后,煌煌史册,悠悠众口,你难道毫不在乎吗?”
段明烛倏然间自嘲般嗤笑一声:“是,朕唯一比不上段明煜的,就是这嫡庶之别,只因为他是嫡出朕是庶出,所以他生来就是太子殿下。朕就应该被扔到北境,为大晟戍边一辈子。可是尽管如此,段清晏呢?他为了段明煜的皇位,诛杀宣平侯还不够,还想要朕交出燕梧铁骑的兵符!朕若是交出来,无非跟宣平侯一个下场!”
段清晏,也就是延熹帝,段明烛和段明煜的父皇。
说到这里,段明烛深吸一口气。若非如此,他是不会逼宫造反的。
沈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先帝已龙驭上宾,太子殿下一向仁慈,他又岂会要你性命?倒是你,六万燕梧铁骑攻入皇城,造成多少生灵涂炭?你任由玄羽司滥杀无辜,诏狱中多少冤魂,皆拜你所赐!”
沈扶一激动,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段明烛本来还想再跟他理论几句,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又不免面露急切:“你……你先别说话。”
“太子殿下和千千万万忠于太子的朝臣,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沈扶忍着难耐,硬生生说完这句话,咳得愈发厉害,喉咙间还涌上一阵血腥。
段明烛心里不由愈发急切,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两指搭在他的脉上,暗中一探。
片刻过后,得知他无恙,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冷然看着他。
“朕现在不想跟你吵架,你身子现在也十分虚弱,且仍在高烧,还是早点歇着罢。”
咳了一阵,沈扶顺过气来,这才喘息着低声道:“你执意如此,一辈子被会背负篡位的骂名。”
“成王败寇,朕不在乎。”段明烛说。“先生若是想骂,日后朕每天过来给你骂。”
沈扶已经没力气再骂他了,在诏狱待了十数日,身上还发着热,他已经十分疲倦了。
“段明烛。”沈扶闭上了眼睛。“看在我曾是你先生的份上,你赐我一死罢。”
段明烛将薄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没有回应他。
桌案上的烛火几乎已经燃尽了,只散发出幽微的光。屋外风声依旧,还下着雪,好在窗户将冷意尽数隔绝在外,养心殿里温暖如春,令沈扶昏昏欲睡。
许久之后,沈扶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只是眉头仍然紧锁。
屋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寂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在砖地上的声音。段明烛始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他微微俯身,鬼使神差地,在沈扶紧蹙的眉间落下了一吻。
睡梦中的沈扶自是未曾感知到任何异样。
“朕与先生,是要一直纠缠到底的。”
年轻的帝王轻声说道。
段明烛在床边守了沈扶几个时辰,一直到丑时,韩卓来催促了四五次,直到段明烛确认沈扶的烧已经退下去了,这才去了西暖阁歇下。
没睡几个时辰,又到了早朝的点,韩卓进来伺候他穿戴。
段明烛立于铜镜前,一袭玄色十二章衮服,腰系玉带,红色交领中单,广袖宽袍,身形高挑修长,凤目微微上挑,唇薄且色淡,一张年轻的脸面无表情,却是美艳得不可方物。
韩卓替他挂好腰间玉穗,然后退到一边,静候吩咐。段明烛似乎是无意间提起:“昨日忘了问你,先生身上的伤,是谁动的手?”
“回主子,是栾庆山。”韩卓恭敬答道。
栾庆山,正三品玄羽司都指挥使,掌管玄羽司已经有十个年头了。玄羽司最初为太祖皇帝所设下,有逮捕、监/禁、判罪的全程司法权力,直接凌驾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之上,这一特务机构本应该直属于皇帝,但是栾家的人把持着玄羽司,如今栾太后大权在握,方才会越过段明烛,命令玄羽司审讯沈扶。
这样一想,段明烛就都明白了。
“栾庆山不会乖乖地把先生给你,你昨夜是怎么把先生从诏狱里弄出来的?”段明烛又问。
韩卓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昨日在诏狱发生的事,他斟酌着措词,一时有些踌躇:“这……”
段明烛听他吞吞吐吐,于是转头看向他。
韩卓虽然低垂着头,段明烛却依旧将他的面色看得一清二楚,突然说:“你受了内伤。”他思索了片刻,“是不是跟栾庆山交手了?”
韩卓见主子一语中的,忙跪了下去:“主子明察秋毫。如今栾家的门生遍布朝野,栾家大权在握,若不想办法制衡,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栾家有从龙之功,主子表面上还是要跟栾家交好,至于这撕破脸皮的事,交给奴才就好。缇行厂与玄羽司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段明烛凝思片刻,淡淡看着他:“伸手。”
韩卓知道他要干什么,不假思索地把手腕递了过去。
医书上讲望闻问切,段明烛方才看他面相,便已知他内息不稳。随后二指搭在他脉上一探,便了然于心。
“伤不重,但还是要调养两天。”
韩卓磕下头去:“谢主子关怀。”
***
理好着装,韩卓跟着他前去上早朝。临走前,段明烛又去看了一眼沈扶,确认他无恙,这才乘坐御辇前往奉天殿。
新帝践祚不余三个月,诸事繁琐,尤其是罢免了一重先帝党和先太子党的朝臣,如今六部五寺职位空缺了不少,尤其是内阁,只剩下一个次辅栾鸿和东阁大学士袁宜哲。吏部尚书拟了一份用人名单呈送上来,段明烛草草一看,栾鸿在内阁本就是掌管着吏部的事,如今交上来的名单,有不少是栾家的门生。尤其是延熹三年的进士占了整份名单的三分之一。段明烛是知道的,那一年大晟的科考,主考官正是栾鸿。
段明烛没有表态,直接将这份名单扔给内阁自行处理。早朝结束之后,栾鸿单独求见,段明烛将其传到御书房。
“老臣栾鸿,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年过花甲的栾鸿跪在御案前行礼。
“舅舅请起,赐座。”段明烛抬手虚扶一下,韩卓上前去将他扶到了旁边的圈椅上。
说起来,栾鸿虽不如前任首辅向涟资历高,但也是三朝元老。栾家是凤京府乃至整个大晟的世族大家,栾鸿的妹妹栾氏为先帝贵妃,还是段明烛的养母。段明烛称帝后,尊栾氏为太后。
按照君臣之礼,段明烛无需以亲缘辈分相称,但是栾氏一族毕竟有从龙之功,在私底下,段明烛还是给足了栾鸿面子。
栾鸿深揖一礼,坐到了椅子上。
“今日朝堂上说的递补六部空缺的事情,就有劳舅舅了。”段明烛漠然道。
栾鸿:“此皆为老臣分内之事。只是臣年事已高,唯恐力有不逮,内阁也需要廷推新人。”
提到了内阁少人,段明烛说道:“这是自然。如今内阁首辅一职空缺,朕看不如这样,就由舅舅任首辅之职,袁宜哲提为次辅。你从六部尚书侍郎中选几个有才干的人作为候补,廷推之后,选出三人正式入阁,余下的入阁旁听。”
栾鸿起身跪地,颤声推辞道:“老臣惶恐,无才无德之辈,怕是难以胜任首辅一职。”
这也称得上是大晟朝堂上的传统。但凡提拔官员,此人必定要再三推辞,并表示自己不堪重任,而提拔者也要再三任命,表示这个职位非对方不可。
段明烛尚年轻,加之他是行伍之人,本来是不屑官场上这些矫揉造作,只是如今当了皇帝,这些面子上的事情,都是需要做的。
“舅舅便不要推辞了。”段明烛淡淡道。“朕登基不久,诸事繁多,若是你也不肯替朕效劳,朕再找不到旁人了。”
栾鸿:“如此……臣,叩谢陛下。”
说完了内阁的事情,栾鸿坐回椅子上,开始说今日来乾清宫的正题:“臣还有一事。朝中先帝和景王一党的大小官员,大多已经处理干净,只是还有那翰林学士沈扶,他将景王藏匿起来,玄羽司始终未曾审讯出景王的下落。听闻,昨夜陛下已经派缇行厂接手此事,在诏狱里,栾庆山还与韩掌印发生了冲突。竖子无状,臣代他向韩掌印赔个不是。”
说着,栾鸿冲着韩卓躬身一揖,韩卓急忙回礼。
“首辅大人折煞奴才了。奴才只是替主子办事,哪里想到得罪了栾指挥使,该赔不是的是奴才才对。”韩卓滴水不漏地回应道。
段明烛淡淡一笑:“此事朕已听说了。是韩卓有错在先,昨夜朕已经教训过他,罚了一月俸禄。”
“陛下和韩掌印海涵,臣没齿难忘。”栾鸿又道,“只是沈扶此人既然已交由缇行厂审讯,敢问韩掌印,可有审出什么结果?”
韩卓正欲回答,段明烛抬手止住他。“玄羽司半个月都没有做到的事情,缇行厂又怎会一夜之间做到?”
栾鸿略一迟疑,段明烛又道:“诏狱的酷刑,舅舅觉得对一个文人管用么?”
“……还请陛下赐教。”
“他是朕的先生,朕最是了解他。”段明烛顿了顿,又道。“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只需循循善诱,迟早有一日,他会说出景王的下落。”
栾鸿想了想,点了点头。“陛下圣明。只是沈扶此人,毕竟是忠于景王的。陛下不得不防。”
“朕已经抄了他的家,革了他的职,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韩卓心里笑了笑。沈扶出自鹂城沈氏,但他早就被沈家族谱除名了。延熹九年,沈扶独自一人进京参加殿试,高中进士及第,且还是二甲传胪,自此他便定居凤京府。至今已经十二年了。再加上他又没有成亲,可以说,沈扶的家只有沈扶一个人。况且他还是翰林出身,俸禄又低,这抄个家恐怕连五十两银子都抄不出来。
话已至此,栾鸿也无话可说了,只得站起身来一揖:“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陛下了。玄羽司办事不力,臣在此代栾庆山告个罪。”
段明烛:“朕即位不久,日后事务繁多,还要多倚仗舅舅。”
两人又客套乐几句,栾鸿正欲离开,段明烛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叫住了他。
“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栾鸿问道。
“沈扶身上还戴着镣铐,那钥匙是不是还在诏狱?”
栾鸿一怔。他是内阁首辅,又不是掌管诏狱的,他哪儿知道钥匙在哪里?栾鸿心想。他自忖侍奉先帝二十余年,摸透了先帝的心性,而如今面对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竟然有些捉摸不透。不过陛下既然有此一问,他也只得试探着回应道:“陛下容臣回府跟栾庆山说一说此事,让他将钥匙送来给陛下。”
段明烛这下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有劳舅舅了。”
栾鸿离开后,内阁送来了今日的奏疏。段明烛走不开,只能交代韩卓回养心殿瞧瞧沈扶睡醒了没有,并让他喝药。
等韩卓回来之后,段明烛依旧在看着折子,头也没抬:“先生的药喝下了么?”
韩卓行了个礼,恭敬回应道:“沈学士起初不愿用药,奴才好说歹说,总算劝他喝下了。只是看上去,仍是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段明烛手上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狼毫放回笔搁上。
“主子,容奴才多嘴问一句。沈学士留在养心殿,并非长久之计。说不定还能让栾党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不知主子可有什么打算?”
段明烛的转头望向窗外,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宫人打扫干净了,只是树梢上还覆盖着厚厚一层雪。这个时节,凤京府的候鸟都飞向了南方,不知为何,此时那覆雪的树枝上竟然还有一个麻雀窝,一只麻雀站在窝旁,嘴里叼着几只虫子,正在哺养着窝内的小麻雀。
“你知道栾家的人为什么要扶持朕上位么。”段明烛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因为主子唤宁康宫那位一声母后。”韩卓低眉回应道。
“那朕为什么唤她母后?”
“这……”韩卓稍稍皱眉,虽然他知道答案,但是这件事情说来就话长了。而且他不知道段明烛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情,与沈扶又有什么关联呢?
段明烛低促地轻笑一声:“还不是因为朕的大哥去世得早,她没了儿子,便将朕收养了过去。否则朕不过是一个舞姬所出的庶子,哪有资格当贵妃的儿子。”
说起他的身世,韩卓也跟着心疼了起来。段明烛却仿佛浑不在意,云淡风轻地说:“可是她没有儿子,却有孙子。只可惜年纪太小,否则栾家扶持的定然是这个孩子,而非朕。”
“主子……”韩卓看着他。“所以主子是想与栾家抗衡到底,借助沈学士之手……”
段明烛道:“朕跟栾鸿说,对先生要循循善诱,这是实话。”
“可是沈学士他……他是恨主子的。”
“那你说,朕若是掏心掏肺地对他,能否让他回心转意?”段明烛认真地看着他。
“……”
韩卓心想,昨夜您喂药的时候,沈学士把药碗摔了,您差点发火,就这脾性,我看悬。
虽然这般想着,韩卓到底也没敢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能。”
段明烛看着他勉为其难的样子笑出了声,“行了。朕去看看先生,你帮朕把剩下的折子批了红。”
韩卓答了声“是”,又取来狐裘给他披上。段明烛坐上御辇,向养心殿的方向行去。
半路上,一名身着麒麟服的玄羽卫向这边走来,段明烛微一抬手示意停下,那人单膝跪在了御辇旁边行礼。
“干什么的?”段明烛睨向他。
“属下奉栾指挥使之命,给陛下送来此物。”
那名玄羽司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侍奉在旁边的一名宫女将那物接了过来,呈给段明烛。
段明烛一看,原来是一把钥匙,随后他莞尔一笑,心里想着栾鸿和栾庆山办事还挺麻利。
“朕知道了,回去罢。”
那玄羽卫低头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段明烛手中把玩着那把钥匙,很快御辇就回到了养心殿。
解下了狐裘,段明烛屏退下人,走进内殿。沈扶没有习武之人的机警,再加之他精神不佳,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段明烛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沈扶,只见他倚坐床前,手中执书而阅,神色很专注。
段明烛没有立刻走上前,而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打量着他。
沈扶此时未曾束发,青丝如墨,流水般披在肩侧,薄唇微抿,比常人少了几分血色,一双狭长眸子幽远而深邃,打眼望过去,因多了几分病态,他好似落入凡尘的谪仙,光风霁月,清雅绝尘。
显然,他平静看书的样子比动怒的样子要好看数倍。
段明烛换了个姿势,倚在墙上抱臂欣赏着他的先生。不知为何,他此时却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作为舞姬所出的皇子,他幼时并不受宠。延熹九年,段明烛八岁,延熹帝草草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初入翰林的年轻进士当他的先生,那个人就是沈扶。
同年的进士,有的也被安排给了别的皇子。这些年轻的翰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心高气傲。段明烛是他的学生,那他就要把段明烛教成最优秀的皇子。所以,他也是最严厉的先生。只有把皇子教好了,他才能被他的座师向涟看重。
但是如此一来,受苦的就是那可怜的小皇子了。每天不到卯时就得起来背书,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用早膳。段明烛小时候那是对背书半分兴致都没有,有一次趁沈扶不注意,还没做完课业,就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到院子里斗蛐蛐去了。那是沈扶第一次动怒,他自忖对这位皇子已经足够容忍了,于是冒着被皇帝怪罪的危险,用戒尺将段明烛狠狠教训了一顿。年仅九岁的段明烛疼地哇哇大哭,扬言等他长大了就抄了他的家,诛了他的九族。
等他哭累了,迫于沈扶的威慑,可怜的小皇子仍然不得不用那被打得通红的右手噙着眼泪把当日的课业完成了。
事后,不出所料沈扶被他的老师也就是前任内阁首辅向涟说了,但好在目的达到了,段明烛听话了不少,至少不再无故旷课、上课睡觉、不做课业之类的。
就这样,沈扶当了他六年的先生,他十五岁的时候,跟着宣平侯楚临遥去了北境,也是那一年,沈扶被提拔为翰林院掌院学士。
逐渐飞远的思绪被扯了回来,段明烛取来昨夜曾经用过一次的伤药,走到床边落座。
沈扶余光已经看到了那一抹玄色的衣角,也猜到了来者是谁,遂一句话都没说。
“该换药了。先生是自行脱衣裳,还是朕帮……”段明烛顿了顿,“帮你叫个宫女来?”
“不敢烦劳陛下。”沈扶面无表情道。
“意思就是自己脱?”段明烛挑了挑眉。
沈扶无动于衷。
段明烛无奈扬声道:“来人。”
两名宫女碎步从殿外走了进来,行了一礼。来的人是段明烛的心腹。自从他登基之后,太后没少往养心殿送人,全被他打发到后院做事,前殿只留了这几个他登基前就跟在他身边的人。
“服侍沈大人把衣裳脱了。”
“是。”
那两名宫女走上前来,正欲伸手去解他的衣扣,沈扶被人触碰的一瞬间拧紧了双眉,随后抬手挥开那二人,眸中流露出一道冰冷的目光,将那两名宫女吓得跪倒在地上。
段明烛叹了口气,让那二人退下。随后他走上前去,敛目看着他,淡淡道:“不上药,伤口溃烂,还是会发烧。”
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段明烛坐在床畔,将他手中的书拿开。
沈扶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睛里划过一丝厌恶情绪。
“不好意思让朕看你的身子?”段明烛笑笑。“昨夜你昏迷的时候,朕已经看过一次了。”
沈扶脸色一黑。
“先生应该不希望朕用些手段将你弄晕过去再上药吧?”段明烛歪着脑袋瞧他。
沈扶没再说话。段明烛见状,上前来亲手替他解衣裳。
段明烛一心关怀他的伤口,未曾设防,在碰到他衣襟的一瞬间,沈扶眸中划过一分狠戾,倏然间将不知何时藏的一块碎瓷片刺向他脖子。
等段明烛发觉时,那瓷片离他颈间已不逾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