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陶然交待完后,背着双手信步走开,青瞳只听他道:“爷等着急用,记得莫误了时辰,莫忘了我说的祭品。”
“可是……”
祭品好多,而且周围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一个时辰让他上哪儿弄这么多祭奠用的物品啊!
等青瞳从怨怼中返回神,陶然已然走远了,他没有时间后悔,只好拔腿向山下店铺跑去,边跑边懊悔自己的失策,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寺里诵经念佛呢。
一个时辰后,日暮时分,青瞳两条腿跑得酸痛,总算把物品置办齐了。
他抱着一大堆东西返回墓前,却不见陶然的身影,在周围逡巡了半天,听到鼾声传来,顺声望去,发现陶然竟斜靠在附近一棵树的树杈上,双臂当枕睡得正香。
青瞳气不打一处来,他为了置办祭品东奔西走,指使他的人居然在这里睡大觉!
他叫了两声,无奈陶然睡得正香,毫无反应,他气得把东西放在墓前,去找了颗小石子甩去,眼见石子将要击到陶然的脸上,陶然翻了个身,刚好躲了过去,身子却失去了平衡,一头栽了下来。
陶然功夫颇好,落到一半时凌空一翻,身子半倾,以屈膝之状半伏在地,两鬓秀发随他跃下时轻轻扬起,嘴上抿着一株桃花,花开正艳,恍似映红了他半边脸颊。
一连串动作做得飘逸洒脱,若眼前是桃花渡的那些姑娘,此刻大概会大拍巴掌赞叹连声,可惜现在在旁边的是一肚子火气的青瞳,哼道:“少爷功夫见长啊,若是去考武状元,那定能金殿夺魁,没别人什么事了。”
“一天要跟那么多举子打架,不累死也得烦死,去考那种状元,我宁可在家睡觉。”
陶然拿下口中叼的桃枝,施施然站起身,言下之意好似那武状元原本就是他囊中之物般,狂妄得让青瞳无力,不过也知他个性懒散,叹道:“不考武也可以考文啊,三年前的春闱大考,如果少爷也参加的话,邢家少爷只怕中不了探花。”
陶然脸色微变,随即便笑了,道:“这种出风头的事我怎么好跟别人争呢。”
“可是老爷很希望你去争啊!”青瞳恨铁不成钢。
陶然却似没听到,眼神扫过地上的祭品,满意点头。
“看不出你这个小厮做得还满称职,这么短的时间还真都备齐了。”
话被无视,青瞳没好气地道:“这世上只要有钱,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郊外不似城中繁华,走几里路都看不到店铺,还好他脑子转得快,跑去农家询问,时近清明,乡里人都有提前置备祭奠用品,看他出手阔绰,就很痛快地把东西都卖给了他。
“少爷你还真闲啊。”
看着陶然将供品按规矩一一摆好,做得有模有样,青瞳想起了沐燕非,那个器宇不凡,全身浸透杀气的男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劝道:“我知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给沐公子看的,可是那位公子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贵人,不比桃花渡的姑娘们,这种小恩小惠打动不了他。”
“谁说我是做给别人看的?”陶然摆置着供品,道:“相逢即缘,既然遇到了,祭奠一下也是应该的。”
青瞳没说话,嘴却撇了撇,感应到他的不屑,陶然又道:“反正身边有个使唤的人,不用白不用,借花献佛而已,又不费什么功夫,能钓到鱼固然是好,钓不到也没什么损失。”
“你是说我我我……”
青瞳指着自己鼻子嚷,那个所谓白使唤的人不会是在说他吧?他这么辛苦的做事,在这位陶二公子的眼里只不过是个顺手拿来使唤的家伙?
他一口气憋在嘴边,半天没顺利喘上来,肩头一紧,被陶然揪住衣服提到了一边,用很怜悯的眼神看他,道:“你还是回去念经吧,也许可以治好结巴。”
青瞳气得掉头就走,气呼呼奔出了好远,又忍不住转过身问:“你何时回庙里?”
“你要来送饭吗?”
这次青瞳没再多话,撒开步子飞快地跑远了,再跟陶然混一起,只怕他还没回家,就先被气死了。
陶然没回头,听着小童的脚步声跑远,他随手一掷,将杯中酒洒在墓前。
晚风中桃花翩翩,尽落在清茶薄酒之上,夕阳落下,四周说不出的苍凉,陶然把折下的那截桃枝斜摆在碑前,凝视墓碑良久,缓缓道:“今日我祭你,却不知他日又有谁来祭我?”
月过中天,陶然摇晃着来到跟沐燕非相遇的地方。
他方才喝了不少酒,被风吹动,醉意渐涌,只见四下寂静,入目之处除了桃林还是桃林,在左右信步徘徊了许久,始终不见沐燕非出现。
他有些无聊,索性走到一棵树前,在树下盘腿而坐,又把特意带来的酒坛放在面前,掏出腰间玉笛,碧绿笛子在手间挽了个花,搭到嘴边,默记着桃花渡歌姬奏的乐曲吹了起来。
笛声清亮,曲调却磕磕绊绊的无法连起,陶然没注意到,唧唧呀呀地吹了一阵子,正自得其乐着,前方不远处突然跃出两道身影。
人影俱是黑衣打扮,头扎黑巾脸蒙黑布,露出的一对眼珠也是黑漆漆的,唯一明亮的是手中长剑,剑身阴寒,随着他们的走近泛出杀戮冷光。
“住嘴!”
走在前面的矮个男子喝道,声音低沉,充满了怒气。
陶然停下了,略带醉意的眼眸微微眯起,扫过两人的装束,了然地挑起眉,摸摸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随手扔到他们面前,道:“我只有这么多,够了吗?”
陶然天生贵气,单一个撒钱动作,也做得洒脱无比,但在两人眼里,那跟施舍一般无二,另一个也动了怒,吼道:“你当我们是要饭的?!”
“难道你们是来听曲子的?”
两人是奉命来杀人的,明知不该多言,可陶然那不屑眼神由不得他们不气,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吹得有多难听?连基本音律都不通,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这种破玩意连鬼都不想听!”
“是吗?”陶然手抚长笛,微笑道:“那两位也不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鬼,勉强听了这许久?”
听陶然言下之意,早知他们在左近,两人脸色同时一变,不敢再啰嗦,长剑扬起,呼啸一声同时攻上。
陶然笑容不改,站起来,用脚挑起地上的酒坛,身子轻晃,堪堪在两剑之间闪避过去,笑问:“来真的吗?”
两人不说话,又是一齐攻来,陶然脚步飘忽,在剑光下左右躲闪,一个不小心,袖子被剑尖划到,破了个大口子。
在前面攻击的矮个男子大喜,趁机又抢上前连刺几剑,却不料陶然长笛逼近,快如闪电,瞬间便抵在了他眼前,他急忙躲避,陶然用的本是虚招,把对手逼开后身子连翻,落在了一棵树下,抖抖被豁开大洞的衣袖,眼眉挑起,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两个黑衣人不答,对视一眼,双剑合璧同时击上,陶然见他们一出手就是致人死地的杀招,便抬起手上酒坛,自嘲道:“原本想与你畅饮,你却爽约,只可惜了这坛美酒。”
说完,挥拳砸开酒坛封口,坛口仰起,顿时酒水飞溅,直泼在他口中。
他仰头连喝数口,猛地将酒坛甩了出去,酒坛去势如飞,两个黑衣人竟不敢直接接下,慌忙闪避,陶然已身体轻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了他们之间,脚步虚浮凌乱,笛影飘忽,却又偏偏快得让他们应接不暇,玉色长笛搅乱了飞舞的花瓣,不断飞向两人面门。
柔软花瓣无法对人造成伤害,却惑乱了眼神,再加上陶然怪异的步法,二人一时间都乱了手脚,矮个男人接了几招,肩膀被笛尾敲到,还好陶然没用内力,点到即止,他突然回过神来,大叫:“醉剑!”
“算你识货。”
陶然玉笛横扫,荡开了逼来的长剑,身体就势半倾,做了个醉卧花丛的姿势,这一招原需以饮酒助兴,可惜他抬起手,才想起酒坛方才被自己砸掉了,这个发现让他不快起来,身体向后轻纵,跃出了战圈。
矮个男人见屡战不下,有些急躁,以为他要逃命,喝道:“莫跑!”
“我没想跑,只不过打累了,换个方式。”
陶然纵身跃到树上,笛子横起,对向嘴唇吹了起来,顿时尖锐之声震响,尖锐铿锵,不绝入耳。
二人以为陶然想用狮子吼之类的功夫,都急忙运气凝神,谁知刺耳笛声响没多久,远处传来扑啦啦的怪异声音,很快一群乌鸦聚集而来,扑闪着翅膀向他们啄下。
两个黑衣人久经沙场,乌鸦啄尸的场景他们常见到,但鸟兽惧人,不会主动攻击,今天还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乌鸦群起叼啄,一时间俱乱了手脚,武功派不上用场,只能尽量腾跃躲闪。
陶然在树上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跃下桃树便要离开,矮个男人大叫:“莫跑!”
“有兴趣的话,下次再战。”
跟沐燕非的约定时辰已过,陶然不想再多逗留,脚下轻点,头也不回离开了,身后响起一连串的愤怒声,都被他毫不在意地甩远了。
夜过三更,清风寺后院某个厢房里依然亮着灯光,烛火跳跃,将映在墙上的身影晃得飘忽不定,沐燕非端坐桌前默读,已是深夜,他的神情间却毫无倦意,腰板挺得笔直,透出跟普通富家子弟完全不同的刚毅气息。
桌上摆放的茶盅被拿走,很快又换上了一盏热茶,阿中在旁边小声道:“公子,夜已深了,明日还要赶路,你还是早点歇了吧。”
沐燕非眼神盯着书面,道:“阿南阿北还没回来。”
“可是公子的身体不比从前,这里更寒露重的,若是染了病,只怕又要耽搁之后的行程。”
阿中瞅瞅沐燕非神色,没敢说只是料理个会几下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阿南一人足够,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沐燕非,撤走一人已是危险,更遑谈撤走了两个人。
不过长年征战在外,他们都习惯了无条件去服从,不管那个命令是否有偏差,这种稍做建议已经有违下属本分,还好沐燕非没在意,道:“跟塞外风霜相比,这点寒气算什么?轻敌才是最大的致命伤。”
阿中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到一边,沐燕非又道:“那人好像从小习武。”
“是,不过他生性懒散,练武断断续续,不如他兄长勤奋,他父亲……”
沐燕非挥手打断了,他对那个轻浮家伙的出身毫无兴趣,他只想知道他是否真那么难缠,时辰早过了,为何属下迟迟未归?
一室寂静,跳跃的烛火稍微弱了下来,阿中上前拿起灯台,去角落里加了灯油,又挑挑灯芯,灯烛渐亮,他刚把灯台放回桌上,就听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咣铛一声,门被推开,陶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你……”
阿中看到原本该是将死之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吃了一惊,忙去拦他,谁知陶然虽然喝得酩酊大醉,脚步都踩不稳,力气却大得出奇,一把推开他,径直向床前走去,嘴里嘟囔道:“爷口渴了,青瞳,快去倒茶。”
沐燕非脸色微变,站起身,上前挡住陶然,喝道:“出去!”
陶然酒喝得甚多,一双漂亮眼瞳因为醉酒懒倦地眯起,看到他,抬起手,似乎想搭讪,被沐燕非闪身避开了。
陶然的手落了空,吃吃笑道:“你是桃仙……原来桃仙没去赴约,是来了我房间等候的。”
沐燕非眼里闪过杀机,摸到腰间匕首,却不料陶然没站稳,向前一个踉跄,沐燕非跟他站得太近,眼见他向自己撞过来,本能地向后退避,陶然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抱住他双肩向前扑倒。
沐燕非是习武之人,在跌向床铺的刹那间猛地一转身,避免了被撞倒,却仍然被陶然带着摔在了床边上。
与此同时身旁传来轻微撞击声,沐燕非脸色微变,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暗器穿过木棱的响声,转过头,就见床架上钉着一枚银箭,箭羽不长,大半射入了木中,箭身在灯下闪烁着诡异青光,尾部还在轻微颤动,揭示了冷箭射进时的力道。
沐燕非迅速站起,眼神凌厉看向窗外,外面传来低沉的对打声,看来是暗卫发现了刺客的行迹。
阿中训练有素,冲过来挡在沐燕非身前,见沐燕非没受伤,这才放下心,要去拔那箭翎,被沐燕非阻住,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阿中迟疑了一下,沐燕非冷笑。
“我还没有没用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主子心情不好,阿中没敢再犹豫,领命跑了出去。
沐燕非小心握住箭羽尾翎,将它拔下,一路上,这不是他第一次遇上暗杀,但却是头一次这么凶险,箭头浸了剧毒,射来得毫无征兆,如果他不是被那个登徒子拽倒在床上,以他现在的武功绝对躲不开。
一群连面都不敢露,只会暗中杀人的胆小鬼!
沐燕非不屑地将箭翎扔到了地上,转过头,陶然已爬了起来,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了沐燕非身上,奇怪地问:“桃仙,你怎么在这里?”
沐燕非沉默不语,只冷冷盯住陶然。
陶然醉得很厉害,凤目含笑,端的是雅士风流,不过在沐燕非看来,他只不过是个轻浮之辈,厌恶地皱起眉,不敢肯定自己方才被带离险境,究竟是巧合,还是陶然故意为之。
陶然还醉着酒,无视于他的紧盯,沐燕非只好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是我的房间啊。”
寺庙的建造格局以中间为主轴,左右分开,沐燕非的厢房跟陶然的正好相对,在靠近庙墙内侧的地方,陶然醉酒误入勉强说得过去,沐燕非虽然不十分信,却没多做纠结,又问:“你回来前可曾遇过什么事情?”
“被……”陶然醉得有些坐不住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反问:“打劫算吗?”
“打劫?”
“两个土包子来打劫我,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武功那么烂还敢打劫,我跟他们过了几招……”
话说到最后愈来愈含糊,感觉陶然要醉倒了,沐燕非猛提他的衣领,喝道:“后来呢?”
“后来?”陶然皱眉想了想,“后来酒没了,我懒得再打,就招呼了小乌们来助阵。”
“小乌?”
“一群小乌鸦,我养的,明天开始要连着下几天大雨,诸行不利,它们心情不好,正好找人出气,那两个家伙现在一定很倒楣,哈哈。”
沐燕非下意识地转头看窗外,关闭的木窗隔断了外面的风景,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打斗声,声音低沉,显然双方都刻意控制了声音,不想惊动不相关的人。
今夜月朗风清,这种天气居然有人说将会有暴雨,沐燕非嗤之以鼻,冷笑问:“谁说的?”
陶然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反问:“小乌它们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接二连三被耍,沐燕非火气渐涌,提着陶然的衣襟揪到自己面前,冷冷问:“你究竟是何人?”
“你?……”
陶然眼瞳迷离,游离着魅惑的情意,嘴角勾起,主动向沐燕非慢慢靠近。
这次沐燕非没有躲避,漠然看着他贴到了自己眼前,四目相对,最后还是陶然先忍不住笑了,头一侧,贴近他耳旁,小声问:“你是皇宫里出来的对吧?”
沐燕非一惊,迅速拉开他,厉声喝问:“你听谁说的?!”
“你自己啊。”
陶然眼神扫过沐燕非腰下,很暧昧地笑,“你不是说你没有那个脏东西吗?既然不是仙人,那只有一种可能……”
沐燕非生平头一次有了因怒杀人的念头,他想了又想,想不出自己曾那样说过,身为七尺男儿,却屡次被这样嘲笑,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手腕移到陶然的嗓眼,眼眸中杀机四溢。
可惜陶然醉得太厉害,完全没感觉到他的杀意,身体前后摇晃着,压低声音,吃吃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沐燕非的手猛地掐下,即便现在他的内力失去八九,要杀个醉鬼也易如反掌,谁知手上刚一加力,陶然的脸色便变了,露出痛苦之色,随即身体向前猛地一倾。
看他的情形却是要吐,沐燕非怕衣衫被弄脏,急忙躲避,却仍然迟了半分,陶然趴在床头大吐起来,有不少溅在他的衣襟上,顿时酸臭气溢满房间。
沐燕非自封王挂帅以来,就再没碰过这种事,今日却被屡次冒犯,不由勃然大怒,随手握住斜挂床头的妖刀。
刀身刚抽出半寸,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阿中匆匆跑进来,看到他拔刀,脸色一变,在门口刹住脚步。
沐燕非冷静了下来,看着趴在床边吐完,又向后一仰完全坠入梦乡的陶然,他脸上浮起笑意,笑容阴冷,阿中只觉背后发寒,不自禁地抖了抖。
“阿中。”沐燕非好整以暇地还刀入鞘,问:“上次我拔刀是何时?”
阿中扫了眼在床头昏睡如猪的陶然,小心答:“半年前边塞胡族犯乱时。”
“是啊,御锦候是用来退兵杀敌的,杀个醉鬼,没得辱没了它。”
沐燕非恢复了平时的漠然神情,不再看陶然,转身出房,阿中瞅瞅满地污物,皱起了眉,也跟随出去,引沐燕非来到隔壁厢房,那是备用的一间,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阿中去取了干净衣物请沐燕非换上,道:“那几个人已被处理掉了,寺里不会有人注意到。”
沐燕非没在意,随口问:“这是第几拨了?”
“第四拨。”
“四拨?原来我的命这么受欢迎吗?”
“呃,公子年纪轻轻便封王挂帅,春风得意,自会有嫉妒之人。”
“王爷不过是个虚名,帅印也已交了,还不够吗?”
沐燕非换着衣服,冷笑想,也许不是不够,只是想要得更多,只可惜大家都想要,所以最后谁能真正拿到没人晓得。
阿中见沐燕非神情淡漠,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随便答话,只唯唯称是。
刺杀发生得太突然,等暗卫把事情都处理完,天已蒙蒙亮,沐燕非没了睡意,衣服换好后,便让阿中把一直在读的兵书拿给他,继续往下翻阅。
过不多久,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却只在门口徘徊不进,阿中跑过去,很快回来回复,道:“阿南阿北回来了。”
沐燕非点点头,示意让人进来,阿中脸上略露犹豫,见他迟疑,沐燕非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便输了,有什么好遮掩的?”
好半天,两个黑衣男人磨磨蹭蹭地挪进了房间。
他们的头巾和面罩扯掉了,束好的头发也散开了,很狼狈地披在脑后,夜行衣上多了好多洞,衣衫前襟被扯开,露出大半个胸膛,高个男人比较惨一些,额头受了伤,虽然没出血,但啄痕淤青很明显。
看到二人这副模样,沐燕非的俊眉拧得更紧,他见陶然平安归来,就知道属下吃了亏,但没想到他们会狼狈到这个程度,问:“怎么回事?”
“那男人会妖术,召唤了一大群乌鸦来……”
叫阿南的矮个男人恨恨地道,由于气愤,声音拔得很高,不似方才在桃林时的阴沉模样。
由不得他气愤,他也是在沙场上拼杀过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没想到这次居然阴沟里翻船,栽在一群畜生手里。
也不知陶然使了什么妖术,让乌鸦一反常态,很凶恶地围攻他们,要不是他们反应灵敏,忙乱之中脱下外衣挥挡,逃得比较快的话,只怕会更狼狈。
想起当时手忙脚乱的情景,阿南就恨得牙根直咬,却又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经过叙述了一遍,沐燕非听完,沉吟着问:“他武功如何?”
这次回话的是阿北,他明白沐燕非的心思,答得很仔细,道:“他会醉拳,打得不错,不过招式轻浮,后力不足,看得出他长年练拳,却不醉心武学,似乎只凭喜好学些自己喜欢的拳术。”
沐燕非点头,他知道那个登徒子会些拳脚,没想到他居然有点本事,可以在自己两名属下的夹攻下全身逃脱,问阿中。
“他父亲和长兄好像也会武功。”
“陶家经营绸缎布匹,算不上大富,不过家境宽裕,在各地都有分铺,需经常东奔西跑,所以请了拳师教些技艺傍身,只是些粗糙功夫而已。”
可是他的粗糙功夫却把自己的两名暗卫打得狼狈不堪,沐燕非恨恨地想,自己倒是低估他了,道:“再去细查一下。”
阿中领命,阿南忍不住道:“那个人很古怪,不如直接做了,以免后患。”
“不急。”
他现在对这个男人开始有点好奇了,反而不急于杀他。
沐燕非拿起阿中斟好的热茶,却没有喝,只用茶盖轻轻拨着上面的茶叶末儿,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跟平时一样吃喝玩乐,连村姑都不放过,买酒菜还不忘调笑几声。”
阿南愤愤说完,阿北接着道:“不过他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没做,下午跟公子分开后,他遣小厮去买了祭奠之物,给老夫人上香。”
沐燕非顺茶的手一顿,听着属下的叙述,眼瞳慢慢变得深沉,半晌,道:“他倒是有心。”
“那又不是他做的,是他的小厮跑腿,他只动动嘴皮子而已。”阿南不屑地道。
沐燕非没在意属下的气恼,转头看窗外,天已微亮,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传来,道:“他说近日连续暴雨,诸行不利,你们信吗?”
陶然没说错,天亮后,细雨转大,很快变成倾盆暴雨,山风呼啸,刚出门伞就被旋走了。
这种天气根本无法启程,沐燕非只好打消了离寺的念头,反正这次游山玩水的成分居多,延迟几天并不会影响到什么。
临近中午,陶然终于醒了,沐燕非接到阿中通报,让他把人带到自己房间来。
须臾,陶然摇晃着从外面进来,茫然看看四周,随后盯在了沐燕非身上,嘴角间浮起微笑,上前向他深施一礼。
“昨晚醉酒误了约期,多谢上仙不计较,还特意送我回来。”
“是你自己走进来的。”沐燕非冷冷道。
陶然还没换下昨晚的衣衫,进来带了一股浓郁酒气,压过了墙角的炉香,沐燕非不悦地皱起眉,懊悔自己这么性急地把人叫来,至少该让他先洗一下才是。
他给阿中使了个眼色,阿中会意,上前准备将陶然推出去洗个天然雨水澡,陶然却晃晃悠悠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或许是宿醉未醒,他坐下后便斜起身子靠在了椅背上,眼神迷离,听了沐燕非的话,嘻嘻笑道:“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我连醉酒走错房间,都能遇到你。”
“起来回话!”
阿中快步上前,伸手去按陶然的肩井穴,喝道:“公子面前,哪有你坐的份儿?”
他要提陶然起来,可是手刚搭到陶然的肩头,碧色闪过,陶然的笛子抢先切向他的手臂,阿中在主子面前不敢动粗,只能收势,陶然也没穷追猛打,身子又向后靠了靠,懒洋洋地问:“我为何不能坐?难道他是天皇老子吗?”
这句更是犯上,阿中不敢接,转头看沐燕非,沐燕非让他下去,吩咐:“再加一段香。”
陶然有些诧异沐燕非的隐忍,目光正式落在了他身上。
沐燕非今天依旧一身雪白衣衫,就像他喜欢玄色一般,沐燕非似乎对白衫格外中意,简简单单的白衣玉带,却丝毫不减他那身贵气,让人心生敬仰却又因惧于那份傲气而不敢轻易接近。
但,陶然讨厌白色。
白的没有一点瑕疵的东西,只会让人生起毁掉的冲动,太淳厚的东西不适合他,似乎也不适合眼前这位傲气冷峻的年轻公子,心思在转念间,不知觉地想起了已渐趋淡忘的那抹白衫,眼前有瞬间的恍惚。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沐燕非正不悦地看着自己,陶然急忙掩下旧事,拍掌笑道:“上仙此举甚合我意,这里好像聚集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把原本好好的庙宇弄得乌烟瘴气,正需清香驱逐。”
话含讥讽,却又说得颇有深意,沐燕非冷冷盯住陶然,没忽略方才他瞬间的迟疑,但很快又变回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像是习惯了这份随意,连坐都带着几分慵懒,沐燕非皱皱眉,尽量让自己容忍这些在他看来十恶不赦的举止,问:“这也是小乌告诉你的?”
“小乌?”
“那些听你召唤的小乌鸦。”
陶然皱起眉头,似乎为想不起来而感到苦恼。
沐燕非提示道:“昨晚你说乌鸦告诉你近日暴雨,你不记得了?”
“喔,想起来了。”
陶然用笛子尾部轻轻敲了下自己的头,“是啊,那些小东西很可爱,其实鸟兽都通人性,要跟它们友好相处很简单。”
沐燕非扫了一眼暗卫藏身的方向,他相信自己的属下绝对不会认为那些扁毛畜生可爱。
陶然含笑看他,眸光却暗藏锋利,像一柄匕首,在不经意中揭开他的面具,妄图窥探到他的内心。
沐燕非不悦道:“你是想把今后的东西一次都看完吗?”
感觉到他的杀机,陶然错开了眼神,笑嘻嘻道:“我只是比较喜欢欣赏……”
“名字。”
陶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沐燕非问的是自己,很吃惊地看他。
“原来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名字!”
看看沐燕非冷峻的脸庞,陶然无奈地耸了下肩,道:“在下苏州人氏,上陶下然,字……”
“你武功不错。”
“还算过得去,全仗早年恩师教导有方。”
“师从何派?”
“无门无派,家师以乞讨为生,因缘际会在我家住了段日子,后来就云游四方了,说起来我也有十几年没见他了。”
“尊师贵姓?”
“他说他叫王二。”
陶然很配合地回复,笑容温和有礼,但看在沐燕非眼里,却透尽了狡诈,这王二之名莫说天下,便是苏州城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陶然说了等于没说。
“上仙好像对我的家世很感兴趣,说起来我陶家在苏州城也算有点地位,经营的针绣绸缎生意上至京城,下到滇南,上仙如有兴趣……”
“我非仙人。”沐燕非冷冷打断他。
“我知道,不过叫得习惯,有些改不过来了。”
陶然将玉笛在掌间轻轻敲打着,忽然身子向前探了探,笑容可掬地问:“或者我叫你燕非,怎样?”
沐燕非尚未回话,阿中先恼了,喝道:“混账,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那不如叫阿沐好了,我也比较喜欢直呼姓氏。”
阿中更恼火,正要发怒,沐燕非用眼神制止了他,问:“这雨何时停?”
“不晓得,小乌它们没说。”
“我想知道,去问一下。”
“既是阿沐的要求,敢不从命。”
陶然爽快应下,懒洋洋地站起身,施了一礼后离开,走到门口时,沐燕非又叫住他,道:“我要马上知道。”
“你不会是要我冒着这瓢泼大雨出门跟乌鸦谈心吧?”
陶然打开门,暴雨立时随风卷了进来,瞬间淋湿了门口的地面,他转头,好笑地问。
沐燕非不动声色回:“你刚才还说敢不从命。”
“在风和日丽的情况下,我很乐意帮忙,不过……”陶然扫扫外面暴雨,微笑道:“现在我找不到一定要去做的理由……”
“噗!”
一枚寒光擦着陶然的面门射过,插在了他面前的门框上,箭羽轻震,铮铮有声,沐燕非道:“既然雨大不利出行,不如你跟我的手下切磋一下武功。”
陶然盯住箭羽,神色转了几转,忽然莞尔一笑。
“我突然觉得,有时候风雨行舟,也别有番乐趣。”
他说完,施施然走出去。
房门带上了,听到脚步声渐远,阿中禀道:“上次所查消息有遗漏,是属下办事不利,属下想再去城里查探一番。”
“做事不急于一时,这么大的雨,你去了也碰不到什么人。”
他现在倒更期待陶然将带给他什么消息,或者,想看到陶然淋成落汤鸡后狼狈不堪的样子。
沐燕非没派人跟踪陶然,这么大的雨无法顺利追踪,而且除了陶然,没人会傻到在暴雨中去跟鸟兽聊天。
陶然去了很久,傍晚时分才回来,他披的蓑衣完全没派上用场,全身湿透不说,衣服下摆还溅满了泥泞,回来后没有去沐燕非的院落,而是回了自己的厢房,吩咐青瞳烧水洗澡。
青瞳不知陶然昨晚宿在沐燕非那边,见他一天一夜未归,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急得满屋乱转,要不是雨大风急,早跑出去找他了,听他说是为了帮沐燕非做事冒雨出去,气得不得了,又担心他淋了冷雨生病,急忙备好热水,让他泡浴驱寒。
陶然泡浴泡了大半个时辰,泡好后又开始享用晚餐,阿中过来看到他悠闲自得的模样,似乎早把跟主人的约定忘记了,忍不住去敲门,说主人等急了,让他赶紧过去复命。
“他有求于我,不该是他过来找我吗?”
陶然吃饱了饭,悠悠品着热茶,相对于阿中的焦急,他散漫多了,斜靠在床榻上,随口道:“我为了帮他讨答案,冒雨出门,他不会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吧?”
“你真这么想?”阿中忍住气道:“如果主子真来了,你可别后悔!”
“我相信如果真是那样,我期待的心情会更强烈。”
有恃无恐的回答,阿中哼了一声,挥袖而去,青瞳看在眼里,又是不屑,又是不解,问陶然。
“你不就是为了讨美人欢心,才遭罪去帮他打听消息的吗?现在又拿什么架子?”
“你不懂。”陶然转动着手中茶盏,含笑道:“美人也需要欲擒故纵的。”
陶然的欲擒故纵只维持了一个时辰,酒足饭饱后,他倦意涌上,正昏昏欲睡着,忽觉脖颈一凉,一枚利刃压在他项下。
陶然睁开眼,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床头,男人个子不高,身形削瘦,手上刀刃却异常寒冷,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
陶然的眼眸眯了起来,懒洋洋地抬起手,指指他的匕首,道:“小心点,很容易见血的。”
“雨何时停?说!”
“嗯?”
“回答我的话!”阿南将匕首又往下压了压,恶狠狠地道。
陶然眉头微皱,继而恍然大悟。
“喔,你是阿沐的手下,来打听雨情的?”
阿南哼了一声,算是承认,陶然上下打量着他,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还有哪里?不就是昨晚去杀他,反被他弄了一群乌鸦啄吗?
怕陶然看出来,阿南急忙喝道:“少啰嗦,你是在这里说,还是跟我去主人那里说?”
“我两样都不喜欢。”陶然眼光扫过压在自己颈上的匕首,道:“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你!”
阿南为之气结,却不敢真的动手伤他,陶然显然也看出了这点,才如此有恃无恐。
正僵持着,就听门口嘿的一声,却是青瞳端茶进来,被在门口的另一个暗卫制住,他失手落了茶盏,暗卫托手接住,顺势扼住了他的脖子。
青瞳看到房间里的情景,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似乎想叫喊,却苦于叫不出来。
阿南见状喝道:“不想你的小厮有事,就老实点!”
陶然嘴角依然噙着微笑,眼神却变得阴冷,讥讽道:“你们主子还真擅长做这种恃强凌弱的事。”
阿南气得涨红了脸,沐燕非虽然派他们来问话,却没让他们对付那个小童,他们主子才不会做恃强凌弱的事……
他张张嘴正要反驳,陶然先开了口,道:“两日后雨势减弱,三日后放晴,不过暴雨过后,山路泥泞粘稠,马车行走不便,想顺畅行路,至少要等五日。”
“若骑马呢?”
“这么大的雨,势必造成水势高涨,勉强越水过桥太危险,若无急事,再停两天又何妨?”
阿南收回了匕首,狐疑看他。
“这也是那些扁毛畜生告诉你的?”
“这是常识,三岁顽童都晓得的。”
压制去除,陶然坐了起来,看着他,笑容中不无鄙夷。
“阁下是北方人吧?北狄荒芜,也难怪见识短浅。”
又被说中了,被耻笑,阿南气急,却无言对答,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他的同伙也放开了青瞳,茶盏还给他,一起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青瞳跑到陶然面前,气汹汹地吼道:“你喜欢勾三搭四也拜托看清人,那位公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你是不是一定要吃了亏才知道回头?”
“现在吃亏的好像是他们。”
陶然完全没把小厮的吼叫当回事,抬手捋捋褶皱的衣服下摆,随口道。
青瞳一怔,又吼:“这附近哪有河流断路?就算暴雨,几座桥也足以舒缓河流,怎么可能无法通行?你就不怕骗人,回头被他们追杀?”
“青瞳,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吧?”
突如其来的问话,青瞳一怔,声音顿时小了很多,问:“怎么?”
“因为我是,所以我说的话要比你可信多了。”
陶然把衣服褪了,准备就寝。
对于他这种针都插不进的软绵个性青瞳很无奈,伺候他睡下,听着外面不断击打窗棂的雨声,叹道:“这雨何时才能停呢?好想回家……”
这种整天跟在陶然屁股后面解决麻烦的日子他真得过够了,开始眷恋家里的好,想大公子,想小豆子,想家里那些小动物,就是不想呆在这个花花大少身边。
“那是我的家,不是你的。”
陶然凉凉地打断青瞳的美好想法,道:“说起来,你进府几年了,当初好像是从北方逃荒来的?”
“是啊,家乡旱灾,家里人都死了,我出来讨生活,还好幸运地遇上公子,他收留我时还没成亲呢。”
说起往事,青瞳脸色不太好,嘟嘟囔囔地说完,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事?”
回答他的是香香的鼾声,证明陶然刚才纯粹只是无聊,拿他的身世解闷而已。
这混蛋根本没心,除了色心外——发现自己被耍了,青瞳愤愤不平地想。
次日依旧暴雨连绵,陶然睡到午后才起,主动去找沐燕非,却吃了闭门羹。
他百无聊赖地在寺里闷了一天,到第三天雨势果然渐小,午后时分已有停歇迹象,陶然去拜访沐燕非,又被拦了下来,等他走后,阿南不解地问沐燕非。
“陶然事事都说准了,公子为何不见他?”
“我在等。”
等阿中的消息,看这个人值不值得自己再费心思。
第四日雨霁天晴,阿中查寻的消息也送来了,跟陶然所说的相差无几——
陶然年幼时,陶家的确住了位叫王二的乞丐,据说是生病倒在了陶府门前,被陶然救回了家,乞丐为报恩,病好后在他家住了一年,指导陶然武功,可惜陶然生性散漫,求学只是点到为止,后来乞丐离开,闲云野鹤,行踪无法寻觅,不过这件旧事周围邻舍都知道,并不难问。
“看不出他心肠还不错。”
“也不是这样,陶家生意都由长子打理,陶然只管花钱,他生性放荡,又喜欢游历,陶家各地分铺的情况他比长子更了解,有时他遇到受伤的鸟兽,会出手救助,不过救完就扔,不管其死活。”
那就是凡事单凭喜好去做,与心肠毫无关系了。
沐燕非接过阿中递上来的纸张,阿中办事稳妥,将陶家上下内外事无巨细地都打听了一遍,写下后,还在一些地方加了标注。
沐燕非看到陶然的交友和常去的地方时,眉头微皱,眼神很快掠过去,把重点放在陶家各地的分铺上,最后落在滇南。
“陶家生意不大,铺子倒是不少,连滇南那边都有。”
“陶家经营针绣绸缎,刺绣这东西南北迥异,自然是天南海北的走,据说相当赚钱,只可惜陶然不争气,否则他们家底应该更殷实。”
沐燕非对刺绣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看着写满字的纸张,心中有了计较,问:“他这几天在做什么?”
“无所事事,除了喝酒就是大睡。”
自己为无法启程烦心,他倒过得舒服,沐燕非冷笑,将纸收好了,命阿中将陶然带来,阿中出去不久就匆匆回来,道:“他不在,僧人说,他带着小厮踏青去了。”
“他游兴倒高。”
被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雨困了好几天,沐燕非感到很郁闷,听了阿中的话,他站起身,道:“既然天气正好,不如我们也出去走走。”
接连数天大雨,寺庙内外被完整地洗刷了一遍,春风拂来,带着青草清香,让人心胸一清。
沐燕非反背着手顺小径慢慢走着,四周宁静的田园风光让他不由心生向往,可惜明白所谓归隐终究只是想想而已,就算他可以放下,也有无数人不会罢手,所以,能得短暂的清静便好。
沐燕非是个务实的人,不会把时间放在无法实现的空想上,加快脚步,来到母亲的墓前。
明日他便要离开,原本想在走之前再祭拜一下,来到之后,却发现墓前打扫齐整,因为暴雨散乱在四周的花瓣被扫过了,碑前简单摆了两盒果盘,青烟缭绕,随风消散。
阿中左右看看,看到了远处天空纸鸢飘摇,陶然在下面拽着线,正玩得开心,他小声道:“是那个纨绔子弟做的。”
沐燕非不置可否,姑且不论陶然居心何在,他都感激对方来祭拜母亲,将带来的几份点心也摆了上去,跪下拜了三拜,起来时脚步声传来,陶然已经看到了他们,把纸鸢扯绳塞给青瞳,自己跑了过来。
沐燕非见他一身玄衣,发丝只用一枚青色玉环束起,腰间别着那枚玉笛,全身上下并无太多修饰,却透尽了洒脱,难得的没有醉酒,看到自己,脸上浮起微笑,毫无被屡次拒之门外的恼怒,心里一动,心思转念间便有了计较。
不想扰了母亲的清静,沐燕非转身离开,陶然追上,笑嘻嘻地道:“让我冒雨办事,拿到消息后却又借故不见,阿沐你也太过分了。”
这番话虽是埋怨,却言辞温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惭愧,可惜这些对沐燕非无用,冷淡地道:“我听下人说,你因为淋雨,犯了寒症,这几日一直卧床不起,故不便相邀。”
“是吗?”
“难道不是吗?”
被反问,陶然剑眉一挑,却没做答,只是笑了笑,跟随着沐燕非的脚步,问:“你要走了吗?”
沐燕非奇怪地看他,陶然道:“你那么着急知道雨情,想必是要赶路,现在天晴了,一定会马上启程才是。”
“明日便走。”
“不知去向何方?”
“南边,最南端的地方。”
沐燕非脚步略微放慢,侧过头,眉间流露出淡淡笑意,“有兴趣同行吗?”
沐燕非是个冷清的人,平时神情淡而疏离,此刻的微笑便如惊鸿一瞥,陶然在他的注视下竟然感觉到了拘束,打了个哈哈,道:“你是指云贵之南?太远了,跋山涉水的,想想就很辛苦。”
“看你洒脱无忌,还以为你喜欢游历,天下山水,尽在脚下,没想到你会有辛苦之词。”
绵里针扎来,陶然不动声色,只笑道:“远是其次,其实去年我刚去过,该玩的该吃的该享受的都见识过了,实在提不起兴趣,而且我现在被迫闭关,就算想出门也没有盘缠。”
“钱不是问题。”沐燕非漫步走着,“想要多少,你可以开个价。”
“钱……”
陶然眼睛眨眨,玉笛在掌间轻轻敲打着,半晌微笑道:“其实钱也不是最重要的,人生苦短,若只为了金银奔波,岂不无聊之极?”
那边青瞳见陶然跑去跟沐燕非搭话,生怕他又胡说八道惹人不快,手忙脚乱地收了纸鸢,跟了过来,当听到沐燕非邀请陶然同行,他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几天陶然一直吃闭门羹,他还偷笑,没想到沐燕非会突然改变想法。
青瞳对陶然的个性很了解,听他口风松动,就知道他心里打的愚蠢念头,急得想阻止,却又不敢打断他们的对话,只好对阿中打手势,希望他去劝说,可惜阿中恪守本分,虽然对于主子的邀请也万分诧异,却面不改色,只当听不到。
沐燕非知陶然家世殷实,钱财打不动他,不过他并没一口否决,便表示事有转机,看他举止轻佻,心里很不屑,脸上却不动声色,问:“若我亲自相求呢?”
陶然敲打掌心的笛子突然一停,看着沐燕非,想品出他话里的深意,沐燕非轻笑道:“跟金钱相比,我这个筹码是不是比较有吸引力?”
“有,有太多了!”
陶然笑嘻嘻凑过来,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在阿沐心中是否这么重要……”
“我要的不是重要的人,而是对我唯命是从的人!”
沐燕非无视他的殷勤,道:“我对云贵地形不熟,需要有个好的向导,而你时常在此之间来往,带你在身边比较方便。”
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见陶然面露失望,又道:“不过放心,顺利到达后,你这个人情我是一定会还的。”
至于怎么还,那就另当别论了。
陶然剑眉微挑,“听起来你好像有麻烦。”
“不管麻烦解决与否,我许下的承诺不会变……”沐燕非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注视陶然,“需要再仔细想一想吗?”
青瞳脸色白了,阿中的表情更难看,失声叫道:“公子!”
沐燕非横了他一眼,不悦之气传来,阿中不敢再啰嗦,陶然也把不识时务的小厮拉到了一边,向沐燕非伸出掌来。
这便是许诺之意,沐燕非微微一笑,也伸出了手。
两人对掌之后,陶然笑道:“今日一诺,愿效犬马之劳!”
沐燕非满意点头,向前走出两步,陶然突然叫住他,“阿沐!”
沐燕非对这个称呼十分不耐,停下步正要斥骂,手上一暖,陶然塞给他一个玉色酒瓶,笑道:“在寺里呆这么久,一定忍得很难受吧?一点小意思,算我孝敬新主子的。”
沐燕非很想拒绝,他不希望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可是东西已塞了过来,随着酒瓶的递上,他闻到了一股桃花芳香。
常年沙场征战,他已经习惯了烈酒的相陪,这几日的确忍得难熬,犹豫间,陶然已经退开了,道:“我要去收拾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交给我来办就好。”
等陶然离开,阿中急忙道:“公子!”
沐燕非恍似未闻,阿中看到了他的不悦,但还是斗胆道:“此去云南,危机四伏,陶然品行不端,这种人带在身边,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请公子三思!”
“我喜欢。”
因为这三个字,所有理由都变得顺理成章,沐燕非做事不喜欢解释,也没必要去解释,至于麻烦,他冷笑想,难道自己现在的麻烦还少吗?
沐燕非拔开瓶口,仰头喝了口桃花酒。
酒香甘醇绵长,他习惯喝烈酒,但偶尔品尝这种酒,却觉得别有番味道,又重重呷了一口,对阿中道:“备上两坛桃花酒,路上用。”
陶然被青瞳唠叨了一路,无非是闭关时期出游会让老爷更生气;而且不晓得沐燕非的身份,跟他出行太危险;何况他们银两不多,坚持不到云南那么远;再有陶然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如果路上遭遇风寒,会很难办……
青瞳叽叽呱呱说得起劲,陶然也收拾得干脆,他这次来寺庙匆忙,原本没什么行李可带,青瞳见他老神在在,更火大,问:“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有,不过你说得太复杂,有听没有懂。”陶然收拾完行装,随口道:“所以,我想还是不要去懂了。”
青瞳气了个半死,等他回过神,人已被推到了门外,陶然说要休息,让他不要吵。
傍晚时分陶然起来,青瞳还想再劝,被陶然点了穴扔进卧室,交待他睡醒后,回家告知老爷自己出游的事,青瞳又气又急,却苦于说不了话,只能看着陶然施施然扬长而去。
次日一早,陶然早早便在寺外等候,随从牵出马车,请沐燕非上车,马车不华丽,却颇宽大,赶车的男人长得膀大腰圆,看他挥鞭的气力就是个练家子的。
阿中坐在车夫旁边,阿南、阿北骑马跟在马车后,另外还有一些隐在暗处的随从,陶然不知沐燕非带了多少人,但听呼吸声人数应该不少。
他微微一笑,跳上马车,掀开门帘便要进,阿中伸手拦住他,沉脸喝道:“你懂不懂做下人的规矩?”
“下人?”陶然眼眸扫过端坐在车里的白色身影,微笑问:“我何时成了下人?”
“你懂什么叫唯命是从?”
“不就是你这种吗?”
阿中脸色一变,刀疤颜色也随之深下来,放在门框上的手紧紧握起,若不是碍于沐燕非在,只怕已大打出手。
沐燕非闭目养神,听到二人喧哗,摆手让陶然进来,陶然朝阿中笑笑,示意他让开,阿中愤愤地坐到了一边,阿南看到,哼道:“小人得志!”
陶然像是没听到,笑嘻嘻地进了马车。
车里相当宽阔,布置得简约舒适,角落摆放着桌板,另一边还有个很大的靠枕,若是坐得累了,随便一躺,便是天然的软榻。
床褥都是熏香过的,香气怡人,沐燕非盘腿坐在桌旁,他腰背挺得很直,刀削般的锋锐,身旁竖着一柄弯刀,刀身以黑锻裹住,只留刀柄,柄首睚眦盘桓狰狞,即便被封在黑锻之中,依然透出铮铮杀气。
陶然笑容微顿,看着那柄刀,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中途手腕一紧,被沐燕非握住,冷冷道:“别碰它。”
“我看这刀是名器,想见识一下。”
“刀不是用来见识的。”沐燕非睁开眼,看向他的目光里溢出杀气,“是用来杀戮的。”
“所以才用黑锻裹刀,想压住它的杀气吗?”
不见回答,陶然又笑道:“这是上好的徽缎,针绣出自京城万针坊,那是往皇宫里呈送供品的绣庄,每幅绣品都价值连城,阿沐你居然拿来裹刀。”
“你倒识货。”
“我家便经营针绣绸缎,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也许很贵,”沐燕非道:“但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块布而已,不裹刀,它连抹布都不如。”
陶然咳了一声,敢情珍品织绣在这位公子眼里还不如块抹布,要是这话让他老爹听到,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他苦笑道:“看来你非皇亲便是贵族,只有这两种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沐燕非眼眸一冷,“如果你想套我的身份,这个念头最好打消。”
“前路漫漫,彼此了解一下总不为过吧。”
“记住你的身份,你出力,我付报酬,仅此而已。”
沐燕非声音清冷,看过来的眼光不无鄙夷,那神情毫无掩饰地在告诉陶然,在他眼里,陶然只不过是自己豢养的狗而已,用与不用全凭一己之好。
人家是用过就丢,这位世家公子更爽快,还没用就已经厌弃了,陶然很无奈。
“如果你要这样想,那的确是这样。”
马车跑了起来,却跑得甚慢,陶然侧过身,用玉笛撩起了窗帘。
和煦微风拂过,卷起几瓣散落的桃花,他伸手接入掌心,轻轻一吹,看着花瓣飘远了,凤眸扫向沐燕非,道:“三月桃花天,正是骑马踏青的好时节,不知阿沐是否有兴趣同行?”
“没。”
真是根没趣的木头,陶然把窗帘挂起,看着外面风光,叹道:“这马车走得太慢了,照这速度,今晚连苏州城都出不去,阿沐,你准备龟爬去云南吗?”
沐燕非神情冷淡,对陶然的疑问恍似未闻,陶然还要再说,他伸手出窗外,须臾阿南驾马跑过来,沐燕非道:“把他扔出去。”
阿南领命,驾马逼近车门,探手向陶然抓来,陶然急忙跃身避到沐燕非身旁,可惜车篷不高,他跃身时没加注意,头砰地一声撞了个正着,痛得捂住额头嘶嘶地叫:“阿沐,你太狠心了。”
沐燕非眼神一冷,陶然审时度势,急忙改口:“公子,我老实!”
教训效果达到,沐燕非摆手让阿南离开,阿南冲陶然喝道:“你若再聒噪吵到公子,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门帘放下了,车里也静了下来,沐燕非将盘起的腿伸开,看向陶然,陶然不明所以,指指自己的鼻子,吃惊问:“你是让我……我长这么大,只被别人伺候,还没……”
“或者,你比较喜欢赶车?”
直白又嚣张的威胁,陶然立刻转化为笑脸。
“其实这种事我在桃花渡也是常做的,美人便该被服侍。”
他说着话凑上前,帮沐燕非捶起腿来,沐燕非一时没会意过来,半晌才想到陶然口中的桃花渡是指那种地方,登时大怒,却看他眉间含笑,举止间殷勤备至。
沐燕非最是厌恶这种轻佻孟浪,没好气地想,这登徒子平时只怕没少用这招勾引人。
还好陶然捶腿捶得恰到好处,无形中缓解了沐燕非的怒气,便没跟他计较,云南之行的计划中他还需要这个人,要让他诚心帮忙,在一些地方上终是要忍的,免得他中途改了主意。
沐燕非默默凝神运功,内力循环了一周天,等再睁开眼时,陶然早放弃了帮他捶腿,靠在他脚旁,一手支着头,侧身躺在软榻上,鼾声正浓,竟然进入了梦乡。
看着他背对自己酣然入梦,沐燕非有些羡慕,因为不管到何时,他都无法这样坦然背对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