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小耳。”
见小耳第一眼,许识敛感觉像发烧。
怎么就叫出来了?他迟钝地感到后悔,盼望着只是场误会。
地狱的夜晚,闷热,昏沉。听到自己名字的小魔鬼扭过头来,张开黑色的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到人类少年的面前。
落地后,魔鬼抬头看他。
许识敛没有低头,留给魔鬼一道绷紧的下颌线与锋利的眉眼。有风从河面拂来,扬起他耳侧的碎发,魔鬼看见一处缺了块小角的耳垂,以及上面还新鲜的结痂。
血色的落日映在夜航河上,若有若无的月亮是他们的灯。
名为小耳的魔鬼说:“我知道你是小岛来的客人。”
他的神情算得上是懵懂:“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给你快乐和幸福。”
许识敛很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笑了,这让他的心慌与腼腆又得以寄存在冷漠之下。
这个矮小的魔鬼,只裹着一大块亚麻色的破布条,衣不蔽体,肉眼可见的地方新伤叠旧伤。他更该当心点儿自己。
天际划过一道光,偶然间,地狱像人间。
光映在小魔鬼的脸上,他红色的眼睛竟然让人感觉不到不适,许识敛在这一瞬竟想悉听尊便。
小耳不知道,也似乎并不在意这份荣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识敛还在似是而非的余韵里,微怔道:“许识敛。”
怎么就说实话了呢?他目光垂下,看向魔鬼胸前挂着的木牌,“小耳”。魔鬼的名字被刻在那上面,让许识敛的眼睛产生了一种刺痛感。
小耳似乎是习惯了它,甚至将它视为玩具,在跟许识敛说话时,会时不时用手摸一摸木牌,握着它晃晃。
这让许识敛很难将魔鬼与阴谋联想在一起。
于是警惕来得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然后他听到魔鬼无忧无愁地说:“你知道吗,我会写你们的字。”
他转过身,险些撞上另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吓得小魔鬼叫出声:“妈呀,我的上帝!”
许识敛都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什么上帝?”
小耳会错了意:“我们的祖先是从西方迁徙来的,在那里,大家的口头禅都是这个。”
他捂着胸口,小心问道:“你不喜欢吗?”
真荒唐,别管西方文明还是东方文明,魔鬼信什么上帝?地狱里哪来的上帝?
小耳倒是说:“没关系,我学习了你们东方的文化,你会喜欢我的。”
“跟谁学的?”
“一个老魔鬼。”
许识敛在地狱里寻到了黑色的乐趣:“都学什么了?”
他洋洋得意地炫耀:“学了成语。”
许识敛挑眉,我来听听有多厉害:“说来听听。”
魔鬼双手作揖:“善哉善哉。”
“……这不是成语。”他到底在指望什么?
“好吧,”小耳不怎么介意,他对许识敛说,“快过来,我写字给你看。不过你们东方的字和骨头架子一样,好难写。要是你不满意,可不要怪我。”
“……”
许识敛注视着这个愚蠢的小魔鬼,好嫌弃地说:“你们地狱,连个太阳都没有。”
听听!愚蠢可是会跨物种传染的。地狱里怎么可能有阳光?
小耳安慰他:“是的,但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一群爱吃水果的小动物。”
许识敛:“……”
小耳宣布:“我要写字啦。”
他蹲下来在泥土上创作,不一会儿,又跪下去,撅着屁股。再过了会儿,许识敛后退半步,看他半趴在面前,冥思苦想。
“你认识吗?”小耳问他。
许识敛投去一眼,回答:“不认识。”
小耳发了会儿呆,低下头拍掉手上的土,随后又在破破的衣服上缓慢地蹭了蹭。许识敛从他身上读出了失落与羞耻。
或许他先前不住在这里,或许也会有不一样的魔鬼。许识敛开始异想天开,但他不打算做些什么来帮助他。
直到小耳抬起头,许识敛听到远方噼里啪啦的火响。
“但你可以教我,我们是朋友了对不对?”
“客人,”另一个声音在救他,“到时间了。”
是一只瘦小干瘪的魔鬼,他提着红月亮做成的灯,用扁长兽形的黑足一步步踏着血水河畔找来,催促着许识敛过去。
这是船夫的儿子。罗生门即将闭合,许识敛必须要回去了。
通往罗生门的河水是血汇成的,偶尔会忽地亮起,在午夜似的黑暗里迸发出毁灭般的光明。魔鬼将此命名为夜航河。
许识敛折过身,一言不发地跟着那个魔鬼走。血水在他脚下燃烧,提醒着罗生门将要准时闭合。他跟着船夫儿子走,有踩水的声音,一步,后面好像也有一步回响,火红的天空离他很远,影子追随的声音却很近。
地狱里的灯火黄融融的,发红,又或者是血红里发黄。无论是哪种,都让许识敛胃里发酸。
地狱里的魔鬼下半身总是若隐若现,好像透明的魂魄融在血一样的基调里。远远一瞧,魔鬼会回望他,眼睛是两个黑不见底的窟窿,化成散不去的噩梦。
这里就像巨大的鼠窝,魔鬼们披着油到发亮的皮毛,佝偻着背,飘在人类看不懂的故事里。
小耳却不一样。
他让许识敛联想到雏鸟小跑的扁脚,幼犬湿润的鼻子,以及仓鼠偶尔呆滞偶尔机灵的眼睛。
魔鬼的身份让亲切与可爱染上一层禁忌。一直到船载着他离去,许识敛都没有再回头看。
刹那于是错成永恒。什么也看不见了,又开始魂牵梦萦。
在摇晃着驶向罗生门的小船上,许识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传来,魔鬼很危险。
像梦一样,他张开嘴。
“魔鬼很危险。”理智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回归,许识敛并不避讳船夫和他幼小的儿子。
老船夫在默默航船。他的小儿子提溜着血月亮,正坐在晃悠悠的船头,边拿丑陋的扁脚丫淌血水,边扭头看他,用黑色的窟窿。
似醉似醒的天空,橘红色的云像流质一样涌入深红色的海平线。气温渐渐升高了,通往人间小岛的罗生门近在咫尺。耳边响起小岛的歌谣:“摇摇船,月牙弯向不归岛……”
忽然远处传来嘶哑声。他瞬间恢复了警惕,下意识地回望。
巨大的清洁工魔鬼正在屠杀流浪汉。
怪物中的怪物,他蹲坐在岸边,将长长的腿折起来,他的肚皮鼓得很大,上面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黑红斑点。
斑点来自于他手中倒挂着的无头魔鬼。
然后他把魔鬼的躯干丢到火里。
“那是什么?”他忍住不适问道。
“流浪魔鬼太多了。”船夫魔鬼回答说,“每过一段时间,‘清洁工’就会抽取一部分来杀掉。”
“抽取?”
“他们都戴着木牌,上面有名字,像屠宰场。”魔鬼似乎觉得这个比喻不错,声音在后半句高了一些,“木牌一响,他们就会在那儿排队。”
“为什么?”许识敛的太阳穴在跳。
“客人,魔鬼很有秩序。”似乎读懂许识敛的表情是一种不信任,船夫用嘶哑的声音再度解释道,“躲不掉的,不管跑不跑都会死。”
许识敛用指尖捻去手心的冷汗:“我问的不是这个。”
魔鬼把头微微歪过来,这样看着他,用诡异恐怖的方式表达困惑。
但是魔鬼困惑的是另一件事:“你真的是自己来这里的吗?”
这样的问题,许识敛已经听了一路。他摸了摸耳朵,选择了低头沉默,河水的颜色似乎变得浓稠起来,直到血色慢慢散开。
他想起他要离开这里时,在岸边等着船。
夜航河的岸边有一条长长的石碑,上面用干枯的血刻画了一个故事。这已经是地狱里最不让人感到不适的东西了,许识敛从未给过太多注意。
而这次,他在等待中给予了自己的好奇心。
直到不远处的声音传来。是小耳。许识敛那时并未留意他说了什么,也许脑海里的声音是对的。这样的地方,出现了这么一个亲切的,神似人的生物外形。他总是会被吸引出神的。
现在回忆起来,小耳在给他讲述石碑的故事。
他是怎么讲的呢?
——“这是一个魔鬼,它把家人、朋友,还有爱人,身边所有的人都杀死了。”
这样的故事,因为存在于地狱而听上去有些无趣。
“因为这里面有人背叛了他。”小耳似乎不在乎许识敛有没有听,他自顾自地讲,“有一些爱他的人想要帮助他,但都被他推开了。”
后来呢?许识敛没有问出来。
“然后它变得声名狼藉,干脆把别的魔鬼都杀了。”
把不认识的魔鬼也杀了吗?现在回忆起来,许识敛产生了不解。
“这里的血就是他们的血。”这就是夜航河的由来。
这就是夜航河的由来,越简单的故事越让人不适。反胃与恐惧成就了好奇,许识敛在那时终于变成了合格的听众:“可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做。”
许识敛发着愣。随着回忆结束,地狱远去,小耳也远去了。
罗生门开合的一瞬间,血滴似的星星掉入一只老魔鬼的眼里,让他眼前浮现出虚幻的地图。
他正在给一位年轻些的魔鬼讲故事。小岛的故事。
罗生门后的小岛。
他曾经去过那里,为此,还带来了很多私人宝藏——各式各样的水果,被他想办法保存起来,隔个几十年就会拿出来吃上一个。这时候,他的心情会非常好,这让他不吝啬分享自己的奇幻经历。
你当然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炫耀,毕竟不是所有的魔鬼都有机会去过小岛。魔鬼也分三六九等,应该说,它们当然会这样划分。
“人类喜欢用红色的水果和我们打交道。”
“一颗苹果可以买一只魔鬼。”一只嘴馋的小魔鬼猜测道。
老魔鬼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说小岛很美。
苹果绿的草地,大而不晒的太阳,金色光,梦的国度。花朵和萤火虫数也数不清,胖乎乎的婴儿躺在摇椅上打着盹儿。
“现实里的童话书。”老魔鬼说,“人人都善良,友好。”
有魔鬼问它:“你怎么去的小岛?”
“四百年前,我获得了准批,出了罗生门就遇到了一个人类。他那会在树林里打猎。我是个幸运的家伙,他很快就信任了我。”
“只能这样,”老魔鬼还说,“等岛睡了,才能回来。”
“你怎么获得的准批?”
“这不难。”老魔鬼摸向自己光秃秃的头,邪乎地说,“但你要讨‘他们’喜欢。”
他的头就像片抹了猪油的干面包,有的年轻魔鬼心里想,我也要去,这难不成还是合眼缘的事?
“怎么才能讨‘他们’喜欢?”似乎指的不是人类。
“当你可以帮到‘他们’的时候。”
年轻魔鬼泄了气。他想,我从来不是没耐心的魔鬼里最幸运的那个。
由于苹果的美味,好心情的老魔鬼赠予他们一条忠告——如果,他们有一天用得上的话:“人类的感情太丰沛,有时候会很辛苦。”
“怎么说?”
“你有的时候会忽然和他们感同身受。”说到这儿,老魔鬼打了个激灵。
他自己也闹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魔鬼们只能悻悻地发出感慨:“要是有一天我们都可以去小岛就好了!”
这场苹果带来的故事会至此结束,老魔鬼极细极长的腿只剩下了骷髅架子,它起身时,苍老的翅膀不经意间抖落出来,上面结着的巨大蜘蛛网也跟着晃动。
年轻的魔鬼意犹未尽:“那人类带你去小岛都做了什么啊?”
背对着他的老魔鬼仰起脖子,回忆道:“杀死他优秀的朋友。”
第二次相遇改变了许识敛的一生。
还是在夜航河的岸边。
那时候,他宣泄般地认为几乎就快要忘记他了。
忘掉他亲切的长相,以及他的悲惨遭遇。如果再见面,许识敛想自己招呼都不会打,他可以变得毫不客气。
在布满豺狼虎豹的地狱,许识敛与这里的任何一个生命都不一样。
他没有伤疤,没有看不见情绪的眼睛。那张稚嫩的脸,暗示着他每一天都都可以满足地睡去。
地狱里不透光,终日都是被埋葬的夜晚。他抬起头,浩瀚的黑暗里长了一棵挂满流浪魔鬼的秃头树。
树上的魔鬼们在看热闹,黑枯的地上布满蜿蜒的血槽。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打斗。也就是说,有魔鬼在挨揍。
许识敛猜测那是小耳,他还没有见过哪只魔鬼以人形出现在地狱。
那个人形魔鬼抱着头,缩得小小的。树上的魔鬼议论着这一幕。许识敛不认为他们是阴阳怪气,大概魔鬼做什么都让人类察觉不到感情。
魔鬼单方面的暴力与人类并无多大不同,如果不是少见多怪,或许还更温和些。比起在受虐者身上弄出几个洞,他们更喜欢看他落魄和惊吓的模样,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温柔的好事情。
热闹无论在什么地方往往都伴随着危险。许识敛准备离开,施暴的魔鬼们却散开了。
魔鬼蜷缩在黑漆漆的地上,是只受了伤的脏老鼠。许识敛不情不愿地停住,远远地同情着。
果然是小耳。
小耳的翅膀歪掉了,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
他看见了许识敛,许识敛也看到了他。
他刚刚有发出惨叫吗?许识敛细想,好像是没有。
没有来过地狱的人大多不愿相信,魔鬼对人类十分尊重。他们或许只会好奇地盯着看——应该是好奇吧,那两个黑黑的窟窿眼睛,这已经是最安全的理解。
许识敛走过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魔鬼们稀稀散散地离去,直到看不见。
小耳可能想要站起来,他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许识敛与他保持着距离,仍然不低头,垂着眼帘疏离地打量。
最后小耳成功了,他摇摇晃晃地,痛哼几声,紧接着用扭曲的姿势站起来,抬起眼睛望向许识敛,接受他带着警惕的怜悯。
会不高兴吗?他们可能再也没有缘分了。想到这点,那双用来做梦的眼睛就蒙上了层灰,他在想要不要流露出些许善良来挽留这个小句点。
没想到的是,下一秒小魔鬼就喜笑颜开:“你来英雄救美啦。”
许识敛:“……”
你很美吗?
小耳用血水洗脸。
他洗得很认真,捧起血水拍在自己脸上,慢慢地揉。血色的河反射着光,红色的,火一般。
许识敛觉得他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小打火机。
魔鬼洗干净了脸,还蹲在血色涌动的河畔,他向后瞥去,和许识敛对视上。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健康的小耳对着一脸冷漠的许识敛毫无芥蒂地笑。
他说:“谢谢你帮我。”
我没有帮你。许识敛在心里回答。他看着小耳向他靠近,忍不住皱了眉毛。烟雾般的血腥味,还有其他分辨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总之不是什么好味道。他开口的欲望变得更低。
据小耳这只弱鸡魔鬼描述,流氓魔鬼们突然就冲到他面前,吓得他“花容失色”,“屁滚尿流地逃跑”,结果都失败了。
许识敛:“……”
“你又过来玩吗?”小耳在流鼻涕,猛吸一口气,随后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你玩吧。”
许识敛听着,内心轻易地再度地动山摇。他反问他:“你觉得我是来玩的?”
后悔紧随而至。这语气暴露了他的年轻和浅薄。
小耳问他:“那你来干嘛的?”
许识敛没回答他,对他来说,魔鬼是刨根问底的物种,他们会把每次对话都发展成一场恶战。
果然——
小魔鬼热心肠道:“你杀人了吗?我可以帮你分尸,然后藏起来。”
许识敛:“……”
小耳信心十足:“神不知鬼不觉!”
许识敛怒道:“我没有!我这辈子都不会杀人,你能不能闭嘴?”
小耳比他矮,步子也跨得比他小,几步跟着,不得不走得很急。这期间,他抬起头看了许识敛几次,然后低头玩手指头。
好累,魔鬼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我也太勤快了吧。看看,我从没走得这么快过。
许识敛渐渐平静了下来。闭上眼,小岛绿色的草海拥抱了他。
也许小耳不该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府里。他又觉得自己发烧了,神志不清,胡思乱想。
“疼吗?”
许识敛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晚到让人不觉得这是合格的关心。
小耳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看许识敛搭理他,高兴地答:“不疼。”
就像察觉到了某种异样,许识敛古怪道:“你张开嘴。”
小耳知道自己的状况,他连忙闭紧嘴巴,停止笑容,把头低下去,走得快了些,妄图让一切就这样过去。
“你说话漏风,”许识敛通知他,“应该是掉了一颗牙。”
也许那是魔鬼尚未成熟的獠牙,虽然小耳并不像魔鬼,他更像穿着劣质的假翅膀和尖角装饰的人类小孩,是比许识敛小一两岁的弟弟。
小耳下意识把手指伸进口腔的动作也像极了人类小孩。
他挨个摸自己的牙齿,摸到缺陷的牙槽,就快速移过去,直到来来回回摸了几次,才吐出手指头,承认道:“好吧。”
“咱们得去补牙。”这魔鬼说。
“是你。”许识敛纠正。随后他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
补牙?魔鬼怎么补牙?想象力在此时成为了许识敛最不需要的能力。
小耳抬起眼睛,张着缺了颗牙的嘴,凝固片刻,随后又说:“我要去补牙。”
跟谁没听见一样。
“你也来吧。”他提议。
往前再深入,就可以看到市井气的地狱。那里让魔鬼看上去体面一些。许识敛这次自己来,也是想在那里探索探索。
他这样形容这场顺路:“看情况。”
于是只剩一片沉默。许识敛去看小耳,觉得他像一只抓跳蚤的猫,永远不闲着。一会儿玩手指,一会儿挠脖子。
其实他是累了,魔鬼想找个理由休息休息,但他觉得人类不会同意。
“你换牙了吗……”许识敛还在纠结他的生理构造,后面声音弱下去。
这不该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长得再像人也是魔鬼。
“换。”小耳熟络地回答。
许识敛眼睛瞪大了些,小耳觉得他瞬间生动了,眼睛也跟着一亮。
“你是魔鬼。”许识敛说。
小耳接住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们是朋友,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句话让延迟的警觉呼啸而来,许识敛登时噤声,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他沉默的模样看上去很像个好孩子。
好孩子来地狱干嘛?小耳问他:“你是要为人类做贡献吗?”
许识敛:“?”
看来地狱也流传着关于人类的传说,大家都奇奇怪怪的。
魔鬼与好孩子并肩走在空旷的荒境里,低矮的天空压迫着他们和游荡的其他魔鬼,仿佛越走,天地就越窄。
他不是人。许识敛知道,没有哪个人类像魔鬼那样走路,大大的外八,把腿伸展出去,再夸张地弯起膝盖。他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暗燃的火光在荒凉的地域中乍隐乍现,许识敛下意识看向小耳脖前的木牌。
小耳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就说:“前面那条街叫暗夜街。”
“哦……”这触碰到了许识敛的知识盲区,但他将讶异藏得很好。
小耳完全不需要被套话:“但那里有灯。”
只是越来越黑了。许识敛无声地抬起头,看着高处挂在枯木上摇晃的白蜘蛛。红色蝙蝠成片地飞过,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扑簌着翅膀挣扎着飞走了。
小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身上有苹果的味道。”
许识敛还是没有回答,他在出神地看着那只远去的乌鸦,听着后方夜航河传来恐怖的悲鸣。
这个表情小耳记得。
那还是很久之前的时候,流浪汉们在夜航河畔打架。
失意的魔鬼被留了下来,满脸狼狈,被揍得脸都歪了。他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不时惶恐地四处看看,那样子好滑稽。
一艘船停靠在岸边,有个人类——啊,是真的人类,不是魔鬼变成的人类,竟然是真的人类——他停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小耳第一次看到了许识敛。
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遥遥看着那只魔鬼。
读他的血液与泪水,无助和悲伤。
他们一路来到黑海巷子。
地狱的巷子没有那么窄,这里随处都像蓄势待发的火山,红色和黑色是永远的主色基调。
“太黑了,”魔鬼突然抱怨,“怎么能这么黑?”
许识敛难得地朝他看去,压低眉梢,看上去有些严肃:“你是魔鬼。”
小耳问他:“魔鬼不能怕黑吗?”
许识敛产生难言的眩晕感,回答像是一种善良的溃败:“我不知道。”
在这种空间里,许识敛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小耳的胳膊在出汗,偶尔碰到他,黏腻温热的汗水让魔鬼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耳说的话很哲学:“咱们怕黑是怕未知。”
许识敛偶尔会赞同他,比如现在:“这你说得对。”
小魔鬼中气十足道:“没事,这都是咱的意淫。”
许识敛:“……”
巷子很长,最初走的路更像是山洞。许识敛的视界很有限,不能很好地分辨周遭有没有魔鬼。直到越往里走,黑色慢慢变浅,变淡,红色则越来越多,发暖,融化似的暗红色让许识敛渐渐看清楚了。
许识敛的手心开始冒汗。地狱的色调里呈现出随处可见的骷髅头,黑沉沉的低气压让他有种强烈的反胃感。
“你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许识敛在心里说。他上次迷路了,也许上上次也是。他从不会选择这样漆黑的小道,他开始后悔了,步伐越来越迟缓,他想折回了。
“这条路近,”小耳继续说,就像丢了句解释,“有魔鬼住的。”
魔鬼住的是洞穴,巷子两边有高高的,大面积的山岩,挖着乱七八糟的洞,一个魔鬼从这之中露出自己的脑袋,他深陷的眼窝在流血,头上的尖角不知去处。许识敛屏住了自己的喘气声,让他的不适无法发出任何噪音。他希望小耳不要给他科普发生在那个魔鬼身上的事,即使只是猜测,他也不想听。
小耳从来没有实现许识敛的猜测。
相比起许识敛灰暗的脸色,他则表现得无动于衷,仿佛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再确切点说,他现在正在走神。在回响的哀嚎和呻吟声里飘飘然地陶醉,陶醉于许识敛身上的气味。
苹果,栀子花,蓝莓,还有葡萄。
小岛的气味。太阳的味道。
我要去小岛,我要和他做朋友,我还要把太阳占为己有。
远处,一只灰黑色的魔鬼正无声地注视着许识敛。
这是一只视力极佳的千里眼魔鬼,他分辨出了漆黑中的人类。在地狱里,大多数魔鬼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人类,这意味着他们永世都不能跨过罗生门。而现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人类竟然出现在了地狱,成为活生生的行走的钥匙。
千里眼魔鬼像机械一样转动头颅,发出要坏掉的声音。
暗夜街要辽阔得多。
这或许是地狱最市井气的一处地方,街两旁挂着血滴似的小灯泡,红亮得恰到好处。黑色的云自东向西汇集,许识敛越走越觉得,这可能不是云,是呼唤某样可怖现象的黑风。
一只魔鬼从他身边路过,那魔鬼跪着走,没有脚,用满是伤痕的膝盖前行。他头上着火的骷髅架子正在零零散散地随着主体一同挪动,火势熊熊,险些烧到他。除此之外,所有色调都是冷的,即使有红色,也阴冷冷的,几只迷你蝙蝠依偎在一起,人类的感情不容许他觉得这些可爱。
“这个很好吃。”
小耳指向面前的长队,许识敛看过去,拥有六只胳膊和腿的魔鬼正在用自己的肢体缠绕糖人,不,那不是糖人,是滴着糖浆的红色肉球。
肉球?
小耳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兜里掏出几块魔币,零零碎碎。
魔鬼在纠结钱,人类在纠结肉球是什么肉。
“我不吃。”许识敛表达意愿,并且告诉他,“如果你要吃,就不要再碰我。”
小耳放弃得很干脆:“那我们去补牙吧。”
魔鬼牙医诊所在一个拐角处。
那里烟雾缭绕,偶尔乍现出火光。可能有蝉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在叫。许识敛走进黑雾里,才看见一个魔鬼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原来是他在捂着嘴巴哀叫。而他身旁的魔鬼在抽搐,双脚乱蹬。
至于站着的那只——她应该是只,该怎么说,女魔鬼?因为胸部那里鼓起了。判断魔鬼的性别可实在是一件难事。人类真是比魔鬼可爱太多了。
女魔鬼戴着黑色的十字架,正一手撬开一只魔鬼的嘴巴,捏着长长的雪白骨尖瞧他们望来。
被补牙的魔鬼像一只牲口,没有谁认为存在问题。
这里原来是墓地。一块块墓碑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口棺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魔鬼,正在输吊瓶。
就是这样悲惨又恐怖的场景。许识敛不得不闭上眼睛缓解失重感,但他这次失败了,只能低下头,而大地也没能让他获得片刻清净。几只黑色的蜈蚣正朝着他的脚爬来。
小耳,那个小魔鬼。他绝望到想从他身上找安全感,却发现他正在看门外红红的天空:“外面的风景真好啊。”
许识敛:“……”
女魔鬼问他们:“做什么。”
小耳含糊道:“补牙。”
女魔鬼的眼睛是空空的黑洞,嘴巴也是,于是三个黑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朝着他们看。她手下的魔鬼还在微弱地挣扎,口水滚落颌骨。
小耳又说:“我是魔鬼。”第二个字是重音。
许识敛看见女魔鬼空洞洞的眼窝里突然弹出一个很大的眼球,那颗黑白分明的眼球被一根带血的经脉连接着,伸到小耳的面前。小耳于是张大嘴巴,眼睛忽然往许识敛身上看。
女魔鬼问他:“你要补成什么样的?”
小耳说:“人类幼崽的牙。”
女魔鬼的眼球就收回去了,她说了个价。
小耳思量着,然后推了一下许识敛:“好贵啊。”
许识敛的反应很激烈,小耳笃定他是注重面子的人,这时候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一惊一乍,几乎是瞬间与小耳拉开距离——以跳起来的方式。
小耳观察了他一会儿,当许识敛怀疑这或许是关心时,又听到小耳跟女魔鬼讨价还价:“给你苹果可不可以啊?”
一口缠满黑藤的棺材突然发出响动声,女魔鬼用蜘蛛一般的脚压住了,对小耳喊:“两个。”
小耳还价:“半个。”
棺材嘎吱嘎吱地响,女魔鬼忍辱负重道:“行。”
小耳拍拍许识敛:“给我苹果。”
许识敛呆滞得很,更像在瞪他。小耳并不怎么怕,大胆地去他兜里掏,摸出一颗半青不红的苹果来,给女魔鬼示意:“喏。”
掰开了,扔过去。
那口棺材突然滚落起来,一只骷髅手从翘起的棺材盖里伸出来。女魔鬼眼疾手快,一脚给他踩了回去,同时用尖角接过了那半颗苹果。
她在苹果上亲了一口,收到怀里,说:“等着。”
在等待的过程中,小耳察觉到许识敛在看自己。
小耳评价牙科手术的画面:“我好害怕。”
许识敛怒瞪双目:“谁管你怕什么!”
苹果在小岛不是什么稀罕物,许识敛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愉快什么。
“你好容易生气。”小耳说。
“……你贪我便宜还怪我生气?”
“我又没有怪你,”小魔鬼慈悲道,“爱生气不是你的错,人和魔鬼一样,性格都是天生的。”
和魔鬼争论太没意义,许识敛认命地后退半步,差点把蜈蚣踩死。
他吓了一跳。
“你害怕的东西也害怕你。”魔鬼在他旁边说。
蜈蚣挣扎着,歪七扭八地逃命。许识敛定定看着小耳,之前的幻想消失了个精光。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问。
小耳不明所以的表情实在太真实。许识敛喉结滚动着,片刻后换了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变成人的样子?”
小耳答:“我一开始也很害怕。”
轮到许识敛一头雾水了。他听到魔鬼说:“虽然你们长得很奇怪,但习惯以后就没那么恐怖了。”
“……辛苦你了。”许识敛自我放弃般回答。
“他们比较怕。”小耳指其他魔鬼。
“所以就挺好玩儿的。”他说。
许识敛偶尔听不太清魔鬼在说什么,缺了这颗门牙,小耳的嘴漏风很严重。他就像还在学说话的小孩子,声音有点尖,又有点憨,咬字也不太清楚。
他只能捕捉到一些词和短句,剩下的要靠猜。
因为他不可能再问一遍。
一颗骷髅头滚落到他们脚边,小耳踢了回去,弹到棺材上,又滚回来,一来二去地,小耳惊喜道:“好好玩啊这个。”
“……”
现在离开又怎样?大家都是魔鬼了,谁还需要遵守什么礼貌。
骷髅头被踢碎了,然后就没有谁再说话了。
许识敛对地狱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有时是有些恶心的,有时是带着恐惧的,等到这些都过去,就变得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小耳也没有说话,看着那位补牙的魔鬼发呆,看着他腿脚乱抖,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最后,他不动了,直到女魔鬼踹了他一脚,确认他没有反应,就把他丢到棺材里去。——大概是住院部什么的。
许识敛渐渐觉得一切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情,就像期待着一场恶作剧能够成功似的。
果然地狱会把人变得卑鄙和冷漠。
尽管这样鄙夷着一切,等轮到小耳时,他还是因为好戏将至而期待起来。
许识敛看着女魔鬼拿了手中细细的针线,手按在小耳的脑门上,把他往下压。针头闪过刺眼的银光,这场景许识敛在地狱见过,受伤的魔鬼在街边拿线给自己缝合伤口,就像不怕痛一样。
不过现在看来,魔鬼也会痛。小耳的眼珠在乱动,到处乱看,拳头也捏紧了,等到针刺入,他的睫毛抖了抖,眼睛微微瞪大,看向许识敛。
许识敛也看他。
小耳没有挣扎,很守规矩地保持不动,也许是他知道挣扎反而会让痛苦更甚,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对抗。他不断调整着呼吸,鼓起腮帮子,又瘪下去,眼睛渐渐发红,等到缝合结束,他仍不敢眨眼太多,眼泪也就没有掉下来。
其实很快,许识敛却没有太过关注这个神奇的过程,他的注意力全被小耳夺走。
小耳颤颤地下来了,一言不发,走得很快。许识敛快步跟上去,如释重负地离开了这里。
一出去,小耳就塞到他手里一个东西。许识敛这次反应小了些,低头一看,是那半颗苹果。完璧归赵。
“你怎么……”没了后话。
回到暗夜街,小偷说:“我想吃红色的球。”
许识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小摊上写着“炸魔球”。
人肉也无所谓了,许识敛抓了把头发,自暴自弃般“嗯”了声。他真是要疯了!
魔鬼悄悄告诉他:“等会儿离得近了,我就偷一个。”
许识敛稀奇道:“还能这样?”也对,这里是地狱。
小耳和他商量:“先说好,今天吃了这么多亏,这个便宜我是必须要占的。”
“……我请你,好吧?”就这吧,就这。
他们排在长队伍后面,小耳瞪着眼睛,踮起脚尖去看最前头。许识敛则在看他,鼻头、脸颊和眼睛四周都是红的,眼珠转来转去,睫毛挂着泪珠在抖。
跟随许识敛多年的那桩心事忽然落下去了,轻飘飘的,短暂地释放了重量。他的大脑选择不负责地忘记它,至少在这一刻,他全心全意地关注着这个小魔鬼。
千里眼魔鬼歪着脑袋看着这一幕。
暗夜街经常发生斗殴,不知因何而起的魔鬼们头破血流,群架的结果往往无关乎实力,有时他们都死了,有时能活下来个幸运儿。
但这是单打独斗,千里眼魔鬼打量破破旧旧的小魔鬼,预估着他的战斗力。啊,这有什么好估算的嘛?
许识敛面露嫌恶地观摩这肉球加工的过程。在队伍里渐感乏味的小耳也开始走神,他目光飘忽,渐渐也看了过来。
这是极短的一瞬,短到人类的视力无法捕捉。
在正对上千里眼魔鬼的一瞬间,小耳的脸突然变成狰狞,人脸被内里奇形怪状的骨骼撑破,眼窝骷髅里冒着两团幽幽的火团,白森森的獠牙从张大的嘴巴里争先恐后地翘起来。
暗夜街始终静悄悄的,这时却好像更静了。
许识敛察觉到了一点,猝然看向远方,却只看到一只魔鬼的背影——禁书中有所介绍,这类脑袋后面也有眼睛的魔鬼称作千里眼魔鬼,擅长悄无声息地跟踪,是魔鬼中的强者,极有危险性。
而视觉下方,小耳正在看他,眉毛呈“八字”状,眼睛瞪圆,嘴巴微张,颤颤地呼吸。
“没事。”许识敛安抚他。
红色的球并不好吃。
在这鬼地方排队等这么久,就算是人肉也得来一口。
许识敛贴上去嗅了嗅,似乎不是肉?那就来一口吧。不好吃,也不难吃,像百香果和西蓝花的混合,哪里都古怪。
小耳抱了一怀,一口一个,腮帮子鼓囊囊的,嚼起来就像两个苹果在枝头颤。
“真好吃。”他满足得不得了。
刚刚阔绰的许识敛又吝啬起来:“我掏的‘钱’。”
托这吃货的福,带来的苹果都快用完了。
小耳说:“那也好吃。”
见他吃得兴高采烈,许识敛就想逗逗他。
你欠我的。话未出口,许识敛就失去它了。能还他什么?算来算去,魔鬼的存在就是晦气。
说到晦气,许识敛想到了千里眼魔鬼,他像绷直的鹰:“我得走了。”
小耳把红色的球咽下去,打了个嗝,算作一声对食物的再见。
许识敛很像小耳见过的一个魔鬼,他每天在夜航河边探水,一次只往深处挪动一点点,从血水没入脚趾,再到全身浸透。
那是个怕水的魔鬼,或许河里有吸引他的东西,有他不得不做的理由。
然而有一次他被一只蝙蝠吓到了,小耳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在河边再见到他。
这只蝙蝠从记忆里钻出来,就从小耳眼前飞过去。
如果这次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动静传来,许识敛无声地向魔鬼瞥去一眼。
小耳脖前挂着名字的牌子在晃动,动静不大,被他的手按住了。隔了一会儿,许识敛又去看,晃动得更厉害了。
许识敛想问,目光又被街边打牌的魔鬼们夺走。那些魔鬼吞云吐雾,不知道抽的是什么,像人类的烟,桌上还有几个酒坛。至于魔鬼——许识敛只能看到重叠的轮廓,黑得难分你我。他们聚集在小酒馆里打牌,抽烟,喝酒。
看不清楚,迷迷糊糊的。过度的猜疑让许识敛生理不适。离奇的,缓慢的脚步声也隐隐约约响在身后,这多半来自于惊恐过后产生的想象。
已是不能再糟糕了,而小耳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向他耳边传送新的荒唐:“下次你来,我请你在这儿喝酒吧。”
“喝酒?”许识敛一个激灵,半晌又喊,“在这儿!”
“喝酒很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尽管未曾做过什么,许识敛的语气却像是绝不会原谅他。
“你会听到很多秘密。”小耳说,“还有一些有趣的赌注。”
他问:“你喜欢赌博吗?”
“没人喜欢。”
“只是你不碰啦。”小耳在漆黑的地狱里对着他笑。
许识敛好像对这个笑容生气了,硬邦邦丢出去一句话:“在小岛没有人这样。”
“在地狱有的是人这样。”
“地狱里怎么会有人?”
“那你是什么?”
他真的很讨厌魔鬼!
许识敛大步朝前走,像一个行走的黑色感叹号,在地狱逐渐辽阔的道路中渐渐拉长,扭曲,爆炸。
小耳跟在后头,走得很碎,却极快,要不是他贪玩,走两步就啃一下手指头,晃晃胳膊,低头看着脚下黑乎乎的地,他还能再快些。
虽然他今天真是累了,好累,走了这么多路,说了这么多话。他希望这个人类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许识敛扭头看了他一眼,沉重的一眼,带着无法承受的矛盾。他知道小耳很坏。他知道。
但他需要个台阶,于是小耳问他:“小岛好不好?”
许识敛又开始后悔:“什么算是‘好’?”
小耳问他:“你们那儿有流浪汉吗?”
“没有。”语气有所缓和。
“你们有牙医吗?”
“有。”听着似乎很骄傲。
可能是不错的话题,小耳问他:“他们做得好吗?”
“他们会给你念故事书,”许识敛想了想,甚至说,“还会笑。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工作,他们还想你开心。”
“这为什么不是工作?”小耳说,“让你开心就是他的工作。”
许识敛呆了片刻,小耳仍在继续他稀奇古怪的问题:“你们的水果真的很多吗?”
“吃不完。”许识敛粗鲁地回答。
“噢……”小耳艰难地接受了,“好吧。”
在后半程路段里,魔鬼开始摸自己的牙。
小耳张着嘴巴,指给许识敛:“看,我的牙。”
“嗯。”许识敛不知道还能怎么评价。
“你要不要摸摸看。”小耳提出了奇怪的建议,但他看上去天真又得意,一点坏心思都没有。
许识敛想拒绝,小耳已停下来,稍稍踮了脚尖。如果许识敛再大一些,会觉得他像是在索吻,而他现在看见小耳白色的牙齿与红色的舌头,只感到莫名的燥热。
岛上的老人曾说,人的心眼子就是山坡,弯弯扭扭地绕。
纵然产生好奇,许识敛也不忘后退半步,在奇异的想象里纠结,魔鬼的嘴里是不是会喷射毒液,口水是不是由硫酸构成的,人的手伸进去,只会被泡得骨头都化成白沫,松松软软地堆在一起。
小耳的嘴巴都张酸了。魔鬼像是单线条的生物,等来等去等不到,他一把拉着许识敛的手就往嘴里放。
许识敛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他心里始终觉得小耳应该是有些怕他的,就像他也有点怕他一样。
然后,他的手指在湿软的口腔里碰到了小耳发烫的舌头,随后是那颗新生的,冰凉的牙齿。
许识敛心头猛跳,忘了反应。
小耳慢慢地把他的手指吐出来,刚要说话,就被对方打断。
“你干什么!”
愤怒在掩饰慌张。
这声暴怒比以往所有埋怨都来得真实,小耳一时也愣在当场。于是他们俩——在地狱里僵持着,体验着误会中的趣味。
直到小耳询问:“怎么了?”
他像是动物,把手指凑到鼻子前,嗅他口水的味道,翻来覆去,反反复复,最后迷惑地看过来:“不臭呀。”
魔鬼当然是动物。许识敛浑浑噩噩地想。
人类也是动物。
再度回到夜航河,很多流浪魔鬼脖间挂着的牌子都在晃动。
每个魔鬼都表现得比小耳聒噪。唱着悲伤的歌,或者在地狱里狂奔,或者抱在一起,缩成一团团黑球。从远处看去,就像庆祝一场集体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