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霍霖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紫微宫的帷帐里。
先前紫微宫是卓熙的住处,后来封了太子,便迁去了东宫。
只是霍霖常以太子少傅之名进宫,偶有留宿,也便被卓熙安排在了紫微宫。
本该是不合礼数,可霍霖已经是卓熙的心腹之心腹,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静静地缓了一刻,方才意识到什么,正要起身,却听见远处蓦然传来了动静。
书卷落地,正巧惊醒了在书案上的少年。大抵也是睡得不好,此时无端被惊醒,眉眼里还掺杂了恐惧。
只是触及远处的人影,又陡然成了乖巧。
他忙起身,快步上前,声音却软了,可怜得很:“霍先生,你当真是吓死我了,你昏了足足三日,我还以为你是死了呢!若是你有什么好歹,只怕我也是要……”
霍霖低咳两声,到底听不得他这样撒娇,只低声道:“无碍,臣的伤,将养几日便好了。”
太医却也说了,霍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如今正值盛年,又疗愈得及时,只好好养几天就没事了。
只是……
他半蹲在霍霖床前,眉眼有着显而易见地讨好:“先生还是要好好养一养,免得落下病根,如今我已经是太子,其余的事,都不大着急的。”
霍霖顿了顿。
他是昏睡了三日,恐怕太子的封立大典也早就落定。
确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做,合该好生休息些时日。
可这卓然平日里瞧见他都恨不得绕道走,怎么历经遇刺一事,反倒同他亲近了许多。
他略一沉眉,目光瞥见那从桌案上掉落的文牍,语调顿时冷了。
他冷笑一声:“小殿下放心,便是臣负伤在身,也不会耽误殿下的课业。”
卓然面色一僵,神情到底是垮了下来,喃喃挣扎了两句,却还是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我,我也没说课业的事,我,我这不过是关心你的身子。你竟这样揣度我,倒真是不识好人心了!”
霍霖淡淡抬眼,落在他白净的侧脸上。
少年低着头,只有眼睫微颤,年岁还轻些,只是周身再没有先前那样的意气,骄矜尚在,却始终有散不去的惶恐。
他望了一会儿,才探出手,轻轻落在少年的脑袋上。
卓然微微抬头,对上那双深若寒潭的眼,又是生了畏惧。
“我……我学便是了……”
霍霖指尖颤了颤,又像是烫到了一样,到底收回了手。他静坐在床上,不知道思量些什么,眉眼都隐隐阴郁起来。
他疲倦地摆手:“这几日你先歇着,好好温书,待臣好些,再议。”
少年的眼睛一亮,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欢天喜地离开了殿内。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霍霖才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
少年心性,最是难得。
只可惜,深宫无常,世事多变,他与卓熙都未曾想到,这江山重任,会落到这样一个烂漫少年的肩上。
然事已至此,谁也无可奈何。
……
卓然出了紫璇宫,到底是松了口气。
平日里他与霍霖并没有什么交情,便是瞧见了,也只是远远地行了个礼。
他少年时,总觉着霍霖是不大喜欢他,以至于不爱理会他。
后来再长大些,霍霖却也不再是当年少年,俨然成了手握权柄的重臣,他便更害怕此人了。
如今皇兄故去,朝中霍霖翻云覆雨,他自然是有一万个法子逼他成为太子,眼下小命攥在别人手里,自然是要听话一些。
他倒是想要为霍霖分担,只可惜苦读了三日,除了睡得更沉一些,实在无甚收获。
正想着,紫璇宫的宫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却并不像前些日那样冷清,左右的宫女正替他收拾着衣物用具,不知道要往何处搬。
随行的侍从上去问,得到的却是:“摄政王殿下说了,日后太子殿下要住在紫微宫,也方便读书些。”
卓然面色一僵,读书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没日没夜地读?
他硬着头皮,刚要开口,却见紫璇宫已经走出来了霍霖的副尉。
瞧见卓然,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恪尽职守地道:“太子殿下,摄政王殿下说,前夜您遇刺,如今独居紫璇宫难免不妥,与殿下同住,倒也多了一份保障。”
那夜惨状尚在眼前,卓然本就是惊魂未定,听他这样说,当即道:“那还愣着做什么,快搬呀!”
读书固然刻苦,但小命还是最为紧要。
没准霍霖觉着他朽木不可雕,便弃了这一门心思。
霍霖养了三日,便可以下床走动了,当真是正值壮年,一夜杀了四十人,竟然也就只休养三日,便起来给卓然上课。
只是如今虽是定了太子,但朝政之事却分担不了,紫微宫里每日都人来人往,稍有些闲暇,却还要分出来给卓然上课。
一连十五日下来,便是连卓然瞧着,都觉着属实吃不消。
他想着,倒也怨不得霍霖年岁轻轻便只手遮天,这样没日没夜地磋磨,也只有霍霖一人才不知劳苦。
紫微宫又来了人,霍霖谈事的时候,也没有避讳着卓然。
底下的人低声道:“殿下,当日刺杀的罪魁祸首已然查明,几个刺客身上的衣物刀刻都是幽州所出,近来幽州王蠢蠢欲动,实在是包藏祸心,如今看来,恐怕还有后手。”
霍霖动作一顿,抽空往卓然看了一眼,却见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年,这会儿惨白着一张小脸,颇有些无助地望向他。
“皇叔……是皇叔想要杀我们么?”
霍霖神色很淡,谁也看不出他的心绪,这些年也多是这样一副寡淡清朗的模样,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也有一身可以血溅七尺的好武艺。
此时虽未言语,却通身的威仪,让人无端有些畏惧。
他微微抬眼:“这世上想要杀殿下的人多了去了,殿下当用功读书,早日佐政,才是要紧。”
闻言,卓然又低下了头。
他倒是想,只可惜万事万物都要一个天分,他生来就不是当皇帝的料,这些人还总要逼他。
便是他坐上皇帝又能如何?
届时权衡不了君臣,起了纷争,压不住各地藩王,又是一场浩劫。
与其这样,还不如就将江山拱手让给诸位皇叔,能者多劳。
也好过他空守江山,做不了什么实事。
只是这种话,他是万万不能同霍霖说的。
他垂下眼的:“若我不是太子,便没有人想要杀我了,先生。”
霍霖捏着书册的手微微扣紧,那声先生同旁人喊得并无不同,偏他声音温软,便带着些说不出的撩拨之意。
“若殿下不是太子,想来只怕更多的人会杀了殿下,以绝后患。”他起身,停在了卓然的席位跟前,才稍稍躬身,漠然道:“殿下若想活下去,必然也只有——”
“可我不想。”他语调很轻,恹恹地道:“与其活在太子之位上,兢兢业业地等着被刺杀,还不如去放荡山河,死在山水之中,也好过一生争名逐利。我不愿如此——”
后面的话他咽了下去,对上霍霖沉郁的目光,没敢再说。
霍霖定定望了他半晌,到底压下了心头的火,语气却是寒了:“你不愿如此?卓然,如今天下局势大乱,天下谁不都是水深火热,现下你还算是舒坦,至少还有人替你在前面挡风遮雨。假若你出了什么好歹,天下纷争骤起,万千黎民又该如何处之?届时生民涂炭,哪里还有什么山水?”
后面的话,几乎是带着质问。
卓然憋了好几日的气,听他这样说,更是窝了一肚子无名之火。
怎么,天下大势早不是他的,晚不是他的,到了如今实在找不到人,又成了他的?
他昂着头:“霍先生说话好没有道理,说得好像天下兴亡全在我一人身上。我倒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朽木,如何能顶得起这天。是你们非要扶持我,我不愿当太子,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所有人都说,天下落在他的肩上,他还这样不关心民生,不知晓政事,不为国分担,不为民操劳。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不是——
一连压了数十日的性子,如今再也收敛不住。
霍霖若是看不上他,又何必前来招惹他。放他出去,另寻一个傀儡当做皇帝,哪里还有这样多的磋磨。
他抬眼,对上霍霖漠然的神情,心口却是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和难堪。
到了此时,反倒生出来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胆量,只一股脑地将那些书卷推翻在地,恨声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霍先生,我就是这样没有担当的朽木,这课业谁爱学谁学,这太子谁想当就去当!”
霍霖一口气憋在心里,知道人的性子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太子再不能分担政事……
书卷纷乱飞了一地,卓然转身就走,然而刚迈到门槛,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道极其冷淡的声音。
“卓然,你还要这样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忘了,幽州与各地藩王皆虎视眈眈,你——”
卓然立在门,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那一步,惶恐与委屈也是有的,可他偏不想回头。
他缓了缓,到底是鼓足勇气,才迈出了紫微宫的门槛,快步往外走。
生怕走晚了,自己便没了胆量。
紫微宫里一片狼藉。
霍霖静静立了很久,才将心口那些无力压了下去。
成大事者非一朝一夕,卓然一连好几日也确都是收敛了性子,好生学着读书。
只是太慢了,太慢了——他等得起,大势未必等得起……
积劳多日成了疾,他扶住窗棂,到底呛出来一口血,目光却头一次有了惘然。
他想,刚才说话太重了,该伤了小殿下的心。
……
卓然一路冲出宫外,眼泪才夺眶而出。
霍霖根本就不懂他,所有人都在逼他成为一个好太子,可新官上任还得好几天,如今才小半月,就想让他像皇兄那样厉害——这可能吗?
偏偏还要说他无理取闹。
说他烂泥扶不上墙——
他什么都不是。
身上的力气浑然泄去,他蹲在御花园的山石后面,连哭也不敢大声。
先生说过,成大圣人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若是圣人都这样辛苦,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皇兄愿意为天下人活着,可他不愿意,他只想草草过完这一生,如今却也学做了圣人,倒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叫他们满意了。
缓了一会儿,卓然到底冷静下来,他起身骂了一句:“管他们做什么,小爷我不干了,明日我就逃出宫去,这太子谁爱当谁当去!”
这话音刚落,却听后面传来一声轻笑。
有人从假山石后走了出来,眉眼温和清朗,只看着卓然笑:“小殿下,如此可不妥。”
卓然原以为是霍霖的人,心都要跳出来,待看清来人,麻木的眼里顿时就有了几分光亮。
裴元!
要说卓熙的左膀右臂,霍霖是左膀,那裴元便是他的右臂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等着裴元进宫,只是紫微宫里人来人往,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只是未曾想到,能在这里瞧见他。
“裴元哥,你来得正好,你快与霍霖说,我不想要当太子,我本就不是这块料,我…….”
裴元轻轻摇摇头,卓熙亡故,外面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这些时日他与霍霖都焦头烂额,挤不出一点空闲来。
如今好不容易略得了空,才能进宫一趟。
虽说霍霖有些严厉,但如今这样的时局,这样做却也是万分稳妥的法子。
他自小看着卓然长大,又是实打实地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便劝道:“霍先生想要你好,这才万般磋磨。方才我来时去了紫微宫一趟,他这些时日积劳成疾,呕了好大一口血出来,却还让我来寻殿下,说是方才说错了话,让殿下伤心了。”
卓然听见前半句还揪心,听到后半句,顿时觉着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霍霖操持国事已然足够费心,现下还要来操劳他的,他脸上发白,到底是面情薄,觉出几分难堪来。
“我,我……”
裴元笑笑:“霍先生待你是真心好的,我也知道,殿下并不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如今回去好好同霍先生赔个不是,想来他也不会怪罪你的。”
见卓然一时下不来台,裴元语气柔缓了些:“我陪殿下一同去,霍先生总该给我一个面子,不会多责罚殿下的。若是殿下当真害怕霍先生,日后我来教殿下读书,如何?”
霍霖事务繁多,授课还算轻松些,若当真让裴元教他读书,恐怕真要没日没夜了。
他浑身吓了一个激灵,到底是摆了摆手:“我,我还是先回去看看霍先生…….”
裴元好脾气地点点头,便与他一起同回了紫微宫。
小殿下看着乖巧,实则脾气大得很,还是要好言相劝才是。
这些年他与霍霖共事许久,自然也知道,若非霍霖处处照拂,这小殿下哪里能有今日这样逍遥。
便是卓熙,也做不到像霍霖那样面面俱到。
可那人却总是淡淡地,什么也不说,好像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不说,裴元便也要替他说一说,免得让小殿下错怪了他的用心。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入了紫微宫。
霍霖略一抬眼,就见两人有说有笑地并肩走过来。
他垂眼,强压下心口那些莫名的情绪,只装作心平气和的模样,对裴元点了点头,而后才看向神色陡然拘谨的卓然。
卓然害怕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他有心避讳着与他的关系,自然也不好再多加亲近。
卓然原本听裴元说,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乍然看见霍霖苍白的脸色,才知道估摸着方才将他气恨了,一时又有些心虚,却又害怕霍霖因此怪罪他,只求助地往裴元看了一眼。
裴元笑笑:“殿下,王爷也是为你好,微臣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卓然张了张嘴,到底没有留住他。
紫微宫一时间寂了下来,霍霖没有抬眼,只寂寂地坐着翻书,浑然没有出声。
气氛一时有些了冷凝,连带着素日没心没肺的卓然,也觉着有些难熬起来。
他捏着衣角,有些紧张,只能小心试探着:“我,我我只是,有些累了。先生……我并非有意顶撞,只是…….”
他从来没有连续十五日读过这样多的书,若不是霍霖的淫威压在上头,恐怕他早就跑了。
霍霖略微抬了一眼,落在了他身上。
少年白净的面庞天生带着几分柔软,略有些乞怜的眸光,总是教人狠不下来心。
他藏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攥,到底是缓了口气,才探出手,落在他的脸上。
哭红了的眼角,让人心口都软了。
有那么一瞬间,霍霖什么都没有顾虑,他就想,把这个少年攥到自己怀里,成为他的东西。
无数次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他只是故人的弟弟,更是将来的君王,也是他的学生。
他指腹力气大了些,捏得卓然有些疼,却也不敢出声。
他想,霍先生兴许是生气了,又不太敢打他,也只能这样消气了。
他忍着痛,小心翼翼地抬头,却蓦地对上那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眸,吓得心口凉了半截,顿时动也不敢动,只僵立着。
“先,先生,我知错了……我,我今日就读书…….您,您…….”
霍霖回过神,强压下心口那些欲念,害怕多看他一眼,都藏不住心绪。
他无力再多说,只是垂着眼,对他摆了摆手。
“先去将今日的课业读完,剩下的待我明日好些,再教你。”
卓然哪敢多想,立刻乖乖巧巧地坐回原地,争取多读些书,好让先生心情好些。
然而到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书卷刚翻过几页,人已经歪在了书案上,又昏睡了过去。
大雪早就化了,春日回了暖,小孩在春风中睡得正香,浑然不知道身侧的人有多危险。
甚至,连霍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敢将他放在眼前。
他本该让裴元教他读书,可他舍不得,也不愿意。
不愿意看见他跟在裴元身后,不愿意他用那样一双眼,盯着裴元看。
裴元是心思磊落,可他却不坦荡,看谁都觉着另有所图。
如今将人放到自己眼皮底下,反倒是他受尽苦楚。
小孩儿被他养得太好了,侧脸稍稍用力就掐出来一个红印。
可他想要更用力一些,将他身上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再贪求一点,再多要一些。
他攥紧了掌心,到底是起身,从床上取出一条薄毯,搭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睡得实在是太熟,春光无限好,倒是吹得人心口也软了几分。
紫微宫里寂静无人,霍霖指尖颤了又颤,到底是收回了手。
他微微低身,借着春风,在少年人眉间,偷来了一个吻。
于是经年来的一切欲念,恍若泄了闸,几乎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将他摁在身下,了却这些年的所有求而不得。
可他终究还是忍了,只是在收回手时,蓦地抬眼。
窗外,裴元不知缘何去而复返,原本清和的神情,只有惊骇。
他盯着霍霖看了许久,眸光又愕然,也有吃惊,最终都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漠。
霍霖眼中的欲念和挣扎,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袒露给他的同僚。
裴元压下心口的荒唐,实在不敢相信,霍霖方才做了什么。
他堂堂亲王,是卓熙最敬重的心腹,便是临终托孤,也是再三嘱托,让他照顾好卓然。
他从来都以为,这样事无巨细的心思,只是为了应旧主的诺。
到如今——
他倒是好,竟然对小殿下存了这样的心思!
霍霖淡淡起身,面上已经收敛了情绪,静默地望着他。
“霍子义,你当真是好本事。”
霍霖垂下头,望着面前酣睡的少年,思绪一下子飘了很远。
裴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先前倒还可以与他沆瀣一气,如今知晓了他的心思,恐怕会想方设法将人带走。
若是离开紫微宫还算是好的,最怕是裴元也犯浑,将人带出宫闱。
如今陛下身子最迟不过半年弥留,若是卓然也出了乱子,天下恐怕都要…….
他起身,往外走,不愿此事惊扰了卓然。
裴元见他还这样风轻云淡的,面上已然控制不住,他素来将卓然视若自己的亲弟弟,如今却遭这样的轻薄,只让他觉着恶心。
霍霖怎么敢?那是卓熙的胞弟,是未来的皇帝!
怒到极致,声音已然打着颤,可他文人出仕,即便是怒不可遏,却也只能指着霍霖的鼻子骂一句:“简直是倒反天罡!亏我还以为殿下胸怀天下,原来竟是这样的荒唐小人!当真是我看错你了!今日我便要将殿下带走——太荒唐……太荒唐了。”
霍霖淡漠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他垂下眼:“荒唐又如何,裴元,你带不走卓然,他只能是我的。”
如今已经被裴元发现,再想要遮掩已经来不及,若是让卓然知晓,恐怕也会觉着他万分荒唐。
这件事只有隐而不发,或是杀之灭口……
裴元对上他幽凉的目光,竟无端觉着脊背发寒。
如今暂不可与霍霖争执,若是霍霖动了杀心,恐怕他也走不出这紫微宫。
只是断然不能让卓然在这样的人身侧久待。如今朝中霍霖独揽大权,稍有不慎,恐怕卓然也只能沦为霍霖的玩物。
他沉下心来。
如今卓然处境尴尬,牵扯实在太广,若是将人带走,保不准是天下动乱,但也并非全无法子。
只消令寻一人伪装成卓然,总归各地藩王对卓然的印象也并不深刻。
待到霍霖权势消减,再将卓然迎回朝,才是万全之计。
他总不能亲眼看着卓然落入魔爪。
想清楚之后,他退了一步,没再看霍霖,只漠然应了一声:“王爷,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霍霖攥紧了袖中的手。
看裴元这幅神情,恐怕断然是要将卓然带出宫闱。只是如今他与裴元平分秋色,若想一时半会杀了裴元,恐怕有些难度。
但若是裴元将卓然带出宫闱,却容易哄骗许多。
他立在原地,一时之间,竟觉着有些棘手。
那厢卓然刚起身,却见床上的人影已经没了,顿时慌了心神。
虽说他不大愿意读书,可却更不想让霍霖伤心。这些时日他也看在眼里,分明是他卓家的江山,却是霍霖一人苦苦撑着。
于情于理,他也确实该懂点事了。
更何况…….
卓然垂下头,闲下时,总会想到那夜霍霖挡在他身侧时,那眼中的沉重。
他想,也许霍霖本意不坏,只是生得冷淡些,才显得不近人情。
若是好言好语地同他说,想必也能宽容一些。
但如今却不知道去往何处。
想到这里,念及方才霍霖那惨白的脸色,他顿时有些坐不住,正要起身,却见霍霖立在庭中,只穿着一身轻简长袍,斜风落红,在他身后飘飘扬扬,倒是好一副景致。
卓然一时看傻,到底快速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霍霖是他的老师,是他兄长的好友,也是如今翻云覆雨的王爷。更何况,霍霖从来都看不上他,也不喜欢他。
如今若不是时局所迫,恐怕也不会同他有什么牵扯。
正想着,那厢霍霖已然转身,瞧见他也是一愣。
尚未来得及说话,卓然却已经走了上来,如今他身量还未长高,面上隐隐有些试探,只小心翼翼地道:“先生,你,你怎么出来了呀。虽说天气暖了,但如今风却还是凉的,若是伤了身子,朝政之事,可就无人操劳了。”
这个没心肝的。
他还以为这小殿下知道关心人了。
霍霖眼眉淡淡:“若我当真伤了身子,没了性命,这朝政之事,你又该当如何?”
又该当如何?
卓然慌了神。
霍霖身子一向康健,难得有这样苍白虚弱的时日,再看这满脸愁容,可不就是一副垂危之际。
若是霍霖当真有什么不治之症,如今也要撒手人寰,那他又该当如何?
母后兄长皆去,护着他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如今若是霍霖也要离开——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他茫然抬头,拽着霍霖的衣袖,仓皇地摇了摇头。
“先生,我日后再也不气你了,你莫要被我气死了。我日后好好读书,虽是读不明白,但,但我也可以装装样子。总归只要你在,天下总不会出事的。”
他昂着头,清泪流了一脸,好不可怜。
“我我听你的话,你,你不要离开我。”
笑话,眼下霍霖若是死了,那他岂不是更要倒霉?
霍霖默了一瞬,有心觉着他是故意说得这样难听,垂下头,果然瞧见他眼中的狡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叹了一口气,用指腹抹去了他的泪,带了几分惩戒之意,力道大得吓人。
卓然忍不住痛呼一声,望向霍霖的眼睛,到底是认怂。
眼下离不开宫闱,还是得要饱受霍霖的淫威,若是等他找到机会,定然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紫微宫。
可天下全在霍霖的掌控之中,外面还有幽州王虎视眈眈,光是想想都要后怕。
今日探听裴元的心意,恐怕也不会助他逃出宫闱。
如今,他还要仰仗霍霖的鼻息过活,自然也就只能赔着笑脸,他掌心覆上了霍霖的手背,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
“裴元说了,先生待我这样好,我又怎么舍得走呢。”
霍霖的神情不知为何又难看了起来,卓然心里嘀咕,可却又不敢多问。
果然,霍霖从来不喜欢他同裴元往来,如今更是连名讳都不能提了。
他正思忖着,却听头顶上传来沉沉的一声。
“日后,少与裴元往来,他心术不正。”
卓然半信半疑地抬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相信谁。
分明这霍霖瞧着,才最像是心术不正。可先前霍霖拼死相护,又到底是真的。
他沉下眉头,正要反驳几句,却听霍霖淡道:“你若不愿,便与裴元一同读书吧。”
卓然一听,这分明不就是两人闹矛盾了,如今正要拉帮结派呢。
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裴元恐怕只会越发鞭策他,还不如霍霖这里,至少撒撒娇,还能躲躲懒。
他笑了一声:“先生哪里话,我最喜欢同先生一起读书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断然不能同旁人一起读书的道理。”
霍霖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一些。
但显然,裴元的动作要比霍霖想象得快。
不过短短三日,朝中的老臣便上书,说让太子先入朝堂,代行监国之权。
虽是不懂,但有摄政王从中提点,料想比纸上谈兵有用。
风言风语传到卓然的耳朵里,他倒是颇想去朝堂上旁听一二。
若当真能在朝廷上有一席之地,那么逃离皇城也指日可待。
他一锤定音,就替霍霖答应了此事。
霍霖沉默了两日,到底还是允准了。
他倒要看看,这二人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一直留意着裴元动静的侍从回来禀报,说是那厢已经准备好,只要卓然上了朝,便借由出宫巡游的名义,离开宫闱。
霍霖攥紧了拳头,面上反倒一副与世无争的清闲模样。
随从忧虑道:“王爷,裴大人怎么也乱来起来,外面虎视眈眈,都琢磨着得要小殿下的性命。若是稍有差池……”
霍霖笑容冷酷:“那就让裴元以命来偿。”
……
卓然是当日下午收到裴元的书信,信上竟然一改往日的规劝,反而说他年岁正轻,理应云游天下才是。
他已经为卓然备好了康庄大道,只消明日借故出宫,便可以炸死出逃。
说不心动是假的。
只是霍霖前些时日才同他说,裴元心术不正,如今就送来了这样一封事出反常的书信。
他敛下眉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可霍霖不会害他,裴元自然也不可能会。
不过是一个想让他托起这江山,另一个想让他快活些。
这样想着,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忙将那张纸对烛火给烧了。
霍霖推开门时,纸张的飞灰还未散尽,他瞧见卓然面上的惊慌,当即就明白了用意。
如此来看么,卓然还是选择了要与裴元的一同离开宫闱么。
见他沉默,卓然无端有些心虚,再瞧见霍霖那张清俊的面容,到底是讪讪笑了笑。
“先生,是有什么要吩咐么?”
这一别,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见,恐怕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难得起了两分感伤,又不敢想象,如实霍霖知道他离开之后,又该有多恼怒。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等他离开京城,必然又是山高皇帝远,谅霍霖手再长也抓不住他。
这样想着,他倒是松快了许多,烛光下的眉眼灿灿生辉,只冲着霍霖笑着:“明日我便是第一次上朝,若是有什么不会的,先生还要再教教我。”
霍霖静静地等了许久,也仍旧没有等来一句实话,心反倒越来越冷了。
他也扯出来一抹极其浅淡的笑。
“自然,这是臣应当做的。”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想要与臣说的么?”
卓然一心只想着明日逃出宫要去往何处,哪里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只笑着:“没有呀,时辰不早了,先生也该安置了才是。”
霍霖终究是咽下了所有的话。
他起身,离开了寝殿。
……
揣着一夜的心事,卓然自然是没睡好,赶到刚迷瞪一会儿,却又听见了上朝的消息。
这些日受的苦楚,起早贪黑的读书,终是要解脱了。
朝上一众人说的什么水患,说的什么饥荒,他听得是昏昏欲睡,脑袋里发晕,待触及霍霖的眉眼,又陡然清醒了许多。
立在一旁的裴元寂寂瞧着,却见霍霖无端往他投了一眼,目光竟含着几分说不出的审视。
他沉下心来,无论如何,断然也不能让卓然再在这样的虎穴龙潭待下去了。
一场朝会有惊无险地结束,霍霖是最先离开的,反倒让裴元松了一口气。
宫中如今已经安排好了,他上前,笑呵呵地同卓然道:“殿下这些时日受苦了。”
卓然跟着他往宫道上走,倒是沉默了起来。
说是受苦也全然不是,霍霖反倒将他照顾得很好,至多也就是课业上紧张罢了。
至于其他,便是偶有梦魇,也是霍霖乘夜而来安抚他,当真要比卓熙更像一个兄长。
昨夜的兴奋劲过去后,再念及出宫,他竟然有些后怕。
望着裴元的背影,他到底松了口气,总归,裴元不会害他。若是连裴元都包藏祸心,那霍霖恐怕无能信任了。
这样想着,他脚步快了许多,一路往紫璇宫去。
紫微宫里,霍霖静静地坐着,没有等到归来的卓然,反倒等来了紫璇宫大火的消息。
随从们回禀着:“纵火的侍才已经抓住,只是小殿下早已经扮了侍才逃出宫去,属下们…….”
霍霖打断了他:“不必管他,待他们出了京城,将裴元绑回来就行。”
既然要逃,他就让卓然心甘情愿地回来。
心甘情愿地,待在他的身边。
卓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这样快地就出了宫。
京城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样繁华,看不出什么天灾人祸的变化,他到底是松了口气,想来那些流民乱政,自然也是诓骗他读书的谬论。
他望着一直忧心忡忡的裴元,只笑笑:“裴大哥,你怎么了?”
裴元只觉着这一切实在太过顺利了,难不成是霍霖自知有愧,故意放走了卓然?
事已至此,倒也只能这样猜想了。
他已经寻好了庄子,待到离开京城,卓然便可以自由自在些。
这样想着,他才松了口气,露出了几分笑:“无碍,只是觉着,到底有愧于熙殿下的嘱托了。”
想到卓熙,卓然到底有些沉默。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才忽而道了一句:“若我离开,朝中又该如何收场呢?”
裴元倒是难得见他操心国事,只道:“霍霖手段了得,您不必为他操心。”
为他操心么?
可这些时日,分明是霍霖一心为他操心。
纵使手段再了得,也是肉体凡胎——他忽而想到,那日在紫微宫时,望见的背影。
其实自卓熙去后,霍霖已经憔悴了太多太多,
如今他又逃出宫闱,生生给霍霖再添了一劫,这又同卓熙薨逝,有什么区别?
他攥紧了衣袖,忽而有些后悔了,只是宫城渐渐远去,他又说不出来想要回去的话。
明明,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可霍霖失望至极的神情,却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脑袋里。
他不敢再想,只轻轻吐出来一口气,总归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马车一直驶到城外,卓然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却也觉着无趣乏味,如今不读书,倒觉着有些无事可做了。
现下,霍霖应当发觉他出逃了吧。
裴元一直瞥着他的脸色,方才出宫的兴奋到了现下,却浑然无存,只恹恹的。
一行人要赶去通州,夜里便就寻了酒家住着,他陪着卓然坐了一会儿,见卓然有些困倦,便就送他回了屋子。
总归明日一早,还是要赶路。
他交代了两句:“还需六日便可以抵达通州,届时无人识得殿下,殿下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卓然闷闷应了一声,合上了门。
裴元一时有些看不透他,却也没有多说,只是转身的时候,脑袋里猛地一晕,暗叫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他只觉着背后一痛,顿时失去了意识。
而客栈的一角,缓缓走出来了一个人影。
跟在他身后的随从轻声道:“王爷,小殿下到底年幼,这样……”
霍霖漠然应了一句:“总该有人教他长大的。”
……
卓然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觉,满脑子都是霍霖那双阴沉可怖的眼,只想着一觉睡醒,早些回京城,好生给霍霖认个错。
如今纵然快意山水,可他却觉着,没有什么兴趣了。
可第二日一早,他在裴元门口敲了半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当即慌了神,却听店小二道:“那屋子里的人,早就离开了。公子,您今日还住吗,若是住的话,还要再交十两银子。”
十两?
莫说是十两,他身上如今是一文也没有。
可裴元怎么会弃他于不顾呢?
眼下这又是哪里,他又该去往何处,一时间六神无主,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对,去中都,去京城。
总归马车只走了一日,他去租赁一驾马车,待到回到都城,再让霍霖替他付了银钱。
霍霖纵然会气恼,但也只要卖个乖,总能过去的。
他缓了口气,到底是冷静下来,只转身问着:“这,这里何处有租赁马车的呀?”
那小二诧异一笑:“公子说笑呢,这十里之外寥无人烟,只有这一家小店。近来乱世当道,四野都是山匪流民,寻常百姓早就往通州迁了。公子若是赶路,还是早些走比较好,往京城去,只消走上三日便可以到了。”
卓然一时间只剩下了茫然。
裴元丢下他走了,他想不通,也敢不去想。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早些回去,毕竟此地人生地不熟……
他来不及多想,只结了账,用随身的玉佩兑了一些干粮,才匆匆上路。
楼上的人一直听着他的动静,消息传回霍霖耳朵里,他倒是有些诧异:“原来也不是那样笨么。”
卓然出了客栈,按照店小二给他指的方向,埋头往回走。
然而刚出来客栈不过一里,便迎面走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大汉,瞧见卓然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自然是起了贼心。
卓然瞧见他们中间的马匹,忍不住上前,礼貌道:“壮士,我我,我可否用我的金簪,与你换一匹马?”
那些人盯着卓然,当即笑了。
天下竟还没有这样傻的人,见着土匪不躲,反而要换东西?
卓然被他们吓到,又没有见过这样的局面,心下彻底慌了神。
他退后一步,就想绕开他们,然而大汉已经围了上来。
躲在林间的随从不由得揪住了心:“王爷,太子殿下他……若是那群亡命之徒手下不留情……”
霍霖垂下眼,没有作声。
卓然被重重推倒在地,临到此时,却哭不出来,只倔强地盯着那人,狠声道:“我兄长是朝廷的人,他们不多时便会回来。若是你们伤着我,必然死路一条。我倒是不怕死,不知各位敢不敢用命做赌。”
原本一众人就瞧着他衣衫富贵,如今听他这样一说,不免都有些害怕。若当真得罪了朝堂上的人,却也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也是草莽,浑然没有想到,若是卓然当真有什么亲眷,哪里还用得着来换马!
卓然心里吊着一口气,见那些人也没有多想,只上前将他的干粮珠宝洗劫一空,生怕那位所谓的兄长回来,便也匆匆离开了。
卓然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含在眼里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可也只是哭了一会儿,便又爬起来,往前走了。
一张俊秀的脸上,全是泪痕,花猫一样。
霍霖有些后悔了。
孩子不听话,好好说些便是,如今流落街头……他微微阖眼,才道:“方才那些人,都杀了。”
随从心下骇然,却也只能低低应了一声。
卓然一路往中都方向去,但走了将近一日,也没有看见所谓的中都皇城,反倒是夜深之后,周围流民野狼层出不穷,吓得他东躲西藏,勉强寻了一个废弃的茅屋堪以过夜。
走了一日,滴水未饮,他唇瓣干得厉害,整个人躺在床上,却也只有后悔。
若是,若是他听霍霖的话,不出宫,只好好读书,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祸事。
可如今后悔已晚,能不能活着回到中都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他心下悲怆,眼泪也落了下来,却又不敢哭得大声,生怕招惹来什么是非。
霍霖立在外面,静静地听着。
他想,合该是后悔的,逃出宫闱,哪有什么鲜衣怒马。不过是花团锦簇的假象,若没有人替他周璇,人世的真相便是这样残忍。
可他却又有些舍不得了。
卓然又走了两日,他觉着自己走错了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头。
一路上,他又遇到了好几次劫匪,好在长了记性,只能避就避。
他觉着自己走反了,因为离京的那条路,远不是这样饿殍遍野。
他忽而想到了第一次上朝时,诸位朝臣说的那些话。
水患,饥荒。
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
起先他还可以吃些野果,到后来,竟然连草根都没有了。
他饿得两眼发黑,却闻到了一阵肉香,远处一群壮汉正在饮酒吃肉,本能地,他躲在了石头后面。
这样一群壮汉,还有肉吃,断然不是良善之辈。
正想着,他却听见了一声妇人哀嚎:“孩子!我的孩子——你们这群畜生!你们这群天理不容的畜生!”
那群壮汉恨声骂了一句:“若是你再说话,连你一块给吃了!”
卓然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口咕咚作响的锅——
其中有一个壮汉笑着:“可不能一次都吃了,若不然,咱们过几日可没有口粮了。”
那一瞬间,卓然惊起了一身冷汗,根本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他的江山,卓家的江山,竟然会有这样一出闹剧!天大旱,人相食!原来这寥寥六字,竟是这样的残忍恐怖!
而他却还一心想着山水,一心躲懒偷闲!
偌大的悲怆恍然覆下,他却已经哭不出声了,唇瓣干裂沙哑,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想,他一定要回到京城,他一定要见到霍霖。
他后悔了,他后悔了……
只是,如今那妇人被困,若是不相救,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他心下一横,见那群人酒足饭饱就在瓜棚底下酣睡过去,倒松了一口气。
如今那妇人被绑在树上,只消将绳子松开,便可以带她藏在林间,再绕一条路离开。
他缓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面,才掏出来他这几日好不容易磨利的石块,小心翼翼地给她松了绑。然而松绑的那一瞬间,他就听见了一声尖叫。
那女人几乎是喜极而泣:“大爷,大爷!有人来救我了!”
卓然不明所以,却见方才酣睡的那些人早已经坐了起来,冲着他狞笑着:“倒是没想到,如今乱世,还有人会来救人。”
他转过头,信手盛了一碗汤,递给了那女人。
这一瞬间,卓然才明白——方才那妇女所做的不过是一出戏,为的就是引他上钩!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女人端着的肉汤,所有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
那壮汉满脸横肉:“小公子,饿坏了吧。若是你也能装模作样,引来几个人,我便也给你一碗肉汤喝,如何?”
卓然茫然地望着他,根本不敢想象,这个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累日来所有的一切恐怖,临到这里,陡然泄了洪。他拔腿就想跑,可又哪里是壮汉的对手,只能被拖回了那瓜棚。
“倒是个不听话的,干脆直接杀了。”
卓然挣扎着:“你,你们怎么敢!我是当朝太子,我,我是太子!你们怎么敢!”
“太子?太子又如何?如今这世道,早晚也是亡国之相。如今我便来尝一尝,你这细皮嫩肉,看看这皇室中人,有什么不同!”
卓然吓破了胆,想逃,却也只能被绑在树上。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可以救他。是他放弃了江山,放弃了这个天下,更放弃了霍霖,如今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救他呢。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卓然苦撑了这么久的理智,终于崩溃。
他号啕大哭:“先生……我错了……我错了……”
是该错了。
这天下黎民皆苦,唯独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历经这么一桩,倒也算是不枉此行。
眼见那壮汉已经举起了刀,卓然认命地闭上了眼。
若有来世,若有来生,他再也不要这样游手好闲,他要——
“住手。”
熟悉的声音灌入耳畔,卓然惊愕抬眼,瞧见尸殍之中的人影,竟喊不出来声的,只颤着唇,呢喃着:“先生……”
霍霖心口软了一半,只看着他,淡漠道:“殿下,你可知错?”
卓然艰涩地点了头。
他想,他错了,大错特错,身为皇嗣,竟这样鲁莽行事,将天下置于水火。
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好像紧绷的那一根弦,在看见霍霖那一刻,骤然断了。
他想,只要先生来了,就不会有事。
再醒过来的时候,仍旧是紫微宫,眼前的一切如旧,过往的几日恍然如梦。
可卓然却知道,那不是梦,那是一个真实血腥的世道。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在霍霖的督促下,自己读起了书。
朝中都说,殿下病了的这些时日,倒是长进了不少。
卓然想,九死一生,如今他再也不要自甘堕落——他,他再也不要那样的血腥,重现于前。
至少,尽薄力,为民生。
只是他有一事不明白,为何裴元会弃他不顾。
但先前想不通的事情,如今却都明朗了。
他诈死出逃,霍霖竟然只是说他在紫微宫养病,他一路行到中都附近,霍霖怎么可能会那样巧合地出现在他眼前。而
霍霖只手遮天,又岂会让他和裴元走得那样轻松。
裴元不是弃他不顾,而是失踪——若想要让一个人失踪,恐怕霍霖有数不清的办法。
可为何裴元会忽然说要带他走?
摆明了是想要逃开什么。
这京城之中,唯一能够让裴元畏惧的,只有霍霖。可霍霖不会害他……
他定了心绪,终于是鼓足勇气,问了霍霖。
“裴元在哪里?”
霍霖动作一顿,倒是没想到,这小殿下出去一趟,还聪明了许多。
他望着卓然那秀美沉郁的眉眼,到底是压下了心口的那些思绪,如今裴元已经不在,他又何必再顾忌那些礼义廉耻。
如今么……
他撑着书卷,只淡漠抬眼:“殿下如此聪慧,不妨猜一猜,裴元为何要与臣作对呢?”
作对?
可是裴元素来敬重霍霖,若是产生了分歧,那缘由也应当是他才对。
“无论裴元在哪,私带殿下出京都是重罪,臣留他一命,放他远走离京。若是殿下能登基为帝,自然可以召他回朝。只是如今,臣容不下他。”
这倒也确实,霍霖可以容忍他,却忍不了裴元。
可他想问,霍霖容忍他,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是太子。
卓然敛下眉头,心口竟隐隐有些寥落。
他略一沉眉,对上霍霖的眼睛,却陡然一怔。
那双眼沉沉无光,落在他身上,却又裹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欲。
他无端攥紧了指尖,几乎有些茫然,却又觉着那样熟悉。
霍霖起了身,他知道,如今的卓然尚不通晓这些。
可是他不着急,因为来日方长,他与卓然,总归是要慢慢来。
所以他掀唇一笑,只将指尖落在了卓然的眉心,缓慢地摩挲着。
带着一些,隐忍又克制的暧昧。
他说:“殿下不妨与臣打个赌。”
指尖的温度是那样的灼热,恍若在卓然心上烫了一个口子,源源不断地流淌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身上竟是一种说不出的酥麻。
他问:“赌什么?”
霍霖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其实,不用赌,他也早就知道了答案。
只是这份答案,谁都不能替他作答,他要让卓然心甘情愿,自己解出来。
所以他笑笑,只攥着卓然执笔的手,轻声道。
“赌殿下的心,何时才能动。”
夏日风暖,一池荷花开,卓然望着那小荷尖尖,心口蓦地一跳。
他看着霍霖的影子,忽而想着。
也许,这就是心动。
也许不是今日,而是朝朝暮暮的生根,方才开出了那一朵花。
他说,不赌了,先生,我早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