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付志每天早上起来上班的时候,都有一种浓郁的没睡够的惆怅感。
严格说,他的睡眠时间并不算短,却诡异的就是成天犯困。
所以,即便他很努力的想要振作精神生龙活虎的出现在办公室,最终依然是难逃恹恹欲睡的面相和行动迟缓的状态。
久而久之,已经是习惯性游魂了。
是个人看见他,都会拍一把他肩膀:“呦?昨儿做贼去了?”
他也只能漫不经心的扫一眼,勉力的扯出一个苦笑:“您真有慧眼。”
遥想当年,学校毕业的时候也是踌躇满志,一门心思投入在这份伟大崇高的工作之中,兢兢业业不敢亵渎。
不过,当年这个词的意义就在于表示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付志偶尔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最多就是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结案报告打个哈欠,然后继续。
这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点像西游记里那只常年摆渡的乌龟。
亘古,绵长。
“小付,魏东那个案子弄好了么?”
对面跟他合作了好几年的王检察官从电脑后面歪头看了他一眼,后者慢吞吞的抬起头:“还有一点,一会儿就好。”
付志的声音很低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的实在太多,总是泛着一层阴郁的沙哑,配上他缓慢的语速,总有一点蛊惑人心的味道。
他推了一下脸上的眼镜,键盘上的手动的又快了点。
入院六年了却还在做书记员,他的人事档案拿出来去给谁看,大概都免不了僵一下。
原因倒是不难解释。
司法考试永远过不了。
所谓年年考试年年老,一年更比一年糟。
连周围看的人都累了,他还是持续着一年一报的恒心,就是每次复习的时候,都不觉得有多上心。
或者说,大概很少有人能见到付志认真的样子。
印象里他做任何事都是那样的调调,慢悠悠的,不显得懈怠,就是有点困乏。
个人职场唯一值得夸两句的地方就是心比较细。
入院到现在,所有经手的案子,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效率或许没有过让人眼前一亮的时候,却用固定的频率将每件事都做的很稳重踏实。
这大概也是处长和检察长一直忍受他的主要原因。
业务工作能够完成,也没人去在乎你到底是闭着眼睛做的还是睁着眼睛做的。
反正……
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呗!
付志又打了个哈欠,把文档点上保存,然后拖到了共享。
缓了一会他才站起来,一样是平淡的语调:“王姐,结案报告弄好了。”
“好,我一会儿看看。”
“嗯。”
应了一句,付志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被热水一冲翻搅腾跃的样子,又愣了一会儿神。
然后他抬起头:“王姐,你说我这是不是到春困了?”
他对面桌的老检察官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啊,这不是春困,你这叫年困!”
付志的犯困还分时节?
那不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一小时60分钟的常态么?
被调侃了一句,付志也没见生气,他把茶杯端回座位上,盯着茶杯看着热气,意识又开始不受控制的神游。
然后,还没能呆多久,办公室门被推开。
付志没回头,只是感觉脖子后面被人使劲捏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往前躲,余光扫到是辛健。
“晚饭去哪儿吃?”
“食堂。”
辛健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我说你有点追求好不好?”
“……食堂。”
执着于最近的吃饭路线,付志不为所动的把视线转回手里的茶杯,小心的抿了一口,被温暖的很满足。
年假刚过,总觉得提不起精神。
虽然年前也没觉得振作到什么地方了……
“晚上跟我去吃火锅呗?”暖和又实惠。
考虑了一会儿,付志还是摇摇头:“不去。”
“你就当陪我!”
“不去。”
付志捧着茶杯看着辛健眉角抽搐的脸,慢吞吞的喝着茶,对于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对面的王姐看的乐了:“辛健请客你都不去?”
他转过头,嘿嘿一乐:“不去。”
三分钟后,辛健如来时一般神出鬼没的消失在了办公室。
付志一杯茶喝了一半,终于又点开一个新建文档,换过一个卷宗开始打另外一份结案报告。
一直干到快六点,桌上的电话响了。
付志接起来,偶尔嗯两声,最后说了一句:“又是冰火锅?你开车……”
王姐看他挂了电话忍不住好奇了一下:“辛健?”
“嗯。”付志点点头,关了电脑换上衣服:“赵强那个案子打了一半了,明儿一早能完,提讯排了两个,我去吧。”
检察官点点头:“行吧。”
把羽绒服什么的裹了个严实,一脸我很困的付志终于磨磨蹭蹭的出了办公室,公诉一处零零散散也走的差不多了,他拉了一下领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办公楼的大门。
扑面一股寒风。
他窒了一下,下意识的眯起眼睛。
院门口有辆车打着车灯,他小跑过去,二话不说的坐上了副驾驶。
“你是能有多冷啊?”辛健看着他一副炸丸子的状态就想笑。
付志没搭理他,只是伸手把暖气调大了:“少废话,开车。”
他压根理解不了辛健这种大冬天就套个制服西装到处乱逛的怪物,在他看来,检察院的制服兼顾了丑化,不实用,俗套的种种特性。
这个时节天黑的早,路上的行人都带着一股周末的气场,付志往外看了一眼,对于热腾腾的街边小吃有点流连。
其实院门口不就挺好的?
离宿舍还近。
他家乡不在本地,是大学毕业之后被留下的,院里给解决住房安排了一个宿舍,但是环境不太好,在地下室,夏天虽然凉快,冬天简直是要人命的冷。
也就是亏了这边靠北,还不太潮。
辛健提前订了位子,人满为患的火锅店给留了一个包间。
付志钻进店里的时候满足的长出一口气,旁边领位的小姐笑了笑:“今天挺冷。”
“是啊。”他点点头:“冷的都不会说话了。”
于是,辛健停好车进门的时候,刚好就听见挺漂亮的一个服务员站在付志旁边,笑眯眯的说:“那就一会儿多点点肉,涮着吃暖和。”
付志赞同的一直点头。
他走过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行,点多了算你的。”
付志笑了。
回头看了一眼迎宾的领位小姐:“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了。”
话还没说完,辛健眉头一皱拎着他的羽绒服帽子硬给拖进了包间。
不过,这顿饭终究也没吃踏实。
辛健的手机一直响到了付志一边叼着羊肉一边耻笑他的地步,最初还接两通,后面干脆直接按掉。
不过最后一个他没敢按。
那是处长的电话。
接起来那边的指示简单明了:“你现在在什么位置,立刻回来。”
辛健皱了下眉:“领导,我在外面吃饭呢。”
“你就是正在洗澡也得给我穿了衣服立刻回来。”老处长脾气不好。
“付志现在跟我一起。”
“……那叫他也回来!”
于是吃了连半饱都没有的付志一脸不爽的被扯了起来,临走抓了一头糖蒜。
到了院里的时候,已经人差不多走光了,俩人推开处长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的人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陈检察长。”
就连付志这种懒惯了的调子都收敛了不少,后背下意识的一挺。
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笑着摆摆手:“还什么检察长,已经不干了,叫我老陈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谁敢叫……
陈锐是检察体系之中的老检察长了,前年才刚刚退休,大检察官之中他的名号绝对算是响的,一生献给这份事业丰伟建树实在不少,说院里的不少新人将之看作一个传奇一点都不夸张。
处长给两个人招了下手:“先坐下。”然后才转头看着陈锐:“这帮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见了我能这么恭敬就好了!”
不说辛健那个从来不知道听话两个字怎么写的,就是付志也是当人一面背后一面,表面说什么都应着,一转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付志有点敷衍的笑了笑,没吭声。
这时候多说多错。
陈锐闻言摇了摇头,一脸笑意:“年青人嘛,本来就不是咱们这些老家伙该去管太多的,有点自己的想法挺好。”
俩人赶紧溜边坐下,付志看着陈锐杯子里的水没了,顺手给续上。陈锐打量了辛健半天,探究的视线里带了点审视和端详,过了一会儿点点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
付志转头去看了辛健一眼,一脸的幸灾乐祸。
所谓无事献殷勤就非奸即盗,这领导突然开口夸人,接下来的肯定不是好活。
果然,下一秒陈锐就把桌子上的一叠卷宗递给辛健:“来,看看这个案子。”
辛健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付志在旁边看着,没有好奇的打算。直到辛健放下手上的卷宗,陈锐才开口:“怎么样,能诉么?”
好半天没有人接话。
辛健看了一眼老处长又转回面前的陈锐,想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斟酌的给了一个答复:“难度很大。”
“但是能诉!”陈锐眼睛一亮,满是欣赏。
对此,处长的反应是有点担心又有点得意的点点头,付志则敛了一下视线,没吭声。
辛健点点头:“能诉。”
两个字说的底气一点都不虚。
“好!这案子给你。”
有那么一瞬间,付志觉得自己在陈锐眼底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情绪,这情况有点诡异,他分析了一下局面,最后决定自己继续装哑巴比较安全。
不过,他想躲,有不肯让他清闲的。
辛健拿起卷宗重新看了一遍,漫不经心的补充:“不过,我一个人处理这个案子大概有点难。”
付志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抬头看了辛健一眼,旁边的人没抬头。视线再一转,不期然的看见了处长琢磨的眼神,心里一紧。
果然,下一刻老处长不允许拒绝的开口:“我把付志调给你,这案子他跟你一起吧。”
——我靠的咧!
付志心中不敢置信的腹诽了一句。
他这真他妈的是躺着都中枪啊!
结果第二天,付志又得满脸不好意思的去跟王姐解释情况,本来该他出的两个提讯都得改王检自己去,对此王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在听说他要调去给辛健帮忙的时候笑的有点微妙。
陈锐给的这个麻烦比最初付志预想到的情况还要严重。
扫了一眼卷宗,付志觉得有点惆怅:“没有证据怎么诉?”
辛健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视线落在窗外的电线上,有点漫不经心。
“有人证。”
对于他的话,付志有点不给面子的哈了一声,没吭声。
就凭个人证要诉谋杀?
这屋子里肯定有一个是在异想天开。
法庭本来就是重物证多过口供,在这种完全不利的情况下要定一个谋杀案……
付志放下卷宗,看着辛健。
屋子里一时没人讲话,
沉默的时间长了,付志又有点犯困,他动了一下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辛健发现了,适时的打断了他:“别睡。”
他有时候真怀疑付志上辈子是困死的。
这辈子怎么就跟上赶着要投胎一样的怎么睡都不满足。
被他喊了这么一下,付志勉强振作了一点,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说吧,你要怎么办?”
俩人坐在这里大眼瞪大眼也不会改善目前的局面。
既然辛健答应陈锐了,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辛健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目光流连在桌子上的卷宗,看了好一会儿才状似无心的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陈检察长会要我办这个案子?”
虽然是有点麻烦,但是这似乎不是陈锐会关心的类型案件。
这中间没涉及到什么太过敏感的人物,扫了一遍也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背景。
一个退休的大检察官把这案子特地拿到他这里来,还大晚上的把他召回来,避开了其他人,这出发点怎么想都值得去琢磨一下。
付志挑了下眉,也跟着看了卷宗一眼。
半天,他有点漫不经心的开口:“反正不会是路见不平。”
这话说的嘲弄,却无可厚非。
做这行久了,了解的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天下不平的事太多,挨个管你是管不过来的。曾经都说警察最需要的是正义感,但做久了就明白,反而做检察官却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东西。
你必须要保持绝对的客观才能够做出判断,甚至,在写结案报告的时候,都不能使用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字词,提讯上就更不允许以主观判断做为讯问引导。
这就是现实中的生活。
苦逼,严谨,枯燥,带了一点别人体会不到的自我成就和满足。
这案子其实是一起复审案。
一审判决是十五年有期,两名嫌疑人于波和巫世国在喝醉了的情况下尾随一名女大学生达至无人胡同将其强奸,之后一名嫌疑人为了掩盖犯罪事实上车多次撞击被害人,导致被害人重伤昏迷,送医不到48个小时就因为伤势严重救治不及而死亡。
当时被害人的家属报案之后,侦查机关立案侦查,通过被害人身上找到的关于嫌疑人的皮屑组织,精液中的DNA以及案发现场附近发现的残留烟头将两个人逮捕归案,却也就在那之后,整个案子开始陷入僵局,先是其中一名嫌疑人巫世国的DNA鉴定被推翻,之后是被害人身上发现的一些证据被要求重新提证,预审期长达八个多月,耗时冗长繁琐,一直到最终到达了诉讼程序,之前的一个重要目击证人又发生意外死了。
就因为这些层出不穷的状况,一审判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算是下判,于波被判决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另外一个最终因为直接证据不足,证人又不属于特别可靠的时间证人,法院判了个不作为。
当时,于波提出上诉,与此同时,检察院也就巫世国的判决提出了抗诉,要求补充侦查,但是等这案子提交到他们这边,已经搁置了快要两年半了。
复审的案子难诉是众所周知的,而这种证据缺失的奸杀,无论是在证据上还是在案件的细节规整上,都会遇到很大问题。
这种案件牵扯的当事人往往就几个,嫌疑人和被害人,如今三个人里一个已经死了,物证如果不支持,说通俗了就是典型的死无对证。
辛健跟付志两个人研究了一个下午卷宗,找出了所有感觉有问题的口供漏洞,就给预审处打了个电话。
这案子的预审立案是钱真和庄一伟,付志对庄一伟有点印象,之前的其他案子有过接触,印象里还算是不错的一个人,挺讲道理,就是脾气稍微有点急。但是辛健这次打过去,刚开口问起这个案子,电话那边庄一伟就直接挂了电话。
临末给了几个字。
——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之前只是有所怀疑的话,现在几乎百分百可以确定了。
辛健挂了电话看了付志一眼:“怎么看?”
后者还在翻卷宗,听到他的问话才抬起头:“不接电话就过去吧。”
钱真一直用各种的理由搪塞说是人不在,出外勤去了,但是显然这理由蹩脚的想信都不太容易。
两个人当机立断去了趟公安局,第一个逮到的是钱真。
当时三个人彼此碰面的时候,钱真的表情难看的非常精彩。他放下手里在收拾的文件,眉头拧成了疙瘩:“什么事儿?”
辛健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办公室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