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零几年的江城,还没有跟上极速发展的轨道。水泥路筒子楼,褪色的斑马线才是这个小城镇的主题。
太阳不偏不倚地灼在大地上,昨晚下了一场闷闷的雨,水蒸气混着汗水细细密密包在地皮上,蒸桑拿一样黏腻。
江潮拿手遮着骄阳,抬头注视着筒子楼,斑驳的青苔像旧时代的灰尘一样攀附在这栋庞然大物上,绿绿的铁门像霉斑,门前一节烂泥巴路。一边是垃圾场一边是永远也没人想去的公厕。隔老远都能闻到垃圾的酸臭。
江城的地勘企业,在那个下矿勘探风生水起的年代,发展得风光也败落得迅速,几乎是苟延残喘地地转向了房地产企业。
连同着这个家属院也跟着成了破落门户,长满苔藓和荒草。人员往替了一次又一次,逐渐鱼龙混杂。
站在老旧的风里面静默,细数七十年的产权够更替几代人的人生。
江潮一家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更替中新加入进来的租客。
他的家住在三楼,实际上一二楼都划给了外围的商户,底下是没有住户的,踏着梯子走个一两圈就能看到家门。
老式的铁皮防盗门,墙上贴满开锁维修的小广告,麻麻辣辣的香气和夏天恰到好处地结合
江潮对着门哐哐哐地拍,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女人系着围裙,皮肤白皙,身材柔弱,通红着一双眼,风一吹就倒似的脆弱。
这是江潮的妈妈,徐丽丽,一个年轻的单亲母亲。娘俩长得都白嫩,眉眼却不相像,徐丽丽的五官是钝的,没有攻击性的秀气。江潮的五官却是锐利而精致的,透露出一点骄傲来。
饭菜的香气从里面传出来。
她拦着江潮的路,从围裙里掏出几张沾了油渍的钞票,显得有些窘迫不安。
她说:“江江,你中午先出去吃,妈妈有点事。”
十二三岁的小孩看不懂妈妈的欲盖弥彰,只以为在跟自己玩游戏。没去接钱,反而一溜烟钻着她的手臂进了门。
一地狼籍。
饭菜的香味是从地面来的,一地摔碎的瓷碗,江潮愣愣地看着地面,他最爱的那碗水煮鱼七零八落地摊了一地,麻辣鲜香的辣椒油此刻在赃污水泥浇的地面上,泛着油腻的光芒。
一个趾高气昂的女人坐在餐桌面前,精致的卷发搭在肩上,嘴唇是艳红色的,扯出一个轻蔑的笑。
“哟,小三的儿子回来了。”
指甲细而长,咯吱咯吱挠着桌面,尖锐又刺耳。
徐丽丽把江潮挡在自己后面,双手按住小孩的身体。
小声辩驳。
“我不是小三,明明是你丈夫...”
女人没有耐心地打断。
“你这种女的老娘见多了,三十岁不到就带个孩子,仗着自己年轻想要找个仰仗呗。是,明德是能赚钱,我估摸着也给你花了不少吧。”
她揣着手,高高在上地仰着头颅。
徐丽丽的身材很单薄,却把自己的孩子遮了个严严实实,只留自己暴露在女人刀一样的目光底下。
江潮被母亲的手死死按住,以他的词汇量还不能完全解读这场争端,但能听出大抵都不是什么好话。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挣的大大的,里面能窜出火星子。
目光却和不知何时走到门口面对着他的少年顾寒碰到了一起。
半大的少年,长得不算矮,却显得畏畏缩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脸上还带着淤青,整个人干瘦而沉默。
顾寒看着面前的小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江潮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开了,坏女人的孩子,笑得再傻也是坏孩子。
徐丽丽一开始还会为自己辩驳,后面发现自己说再多面前的女人也不会相信一句,她站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信奉着自以为是的事实,机关枪一样不断打断徐丽丽的每一句话。
徐丽丽渐渐也不争辩了,她吵不过别人,也没办法做到泼妇骂街。只能任面前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女人唾沫横飞,只希望这一场闹剧快些结束才好。
那个女人唱久了独角戏,说到口干舌燥,反而觉得没意思。
嗤了一声拽着门口顾寒走了,顾寒手被指甲刮出一道道红痕却恍然不知,像个木偶,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徐丽丽紧绷的后背塌了下来,她慢慢地蹲到地面上抱着江潮,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她全身都在颤抖,一双眼睛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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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寒家里的这本最长最拗口,烂账往前翻能翻到他妈妈蒋媛那辈。
蒋媛在江潮家里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
蒋媛其人,瑕疵必报,靠着丈夫的钱过得潇洒。天天的工作就是踩着一双高跟鞋去家属院外头高档机麻馆打麻将,有的是时间,不该她管的闲事儿她都要掺合两句。
何况事关自己的利益,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大闹特闹。
社区里面的麻将馆,充斥着叮叮哐哐叠麻将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吵吵嚷嚷的叫牌声。
“诶,徐丽丽家里那件事你知道吗?”
小老太东转西转,看了一圈才故作谨慎地低声说。
“知道,咋不知道,我就住她家楼上,嚯!你那天是不知道,蒋媛那个凶婆娘多横哦——”
“蒋媛那种人,惹上也怪惨的。”一个老头点评两句,就被小老太瞪了一眼,连忙噤声。
“惨什么惨!要我说对待这种破坏家庭的人,就该横!不过要我说蒋媛也算报应咯,她自己不也是小三来着。”
“啧啧,李明德福气不浅,院里漂亮的女的咋都跟他有一腿。”隔壁桌的一个中年男的胡了牌,头凑过来,砸吧砸吧嘴。
一群老头老太赶上好时代正常退休了,拿着退休金没事儿干,闲的出屁来,家长里短才是他们永恒的乐子。
流言蜚语一阵风一样在一场又一场麻将上,一顿又一顿饭桌上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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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潮在院里小孩堆里不受欢迎。
家属院的人原先有福利,有上代的庇荫,不学无术着长大读个技校也能有吃有喝,有份稳定的工作。地学辉煌的年代给了他们高傲的底气,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也有样学样,把父辈的嘴脸学了个十成十,尽管父辈的福利早就成了时代的尘埃,一吹就没了。
租客的小孩在这样一个原住民抱团的地方原本就是被排外的分子。
夏天的下午燥热又漫长,江潮躺在树底下,抬头仰望,巨大的树木把太阳挡的彻底,只有一点浮光透过。
远处的小屁孩在那做作地大喊“皇上驾到”,今天演的清宫戏。
这些小屁孩搞小团体有一套,分配个角色都得搞人情社会,每次给租客小孩分的角色都不咋样,清宫剧本就分太监,警匪剧本就分歹徒,江潮原先在演过两次小太监之后提出要换个角色,被小屁孩们一票否决之后就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嘁,幼稚。
江潮起身,换了个方向往自家楼下的烂泥巴路走去。
江潮跟那些小屁孩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却有了例外。
不知道是小学作业太少了还是小孩子也爱凑热闹。
抑或是小孩有样学样,跟着自家大人饭桌子上学了一耳朵怪话。
江潮到家楼下,才发现自己身后跟了几个不怀好意的小尾巴。
“你们跟着我干嘛,我才不要陪你们演太监!”江潮瞪了他们一眼,气呼呼就要上楼。
几个小孩却挺着腰,高昂着脑袋。
“你是小三的儿子,我们才不乐意跟你玩呢,万一你把我爸爸抢走了怎么办!”
“就是就是!我妈说了,你妈妈抢人家爸爸!”
“江潮没爸爸!所以就要抢我们爸爸,天呐!”
一声接着一声,气得江潮头疼。
“你们再乱说我打你们信不信!”
他张牙舞爪地对着那些小孩虚挥着拳头,那些小孩看着狼崽子一样的江潮,反而四散跑开了。
边跑边大喊。
“小三儿子要打人啦!”
“略略略,好可怕啊来打我来打我呀。”
欢快活泼,听不出一丁点恐惧。
江潮作势要追,可惜时运不济,被门口的小石块绊了一下,往泥巴里摔了个底朝天,膝盖被砾石蹭破好大一块皮,血淋淋的,和倒在地面上的水煮鱼汤一样红。
江潮痛的眼泪都痛出来了又不好意思干嚎,只敢小声抽抽,脸上蹭着赃污的泥土,鼻子皱到一起,忍着痛想站起来。
幸好徐丽丽这个点都在外面上班。
江潮视线被泪水浸得模模糊糊的,恍惚间看见个身影快速跑来。
还不等江潮控制住表情就走到江潮面前作势要扶他。
是顾寒。
“我才不要你扶,你也是坏小孩!”江潮吸溜吸溜鼻子,逞强般要自己起来,泥巴地里太软,江潮明明全身都是污泥还嫌弃地不想拿手去撑泥巴。
往上了几下,起不来。
一双还带着点泪水的眼睛瞪着顾寒。
顾寒被瞪了也不脑,看着江潮吭哧吭哧地在地上别别扭扭,像只充满戒心的小猫。
他忍俊不禁,还是伸出了手,把小猫拽了起来。
江潮泥巴蹭了一身,精致干净的人变得灰扑扑的,边挣扎边起,给顾寒也蹭了半边污泥。
江潮有些心虚。
顾寒正值青春期,却明显发育不良,脸色蜡黄,灰扑扑的,窜的高衣服却跟不上。裤脚短了一大截衣服却大笼大垮。
裸露出的皮肤,像干涸的黄土地一样来来回回交错着伤口,很多是旧伤,更多的确是新伤,有抽打的,也有见了点血的。额头上还有深紫色的淤青。
本来就可怜巴巴一个人被蹭了满身泥巴更可怜了。
江潮喉咙有点哽,想起他妈涂得艳红的嘴唇,还是压下了那些关心的话语。
嘴上仍不饶人。
“才不要你扶。”
他低声说,小声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顾寒带着江潮去卫生院处理了一下伤口,趁江潮不备偷袭rua了一下江潮毛茸茸的猫猫头,在江潮还没开骂的时候一溜烟跑个飞快。
江潮看着他的背影,肩胛骨瘦得突出,有些畸形地撑起衣服,刚想发作的火气在夏天里就那么被泼灭了。
徐丽丽文化程度低,现在这个年代学历虽然没有到遍地本科研究生的程度,但小学毕业在人才市场就是最次的一等,简历都凑不齐两行,只能趁着年轻打打零工才能把江潮拉扯到这么大。
端了一天盘子的徐丽丽又在院里挨了一路白眼,气得牙齿都咯吱咯吱响,但是她平常轻声细语不与人争惯了,生气起来那些个中年男的反而觉得她含羞带怯,更加肆无忌惮。
徐丽丽手指撺出红印,却硬生生忍到了家门口憋出了一个笑脸,打开家门看见泥球一样的小孩终于是爆发了火气,像头暴怒的母狮子一样蹲在江潮面前。
“这是谁干的,我去找他们说事儿,连孩子都不放过,这些人就该遭报应!”
她气得眼眶通红,落在江潮膝盖绷带上的手却轻得像片羽毛。
江潮想起自己追赶小孩未遂惨摔倒的场景,支支吾吾半天不好意思说,落在徐丽丽眼里确是儿子受了欺负。她来回踱步,小小的身躯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在家找了半天才翻出落灰的藤条,势要为了儿子拿下幼儿格斗冠军。
在火山二度爆发之前,江潮终于给他妈妈劝了下来。
“真的是你自己摔的?”
“那还有假,就楼底下那个大石块,给我摔得痛死了。”江潮在妈妈怀里拱来拱去,像个小灭火器一样,徐丽丽满腔怒火散了个一干二净,捏着江潮白嫩嫩的腿。
“乖幺儿,痛不痛,妈妈给你吹吹。”
“不痛不痛,一点儿不痛,”江潮鸡皮疙瘩起一地,对着老妈也毫不客气,“我都大人了,谁家大人还要妈妈呼伤口啊幼稚死了!”
“哇哦,我家江江是小男子汉,小男子汉让妈妈吹吹。”
“啊——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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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潮家晚饭吃得不错,徐丽丽做饭的手艺足够开个家庭小饭馆,两道小菜配一碗大白米饭给江潮吃的肚皮滚圆,摊椅子上成一张猫饼。
纵然儿子再可爱,徐丽丽也得承认,吃了不动的死小孩看着是真烦人。
“你给我下去扔垃圾去,扔完再散散步给我买点酱油回来。”徐丽丽打包了一袋子垃圾放在门边。
“嗷。”
小孩答应得乖巧,徐丽丽想了想,又从钱包里掏了张五块,“剩下的钱自己买糖吃。”
生活不易,老母亲叹气。
看见自己儿子无忧无虑的背影,徐丽丽眉头却垮了下来,肩膀也有点立不起来似的。
边心不在焉洗着碗边清点自己微薄的那点资产,徐丽丽虽然没有文化,孟母三迁这个故事还是听过的。家属院那些破小孩,一个个看着都埋汰,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环境别把自家唯一还剩点善良乖巧的小孩带歪了。
开学孩子也要小升初了,学费又是一笔开销,房租交了大半年冒冒然退租押金也浪费掉了,还有孩子的伙食,搬家家具也得添置不少。
想了想自己离五位数都有一段距离的存款,徐丽丽皱着眉头觉得自己还是学不了孟母,搬家这个事儿还是先往后稍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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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夜晚,蝉鸣一声压过一声,吵吵嚷嚷的,天黑得晚,晚饭过后还是大白天样,江潮拿了妈妈给的购物资金和五块钱跑腿费,乐呵呵地往楼下跑。
刚打开锈绿的铁皮大门,看见了一个身影,半截身子埋在垃圾堆里,要不是手臂在晃动,还让人以为是什么恐怖故事里的情景。
空荡荡的衣服底下是空荡荡的骨架,一点肉也没有,他手上还有未消的抓痕。
不是顾寒还能是谁?
江潮懒得打招呼径直就要往外走,顾寒却从垃圾堆里探出头,跟江潮视线相接。
白天还哭唧唧的小孩儿现在又变得白白净净,换了件新的小短袖,腿上的绷带也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毛茸茸的一颗小脑袋一跳一跳的,顾寒又有些手痒了。
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顾寒有些局促。手上捏着的饮料瓶哗啦啦作响。
好在江潮没把视线留给他太久,眉毛一竖就走了。
江潮人到超市几下就买好了妈妈要的酱油,走到冰糕柜子前咽了咽口水。
夏天的天气闷闷的,甜滋滋的冰棍儿吸引力比一切零食都高。
江潮想了想,拿了根橘子汽水味的,正准备转身。
却想起了顾寒那一节黄瘦干巴的腿。
他晃了晃头,要把记忆摇出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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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给你。”
江潮伸出手,把一根儿橙子味的冰棍儿递到顾寒面前。
顾寒正蹲着整理地上的饮料瓶,堆了个小山,手上沾了点黏腻的赃污,犹豫着没伸手。
“哎呀你要不要!”江潮不满地咬了一大口手上的冰棍儿,口腔却被乍一下冰的口齿不清,原地鼓了一会儿嘴才咽下去,恶狠狠说“你不要我一个人吃两根儿。”
“不能连续吃两根,吃多了会拉肚子。”顾寒一手拿过江潮手上的冰棍儿,还不忘招呼江潮,“快回去吧,天要黑了,妈妈该着急了。”
看了眼江潮气鼓鼓的脸,又试探性说。
“谢谢你的冰棍儿,下次我卖了瓶子也请你吃。”
没什么气色的脸咧开嘴笑,牙倒挺白,笑的好傻。
江潮轻轻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看着小孩的背影,顾寒擦了擦手,给冰棍儿撕了个小斜口,里面的水化了大半。
他提溜着包装袋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难怪江潮爱吃,确实怪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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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丽丽今天回家得早,酒店来了大客户,早早换了班,去菜市场割了点猪小排,准备回家给江潮做个念叨几天的糖醋排骨,再清炒个包菜。
江潮最近心野的很,小升初的暑假没有作业,每天不知道上蹿下跳跟谁玩。每次到饭点都得等好一会儿才能看到气喘吁吁的某个小孩,翘着呆毛,脸上还有不知道在哪蹭的灰。
更气人的是,小孩儿偷偷在房间屯饮料瓶子,家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都被顺走了,连亲妈指定的拿来做调料罐的小封口瓶也没剩下。
徐丽丽盘问半天,小屁孩支支吾吾说要支持朋友梦想。
徐丽丽:啊?
玩得野,饭量还变少了,平时一大碗白米饭哐哐就往小肚子里灌,现在吃个饭倒矜持,吃个半碗就开始喊饱。
猫偷吃都知道把嘴擦干净。
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道理讲一万遍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进去。
又是苦恼教育的一天,徐丽丽扶额。
她这边饭菜刚起锅关火,门口就传来哐哐哐的敲门声,估摸着时间某个小屁孩也该回了。
徐丽丽没有多想,捏着锅铲就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却不是白白嫩嫩的小孩。
徐丽丽后退几步,作势就要关门。
门口的中年男人却先一步拿手死死撑着门,露出一个自以为有魅力的笑容,一口黄牙,嘴唇乌青,眼袋很重。
这个男人便是李明德——蒋媛的丈夫,顾寒的后爹。
“丽丽,上次给你说那件事考虑得咋样啦。”
他头顶上没剩几根头发,啤酒肚如三月怀胎,挺得厉害,眼睛污浊,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女人。
毫无攻击性,柔柔弱弱,对谁都笑嘻嘻的,细白的一截脖颈好似一捏就断。
没文化,单亲妈妈,寡妇,无数个标签指向同一个形容词——好拿捏。
李明德此人,算是典型的有才无德代表,或许才也不多,勉勉强强在地质学院混到了毕业,风风火火投入了矿企,眼见着地质行业没落自己的同学一个个跳槽去地调局大国企,自己却哪都去不成。
最后只能在不剩几个人的江城矿企当鸡头。
徐丽丽后退几步,握着锅铲的手微微捏紧。
面上还得保持冷静。
“李先生还有其他事吗?我记性有点差也帮不上李先生忙。没事儿的话我就先关门了,锅还热着,孩子等着吃饭呢一会儿。”
没办法,她娘俩没钱,还得在这少说住半年,徐丽丽对这些职位项目工程一窍不通,但是也有所耳闻李明德在院里混得风生水起,好几个项目都是他在负责,职位据说也不低。
能避免矛盾就避免,打个哈哈过去得了。
换成任何一个识趣的人这个时候就点到为止了,可是李明德的一大爱好就是蹬鼻子上脸。
“别啊,你想不起来我就提醒提醒你呗。”
他压着声音说。
“嗨呀,就是那件事儿,跟我生个儿子怎么样?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年龄大了,估计身体也有点儿毛病,我看你这孤儿寡母过得也不容易,怎么样,跟了我,我保你——”
徐丽丽皱紧眉头打断。
“李先生有妻有子的,这些话以后就不要找我说了。”
“叫李先生多生分,丽丽,有妻有子又算什么,老婆娶了还能再离,至于孩子,”李明德冷笑一声,“她蒋媛带的小杂种关我屁事。”
他一步步逼近,身上一股牙没刷干净的酸臭味,有点洁癖的徐丽丽差点没被熏晕。她想推开,力气却差距悬殊。李明德这个人长的不高,也就一米七,但徐丽丽一米六都差一两厘米,靠武力控制住一个肥头大耳的男的毫无可能。
“你再这样我叫人了啊。”
李明德愣了愣,到底还是要点儿脸,又退后到一个安全距离。
徐丽丽松了口气, 心想还是得搬家,明天开始物色,就是不知道搬到哪里才算安全,江城就这么点大,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哪天又被这恶心吧啦的男的遇上,缠上。
这口气松到一半又提起来。
江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框边,抱上那个男人半边身子就开始嗷嗷大叫。
“你这个坏东西,脏男人,欺负我妈。”
一拳一拳往人家啤酒肚上砸,别说,这么大个肚子怪有弹力的。
“闭嘴啊死小鬼,我跟你妈商量事儿呢,你闭嘴啊!闭嘴啊!”
江潮吵吵嚷嚷个不停,动静越闹越大。
李明德就怕把事儿闹大了。
青筋在脑门上一跳一跳的,小孩没他胸口高,和他妈一样如出一辙地柔弱,看着拳拳用力,砸在他身上不痛不痒,他却用了全力一推。
给江潮甩到楼梯间的一角,砰的一声,像甩掉一块面条。
徐丽丽目眦欲裂,她冲到厨房拿起剁排骨的菜刀,像头护犊子的母狮子。
“我儿子要有点什么事我今天让你在这陪葬你信不信!”
横的怕不要命的。
李明德看见蹭亮的菜刀,刚刚的嘴脸全部散得一干二净,冷汗从额头一滴一滴冒。
“徐丽丽你冷静啊,大不了我以后,我以后不来找你还不成。”
“你滚不滚,你滚不滚?”
一米五几还没有一百斤的女人,挥起菜刀虎虎生威,什么柔弱气质荡然无存。
“妈的,真是个疯子!疯婆娘,她妈的,疯婆娘...”
李明德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落荒而逃,“我让你在矿院,哦不,整个江城,我让你呆不下去!”
临走还不忘放几句滑稽的狠话。
听到楼下大铁门一声砰的关门声,徐丽丽手一松,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赶忙跑到江潮面前。
“幺儿,你咋样,幺儿。”
江潮其实屁事没有,不知道谁在楼道角角这堆了几层厚木板,还垫了几层竹编的垫子,缓冲力够够的。
徐丽丽可不管什么缓冲不缓冲,她脑袋里只有江潮被摔了两三米远出去,柜子里翻了一大把钞票放兜里一揣,连夜打了个车去江城人民医院。
一套检查下来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徐丽丽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检查单,把医生都快问烦了才放下心来。
坐在回程的公交上,江潮一天下来困得迷迷糊糊,躺在徐丽丽腿上睡得四仰八叉。徐丽丽咬着牙,把纸条捏的咔嚓作响。
搬,一定要搬!
明天她再去找个班上!
李明德走到家,冷汗还没完全干。
他匆匆忙忙把门一关,甚至反锁了两圈,倚着门喘粗气,边喘边低声咒骂,“妈的,这死娘们。”
抬起自己硕大的脑壳,目光却留意到窗户边上正在看书的少年,瘦弱,干巴,沉默。
刚刚被恐吓掉的火气在面对绝对掌控中的弱小时又发作了。
一巴掌抡圆了就往顾寒身上甩。
“打死你个小杂种,他妈的不知道喊人吗?老子回来了就知道愣着!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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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一溜烟只剩一个小尾巴,
徐丽丽紧忙慢赶地找工作,一天时间恨不得折成几份,跑遍了江城大大小小人才市场,未果。
自然也不会有时间留意院里那点风吹草动闲言闲语。
院里却发生了件大事,顾寒的妈妈,蒋媛怀孕了。
这事儿可比徐丽丽家那点捕风捉影的事儿有趣。
别看蒋媛现在日子过得红火,曾经也是惨过的,死了老公后再嫁给了李明德,才有了现在的生活。虽然小三上位的黑历史不甚光彩,但五六年过了两口子也没闹多难看,没有人会不识趣地去人家面前翻烂账。
背地里自然是一笔谈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久了也就无趣了。
李明德不年轻了,马上就要奔四十,长期沉溺酒肉饭局气血早就耗干了,婚结了两次,情人据说也找过,自己的血脉一个也没有。哪家抱了儿子他都怄气,气完又干瞪眼羡慕。
如今蒋媛怀上了,拍马屁的人一个接一个。
拍马屁的效果却不尽如意。
老来得子的李工程师却完全看不出高兴的模样来。
整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咋往家陪陪老婆,眉毛之间皱出深深的沟壑,挎着的公文皮包不离手,裤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随着他焦躁的步伐吵吵闹闹。
开始还有人上去恭维几句,次数多了没人去触他霉头了,只是暗中嘀咕。
这个李明德,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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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德两口子的气氛肉眼可见降到冰点,但没人想到矛盾爆发得这么快。
距离蒋媛去医院查出怀孕没过多久,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傍晚,院里的居民晚饭吃完散着步。
一阵吵吵嚷嚷地动静就从李明德住的那栋楼底下传来,夹杂着几声蒋媛尖利的咒骂。
居民们步也不散了,娃也不溜了,不约而同往纷扰发生的地方走。
通红的火烧云弥漫半个天空,层层叠叠压在家属院的楼顶。
蒋媛精致的卷发散了半边,平底鞋也掉了半边,跪坐在地上,愤怒地大喊大闹。
顾寒脑门上顶着伤,站在人群外围。大笼大垮的一件衣服破了不少线头,像风干咸菜一样挂在身上,一双黝黑的眼睛没焦距地盯着面前的空气。
“李明德!你疯了我没疯!老娘肚子里怀着的是你自己的娃!”
她一手扶着大了一圈的肚皮,一手指着对面的李明德,指甲照样尖锐,但是红红的甲油却卸的干干净净。
“闹够了没有!闹够了没有!还不嫌丢人吗?我们回家好好掰扯!”
李明德来回踱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抬不起高昂的头颅,脑门上的青筋凸出来,杂乱的眉毛在空气里抖来抖去。
“回家掰扯?怎么回家掰扯?你自己的孩子你都不想要了我怎么跟你掰扯?”
急急忙忙赶过来的人群吃到了新鲜瓜,恨不得端个板凳当场嗑瓜子儿。
“怪了,李明德这么想要孩子,怎么突然就要打了,不会是悄悄找门道看性别了吧。”
“我看真有可能,要不一会儿你去举报一下。”
“小声点,我才不举报,要去你去,我让你小点声!”
人群中几个没事儿做的小老太怪有推理潜力,也挺会戳人痛点。
李明德听了一耳朵举报,冲着人群嚷嚷,“你们几个人懂个屁,举报举报,有证据吗?脑子有病就去治!”
他盯着始作俑者的蒋媛,鬼火冲天,脑门嗡嗡响,理智全无,作势就要一脚踢过去。
“臭表子,老子说了回去说回去说,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把老子工作搞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后面看热闹的群众本身已经快进到复盘推断阶段了,一看李明德要上手,连忙一边一个男人架着李明德胳肢窝往后扯。
边扯边劝,好不热闹。
“李工,别冲动,你孩子还在里面,有啥气咱们两口子回家好好说好吗?”
“还有个项目没搞完,这个节骨眼,千万别出事儿了李工。”
李明德稍微冷静,把腿收回来,旁边两个男人看有戏,慢慢松开了手。
蒋媛嚣张跋扈惯了,不愿意息事宁人,她拍着地,就开始撒泼。
“父老乡亲们啊,评评理,你们单位的李明德,这是要抛妻弃子啊,我跟了他五六年受了多少气挨了他家里多少白眼,好不容易孩子怀上了,他这么对我?”
她仰着头大张着嘴哇哇乱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可怜。
李明德本来都深吸几口气打算走了,听罢却把手中的皮包往地下摔,脑袋嗡嗡叫,只想让面前这个女的闭上她苍蝇一样又臭又吵的嘴,根本没注意脚下的皮包因为力道太大而崩开扣子,露出一张揉的像腌菜的纸团。
对着蒋媛嘶吼。
“这是我孩子吗?这是我孩子吗?你扪心自问啊蒋媛,这是我孩子吗?”
蒋媛眼泪挂在睫毛上,表情却不饶人,眉毛一横,“怎么不是你孩子了,生都没生下来你就搁这闹了,不想要孩子直说!往我身上泼脏水,证据呢?你他妈倒是把证据拿出来。”
暴怒的李明德气得眼睛都要喷火了,嘴却闭上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面前的女人昂着头,冲着他恶狠狠地看。
“哟呵,李工生不出孩子,弱精症这可得好好医啊。”
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男性展开了地面上的纸团,一份体检报告,江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名字写的李明德,确诊的病是弱精症。
噗。
人群中不知道谁没憋住。
李明德像是被踩了一脚的流浪狗一样,冲着男人唾沫飞溅。
“谁让你翻的,谁让你翻的!”
那个大哥不怕李明德,对着他就嚷嚷,“你自己丢出来的还不让人看了,自己生不出孩子,怨天怨地怨前妻就是不怨自己,前老婆都被你家逼成啥样了,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这畜生样吧你!”
李明德遇上横的反而熄火了,他死死瞪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瞪他。
“妈的,老子先不跟你计较!”
最终李明德放了句狠话。
蒋媛震惊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她指着李明德的手都发着抖。
“好你个李明德,你妈当初骂我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你身体没问题,结果你自己都是个废物反而怪起老娘来了。”
人群哗然。
“啧啧,我说他那么多女人咋还是没个子儿,根出问题了。”
“妈呀咋有这种男的,自己不行怪老婆,要我说不行就不行呗,大大方方说出来嘛没人会笑他的,噗。”
“啊哈哈哈,可不是,不过这蒋媛也不是啥好东西。”
“什么锅配什么盖嘛,般配。”
李明德隐藏的秘密暴露人前,感觉自己的那点尊严同那张体检报告一样被所有人堂而皇之踩在脚底下撵来撵去。
恶狠狠盯着眼前这个背叛了自己又让自己丢尽脸的女人。
“你闭嘴!你闭嘴!你他妈能是什么好东西,当时你勾引老子上你的时候什么嘴脸,现在敢背叛老子,拖个十几岁的杂种我不跟你计较,现在肚子里又给我揣个野种。”
李明德这次是下了狠劲奔着肚子踹,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拉住李明德的时候,蒋媛身下已经全是血液,蜿蜒地流了一摊。
李明德一脚下去却不像是大仇得报,脱了力一般任由人家拉住。
他仰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一张发黑的蠕动的嘴,像节肢动物黏腻的肢体。
喃喃自语。
“儿子,儿子。”
活像疯癫了,繁殖的欲望像是蛆虫一样爬满他全身。
蒋媛挨了一脚,痛的几近痉挛,手指紧紧抓住地,眼神里全是血丝和恨意。
“李明德我告诉你,你迟早遭报应,我出轨,你就没出轨吗?”
顾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人群中间,他站在他妈妈面前,面无表情,显得有些冷漠,脊背却是颓着的。
他注视着面前歇斯底里的母亲。
“妈,你等等,我叫了救护车。”
“你滚啊!”蒋媛身体状况其实相当不好,痛得快背过气,对着自己儿子却毫不留手,一手肘往顾寒脑门撞,顾寒脑门上还有没好伤口。
她边戳边振振有词,死死盯着顾寒,却透过他质问着另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许也在质问着顾寒,或是李明德。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爹那个早死的废物,和你这个拖油瓶,老娘比现在过得好一万倍。”
顾寒也不回应,也不答话,就那样静静蹲着任她打骂。
救护车来得很快,警车也来得挺快的,顾寒他妈和他后爹一人一辆车被送走,居民一看警车来了,热闹也不看了,啧啧叹着气,摇着头,该干啥就干啥了。
顾寒把他妈妈送上担架,盯着蒋媛看了几秒,低垂着眼眸。
蒋媛盯着他一动不动,手却死死捂着肚子。
顾寒用手轻轻为她拭干泪水。
“妈,你保重。”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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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寒离开了家属院,半大的少年,还是孩子,很多人兴致勃勃讨论完李工程师家里这场大剧也会补充一句。
“其实上一辈干坏事,最终还是孩子最惨。”
“哎,谁说不是,为人父母的,他们这心太硬了!”
仅此而已。
李明德进去了,故意伤人,据说是保守三年。
徐丽丽好不容易得了空,消息滞后了一节,等她知道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得七七八八。
难免一阵唏嘘。
盯着面前埋头吃饭时不时还叹几声气的小孩,她一筷子夹了个鸡腿放江潮碗里,一筷子夹了一个放自己碗里。
“快吃吧,小孩子天天愁眉苦脸干什么。你妈妈我最近事业新高峰,咱们开学就搬家!”
说罢却没听到意料之中吵嚷嚷的赞美声。
徐丽丽盯着自家小孩的发炫,半是欣慰半是酸溜溜地说。
“得,我幺儿长大了,有秘密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