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入冬，萧关的雪就难停下。
鹅毛大雪呼啦啦地从天上一股脑飘下来，街道上放眼望去一片白。
寂静中，突然一声叫骂。
“松口！你给我松口！”
破落农屋前，一道狼狈的身影挥舞着袖子，嘴里骂骂咧咧。
而在他的脚边，一只土黄色大狗正死死地咬住他的衣摆，两眼凶巴巴地瞪着他手里的干馒头。
肖兰时像块破布一样被大狗扯得东倒西歪：“你这孽畜！知道我是谁吗你！”
黄狗嘴里呜呜发狠，瞪着他的眼神又凶了一层。
显然是不怎么知道。
眼前这个人不仅偷他们家馒头，叫得声音还辣么大。
简直嚣张！
紧接着，大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四腿用力绷直，脑袋向后使劲一甩。
啪嗒一声。
白花花的雪地上摔出了一个人形的雪坑坑。
手里干瘪的小馒头就这么脱手飞出去，肖兰时亲眼看着它跌落在雪地上，然后被大黄狗一口咬住。
嚼啊嚼。
嚼碎的馒头渣顺着狗嘴巴掉下来。
肖兰时趴在地上，两眼绝望。
馍馍。
没有了！
如果有哪家父母看见他现在这样，连夜把孩子腿打断了也不会让他去当什么修士，又累又苦花钱又多，最后脑子还炼坏了。
天资过人又是世家血脉，年纪轻轻就被封了“绛珠仙尊”，本该从此一路飞黄腾达过上舒舒服服的小日子，没想到，封典刚结束，他就因为醉酒把制妖伏鬼的神器仙台给轰了。
结果几个白胡子老头一商量：嗯，这个孽子不要也罢。
一时间，天下六城大街小巷内全贴满了通缉令，使得肖兰时从锦衣玉食的掌中宝，瞬间变成天下人人喊打的小可怜。
身无分文，风餐露宿，还和人家黄狗抢馍馍。
主要是最后还没抢过。
肖兰时趴在冰凉凉的雪窝窝里，看着黄狗把干馒头吃得一点不剩，他回想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有一句话。
一时糊涂，十分后悔。
十分。
在地上哀怨了一会儿，肚子还是空空，饿得发昏。
肖兰时爬起来，正想着寻一个去处先饱食一顿，等雪小点了就离开萧关，去往临扬。那里有一个老先生，和他还算是相识，想着看看能不能碰运气在他那里藏几天。
肖兰时在街上走着，别说亭台楼阁，连一间像样的普通小铺子都没有，他入眼的全是破破烂烂的小木屋，全被大雪压在底下，像一只只蜷伏冬眠的黑兽，还是秋天没怎么吃饱就睡了的那种。
穷，一览无余的穷。
要不是肖兰时实在没钱，他一定得留下两个子儿再走。
走了好久，一栋两层的屋宇突然出现在肖兰时眼前。
肖兰时两眼一亮，倒不是因为那家铺子上挂着“食肆”的大红纸灯笼，而是灯笼旁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醒目的六个大字：做工偿食偿宿。
意思就是招伙计，还包吃包住。
这么个饥寒交迫的时刻，这家铺子突然出现，简直像是天神下凡送温暖的。
肖兰时想都没想，连忙手脚并用跑上前。
刚踏上阶，又想起来通缉令的事。
他蓦地一顿。
想：“实在不行我立个人设吧。”
-
食肆里座无虚席，三五成群的汉子划拳声高低起伏，饭香和酒香交织在一起，整间屋子里热闹非凡。
“砰砰。”
忽然，大门被很有礼貌地敲响。
歪靠在柜台后的老板娘懒倦地挥了下手：“去，迎客。”
店小二围布往肩上一搭，利落地向大门迎去。
还没等他完全拉开门，一个楚楚可怜的脑袋就从门外探进来。
肖兰时在脸上易了容，顶着一张清秀的脸，拿一双懵懂又清澈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店铺里，乍一看就像是个不小心迷了路的纯良小郎君。
“那个……请问，这、这里还招工嘛？”
嘛。
肖兰时一路逃亡就用的这张脸，他们肖家三房长子肖画。这人极为孤僻古怪，人缘也不怎么好，几年前他和家族闹了不和离家出走，因为太过被忽视，以至于家族一个月之后才发现他不见了。
虽然肖兰时也不怎么喜欢他，可现在用这肖画的身份满天下地逃再合适不过。
话音刚落，老板娘连忙推开小二自己迎上来，满脸堆笑：“哟——这是哪儿来的哥儿啊？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她一把拉开大门，“姐姐我——”
忽然，她的目光凝在肖兰时的衣袍上，脸上的笑容一僵。
肖兰时心中一咯噔。
身上穿的这身蓝白缎袍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前天在路上拦了一个有钱人抢的，他觉得好看又暖和就扒下来自己穿。
天下之大，不能那么巧这老板娘就认识他吧！！
肖兰时谨慎问：“怎么了，姐姐？”还故意把后面两个字咬得特别甜。
老板娘的笑又破开，挽着肖兰时的胳膊往里面领，尖声喊道：“都让让！给这位玄清门的贵人哥儿腾个地儿！”
肖兰时眼睛眨了眨，对老板娘表示很感激。
但心里一团乱麻：玄清门？什么玄清门？什么时候出来的民间组织？经过上级批准了吗就自立门户？
众人让出来张桌子，肖兰时顺势坐下，老板娘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撑起胳膊看他：“哥儿怎么跑到萧关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啦？”
肖兰时顺势编：“执行玄清门的任务。”
老板娘笑起来：“是啦。你们追捕反贼肖兰时，任务自然重。”
我天。
怎么又是我。
肖兰时没打断老板娘的话，静静听着。三言两语之中，他大致搞清楚了所谓的“玄清门”到底是什么。
简单概括。
抓他的，还是官方建立的。
由六城之首元京领头，元京的肖氏一族领头中头，联合各城修士，组建了一支专门用于追捕肖兰时的特殊队伍，同时也负责治安的劳作。
能进玄清门的，基本都是非富即贵，肖兰时估摸着这老板娘也是把他当成了名门子弟，一个劲地跟他套话。
肖兰时一脸无辜盯着她，抿起嘴。
饿饿。
不要说话话了。
老板娘站起身，问：“哥儿想吃什么？看在玄清门为民除大害的面上，这顿饭算我请你。”
一听“请”，肖兰时立刻：“那就随便来两个。红烧牛柳，记得放点糖！哦，还有清蒸鲤鱼，麻烦把刺帮我剃掉好嘛姐姐？还有干煸肥肠、四喜丸子、茄子烩肉，再来两壶清酒，我——”
“哥儿醒醒吧。”老板娘突然笑起来。
肖兰时一愣。
意识到自己可能多少是有点过分，旋即立刻摆出一副好委屈的表情：“怎么了，姐姐？”
老板娘说：“萧关穷得叮当响，别说大鱼大肉，能吃上几口带盐味的菜就不错了。”
语罢，肖兰时望向四周，发现周围的饭桌上尽是清一色的素菜。
或许有的都不能称为菜。
肖兰时指着一碟：“那是什么？”
老板娘：“清蒸树皮，本店的招牌。”
嗯。
比被追杀还惨的原来是当萧关人。
看了一圈，肖兰时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来碗素面吧。”
“哥儿原来喜欢素的。”老板娘嗤笑一声，转身进了后厨。
肖兰时心里一凝。
这是我主观意志能选择的吗？
表面上肖兰时还是对着她的背影浅浅一笑：“辛苦姐姐了。”
-
老板娘一走，肖兰时坐着正无聊地抠手。
突然。
“砰！”
眼前的桌子上猛地拍下一把长刀。
肖兰时心中一惊，藏在桌底的双手下意识地运转起真气。
他抬头一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站在他跟前，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你是玄清门的？”
肖兰时一边乖巧地点头，一边将手中的真气化作一根短箭。
锋利的短箭闪着银光，箭头悄悄瞄准壮汉的喉咙，只等他做出任何危险的信号，这根短箭便会毫不犹豫地贯穿他的脖颈。
忽然，壮汉痛心疾首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了！”
诶？
肖兰时一愣，下意识答应：“应该的。”
壮汉熟络地坐在他身旁，张口就骂：“肖月这个狗娘养的，早该千刀万剐！”
肖兰时抬手摸起鼻尖，在易容下的脸上那里有一颗小红痣，每当他感到不自在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摸摸小痣。
在元京被叫尊称听习惯了，突然听见有人直呼其名还有点不太习惯。
尤其是后面还跟着个那么温文尔雅的形容词。
“那个，他不是也没炸成吗？而且那个，我听说，元京的仙台正在修缮……”
壮汉义愤填膺：“仙台是什么东西？那是庇佑天下的神器！天下元京、临扬、萧关、云州、摩罗、广饶六城，哪个不依仗仙台斩妖除鬼？更别说他毁的还是元京的仙台！元京为六城之首，又有肖、从、守三家镇守的金麟台，全天下的精兵集聚，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把仙台给毁了！实在荒谬！就算这肖月是唤醒仙台的第一人，我也——”
一低头，看见肖兰时手里的短箭：“诶？这是什么？”
肖兰时意识到箭头还对着壮汉，连忙向身后藏起：“没有没有，玩具、玩具。”
壮汉继续道：“就算这肖月是唤醒仙台的第一人，老子要是见到他，一定要把这小王八剁碎了喂狗！兄弟，你们玄清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说！”
“真的？”小王八本人立刻两眼放光。
他现在穷得叮当响，缺的就是这么个饭票。
壮汉手一挥：“这是自然！”
闻言，肖兰时憋红了眼眶，欲言又止：“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有困难你向哥哥我提——”
话音未落。
“那哥哥先借我一百两白银吧。”
壮汉脸一绿，要举起的杯也停住了。
肖兰时眨眨眼。
哥哥。
钱钱。
饿饿。
-
未几，周围零零散散又围上来几个人，争着抢着要和肖兰时碰杯。温酒下了肚，三言两语地聊得热络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红着脸要和肖兰时拜把子，肖兰时一一都应。
正说着，老板娘的声音响起来。
“和骨烂出锅啦！”
众人情绪激动起来，簇拥着两个伙计，把一只铁锅端上圆桌，里面的汤肉正泛着热气。走上前两个人正要分食，被老板娘抢过铁勺，在他们头顶挨个敲了一把：“畜生才这么抢。”
她端起一只瓷碗，盛满了肉，舀了三勺汤，搁在肖兰时跟前：“姐姐请你吃。”
肉汤的香味勾着人，四周山上的树皮都被人啃光了，肖兰时没想到还能在这吃上一口肉，他捏起筷子，随口一问：“姐姐不是说没有牛羊肉？”
老板娘坐在桌子上，敲着桌子笑：“你不知道？”
肖兰时一摇头，周围立刻爆发出阵阵笑声。
“这天下乱得哪能吃上牛羊肉！老瘦男子谓之烧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
老板娘用铁勺在锅里一搅拌，翻出来了只人的眼球，盛肉带汤的分到另一只瓷碗里：“刚满周岁的小孩，今早刚杀的，汤水鲜甜。”
你妈。
肖兰时心中徒然一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食客们不知何时都已经端起了刀剑。
怪不得满大街就只有这一家食肆开门呢！
黑店哪有打烊的！
良久，肖兰时抬起头来，对上老板娘满是杀意的眼神。
“哥儿，你这碗吃不吃？”
“吃……”肖兰时重拾起筷子，缓缓端起瓷碗。
老板娘微微欠身，笑着伸手，要摸肖兰时的脸：“这才是乖小子。”
突然，肖兰时把碗对着她就是一扣：“吃个屁啊！人家才一岁的小孩，你们是不是人？！”滚烫的肉汤迎面泼过去，老板娘尖叫一声，肖兰时眼疾手快，抓起她腰间的钥匙就跑。
“给老娘抓住他！老娘要把他生啃活剥了！”
恶徒们提起刀，挥舞起来对着肖兰时就是乱砍。他一边左躲右闪，一边拿钥匙钻锁眼，钥匙都要被他拧烂了，却怎么转也转不开。
“妈的。”
眼睁睁看着群魔砍过来，肖兰时扔开锈锁，掌下凝聚起真气，一咬牙，死就死吧，死也要拉上几个陪葬。
突然。
轰——！！
食铺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然轰开。
气浪牵连着碎木头飘在空中，肖兰时连忙一溜烟儿躲进了柜台。
紧接着，狂风暴雪席卷而至，一瞬间的寒意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几道身影立在门口，清一色的蓝白锦缎服制象征着他们玄清门弟子的身份。
为首的高喊：“听闻百姓检举，你们私藏逃犯，我等特来例行检查！”
肖兰时翘头一喜：咦~！自己人！
忽然，一众玄清门弟子自觉让出了一条小道。
一个身披黑金长袍的俊俏公子走上前来，他头戴一顶耀金的镂空冠，身形挺拔，明明五官生得温润俊秀，眉宇之间却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淡然拂去肩头的雪，略带懒倦的声线响起：“叨扰各位了。”
见状，柜台上的小脑袋瞬间缩回去。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那人他熟悉。熟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叫卫玄序，出了名地痛恨肖兰时。
若论起两人的关系，肖兰时该喊他一句师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