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裴轶群不敢再随便喂人喝水,就眼巴巴的等救护车过来。
项路遐已经有失血带来的昏沉症状,整个人靠着床沿都坐不住,必须要靠他抱在肩头给支撑力。裴轶群稍有失神的间隙,项路遐便直直地要往地板上倒,腰侧砸出沉闷的声响,他听得心里发慌,连忙将人重新捞起来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昨天蜷在门口那片阴影里的样子,也是这样疲倦又病得厉害的状态。令他觉得格外陌生。
不论是出于责任、愧疚、或是其他原因,这段等待时间都变得无比煎熬。
项路遐抬眼描摹着他的侧面,“这么快就从闻莉莉那儿回来了,是来替她表示感谢的?”
语气称得上轻松,但或许是呕吐伤到了喉咙,声音快彻底喑哑下去,好像含着刀片在说话。
裴轶群不知为何非常急切地想解释自己的行踪:“我没去看她,就出去走了走。”
“……别抱了,等会儿没准又得吐。”项路遐离他肩头拉开了点距离,闭着眼又在忍耐汹涌的腥甜气息,“挺脏的。”
裴轶群往人背上顺了两把,安抚道:“没关系,你也没吃什么东西,不脏。但你别在地板上坐着,我抱你去床上躺会儿吧。”
他动作笨拙地将项路遐往床上挪。项路遐没什么力气配合他,一起身便胃里便泛着撕扯般的疼痛,磕磕绊绊中大衣口袋里的药瓶就滚落了下来。
项路遐下意识要去捡,手腕却颤抖着动不了,眼前也像是跌入漩涡般扭曲成一团,辨别不了药物的位置。裴轶群连忙帮忙捡起来了,问:“是可以吃的药吗?”
裴轶群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扩张气管用的哮喘喷雾,掂量着分量应该已经空了大半瓶。
裴轶群脑子里嗡了一声,也只来得及嗡了一声。项路遐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那只喷雾很快被重新收进了口袋里。
这几天都是在客户公司或者酒店大厅里过夜,项路遐对床感觉略微陌生,躺下了也没好受多少。胃底的血管和黏膜已经破裂,疼痛慢慢往整个腹腔里蔓延,血腥味则往胸口上涌,在身体里一片混乱。
他并不愿意在裴轶群面前表现得太狼狈,却无力再压抑浓烈的反胃感,只能勉强找准了对方扒拉过来的垃圾桶位置,完全凭本能耸动着肩胛骨,零零碎碎的又呕出些骇人的血迹。
极度的心力交瘁,他再次被迫抵在了裴轶群的肩头。他只能将此解释为对方又在播撒泛滥的同情心,明明两人应该闹得相当难看了,但仍然在小声地安慰他“救护车很快就到”,好像一切如常。
推算时间明天就是春节,虽说禁放烟火之后年味淡了不少,但潜移默化的传统还没那么容易改过来,医院里病人只要不是重症下不了床的,都已经提前回家。
平日里爆满的急诊室今天没费多少功夫就安排到了床位,甚至整间病房只有他们住,成了变相的单人间。
医院初步诊断是急性胃出血,具体情况还得等情况稳定下来做胃镜才能知道。项路遐倦怠得厉害,在止血针和镇痛剂的作用下很快睡着了,蜷在单人病床的一侧,只有微弱的动静。
到九十点的时候陈蕊初拨了几个电话过来,裴轶群推测项路遐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于是代替接了。
陈蕊初大概是刚睡醒,声音毛里毛糙的:“项律师,我一睁眼莉莉姐就不见了,她是鬼是人啊成天到处乱窜!她不会大半夜的和小裴哥偷偷出去了吧?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联系她……”
裴轶群有点儿头疼:“她没跟我一起出去,你着急找她干什么?”
“……啊。”陈蕊初尴尬地顿了顿,“原来你和项律师在一起啊,那没事了。”
裴轶群认为有必要告知对方情况:“项律师胃出血住院了,你怎么着都过来看看吧。”
陈蕊初赶在午餐前到了医院,没来得及化妆,小脸被口罩遮了大半。还顺手带了百合花和一只小果篮,摆在病床边的装饰作用远大于实用价值。
裴轶群去了病房外的走廊等待。按理说给小情侣独处空间是作为外人应该做的,他却总觉得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在见到陈蕊初第一面时就有,在经历了昨夜生硬的亲吻之后越发汹涌起来,快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
陈蕊初仿佛会读心术,不到半小时就重新出来了。这小姑娘此时突然变得成熟起来,唉声叹气的,“感觉项律师好像病得很严重,叫都叫不醒,我从没见过他累成这样。”
裴轶群心脏里又开始揪着疼,面上还能忍耐着没什么反应,“确实很严重,那你好歹等人醒了再走。”
“飞机票早就定好了,我得先回去过年。”陈蕊初见他不咸不淡的样子,按耐不住有些急切起来,“如果我留下,你就会找借口走是吗?”
“我不会。”
“我听我爸说胃病都是情绪病,能开心一点就不会疼得太厉害了……你能不能多陪项律师一会儿?他见到你应该会感觉好一些。”
裴轶群对她态度向来称不上友好,“我能做的都会做,但你才是他女朋友,真要说情感支持应该没我的份。”
陈蕊初沉默了一会,突然语速飞快地开口:“我不是他女朋友。”
“我不是他女朋友。是你非要带莉莉姐来,还让他也带女朋友,他才叫我来凑数顺便盯人的。也只有我放寒假有空。”
裴轶群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好像有顽石从心口重重地落下来,摔得粉碎,发出阵阵的震荡声响,迫使他不得不直视那片碎屑。
他也知道石头其实一直都悬在那里,只是他原先觉得过于沉重,而宁愿选择回避。
陈蕊初见他恍惚着没有回答,也很识趣地点到为止:“其余的,你自己去问项律师吧。我答应了他要保密。”
——
项路遐再醒过来时已经是除夕那天,医院照常安排了胃镜。
胃里有出血面只能做普通胃镜。难耐感从喝局部麻醉药物时就已经开始,是一种酸涩又发苦的胶质粘液,口感像在喝捣碎的史莱姆。这个联想刚刚成立,上腹间便猛地痉挛成一小团,想要将粘液统统呃逆出去。
但等手指粗的胃镜管往喉咙里抵时,这药喝下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处。异物感越往胃里钻,越是勾起浓烈的反胃感。但医生要求不能一直干呕,也就强行忍耐了下去。
医生见他挣动得有些厉害,于是说:“想想过年回家吃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项路遐跟着想了一下,可惜他过年并没有回家的习惯,对他来说在哪都一样。此时也不知该回想去年点的外卖,还是小时候寄人篱下时的年夜饭,都不算难吃,只是并不愉快。
最后想起的是每年去裴轶群家拜年蹭到的晚饭。吃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对方家里有种他闻所未闻的情感关系,和利益无关,父母都无条件地爱着孩子,连带对孩子的朋友也这么宽容。
管道完全进入胃里时,项路遐已经没法再回想起任何东西,所有的精力都得用在压抑呕吐欲上。整个人就好像被剔骨刀贯穿在砧板上的鱼,动一下就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
医生开始顺着管道往胃里充气,原本收缩的器官被慢慢撑开来,有种奇怪的闷胀感堵在肋骨间。依然是很不好受的,唯一可做的就是数着秒表等结束。
过于漫长的十几分钟检查结束,接着还有止不住的剧烈呕吐。刚开始还能吐几口带血丝的胃液出来,到后来就是机械式的无声干呕,五脏六腑都跟着震颤地疼。
医生对此见怪不怪,边回收仪器边说:“静脉出血基本止住了,但你胃里这个大小的肿瘤必须得安排手术,现在要不要切你跟家属再商量商量。”
“我没有家属。”
“不是在外边等着呢。”
医生带着设备撤走了,过了一阵还真有人又凑近过来。
项路遐只能僵硬地蜷在原处,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脊背间的冷汗里里外外濡湿了好几层,头发也没有打理,一缕缕的垂下来快要扎进眼睛里。脸色自然是惨淡得不能看的,还沾着被呕吐逼出来的泪痕,可以说是狼狈至极。
估计是之前老跟对方面前装可怜遭报应了。真生病其实是特别没尊严的事儿,整个人就是条被开膛破肚的鱼,从刚刚的砧板挪到了沙滩上暴晒,平日里想要掩饰的脆弱、笨拙、疲倦,统统一览无余。
裴轶群倒是什么都没说。好像小姑娘在打理喜欢的旧布娃娃,先拿湿纸巾将他额间的冷汗和眼底的泪痕都仔细擦干净了,又拿温水让他漱了口。被子拉到了脖颈处盖好,额外加了层他的外套,终于没有那么冷了。
项路遐不想去看对方怜悯的神情,宁愿闭着眼睛等待睡意。上腹仍然毫无规律地痉挛着,好在有人塞了只暖水袋进来,在胃脘间抵了一阵才慢慢缓和了些。
这样折腾一圈任谁都会倦怠不堪,终于能沉沉地睡了。
——
裴轶群等对方睡着之后独自回酒店收拾了行李,顺便跟父母交代了今年没法回去过年。
裴母这会连菜都备好了,恨不得顺着电话线踹他两脚,最后得出结论生出去的儿子不如放出去的卫星,卫星还会按照设置好的轨道返航,儿子溜几圈都不知道认哪个星系的外星生物作父了。
除夕夜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从闹市区走回病房会觉得这里格外的寂静。项路遐这会已经坐起了身,正独自望着窗外的一轮夜色剪影。虽然能隐约听见远处烟花炸开的声响,但在这个角度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裴轶群早就在街边买了一袋小烟花棒,此时偷摸着点燃了一根,插在了床边的玻璃杯里,“新年快乐。本来想给你带点儿吃的,但你现在还在禁水禁食,希望你快快好起来,否则我都找不着搭伙下馆子的人。”
项路遐没有看烟花棒,而是径直看向了他的脸:“没有回家?”
“你病成这样,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待着。”
项路遐难得沉默不语。
裴轶群用病房的老旧电视放了会春晚,不出意外的冗长无聊。看了一会反倒越发的沉不住气:“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尊重你,你如果不想说那就不提了。”
“我现在不想做手术,住院太耽误事。你别问了。”
“……我的意思是,我从没觉得你恶心过。包括昨天夜里也一样。”裴轶群尽可能诚恳道,“手术也是得尽快做的,等回去之后我陪你做。”
项路遐明显愣了愣,“没事儿,我当时喝太多了随口说的,别放在心上。”
“也是因为喝太多了才想亲我?”
“你刚说应该尊重我,别再提了。”
裴轶群缓缓叹了口气,“但我必须得跟你道歉。我这段时间对你关注太少,你病得这么严重我都不知道,以前你也对我说过难受,我全当你是闹着玩儿了。”
如往常一样,项路遐有点儿狡黠地笑了:“我明白,你觉得我很可怜,比闻莉莉还可怜,所以之后得把我当重点关照对象。那我也先谢谢你的好意。”
裴轶群心口里像有道疤,这一天已经无数次被揭开了痂,此时又开始丝丝缕缕的痛。是从未有过的难耐感,再这样下去他要怀疑自己也得病了。
“我觉得你们不太一样,其实你和谁都不太一样。如果你对她很介意,以后我不会再跟她有任何来往。”
“不只是介意。”项路遐语气如常,眼底却再次泛起隐隐的猩红,“我是想要你就只对我一个人好。你怎么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