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北方的冬天,五点半天便黑了个透,庄小福关上电脑站起来伸了下懒腰,将办公室门关好又和乔意说了再见,月亮很圆很亮,哈出的气在路灯下是白色的。
“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庄小福嘟囔着,一只手瑟缩在羽绒服里扶着自行车,他租的房子离街道办就两个路口的距离,如果不是早晨起不来,步行也不是不可以,还锻炼身体。
“诶,你的鸡蛋煎饼好了,不要香菜,要很多酱和辣椒。”
庄小福笑着接了过来,暖呼呼地握在手里,觉得是时候再去买手套围巾来抗寒了。
街道商店橱窗的暖光从玻璃间透了出来,庄小福一只手推着自行车,狠狠地咬下了一口煎饼。
有点烫,有点辣,庄小福的眼眶有点红。
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庄小福当时第一年来北方读书,对北方的寒冷还没什么概念,身上的棉服已经被水洗地发白,袖口的棉从并不细密的针脚里透了出来,袖子的长度让庄小福整个人显得更瑟缩起来。
平时只好躲在供暖最足的图书馆,期盼冬天的过去,心里也在悄悄计算着自己打工的时长,什么时候能买一件厚实的、包裹住全身的羽绒服。
那时候许列星在追他,许列星一向对他很温柔,庄小福很少见到他发火的时候。
但是那时候,庄小福甚至是被许列星扼住手腕,强硬地带走的。
许列星皱着眉头,嘴紧紧地闭着,却把身上的围巾解开,细细地给庄小福系上。
庄小福低下头,半张脸缩在围巾里,不想让许列星看出他的窘迫,也不想让许列星看出他想哭。
许列星没有说话,他只是握住庄小福的手,带他去了商场,他推开了那盏庄小福觉得格格不入、装潢颇好的玻璃大门,买了庄小福觉得“自己好像配不上”的衣服。
“我会还给你钱的。”庄小福吸吸鼻涕。
“嗯。”许列星牵住他的手。
“你想吃鸡蛋煎饼吗?我很想吃,你请我。”许列星突然问他。
“好、好啊。”庄小福突然有点结巴。
“老、老板,里脊、鸡排、香肠、午餐肉都要加,鸡蛋要两个。”
庄小福从厚厚的羽绒服里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老板摊面糊的手速又快了一些。
“好嘞,一个超豪华鸡蛋煎饼。”
那晚的月亮也很亮很圆,许列星看着庄小福笑。
那件羽绒服太暖了,暖到三年后,许列星的喜欢变得越来越稀薄,在孤儿院长大的庄小福都没有要丢掉的计划。
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在意、一点点幸福,庄小福都能暖下去的。
甚至,庄小福跑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对许列星还是报有一点点希望的。
他幻想着许列星会给他打电话、发信息,说小福我错了,小福对不起,小福你回来吧,我不应该说那些话,我再也不这样了。
庄小福想,如果许列星道歉的话,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青年旅舍,六人间一天三十块,每一次许列星追过来道歉然后抱住他,醒过来的现实都让庄小福很难过。
三天之后,庄小福的微信置顶终于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你都听到了。”
庄小福的手僵住,打了字又删掉,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嗯”。
“那就这样吧。”许列星回复。
庄小福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出息,他哭了好久好久,哭到青年旅舍的店主姐姐都来安慰他,并给他出主意,让快要毕业的他在本市找一份实习工作。
他太缺爱了,许列星切实地爱过他三年,陪他成长面对困难,所以他将勇气寄托在许列星身上,庄小福缓过来后自己又想了想,不怪许列星把他当作流浪小狗一样,养够了就可以丢掉。
手机震动了一下,庄小福用拿着煎饼的手指划开手机,是工资到账的短信。
“嘿嘿。”开心的庄小福把五百块转给了福利院的账户,看着公积金的数字傻笑。
这里房价不高,庄小福的工资稳定,他想自己一定会有家的,哪怕那个家不太大。
心满意足的吃完整个煎饼,庄小福跺了跺脚,冲着月亮许愿了几遍希望渣男倒大霉,骑上自行车哼着歌回家了。
*
许列星盯着一张照片出神。
那时候他被人怂恿着去追庄小福,为了看庄小福出糗,他带庄小福去吃他从未吃过的日料。
精致的小碗里放了四颗颜色各异又软软的“珠子”。
庄小福的确有些窘迫,他轻轻碰了碰许列星,偷偷指着珠子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大福。”许列星回答他,没有想到的是,庄小福突然笑了起来,头上的羊毛卷一颤一颤,笑得眼睛弯弯。
“许列星,它是大福,我是小福。”
鬼使神差,似乎是下意识地,许列星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闪光过后是一张略有些过曝的照片。
是庄小福的笑。
他笑得下巴搭在交叠在桌子上的手背上,额头上的卷毛落在眉毛上,看起来比棉花糖还软,笑得居酒屋里的小桌子都快晃起来,笑得许列星的心都要颤起来。
“你拍我干什么。”
被闪光刺到眼睛的庄小福揉了揉眼睛,探出脑袋要看许列星到底拍了什么。
许列星盯着他的眼睛,心跳突然猛地加速起来,还未完全适应这种感觉,左手便紧张地将手机扣在桌子上不让庄小福看,眼疾手快夹了一颗大福送进了庄小福嘴里。
“小福吃大福。”
许列星的脸也有些红。
左脸被塞得鼓鼓的庄小福愣了一下,又冲他笑了起来。
看庄小福吃饭也是一种很幸福的事情,至少那个时候许列星真的是那样那样坚定地认为的。
庄小福被许列星捏在心口结结实实疼了三年,那张照片被许列星设置成手机壁纸心心念念了三年。
直到某一天,许列星突然发觉自己不太爱了,于是庄小福连同那张照片便被轻飘飘地——像当初心动的那个瞬间,被挪动到了“删除”的位置,一键清空。
许列星不缺爱,只要他想,他可以每周找十个人来爱他,当他对庄小福有兴趣后,庄小福只有被动接受的选择,所以当他的兴趣消失殆尽,庄小福就可以被丢掉。
“这三年我也是切实的喜欢过他的,我给他的都很好。”
“我也是刚上大学就和庄小福恋爱了,我对他也很好,但是分手也不需要对方同意吧。”
“你就不怕他赖上你?”
对面沙发上坐着的人扶了扶镜框,不经意地问。
“不会,庄小福自尊心硬的像块石头,省事儿。”
许列星仰躺在沙发上笑了笑又深呼了口气,像是终于丢掉了什么麻烦。
“真的想好了?”沈榕的眼睛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了下来,看自己这吊儿郎当的发小。
“别后悔。”
“后悔个屁,我就是谈恋爱谈的太早太不成熟了,不喜欢了就没意思了。”
沈榕只能轻轻叹一口气,他这发小从小没受过什么苦,小时候想要的什么玩具都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偏偏还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不喜欢了就扔了。
可这次是个活生生的人。
*
“小福小福,快醒醒,到了。”
乔意小声又急切地摇醒睡在后面座椅上的庄小福。
“啊...到了啊。”
庄小福揉揉眼睛,赶快下了车呼吸了几口冷空气醒醒神。
市里要开什么会议,每个街道要选三个人去参加,幸福街道最年轻的三位干事便被张姨王姨李叔推上了车。
除了乔意和庄小福外,就是乔意那个讨人厌的上司了。
“好可怕。”乔意看着沈峻皱起来的眉头,悄悄和庄小福说话。
“不理他。”庄小福拍拍乔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沈峻的眼神更冷了。
会议并不长,相关人员发了一些街道最新的政策资料,认真解读了四十分钟,庄小福听得很认真,离开会议时肩膀却被轻轻拍了一下。
“庄小福,真的是你啊。”
女声从后背穿了过来,庄小福认识她,是大学的同班同学。
“你怎么也在这里呀,巧巧?”庄小福一愣,摸了摸脑袋,是真的很巧。
“我就是本市人呀,这不毕业建设家乡来了。”
陈巧巧手上也拿着文件袋,头发束的很是干净利落,庄小福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小福...你当时毕业都没回学校。”
“哎,我当时忙着实习呢,回学校太麻烦了,干脆就不会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找你呀。”陈巧巧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一阵寒风吹过来,庄小福被冻得一个瑟缩。
“巧巧我同事车开过来了,咱们改天再聊。”
他像是没听见陈巧巧的话一样,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里。
“哇庄小福,你可真是个小勇士。”庄小福在车里给自己握了握拳头以示鼓励。
“哎,乔意,你怎么坐到前面去了?”
给自己打了三遍气、随着汽车慢慢开动终于缓过神来的庄小福这才发现后座空空,只坐了自己一个人,而乔意像只待宰的小羊羔,缩在沈峻右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小福,你认识刚刚的那个人啊。”
见庄小福叫他,乔意努力地往中间靠了靠,转过头和庄小福说话。
“嗯,大学同学,乔——”
“路滑,坐好了。”
乔意身边的大冰块沈峻开了口,还没等庄小福叫完自己的名字,乔意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正襟危坐起来,两只手还别扭地抓着安全带。
乔意什么都好,就是太怕他的上司了,唉,背地里庄小福对他说的坚决斗争抵抗全丢在一边了。
心头涌上三分无力,庄小福背靠在车座的靠背上,放空向前看却从前置车镜看到了沈峻勾起的嘴角。
揉了揉眼睛又转瞬即逝,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庄小福的眼睛对着前置车镜,向上眨眨又向下眨眨,前面的乔意从车镜里看到了庄小福,也跟着眨起眼来。
“庄科员乔科员,眼睛不舒服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去看眼科。”沈峻的眼睛分明看着前面的路况,嘴里却缓缓抛出来一句话。
前排后排的两个人颇有默契地闭上了眼睛。
*
办公室楼道里,眼见着沈峻走进了办公室,庄小福拉了跟在他后面的乔意一把。
“他没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乔意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
“那就奇了怪了,为什么要你坐副驾驶,和他挨在一起,吓人。”
“可能是职场礼仪吧,让领导一个人在前面开车的确有点不合适,对吧小福。”
乔意的目光有些躲闪。
“也对,的确是这样。”
看着庄小福点头,乔意也松了口气。
“反正,他如果再欺负你,一定要和我说。”
“小福,其实....”
“好了好了,我去工作了,要看一堆文件呢。”
庄小福话撂在办公室门口,转身拧开门便走了进去。
后半句的“他跟我道歉了”没能出口,堵在喉咙不上不下,带着剩下的半句话回到办公室,看着对桌严肃的上司,只能把话咽下去了。
乔意对喝醉的那天仍然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那天简直是诸事不顺,他被沈峻分配了一大堆任务,早晨没吃上热乎乎的饭,中午咖啡粉撒了自己一身,还被一份文件划破了手指。想想沈峻对他还有刻板印象,乔意更难过了,他决定去喝酒。
然后,然后他喝得神智不是太清晰,只记得有人来接他,他捏了那人的脸,冲那人发了好大的火,还向那人狠狠吐槽了沈峻。
第二天醒过来、看着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的沈峻,乔意慢慢翻了个身面向白墙,非常想消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
“对不起,那个词既不尊重女性,也不尊重你。”
闭着眼睛装死的乔意听到这句话,睫毛微微颤动着。
*
“哥,我今天回去看姥姥姥爷,直接打车到你工作单位接你一起回去。”
沈峻的手机屏亮了亮,备注为“小榕”的联系人又发来两条表情包消息。
沈峻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又放下,但最终还是回复了他。
“好。”
路灯亮起,庄小福给自己带上毛绒绒的围巾帽子和手套,蹬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回家。
车灯扫过非机动车道,略过庄小福继续前行。
“等等等等,哥,那是庄小福。”沈榕不经意间向外看,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你看错了。”沈峻没有理他,径直向前开去。
“我怎么可能认错啊哥,你也认识的,许列星谈了好几年,发过好多朋友圈的那个,肯定就是他啊。”
沈榕急得想摇下车窗,车却被沈峻锁了起来。
“哥,许列星在找他。”
车开入了另一个弯道,身后的庄小福完全不见了踪影,沈榕的眉毛都皱了起来。
车汇入湍急的车流,沈峻仍然平稳地驾驶着,路灯一颗一颗像流星一样划过。
“庄小福是个孤儿。”
“他经不起许列星这样。”
沈榕没有说话。
路灯下,庄小福站在铁板大鱿鱼的小摊上激动地搓了搓手,今天遇到老同学也没有失态,买三个超大鱿鱼犒劳犒劳自己。
窗外的风将冬天的最后几片枯败的叶子卷走。
房间内一片漆黑,沈榕仰躺在床上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发呆,家宴吃得有些太饱,连带着沈峻给他说的那些话也都一直梗在胸口。
“哥,你也知道,许列星和庄小福分开这两年没有谈过其他的恋爱。”
沈榕的背紧贴着座椅,手指不耐地推了推眼镜,语气里不禁也带了几分急躁。
“所以呢?”
“许列星嘴硬,他一直在找庄小福,我是他兄弟,凭什么不能告诉他庄小福在哪。”
空调的暖风功率很大,沈榕把手搭在上面,转头对沈峻说话。
“你觉得列星是真的很认真在找他吗?”沈峻的手按了按方向盘。
“如果真的喜欢到那种地步,一个人消失了两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非要暗戳戳的找而不用尽全力呢?”
“这个时代,谁的行踪不会在网络上留下痕迹?这里是列星和庄小福读书的临市,凭列星家的关系怎么会找不到。”红灯车停,沈榕对上的是沈峻仍然面无表情的脸。
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用心一点点,许列星也不可能找不到庄小福。
“他就是还没认清自己,需要有人推他一把。”
知道沈峻说得有道理,但是对自己发小的性格又无比熟悉,沈榕转过头,声音越来越轻。
“你可以做那个提醒他的人,但如果影响到我的下属工作,再另当别论。”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手指轻敲了几下屏幕,最终还是点开了与许列星的聊天界面。
“我见到庄小福了。”
许列星没有回复。
沈榕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酸涩的情绪,许列星是天之骄子,他的每一分情绪都由背后的朋友家人所照顾着,他也是许列星的朋友,自然也是照顾着他的情绪、为他着想。
庄小福没有,明明是受害者,他却什么都没有。
*
“小福期末考得很不错啊,走,哥带你去吃火锅。”
许列星一把攥住庄小福的手,拉得紧紧的。
那时候两个人刚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初恋,庄小福就是许列星的眼珠子。
“吃食堂就——”话还没说完,庄小福就被许列星投喂了颗糖。
“不行,冬天不吃火锅就会丧失人生百分之八十的乐趣。”
许列星皱起眉头,假装严肃,看着庄小福脸颊一鼓一鼓,嚼完软糖之后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好吧。”
“和我吃饭那么不情愿吗小福?我很生气。”嘴上是这样说,身体却贴得更近了一些。
“....那我该怎么说啊!”庄小福有些哭笑不得,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你应该说——好耶!”
“好耶!”
“不够大声,应该像我这样,好耶!”
“好——耶——”
“快走吧许列星,我觉得路上的同学都觉得我们是神经病。”
庄小福凑近许列星的耳朵悄悄告诉他。
“.....”许列星才不在乎,他只觉得庄小福可爱,想要整个都塞进自己的羽绒服,不让别人看到。
宽阔的调料台上,庄小福看着许列星调蘸碟。
油碟一份,麻酱碟一份,鸳鸯锅底,火锅店的灯好亮好亮,许列星坐在自己旁边,涮肉和毛肚捞上来被夹在自己的小碗里。
许列星真好,好得像一场梦,庄小福那时想,他永远不要醒过来。
*
今天上班摸鱼的时候,庄小福决定晚上吃火锅,于是上班没骑自行车。
火锅底料家里有一些网购的囤货,专门的火锅超市从单位坐公交车三站就到了,便宜又好吃,自己的锅不大,也没有必要买太多。
开心的庄小福背着购物袋站在公交牌下等车了。
随着人群挤入公交车里的时候,庄小福好像听到有人喊他。
“又幻听了,这次声音很清晰啊。”
庄小福摇了摇脑袋又捏了捏耳朵。
这两年庄小福经常能听到,随意的、认真的、生气的、开心的喊他的名字的声音。
每一次期待地转头后,都是巨大的失望与难过。
庄小福决定不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