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说来也巧,归允真这恬不知耻的一句刚问完,旁边“咕噜”一声,却是萧济的肚子也叫了。只不过他往肚子里灌了好几壶茶,这声音比之归允真,着实沉闷了不少。萧月朝儿子瞥了一眼,萧济顿时满脸通红。但讲道理,这事也怪不得萧济。这一屋子人从昨日听到消息开始,就忧虑着即将到来的屠城魔头,哪有心情吃饭?紧张了大半日,如今好不容易松懈下来,一些正常的生理需求自然要凸显出来。
萧月作为德高望重的高人,自然也是通情达理的,当即想通了此节,立刻吩咐管家重整宴席,不管是屋子里的武林同道,还是住在附近的乡亲邻里,都请进来,一起吃饭。毕竟,今日本来就是他的寿宴嘛!
鞭炮噼里啪啦地一响,大门稀里哗啦地一开,人们听说赤霞鬼主没来,来的是个废物,一个个都放下了心,热热闹闹地来祝寿了。而废物本人——那位归允真归公子,仗着萧月拉不下脸赶人,居然就这么留下来蹭饭了。不过他好像也知道再顶着苏蓉蓉那张脸不合适,找了个地方换回男装。
因为方才他的女装实在过于惊艳,比苏蓉蓉本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就忍不住对他的本来面目多看了两眼。
第一眼,真要命。要知道,对于美人的命运,大家自古以来都是不太看好的。比如“红颜薄命”、“红粉骷髅”、“红颜祸水”之类,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就是说如果你长得太好看,不是自己短命,就是害别人短命,总之很要命。归允真这人吧,虽然穿的衣服已经浆洗得发白,连本来什么颜色都看不清了,头上也只有一根看上去是从树上直接薅下来的破木簪,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而且刚被点翠楼的龟公暴揍过一顿,脸上青青紫紫的,但架不住那脸长得实在是老天赏饭吃。众人这么粗粗一看,心里头就升起“真要命”的想法来。
第二眼,真要命。第二眼和第一眼并没有重复。只因第一眼只能看个大概,第二眼才能看到本质。众人细细一看,发现此人虽然长得不错,但不知为何脸上隐隐罩着一层黑气,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像已病了大半辈子,糟糕的气色活生生糟蹋了绝佳的相貌——在场带着晚辈来赴宴的乡亲们纷纷借此机会告诫孩儿们:“看到没,这就是天天熬夜的下场!”
对于这位归公子,不管是萧月也好,还是管家也好,显然都低估了他的能耐。其人虽然是假名妓,却是真不要脸,自己强行留下蹭饭不说,换完装后居然还从门外拉了一个人来——蹭饭还拖家带口的!
被他拉进来的是个侍从打扮的人,长相眉清目秀,表情视死如归,一进门就怒斥归允真:“以后这么丢人的事不要拉上我!”
归允真从面前的席上夹了一个大猪蹄髈拎到侍从眼前:“吃,还是不吃?”
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一般“x,还是不x”的问题,都是传世名著中拷问灵魂的深刻问题,普通人是没那么容易回答的。跟着归允真已经三天没吃过饱饭的侍从咽了咽口水,壮烈地瞪着红彤彤的蹄髈,眼看着袅袅热气在半空中升腾,终至不见,不知怎的竟生出白驹过隙、时光飞逝、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苍凉之感,一筷子接过蹄髈:“再不吃就凉了。”
归允真一点没跟萧月客气,一口气吞了半只八宝鸭、八块翡翠鹅掌、一个水晶猪蹄、还有三碗珍珠鱼汤,肚子填饱了,就想起睡觉的事来,转头对侍从道:“让你去找便宜的客栈,找到没?外头雪这么大,今天这趟房钱不能省。”
“没找。”侍从矜持地抹了抹嘴上的油,“兜里只有十文钱,找什么客栈?”
归允真大惊:“十文?早上不还剩好几两吗!”
“打点给点翠楼的龟公了。”侍从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归允真,“不然你觉得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归允真:“……”
归允真:“吃蹄髈,吃蹄髈。”
因为传说中的午时三刻已过,一起吃饭的众人没了心事,周围的闲话也就多了起来。
“我就说,那秘密当铺再厉害,还能把魔头几时几刻出现都算得这么清楚?一听就是假的!”
“所以那恶鬼到底复活没?”
“要我说呀,没有!你当上台唱戏呢,人死了还能复活的?”
“可是连萧大侠都……”
“萧大侠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我听说,那恶鬼有灭城之力——是真的吗?要真这么厉害,萧大侠会不会也斗他不过?”
“谁知道呢,实在不行,让归家人来呗。归家不是号称是什么,‘武功天下第一,财富天下第一’——天底下没他们办不成的事吗?”
闲话听到这里,侍从忍不住抬头朝归允真看了一眼。归允真好似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抬起头来,欲哭无泪道:“真的只剩十文了?”
侍从道:“谁让你多管闲事。”
归允真道:“蓉蓉姐的事,怎么能叫闲事!”
侍从道:“你是白痴吗?苏蓉蓉逃出青楼,是相中了金陵的柳员外,想跟他私奔。柳员外都不急,你急什么?”
归允真道:“柳员外?什么柳员外?”
侍从肯定地道:“你是白痴。”
没等归允真搞明白柳员外是怎么回事,那边靠近主位的地方忽然传来“噢————”的惊叹之声,坐在下首的人就忍不住拉着前面的人打听,打听完也立刻发出“噢————”的惊叹之声,满厅满堂的人就跟一列排队表演的公鸡似的,从前到后一路打鸣了过来。
可惜归允真和侍从两个蹭饭的,坐在下首中的下首,等传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了,只好在脸上摆出惊讶的表情——原来谢老拳师那个藏在袖袋,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一下的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九阳丹!
九阳丹,和卢鹤的唤雨刀一样,都属于传说中的东西。据说九阳丹是取九种神鸟的内丹,在丹炉里炼上九九八十一年才能炼成,学武之人吃了,内力能一日千里。
这一下,哗啦啦,满屋子的人都站起来了,一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九阳丹到底长什么样。
归允真也站起来,刚站起来,又立刻坐了回去。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位置,除非他是长脖子鹅精,否则光站起来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就在这一站一坐之间,他看到了一个人。
门外廊柱之下,一个乞丐背靠柱子席地而坐,正举着个破酒壶仰头喝酒。那乞丐一身黑衣破破烂烂,酒壶也打了无数补丁,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唯有一双长睫随着吞咽的动作不住微颤,拢住眼眸,落寞之中,又平添十分的惘然。
归允真看到乞丐这模样,忍不住偏头去看外面的天气。暴雪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随着尖啸的寒风愈演愈烈。那乞丐一身单衣,坐在门外,甚至没有找一个避风的地方,裸露在外的手臂早已冻得青紫,脸色则白得像个死人。
感觉他在外面再待一会,就要被活活冻死了。
就在归允真盘算着要不要让他进门时,乞丐仿佛察觉到了归允真的目光,朝他转过头来。归允真一看到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当场呆住:“啊,冤兄,是你!”
事情要说回两天前。彼时归允真和侍从正在一个茶棚歇脚,一边喝茶一边玩成语接龙,眼看归允真正大比分领先,忽而一阵地动山摇,周围人纷纷尖叫逃窜,归允真跟着逃了两步,再回过神来时,发现那简陋的茶棚已经被人拆了。
原来,是卖茶老伯的闺女被当地富绅看中,想娶回家去做小老婆。老伯不肯,偷偷把闺女送走,得罪了富绅,因此那边派人来砸了他的茶棚。谁料砸摊子的动静太大,引得官府前来查看,官差叫老伯指认犯人。那老伯却知富绅势大,不敢继续得罪,只好闭着眼睛随便指了一个路边的乞丐。
那乞丐一身破烂黑衣,正躺在路边喝酒。凌乱青丝下,半遮半露一张如画中勾勒的脸。归允真也不知为何看到这乞丐的时候,脑中总是想起画作来。也许是因为那张脸过于和谐完美,安在一个落魄乞丐的身上就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还有一个原因是,他面目虽好,脸色却白得过于忧愁。明明一直在喝酒,苍白的脸上却还是显不出半点血色。归允真琢磨着,卖茶老伯指人太也离谱,这乞丐一副马上就要酒精中毒而亡的身子骨,怎么看也不像能砸烂他棚子的人呐!
谁想到,几个官差把那乞丐提溜起来一问:“是不是你砸的?”乞丐一脸淡然:“是啊。”
一句废话没有,直接被官差拖到官府打了二十大板。
那二十大板归允真是眼睁睁看着一板子一板子打完的。因为打的是乞丐,官差也没必要收着力,抡直了胳膊往下打,每一下都打得噼啪有声。几大板子下去,乞丐臀腿的肌肤立刻绽开,鲜血直溅开来,喷泉似的染红好大一圈。
也许是归允真的错觉,当板子重重落在乞丐身上,鲜红四溅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乞丐的那双眼睛忽然亮了。分明是极度痛苦的时刻,那张方才看来那么不真实的脸,忽然就生动了。好像他平日里都是死的,只有在痛彻心扉的时刻,才能短暂地活过来。
二十大板轰轰烈烈地打完,乞丐自始至终别说惨叫,却是一丁点声响都没发出来——那双因为被咬紧而破天荒地显出些血色来的双唇,居然还微微向上勾起。归允真甚至听到周围的人议论他是不是个哑巴。可他绝对不是啊!那家伙会说话的,问他茶棚是不是他砸的时候,他说得很清楚:“是啊。”
——有病啊!
等官差撤走,人群散去,归允真走到受了大刑摔在地上一时半会爬不起来的乞丐身边,跟他礼貌地握了握手。
“冤兄你好,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归允真知道这位冤大头冤兄虽然脸长得好看,但脑子有病,却没想到他病得这么严重。胡乱替人顶罪挨板子不说,还在大雪天里白白受冻。他一边磨牙,一边打算出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拽进来再说。就在此时,前方首座处忽然传来无数人惊怒的嚎叫,吓了归允真一跳。转头询问时才知道,原来谢老拳师打开的盒子竟然是空的。
九阳丹不见了!
就这么一打岔,归允真再回头时,发现冤兄已经从廊柱下站起来,拖着挨完板子还没好全的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了。
与此同时,满屋子江湖好汉亲戚邻里都在为九阳丹不翼而飞的事发懵。谢老拳师声音颤抖:“怎……怎么会!我方才还……”
谢老拳师的儿子一直站在父亲身后,他心思敏捷,见盒子空了,当即意识到:有人盗宝!但问题是,席间有这么多人,究竟是谁偷的?他眯起眼睛,四下里一扫,只见门外一个黑衣乞丐正匆匆往外走,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当即转身交代了身后人两句。
宴席从午间一直吃到了傍晚,期间侍从多次想提前溜走,都被归允真拉住了。归允真表示人家堂堂审判堂堂主萧大侠的寿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多不礼貌啊!
侍从:“你也知道‘说来就来’很不礼貌啊!”
在两人的拉拉扯扯、互翻白眼、不断鄙视中,宴席终于散了。归允真酒足饭饱,打着哈欠眯着眼走出门外,当场被鹅毛大雪糊了一脸,浑身发抖,脚下打滑。侍从非常警惕地看了他两眼,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两尺,身体力行地表明了希望这位醉鬼独自美丽的美好愿望。
归允真察觉到了侍从的美好愿望,道:“阁下是不是姓梅,名良心。”
侍从道:“非也。在下复姓不扶,名唤酒鬼。”
归允真“啧”了一声,正要接着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唉哟,不好!”话没说完就拔足飞奔,在泥泞雪地上还跑得飞快,看起来完全没有喝醉。
侍从:?
侍从跟着雪地上归允真的脚印追去,一边祈祷这位心眼缺得海纳百川的祖宗不是又跑去哪只老虎嘴上拔毛,比如男扮女装掩护青楼头牌逃跑之类的。
等终于追到的时候,他发现归允真果然没给老虎拔毛——他拔的是牙。
眼前是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树,老树的树枝上,吊着一个黑衣乞丐。乞丐长着一张比贵公子还贵的脸,穿着比收破烂还破的衣,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违和,可谓是相当的眼熟,侍从一拍脑袋——这不是前天那个替人挨板子的冤大头嘛!树下围着一群人,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一条皮鞭。这人就更熟了,乃是不幸丢了九阳丹的谢老拳师家的儿子。
原来,谢家儿子早就怀疑是这乞丐有问题,早早地派人把他抓住,宴席一结束就跑过来审问。那乞丐倒是干脆,问他是不是偷丹贼,他直接一句“是啊”,然而让他交还灵丹他却拿不出。谢家儿子心头火起,当即把人吊起来狂抽一顿。
通天彻地的洁白中,侍从看到那冤大头双手被麻绳吊在树上,估计已经被吊了好一会,关节处的模样已经惨不忍睹,脸色苍白如纸,连带着俊秀的五官都淡了,好像随时要化在纷扬的雪里。其人随着树枝起伏左右摇晃,后背衣衫撕裂,背上尽是血肉模糊的鞭痕。他脸色虽白,血却是殷红夺目的,在皑皑雪地上画了好大一片红梅。
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有一位废物,此时正站在那红梅图的正中央,张开双臂拦在谢家儿子身前,阻止他继续鞭打冤兄。
归允真衣衫单薄,在雪地里冻得牙齿咯咯打颤,话却一点没少:“唉哟,你看这血——唉呀,咱们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是,是吧?别打人嘛!”
侍从:“……”趁着自己还没走近立刻把身子往一棵树后藏了藏。
谢家儿子被忽然冒出来的归允真整得愣了愣,主要没想到有人可以这么废物这么不要脸而且还这么多管闲事,无奈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家丁们。家丁们非常善解人意,知道公子懒得和这种人动手,倒提着棍棒刀剑一拥而上,打算让这家伙再长点教训。
“砰砰乓乓”,家丁围殴毕竟比龟公单打精彩多了,归允真惨叫的频率也水涨船高。然而这位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就算在高频惨叫中,也要从喉咙里抠出几个字,对树上的冤兄道:“喂!你没有偷东……啊——西,为什么不……啊啊——解释?”
谢家人纷纷道:“谁说他没偷?他自己都承认了!”
冤兄方才被打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现下却破天荒地开了口。他这一开口,谢家人全都忍不住朝他那边看了看,因为他的嗓音非常特别。说它沙哑吧,也不是普通人狂嗨了一整天山歌之后的那种嗓子哑,而是粗粝的,低沉的,像是什么金贵的瓷器不知为何被人打磨过了头的黯然嘶哑,让人听着就莫名感到有些悲伤。
冤兄道:“你怎知不是我偷的?”
归允真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滚在雪地里痛苦地缩成一团,旁边一个家丁手里的铁棒当即往他肩膀上砸落,眼看是想废了他这条手臂。
归允真往树上瞥了一眼,道:“当然是因为……”说着就歪了歪身子,好像是想躲避砸向他肩膀的那一棒。
躲在树后的侍从本来只是暗自腹诽,看到这里却差点失声大叫。归允真这身子不歪还好,最多只是断一条手臂,这一歪,却分明是把自己的后脑勺往人家大力砸下的铁棒上凑。这样的力度敲在后脑,哪里还有命在?
然而侍从离归允真太远,就算想飞奔去救也是绝对来不及了。
眼看归允真就要血溅当场,远处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侍从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了。
只见原本砸向归允真后脑的铁棒,此刻像一根竹竿一样高高飞起,飞了六七丈,最后插进一棵大树的树干里,刀戳豆腐似的直没至柄。
而原本被吊在树上,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冤兄,不知何时已到了归允真身前,只是伸出两指轻轻一拨,那铁棒就断线似的飞了出去。
谢家人的脸色全都彻底变了。
万籁俱寂。
下一刻,所有的刀枪棍棒都不约而同地往冤兄身上招呼过来。
又是“咚”的一声闷响。
躲在树后的侍从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而已,但就在这眨眼间,所有击向冤兄的兵器都不见了——它们在远处那棵树的树干上插成了一排,好好的一棵大树,变成了兵器展示架。
明明有这么多兵器,可方才只听到一声闷响。因为它们几乎是同时被打飞,然后插进树里的。
冤兄站在归允真身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半捏了一个剑诀不是剑诀的指法,食中二指并拢,垂在身侧。总而言之,从始至终,他挑飞这么多兵器,只用了两根手指。
一个家丁原本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发愣,此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尖声道:“你不是人!你是鬼!是鬼!”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静止了。那瞬间一个念头同时浮上心头:难道,他真的是鬼?如果不是鬼,又怎么能用两根手指,在一瞬间把所有人的兵器都挑飞如此之远,余力甚至将它们全部插入树干?谢家是武林世家,称霸关中十数年,什么高深的内力修为没见过?却从未听说有这样非人的武功。众人的眼光凝聚在冤兄身上,他背后伤口狰狞,鲜血顺着他手臂流下,又从他并拢的两指中间滴落。风雪之中,他面色惨白,目光的焦点落在极远处,好像完全看不见面前一众刚刚把他抽得半死的谢家人。
谢家儿子本来已临时想了一句场面话试探,此刻却全然说不出口,心中只想:难道我方才用力太大,已经把他抽死了?他化成了鬼,要找我索命?
想到这里,无穷的恐惧漫上心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和周围的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扭头就跑。
眼看着谢家人走得干干净净,藏身树后的侍从脑中也只剩了一个字:跑。跟着谢家人,赶紧跑。可是他发现他跑不了,两只脚像是被冻在了雪地里,动弹不得,唯有冷汗渐渐打湿后背。
然而归允真却没有叫,也没有跑,更没有抖。他还维持着被人踹倒的姿势,躺在地上,终于将他之前只说了一半的话续上了。
“当然是因为……你内力之高举世罕有,连天下第一都未必是你对手,怎看得上区区一颗九阳丹。”
眼看着冤兄一直没有焦点的目光终于慢慢汇聚起来,落在自己身上,归允真才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雪,笑嘻嘻地道:
“你好,请问你是赤霞鬼主吗?”
雪紧紧地下着,带着一股要把整个人间瞬间埋没的气势。
然而这样大的雪,落在地上却是极静的。松软的雪,像充塞天地的棉花,吞掉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那么安静。
归允真凝视着冤兄的脸,在那石破天惊的一问下,这张眉目浅淡的脸上竟没有多少表情,归允真看了又看,勉强分辨出一丝惊讶,半点茫然。
默然片刻,冤兄耸肩:“是啊。”
这下,轮到归允真惊讶茫然了。
怎么说呢,一般来说,如果你问一个大魔头你是不是大魔头,那大魔头就算真的是大魔头也不会直白地回答你他就是大魔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直白地回答你他就是大魔头,那他很有可能其实不是大魔头——他只是脑子有病。
归允真哭笑不得,他忽然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毕竟眼前这位冤兄,不是他砸的茶棚问他是不是他砸的,他说“是啊”,不是他偷的九阳丹问他是不是他偷的,他说“是啊”,那么不是赤霞鬼主的他现在回答归允真一句“是啊”好像也很合理。
所以不管他回答“是”还是“不是”,他都相当于没有回答。
可能这就是回答的最高境界。
“好吧,”归允真苦笑,“换个问题——呃……”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最后神情凝重地道:“你冷不冷?”
一句话问完,不等冤兄回答,他就抱着手臂原地跳脚自顾自地接上:“反正我是冷死了!娘,娘哎,这什么鬼天气!冤兄,你家离这里远不远,借我进去睡睡。”一边说,一边朝侍从躲藏的树后疯狂招手,让他赶紧出来。
侍从既然被发现了,也懒得再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归允真身边,一脸绝望:“你又发什么疯!”
“借宿啊。”归允真理所当然地道,“你住不起客栈,我有什么办法!”转头又对冤兄道:“你看,咱们是真的没钱,外头这么冷,找不到地方过夜绝对会冻死的,求你行个方便……”
冤兄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又欲言又止,如此循环往复三回,终于用他那独特的沙哑嗓音道:“你刚刚问我是不是赤霞鬼主?”
归允真:“对。”
冤兄:“我说我是。”
归允真:“没错。”
冤兄:“然后你要跟我回家睡觉。”
归允真:“正确。”
冤兄:“……”
侍从:“……”
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冤兄脸上逐渐写上一言难尽,归允真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个地方睡一觉而已——就是单纯的睡觉!”
他解释完,冤兄脸上更加一言难尽了。
侍从此刻就是万分后悔为什么从那棵树后面走出来了。事实证明如果你有个同伴是白痴,那么避免丢人现眼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你和他只是出门打酱油的时候偶然碰上的,并不认识。
侍从拉住归允真的衣袖,刚想把他拽走以免这个浑身伤口衣着寒酸但是武功高得不像人的冤兄一个不高兴把他俩一起劈了,冤兄却陡然发话:“那走吧。”
侍从:?
侍从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总之目前的情况是:他和归允真两个人在寒风暴雪中冻得浑身痉挛双目翻白七窍生烟,撑着最后一口气跟着前面的冤兄往他家走。冤兄穿的比他俩少,背上的伤口一边走一边掉血,导致他整个人从肤色到脸色看起来都像是立马就要咽气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完全没有发抖。
他一个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酒壶的乞丐,一边淌血一边跛脚走在茫茫的雪地里,却像在自己家里散步一样随意。
不论是刺骨的寒冷,还是满身的伤痛,他仿佛都感觉不到似的。不管多大的痛楚,只要加在他身上,他就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既不辩解,也不逃避——好像他生来就是要承担这世上的一切苦难。
侍从越看越觉得离奇,忍不住偷偷把归允真拉到身边,压低声音问:“为什么说他是赤霞鬼主?”
归允真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嘿嘿一笑,顶着一个让人非常想抽他的表情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今天宴席开始之前,我就见过他——午时三刻的时候。”
侍从道:“什么意思?”
归允真道:“不是说,午时三刻进来给萧月贺寿的人就是赤霞鬼主吗?”
侍从道:“午时三刻进来的人不是你吗?”
“是我没错,不过我是从大门进的。”归允真徒劳地用手搓了搓早已冻僵的脸,“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墙边有道黑影一跃而过。而且,萧家上上下下的护卫门徒愣是一个都没发现,你说奇不奇怪?”
侍从皱眉道:“确定不是你眼花?”
归允真认真地想了想,严肃道:“也有可能是我眼花。”
侍从:“……”
无语间,前面带路的冤兄停了,头也不回地道:“到了。”
“到!”侍从兴奋地抬起头,为了避风低头太久,脖子差不多已经以一个弯曲的姿势冻住了,以至于抬头时竟发出了恐怖的“嘎啦”之声,“到……到哪了?”
不怪他多问一句,只因三人此时此刻所站的地方,是一片茫茫雪原。暴雪下了一整天,地上的雪已经积得齐腿深,别说道路,稍微矮一点的灌木丛都被埋进雪里——但即便是这样,房子不至于看不见吧?
房子呢?
这四面八方,都只有雪地啊!
冤兄弯下腰来,开始用手推开地上的雪,另外两人不明所以,但出于如果自己在风雪中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恐怕马上就要暴毙的担忧,还是弯腰和冤兄一起动手。很快,三人把一丈见方的积雪清理完毕,露出了地面上的一个……残破坟头。
侍从目瞪口呆,归允真忍不住开口:“呃,这是……贵宅?”
冤兄没有回答,径自扒开一块地砖,跳了下去。
目睹着冤兄的身影消失在坟头之后,归允真和侍从你看我,我看你,绝望半晌,终于认命地先后扒开地砖跳进坟里。
底下冤兄已经点燃了一小节残烛,微弱的光芒照亮他们所处的地方。这是一片无名野坟,每个墓室原本都很小,只够放一具棺材。然而此处却明显被人扩容过,正中央的原主旁边铺了些稻草,勉强凑出一个人能躺的形状,周围凌乱地散落着十几个酒罐,头顶挂着半根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腿。
好家伙,归允真一边抬手推上旁边侍从掉下来的下巴,一边不得不承认:有吃有喝有地方可以睡——这好像确实是冤兄的家。
尽管如此,归允真还是忍不住指着中央的棺材问了一句:“咱们睡这儿,这位老兄不介意吗?”
“不介意,”冤兄道,“他是个人来疯。”
“啊,呃,这样吗……”连归允真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对着棺材作了一个揖,“打扰了。”
冤兄把地上的稻草铺得更开一些,坐上去,也不顾背上横七竖八全是还没收口的伤痕,直接往墙上一靠,顺手拎过一个酒罐,摇了摇,听见里面还有晃荡的水声,便仰头喝起来。
侍从的下巴又掉了,归允真已经懒得帮他推。他好像已经迅速适应这个家庭的装修风格,笑嘻嘻地在冤兄边上坐下来,那管不住的嘴巴迅速开始了它的表演:“冤兄,你武功这么高,那些人打你,你干嘛不还手?”
旁边的人已经把一罐酒喝干了,随手抓起另一罐,摇一摇,发现是空的,抛在一边,又抓一罐:“随便。”
归允真:“至少可以解释一句?”
旁边的人:“随便。”
归允真:“兄台尊姓大名?”
旁边的人:“随便。”
归允真:“姓随名便?”
旁边的人:“随便。”
归允真:“……”
侍从:哈哈,活该!
却听归允真接着道:“原来是便兄,久仰久仰!”
侍从:……
便……兄?
听起来不是很卫生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便兄是个奇人。归允真第一次在茶棚边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喝酒。今天萧月的寿宴外面,他顶着能冻死人的冷风,还在喝酒。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他被人狂抽了一顿,也不处理一下伤口,依然在喝酒。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刚刚发现他一眼万年山盟海誓此生不换的情人竟然是他的亲妹妹,他非常需要借酒消愁;要么他其实是某种酒缸妖,肚子里必须装点酒才能维持人形。酒缸妖白天喝酒,半夜把女人抓到酒缸里酿酒——至于为什么是女人,因为他酿的是女儿红。
归允真被自己脑内的冷笑话冻得一哆嗦,觉得急需什么东西暖和一下身子,于是毫不客气地也拎过一个酒罐,学着人家的样子摇一摇,确认里面还有酒,便朝便兄的酒罐一碰:“敬男主。”
便兄疑惑地朝他看过来。
归允真仰头喝一口酒:“你是不是没看过戏?戏本子里,一般像你这样的,都是男主。”
不等便兄回答,归允真就非常自然地自己接了下去:“你看,你长得这么帅,武功这么强,被人抽得这么惨,还神神秘秘的——写男主,就得写成你这样的……”
看得出归允真是个戏本子创作爱好者,说到这个就来劲。他从男主塑造直讲到如何写文案才能让你的戏本子在成千上万个本子中脱颖而出的十六个小妙招,首先把靠在一旁的侍从讲睡着了,其次是一直在喝酒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便兄,最后,他自己也倒了。
由此可见,创作出让人不瞌睡的戏本子是很难的,不建议有其他正经爱好的同学尝试。
侍从在梦中深以为然。
侍从是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的。
“咚咚咚”,好像有人在敲门。
睡眼朦胧中,侍从下意识地踹归允真,让他去开门,就在这时,脑内一个晴天霹雳——等等,哪里有门?!
他们不是正睡在坟里吗!
侍从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冤冤冤……便兄,你,你家隔壁有邻居?”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显然便兄和归允真也都听到声音坐了起来。只听便兄的声音道:“没有。”
“那……那那……”侍从舌头打结,已经说不出话了——没有活的邻居,有没有死的?
“嘘——”归允真低声道,“仔细听。”
“咚、咚、咚。”
这回听得更清楚了。是关节敲击在坚硬的东西上的,非常礼貌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