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丁村唯一的水源是一条半百尺的河流。
此河自山上蜿蜒而下,跨越村子旁的分水岭。因源头未受到内丹的影响,所以河面也没有结冰。村里人称它为“慈灵河”,意为“天水慈母,孕育生灵”。
此刻,慈灵河畔水声潺潺,波光潋滟。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并无半分妖的痕迹。
蒲一遥百思不得其解。
那鱼精是条鱼,行为须得符合鱼的习性。它再怎么着,也不能长久地呆在陆地上才是。
可村里的水源大多结了冰,它若不来这儿,又能去哪里汲水?当真不怕干死么?
这头蒲一遥抓耳挠腮,那头许寒山见河水冷冽,正是修炼的绝佳场所。他横竖帮不上忙,又兴之所至,便领着张四海就地开课。
他今日要讲的,乃运气的基本法。
元气乃先天之精化生,以三焦为通路流于全身,乃人的生命之源。若能主动掌握元气运行,不仅能强健体魄、延年益寿,还可聚气于一处,集中点杀,锐不可挡!
他将手深入河中,以气隔水,掌面非但没有沾湿,体肤还是温热的。张四海在他教导下有样学样,却始终不得要领。
许寒山耐心道:“别着急,我看你手上颜色已变,应该快要掌握诀窍了。”
张四海道:“这是泡得发白了,和冻得发紫了。”
许寒山:“......”
蒲一遥在河岸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静静看着他俩,如墨的眉眼间缀着笑意。
他乌瞳滴溜溜地转了转,决定把线索重头梳理一遍。
首先是脚印。
昨日,有一位陈大相熟的女子进入他屋中,还差点儿就共赴巫山云雨。显然,二人并非第一次偷情。但不知为何,那女子却突然动了杀心。
不过,吃人的不是她。
她并非妖怪。
为什么?
她既有能耐隐去路上的妖气,又为何留一道在室内?
这说明,妖气不出在她身上。
因此,蒲一遥更愿意相信,她是用了什么手法将那鱼精带进屋里,就像石首县的白芨藏身花盆一样。
其次是无名衣冠墓。
本来,野兽吃人一事无甚蹊跷。可怪就怪在,被叼走的全是女孩。
他从未在书中看过动物充饥还挑性别的,倒是有听说龙王娶亲、村人献女的怪谈。
蒲一遥一边想,一边用手指缠着半月玉佩的红色穗子打圈儿。
蓦地,他想起村口那片系满红绳的树木。
红色吉利,红绳常常被视作驱邪避灾之物。但与此同时,也有言红绳能够接引灵魂。这便是月老牵红线的由来,如此二人方能牢系在一起,即使肉体消亡,灵魂仍旧相连。
这么想来,村口那片林子的布置并非为了保平安,而是有人盼望牵回丢失孩童的灵魂。
几百条红绳,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编织呢......
“蒲道长!许道长!”
蒲一遥回过神,转头去看那声音。
那人一边挥手一边朝众人跑来,记得是某个马姓村民。
马某人气喘如牛地喊道。
“你们……你们快回村子!大事不妙啦!”
孙老爷死了。
众人发现他时,他已死在了村坟上。除了下半身,死状与陈大几乎一模一样,胸口也被开了个大洞,五脏六腑俱空。
唯一不同的是,他被横放在那几座无名衣冠墓之间。地上的雪则脏得惨不忍睹,混着泥巴血水,仿佛被十几人践踏过。
孙家的二少爷颤声道:“我也不知父亲怎么了,他下午的时候说有事,要出去一趟,不许任何人跟着。我只道这么一小会儿,应该不至于出岔子,结果......”
许寒山问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明知村里有妖的,怎会贸然独自外出。”
“真的无事发生,家里只有我们。门窗都是关好的,也无人来探访过。”
蒲一遥微抬起眼,不动声色地观察孙二娘。
“为何死的偏偏是老爷......他可是村里的顶梁柱啊......”
“老爷啊......没有你,以后我们怎么办啊......”
孙氏的族人们哭喊作一团,与其说悲怆,不如叫惊慌。孙妈在家中听见消息时便晕倒了,而孙二娘——
她与家里人站在一处,怔怔地出了神。
张四海抬脚甩掉不小心沾上的血泥,忍不住道:“你们自己村的坟场,怎么也不打扫一下,整的跟乱葬岗似的,多不吉利。”
许寒山道:“也不知该说幸或不幸,我和师弟昨夜来过此处,当时是干干净净的。”
“那就是妖怪弄的咯,”张四海疑惑道:“这什么鱼,竟能长出这么多脚来。你俩确信不是蜈蚣精或者蜘蛛精吗?”
“不是。”
蒲一遥认真道:“有人帮它。是村里的,女子。”
他犹豫了片刻。
“而且,不止一个。”
哭声渐渐变小,坟场很快安静下来。
孙二少的媳妇惊恐道:“蒲道长......这又是什么意思?”
蒲一遥指了指地上交错凌乱的足印、划痕和污雪。
“她们刻意,弄成这般,为了避嫌。”
他昨天在陈家,对众人描述了自己对脚印的猜测。显然他的推演正确,超出凶手的意料,令对方感到惊慌了。
她们大概是第一次杀人,更精准地说,是借助妖怪杀人,因而有预谋但不讲究。她们害怕透露更多线索,于是在这一次动手时,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破坏了现场的足迹。
胆小却坚定,笨拙又无畏。
就像某个时刻,村中女子表露出的神情。
但许寒山等人会辨别妖气,孙老爷和陈大的死因无法伪造。再怎么掩盖,也能判定是同一只妖怪在吃人。
如此,倒使得这截然不同的足迹,看上去越发的刻意。
经此一番,她们还暴露了两个致命点。
第一。
平日是不会有人跑去村坟瞎逛的。来路既宽且长,单凭一个人,如何将道上和坟上的足迹毁坏成这样。
至少得两三个人,还要带上扫帚或别的工具。
第二。
蒲一遥道:“那几个人,昨晚就在。否则不会,知道,脚印的事。”
她们听到了他说话,选择在今日做些调整。这反而坐实了,凶手就藏在村里的女人中!
孙家的几个女眷立刻大哭起来。
“真的不是我,至少不是孙家的女人!咱们可是一家人啊,老爷又是家里的靠山!若老爷死了,咱们以后的日子都没法过啊!”
“我们张家也没有害孙老爷的理由啊!”张家的媳妇女儿们也委屈地叫嚷道:“咱家一直受他娘俩的恩惠,总不可能断了自己的生计吧!”
马家和陈家见状也急忙出来表态,坟场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孙二少恶狠狠地往雪地里啐了一口,吼道:“那便把所有女人抓起来,一个个盘问,我就不信揪不出那主谋!”
几个当家的一听,都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纷纷出声附和。
许寒山阻止道:“此举不妥。没查明凶手前,怎能随意绑人?她们又不是阶下囚。”
可虽然孙老爷死了,他儿子却能做主,男人们自然是听孙二少的。
“如今又无法确认是哪些女人干的,若继续放任下去,说不定还要死人!你们是外地的,不受牵连,当然无所谓!”
他们只道死了的两个都是村中男子,平日里也没少欺负这些女人,心中难免恐慌,生怕下一个目标便是自己。
可当惯了上位的,如何会坐以待毙?
“这是咱村的私事,你们若没有方法把人揪出来,那就得用我们的一套来解决。”
看着许寒山与众人理论,蒲一遥已经彻底慌了神,只怪自己没有往后细想,便随意开了口,才给那么多妇人带去无妄之灾。
他心下愧疚难当,快步行至女人们身前,将她们挡住。
“不......不可如此。那几人,所以杀人,应该是......有原因的,可以再探。”
一席话唇舌打颤,结巴得厉害。
女人们朝他哭道:“哎哟......蒲道长,你快告诉他们,人真的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没有帮着妖怪。”
蒲一遥低下了头,显然也不能容许自己撒谎。
他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忍不住侧目去看孙二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村民因为陈大的死,早已如同惊弓之鸟,谁也不敢出门。那孙老爷又为何会无故外出?
因为,有人将他喊出去了。
出于某种理由,他无法拒绝那人的邀见。
但孙二少说了,今日除了孙老爷,家里无人进出。因此,那传话之人一定是孙家的。嫌疑最大的便是孙二娘。
可她没有外出,痛下杀手的另有其人,因此不一定是主谋。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可现如今,男人们只因他一句话,便要抓了所有女人盘问。他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就贸然把孙二娘供出去,后果会不会不堪设想?
“这样,不如再给我们一日。”
许寒山严肃道:“大多数人今天闭门在家,其实只要查明有谁外出过,便能确认凶手了,不是吗?再者,我会以术法查探所有人,确保没有妖怪混入村民之中。那凶手虽说与妖怪同谋,但不可能将它绑在身上。一来太过显眼,二来鱼精需要水。如此尽可能护大家周全,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是了,原来还有这个办法!
方才他彻底失了冷静,竟完全没想到。
那几个村民内里欺软怕硬,见许寒山说得句句在理,语气也不容置喙,便退了一步。
“那今夜便这样,劳请几位当家的把所有族人叫上,然后在各自的主屋内逐户盘查。”
见当事人果断应下,孙二少又转头对许寒山道:“若明日没有任何进展,还望道长们不要插手咱村的事情了。”
闹了半晌,正当村民要回去办事时,一个人却主动找上了蒲一遥。
居然是孙二娘。
她犹犹豫豫地看着蒲一遥,显然是想同他单独说话。
许寒山尽管放宽了许多,但毕竟死了两个人,说什么也无法答应他俩走远,便让张四海随同其他人先回村,自己捂住耳朵跟着。
孙二娘无法,叹了一口气,见人们已经走远,低声说道:“蒲道长,我知道你怀疑我,但是......我也是被逼的。”
她说罢,一直强压下来的情绪决堤,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老爷他......他做了太多不应该的事。我既不敢怪罪他,也无法原谅他......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蒲一遥待得她好些了,轻声问道:“你知道,女童的事,可以,告诉我吗?”
孙二娘抬起头,睁大了一双泪眼看着蒲一遥,显然没料到他已知晓这么多。
过了良久,她终于下定决心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那妖怪的藏身之处。你们若是相信我,便跟我来罢,答案都在那处。”
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妇道人家,二人又有什么畏惧她的理由。说罢,便跟随她往慈灵河的方向走去。
许寒山迟疑道:“我们今日已查探过此处,并没有妖的踪迹。”
“许道长有所不知,我们这儿除了慈灵河,还有一些天然的溶洞。洞里的雨水常年沉积,自然而然形成了不少地下湖泊。”
二人恍然大悟。
难怪他们找了一下午都没有收获。山体有密林遮蔽,若不是本地人,很难发现这些溶洞的入口所在。
可孙老爷怎么没告诉他们?
天色渐暗,几人加快了脚步。孙二娘在雪林间七拐八拐,不多时便带他们来到一处穴口。
那穴口不大,只有两人多宽。里面没有平地,是个笔直的断崖,通往一片漆黑的洞底。
尚未走进,强烈的妖气已扑面而来。
孙二娘并没有撒谎,那妖怪果真藏身在此处。
“绳子是那几个女人放的,她们平时便是通过这个,爬下去看那东西的。”
孙二娘指了指崖边的一条草绳。那草绳一头打了个死结,被一根大铁钉牢牢地敲进地里。
许寒山不由问道:“她们明知道这里有妖怪,还敢下去?”
孙二娘哀伤道:“若不是因为孩子......”说罢,再度低声抽泣了起来。
许寒山见她难以自持,心想与其说那么多,不如下去一探究竟。便伸手抓了一截绳子,试着大力拉拽。
绳头处纹丝不动,确实十分牢固。
二人决定依次下去,许寒山先行。
蒲一遥见他已经往下滑,依旧是担心,便用手抓住绳子的另一头,以便能随时拉他上来。
他半跪在悬崖边,聚精会神地倾听黑暗那头的动静。
孙二娘却突然出声唤他:“蒲道长。”
顷刻间,手里的绳子一轻,洞里传来许寒山的呼叫和绳子绷断的“嘶啦”声。
蒲一遥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扯了腰带往下一甩,许寒山则默契地抓住了另一头。
他刚感受到腰带下拉的重量,却被孙二娘一把从背后推了下去。
“对不起。”
“你——”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修士,防的都是妖魔鬼怪,从未对老弱妇孺怀抱戒心,瞬间被推入洞中,脚下悬了空。可他心里仍旧是不慌,抓着腰带的手蓄力往上掷去,打算以自己为借力点,将许寒山推上崖边。
到时候,自然有解决办法。
“你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许寒山没有攀住悬崖,却直直朝他扑来,并将他翻面朝上,死死压进自己怀里。
风声在耳边呼啸。
下坠的失重持续了片刻,蒲一遥听见身下的肉垫子发出“碰”的一声钝响,夹杂着骨头断裂的清脆。
回弹的冲击震得他眼冒金星。
他在五感混沌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绝对不能让许寒山跟着他去扬州。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