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寿安园地处城郊,依山傍水而建,从宫里乘着马车慢慢悠悠晃过去,差不多需要一个时辰。
本来这就是个普通踏青的地方,因为山水好,又冬暖夏凉,太上皇便命人顺着湖边起了间小院,赶上清闲点的时候就带着妃嫔们前来游玩。来次数多了,房子也越建越多,连带着什么凉亭花园石桥回廊也一并配置齐全,慢慢建成个山庄。
后来临退位前,太上皇就更加闲散,大部分政务在那时已经移交给云旸来做,他直接搬着剩余的奏折,携一众莺莺燕燕去住着,呆了没两三天,便大笔一挥,题字寿安园。
这就给自己定了养老的地方。
因为建造得散碎,寿安园的布置也没什么规律排布——今天这位喜欢白玉石桥了,便建一个;明天那位喜欢藤蔓回廊了,又建一个。一来二去,这寿安园几乎成了个东西南北建筑风格混搭出来的四不像,内外的那些个植物净是瞎种的,喜欢竹子的、喜欢桃花的、喜欢柳树的,喜欢吃苹果的……逮着空地就吩咐人来种下,跟下五子棋的一样——如今妃嫔们出了皇宫,没东西争,便净用这些东西为自己占地盘。
这地方人多嘈杂、布置得乱七八糟,小皇上又一向不愿意和他讨人厌的父亲多说话,所以不太爱往寿安园走动。再加上路程不算太近,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说,在马车里久坐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这边云旸看了几封奏折,没过一会儿就合上撇一边儿去了,右胳膊肘拄着矮几,用大拇指揉太阳穴,脑瓜子嗡嗡响。
——一帮草包,往常发生了屁大点事都要写给他看,可如今真到有要紧事了又怎么催都催不动,先前绕着圈叭叭的那几张碎嘴子就跟一下子被人塞满了干馒头一样。
前些天上朝的时候,趁着别国的使臣还没来,云旸先问了问各位大臣对这次寿宴有什么看法,譬如过程中如何应对、日后如何回礼,结果朝上没几个人敢吱声,后来陆陆续续收到奏折了,又都是些一模一样的话术,一看就是私底下聚在一块儿商讨过,最后一起参考了某个先写完的倒霉蛋。
“皇上,乏了就小睡一会儿吧,路还远着。”庄也弯下腰,把散落的几本折子拾起来拍了拍,整齐地码回桌子上,“咱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我朝国泰民安,兵强马壮。既是比别人高出一头,便没有那些琐碎的规矩。”
听他这么一说,云旸早晨勉强压下去的睡意又涌上来,太阳明晃晃打在马车顶上,烘得人后背都是暖的,于是随手扯过来个软垫靠着。
“庄也啊。”
“在。”
这下直接省了自称,自己不别扭,也不怕云旸突然发难。
“坐过来点。”云旸斜倚着垫子,有些没精神地眯着眼睛冲庄也勾手指,活脱脱一个昏君。
这时候庄也若是忸怩起来,就成了话本小说里常写的经典画面。于是他大大方方地坐到云旸旁边,垂眼等着听小皇上又想玩哪一出。
结果下句话没等到,云旸先换了个姿势,直接调转方向,把脑袋搁在庄也腿上,侧身躺下了。
庄也立刻挺直后背,整个人僵着一动都不敢动。
“云……”
他只说了半个字,后面的都被吞回肚子里。
云旸把眼睛闭上了——年轻的帝王侧躺着,头枕在庄也的大腿上,乌黑的发丝散下来几根落在眉眼间。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语气轻得像在说梦话。
“庄也。”
“庄也,我有点慌。”
仿佛一瞬间倒回很多年前,云旸刚坐上这个位置,人前总端着捉摸不透的冷面模样,却总在角落里偷偷用脑门顶一下庄也的胸口,小声说“庄也,我慌。”
一向自持的庄公公终于还是在此刻放松了紧绷着的后背,他如同多年前一样轻轻抬手,将掌心贴在云旸耳朵上。
“别怕。”庄也摸了摸他额头上浸出的一点细汗,从身侧抓了把扇子,“别叹气,睡会儿吧。”
云旸掀开一半眼皮偷着看了眼庄也,没忍住勾着嘴角笑了一声:“逗你的。”
防着他又说出什么败兴的话,云旸又赶紧伸手拍他的膝盖:“别吵啊,若是扰了朕的好梦,饶不了你。”
庄也果然没再多话。
而云旸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脑袋底下这双腿在试图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他在心里暗自乐了一会儿,又琢磨着到底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躺在庄也腿上打盹——庄也的身份变成“太监”之后,这还是头一次。
在那之前,二人确实不顾尊卑地玩闹了好些年。
于是这一路上,云旸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从前的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四不像的寿安园已近在眼前。
太上皇的寿宴在傍晚开席,吵吵嚷嚷得让人耳疼眼晕。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给太上皇敬酒,敬完了直接一挪步就朝着云旸来了。
云旸一边心里想着老头过寿关我屁事,一边装模作样地喝酒,喝完了,还没抬头就听到一串鸟语。
啊不,阳凤语。
那小孔雀又花里胡哨地出现在他对面,不知道刚刚从哪里挤过来的,脑袋侧边的孔雀毛都翘上天了。他后面跟着个随从模样的男子,溜肩溜得跟山体滑坡似的,靠一身气势衬得整个人还算精神。
云旸随便一扫眼神,发现阳凤国师果然还在一旁和太上皇推杯换盏;庄也不久前才被池将军拉走不知道讨论什么事情,还没回来;而云晞早就在一群西域女子上来跳舞的当口溜出去放风了。
他叹口气,朝小孔雀一歪头,示意自己听不懂。
小孔雀见他歪头,发出了好大一声感叹:“哇——”
云旸:……
小孔雀发出了一串歪歪扭扭的中原话:“好看好看好看!”
话音未落,国师听到声响过来将他扯走了——顺便敬了杯酒,顺便再次道歉,那溜肩的随从也跟着鞠躬。云旸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人的俩胳膊突然掉下来。
看着这仨人终于回座了,云旸本想吃颗葡萄压压惊,却被肩膀突然搭上来的手吓了一跳。
但皇上毕竟是皇上,即使心里受到再大的震撼也会保持面上的冷静。
他扭过头一看,发现是他醉醺醺的父亲,一笑酒气喷了他满脸。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太上皇其实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人——除了有些好色之外,几乎是一尊神像。当年他杀伐果断,领兵战四方夺天下,最后骑着高头大马占据宫城的时候,枪尖上的血迹还未干透,逆光看去,恍若刚入了人间的阎罗。
然而“阎罗”除了好色这一条缺点之外,还多一个死穴,便是不胜酒力。
云旸伸出拳头抵着太上皇的肩膀把他推远,一脸冷漠:“您醉了。”
“不不不。”杀伐果断的太上皇从主位上扯了个软垫过来,坐他旁边嘿嘿直笑,“好大儿,爸爸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若不是面前这醉鬼是他父亲,云旸的脚估计就上脸了。
打记事起,云旸只知道太上皇喝了三次酒。
第一次是太后告诉他的,当年太上皇夺位成功,带着一众将士想不醉不归,结果喝了没一炷香就上头了,怎么说都要到宫墙上去唱段小曲儿。
太上皇孔武有力,五个将军一起才把他拉回去就寝。
第二次喝酒,是太上皇的宠妃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一高兴,便在满月宴上爽快地干了三杯——醉了。
这遭醉酒云旸也没有亲眼得见,那段日子他恰好跟着老将军去练兵场习武,对宫里的事几乎一概不知。
当然,后来他也知道,他的父皇在这场宴会后,废了三十个影卫的武功。
第三次喝酒便是在此刻了。
云旸从果盘里捏了颗葡萄吃,想看看这次老爷子想搞什么名堂。
只见他伏在案几上,醉眼朦胧地摇晃手里的酒杯,侧头对着云旸耳语:“是不是一直在怪寡人啊?”
云旸没什么起伏地笑笑:“岂敢,父亲深谋远虑,忧国忧民,每个决定都自有您的道理。”
“胡说!分明就是心里有怨恨,我这还没说什么事呢!”太上皇喝了酒之后性情大变,不知道在学哪个娇纵的妃嫔。
抑或是,偷着看了哪篇野路子话本。
太上皇见云旸不搭理他,又嘟嘟囔囔凑上来自说自话:“其……实啊,当年……寡人废了他们的武功,并,并非捕风捉影。你们总说寡人疑心病重,哈哈——要不然怎么能活着走到今天!”
他迷蒙着双眼举起一根手指头,对着下方的人群划过:“寡人知道,那三十少年人里……有一个,是……嗝。”
“——是?”
云旸下意识顺着太上皇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重重人影之后,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匆匆走来的人身上。
庄也。
云旸的手上一时失了力气,回过神来才觉得荒唐得好笑,连忙将果肉扔到一旁,追问道:“有一个,是什么?”
这下轮到太上皇烦躁起来:“我哪知道是谁!我要是知道的话,怎么会白白浪费这么多好胚子!太浪费了,太浪费了!”
跟喝醉的人沟通,确实比平日里费劲一些。
“没问您具体是谁,儿臣想知道——那个特殊的身份,是什么?”云旸耐下性子来,哄着太上皇开口,“您为什么要将他们——”
话没问完,面前的老爷子一口酒全呕了出来,饶是云旸反应快立刻站起,也沾了一些在袍子边上。
这时候庄也正好赶到他身边,见状连忙拿着帕子蹲下给他擦干净。
云旸先前也喝了不少酒,方才站起来得猛了,脑袋有些晕眩。他低头看着庄也的后脑勺,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庄也,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