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表盘上的时间停止了将近一个月。
差不多是南城高考结束至放榜日的天数,再过不久便是高三开学的日子,另外需要忙一些转校复读的手续,陈繁一拖再拖,终于拿着这只已经锈迹斑斑的机械手表去修理。
钟表店到家的距离不到一公里,出门后往右方向直走,进入池华路,继续往右,经过107路公交站,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对面有一家加盟的母婴店,旁边紧挨着一条人流稀少的深巷,再往里,便是钟表店的最终位置。
钟表店的师傅已年过半百,喜欢收集一些有重大新闻的报纸,嘴里常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右耳上也夹着一根,说这样心里才会踏实,过去好几次出门忘记带烟,买一包太奢侈,向路人借又不合理,所以右耳上的烟随时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师傅除了有重症烟瘾的这个特征,还有那对比寻常老人下垂许多的眉眼,所以面相看起来十分和蔼,唯一表现得严肃的时候,便是他皱着眉头,戴着修表放大镜的时候。
“又来修手表了?”
“对。”
“这次我尽量让你的手表长命些。”
“好,”陈繁淡笑了下,“谢谢师傅。”
“客气什么。”
简单几句后,陈繁便将手中的机械手表交给师傅,老手表的问题层出不穷,每年都要来找钟表师傅修理个三四回。
手表并不是名贵的牌子,几年前还算少见,但如今的手表店中,普遍都会陈列这类款式,工厂批发式生产,价格甚至不到二十块,唯一区别的只有表盘上的印花图案和表带颜色,一般款式的手表受众群通常是学生,相应的印花图案便会根据大部分学生的喜好,陈繁的手表表盘上面,就印着近几年比较受学生们喜爱的动漫,《灌篮高手》中的角色。
陈繁同样喜欢这部动漫,但并非这个原因才舍不得换下这只陈旧的手表。
他其实是这只手表的第二任主人,而手表的第一任主人,是陈繁的哥哥,陈峻。
陈峻三年前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举家欢庆,乡下的外婆腿脚不便,都奔波到南城为陈峻庆祝。
特别是他俩的父母,作为人民教师,更加为陈峻的录取通知书感到欣喜自豪。
陈峻去上大学前,将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送给陈繁,说:“等我放寒假回来,要带一只更让你羡慕的手表,就在北京买,这只就先便宜你了。”
陈繁当时并不在意,他想着到时候再来羡慕陈峻,眼前的手表他已经央求了陈峻好长时间,满心满眼的,都只有这只手表。
只不过陈峻并没有让他再次体会羡慕的心情。
大学寒假的前几日,陈峻没有立刻踏上回南城的路,受朋友邀请,去了北京一家刚开业不久的游泳馆放松,庆祝期末考结束。
当天游泳馆的设备发生漏电。
泳池中尚有五个人未上岸,无一幸免,其中一个死者便是陈峻。
北京人民医院的电话打过来时,家里只有陈繁一个人,周末下午五点开始,电视台会连续播放两集《灌篮高手》,当时陈繁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第二集的比赛情节。
被电话打断后,陈繁只能不舍地起身。
“喂?”
“您好,请问是陈峻的家属吗?”
“我是他弟弟,怎么了?”
“……请问你父母在家吗?”
“不在,如果您没有急事的话,可以晚上再打过来。”
陈繁的眼睛还停留在电视机上,略带敷衍地说了几句,就想挂断电话,但电话那头及时制止了他。
“等等,情况比较紧急,我们这边是北京人民医院,只能麻烦你通知一下你父母了,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对面介绍身份后,陈繁一时愣住。
“究竟发生什么事……”
接下来电话那头说的话,让他的大脑瞬间进入一片空白。
电视机上分明还放映着一场激烈地,进入白热化阶段的篮球比赛,却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传进陈寻的耳道里,甚至画面的色彩,都进入了黑白,周围一切仿佛变成了无声电影。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过去,电视机上的动漫人物似乎连动作也渐渐地变得卡顿延迟。
陈繁不知道是电视机出现了问题,还是自己此刻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接收其他信息。
……
“修好了。”
钟表师傅摘下修表放大镜,拖着长音,将陈繁的思绪拉回此刻。
“这次把表盖也换了,密封性会好一些,偶尔洗澡忘记摘下来也没事……还是算了,你这只手表太旧,还是尽量别碰水,表盖有雾的情况一定要记得及时来修,不然会生锈得更快。”
陈繁点头答应,“加上换表盖,一共多少钱?”
“十二就好了。”
将钱付了之后,陈繁踏出钟表店,他一边走,一边将表盘的时间调快了十分钟,进入高三后,就开始了这个习惯,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能紧迫起来。
刚踏出巷子,余光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从旁边的母婴店走出。
陈繁当即往后退了一步,藏进巷子里。
中年男人举着手机出来接听电话,语气格外暴躁粗鲁,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在骂电话那头的人。
陈繁在原地等了将近十分钟,中年男人的那通电话似乎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陈繁犹豫了一会儿,叹口气,转身往回走。
中年男人即是旁边那家母婴店的老板,陈繁之所以总是将修手表的事情一拖再拖,就是担心去钟表店的路上会碰见母婴店老板。
老板的儿子曾经在三中念书,跟陈繁是同级生,陈繁父母任教的地方也在三中。
陈父去年当上了三中的年级主任,当年级主任的第一年,对学生各方面的管理都异常严格,既做要给校领导看,也要在学生面前立下权威。
第三次在学校抓到老板的儿子抽烟后,陈父立刻拽着人去校长办公室,电话通知父母,并给予他退学的处分。
老板的儿子没想到会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被退学,口头上和陈父争吵了几句后,就和陈父起了肢体冲突,被制服时依然满嘴脏话,最后在他父母赶来前冲出了学校。
出学门没多久,就死在了一辆货车的轮胎下面,地点在池华路的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对面正是母婴店,相当于死在了家门口。
陈繁无论去上学还是去修理手表,去很多地方都需要经过这个路口,听说当时尸体的脑浆都溅出来了,左眼球脱离眼眶,在路面上短暂地滚了两三圈。
老板将儿子的死亡全归咎在陈父身上,去学校和家里大闹,甚至拿刀要挟,被报警拘留了一段时间后才消停些。
只是每次看见陈父时,目光依旧淬满了憎恨与恶毒。
包括看见陈母和陈繁的时候。
陈繁回到了钟表店,打算先避开一段时间。
钟表店师傅见陈繁返回来,大概猜得到其中的缘由,这两家的纠纷在附近闹得人尽皆知。
“撞见那老板了?”
“嗯,他出来打电话,我待会儿再走。”
师傅啧了一声,“这事再怎么牵扯,也只关系到你爸,他倒是连女人小孩也一起恨上了。”
陈繁苦笑了下,“没办法,谁让我们是一家人。”
“这么躲也不是办法。”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当作没看见,他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还是会被他的眼神吓到。”
“多吓几次就习惯了。”
……
陈繁和师傅继续聊了一会儿,店里忽然来新客人,师傅过去接待,拿起客人的手表端详了两眼,就戴起修表放大镜。
客人的手表问题比较多,需要明天才修好,便留下手表先走了,店里又变成两个人,师傅修表的期间,陈繁没找话茬,安静地看着,空气中只有机械零件之间摩擦而过的细微声响。
“无聊的话,要不要去附近那家新开的店转转。”师傅突然开口,一边将手表零件拆下来,一边对陈繁说。
“新开的店……卖什么的?”
“卖古董的,就在隔壁那条街。”
“我还是学生,古董消费不起。”
“怎么会消费不起,这阵子经常看到有学生进去光顾,摆的东西都是学生感兴趣的。”
“什么时候开的,我都没发现。”
“你都快一个月没来这附近了,刚好也开了有一个月吧。”
“这样,卖什么类型的古董?”
“电器陶瓷首饰都有,大部分是千禧年之前的产品。说白点,古董就是二手货,叫嚣的是时间这个成本,千禧也就才过两年,而且店主还是针对你们学生,所以卖得便宜。”
“行,那我去逛一下。”
“去吧。”
和师傅告别后,陈繁的脚步往隔壁一条街走去,巷子最里边有一个可以右拐的出口,所以不需要从巷头去另一条街,也就可以避免撞见母婴店老板。
进入隔壁街一眼就能发现那家古董店,并不是占据面积大或者装修的缘故,而是相比大部分使用红底黄字招牌的店面,古董店的牌子显得比较特殊,使用实木材质做招牌,看起来沉甸甸的,质感分量这方面已经胜出许多,再加上招牌上的字是繁体书法字,不是普遍的死板印刷字体,从一个牌子就可以将这古董店和其他店分出级别,大概这也是受学生光顾的一个原因之一。
进店后,人还挺多,客人确实大部分都是学生仔,店里的装修比陈繁预想的简单许多,粗糙纹理的棕红色地砖和墨绿色墙皮,整体深色调,墙上和角落并没有多余的装饰,让人只会把目光聚集在木架上陈列的商品。
陈繁看了一圈,发现最多的是电器,首饰的数量也颇多,瓷器只有寥寥几个。
首饰区基本是女生,他自觉地往电器区走去。
电器区陈列的大部分是娱乐电器,比如磁带播放器、袖珍录音机、随身听、电视游戏机以及答录电话机等,严格点称不上古董,毕竟在当下还是挺常见,主要是这些电器生产的年份都比较久远了,大部分是八九十年代的产品,陈繁看了其中一台磁带唱片机的生产年份,居然是七九年生产的,有可能是最早的一批。
“有感兴趣的吗?”
一道柔和的声线蓦然传进耳道。
陈繁回头看,是一位年纪大概在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刚进店的时候,这位女性正站在收银台处给学生们结账。
也许是看见自己在这边逗留许久,却依旧没有要购买的意思,所以才来询问的吧。陈繁暗想着。
他确实也只是进来消磨一下时间,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略微低下头,“我再看看。”
“没有催你购买的意思。”女性似乎看出了陈繁的想法,温和地笑了下,“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陈繁低声应了下,见女性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自然地问了个问题,“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不是哦,这是我妈妈开的店,最近生意不错,也比较忙碌,作为女儿就过来帮忙了。”
“这样啊。”陈繁略显僵硬地笑了一声。
他其实挺想继续跟温柔的人多交谈几句,只可惜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话题。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尴尬不自在,因为不习惯跟陌生人交谈,所以希望女性能够离开让他一个人慢慢闲逛,矛盾地处在这两种想法当中。
“那么这家店……”
就在陈繁尝试着问出下一个问题时,旁边骤然响起了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声响细微,但还是足以让人听见,同时断断续续的。
两人一齐朝着声源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台便携式数控收音机,纯黑色,体积不大,长度可能还不到五英寸,正面长宽比约五比三,关机状态下的屏幕此刻居然是轻微亮着的。
两人都在原地愣了片刻,陈繁率先走过去,拿起收音机端详了下,可当拿起来的一瞬间,收音机的声音刚好也停止,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陈繁有些不解,“为什么会突然响起来?你刚才也有听到吧?”
女性走过来回答,“嗯,可能是有客人不小心按到定时开机。”
“不过,这类作为摆放的电器如果长时间不用,应该会把电池卸下来,防止电池漏液腐蚀电池仓的金属零件和电路板,这台收音机是没有卸电池的吗?”
“我们店里摆放的商品是不卸电池的,就是为了让顾客观看的时候可以顺便体验一下功能的灵敏性。”
“那么,如果有一些长期没有顾客体验,还是会造成前面的问题吧。”
“确实存在这个问题,不过我们还是会更加注重客户的……”
“滋滋——沙沙沙——”
女性的话语倏地被中断,陈繁手中的收音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的声响比刚才要大了不少,如同电视机陷入雪花屏的声音,瞬间感到刺耳。
陈繁尝试着在收音机右上方的红色电源键按了一下,依旧没有终止收音机发出的声音。
女性在旁边提醒,“需要长按。”
“嗯。”
陈繁照做,按着电源键,大约有五秒钟的时间,收音机却依旧在“沙沙”地叫唤着。
“奇怪了,让我看看。”
女性伸出手,示意陈繁将收音机交给她查看,接过收音机后,长按电源键的方式在她手中依然行不通。
陈繁凑过去看微亮着萤绿光的屏幕,一整片空白,没有任何提示。
“会不会是故障了,一般开机状态,屏幕都会显示收音机处在什么模式的。”
“有可能,现在只能先把电池卸下来了。”
女性说着,翻到收音机的背面底部,将电池仓后盖打开,陈繁发现电池型号是7号电池,需要装三颗。
“沙沙沙——”
耳边还在回响着收音机的声音。
从一开始,陈繁就没有任何由来地对这台收音机发出的声响有些在意,这持续的电流声似乎已经侵占整个大脑。
就在女性的食指指甲陷入电池仓与其中一个电池之间的间隙时,陈繁忽然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等等!先别拆!”
女性顿时收回手,纳闷地望向陈繁,“怎么了?”
“你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吗?”
“什么其他声音?”
陈繁的心脏莫名跳快,“你再仔细听一下。”
两人都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收音机的电流声。
“沙沙——”
过了数十秒,女性犹豫地说,“我还是没有听见什么。”
陈繁渐渐变得有些不确定,“也有可能是我刚才听错了,但是……我总感觉有人在说话。”
“会不会是因为现在处在某个电台。”
“应该不是,故障的情况下应该是接收不到任何电台的,而且电台的声音就算处在信号弱的阶段,也不会这么地……”
陈繁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道似有若无的声音,“总之,我凑近耳朵听一下。”
女性将收音机重新交回陈繁手里。
陈繁将收音机的伸缩拉杆天线拉到最长一节,几乎将耳朵贴近在喇叭罩区域。
他屏住呼吸,紧锁着眉头,仔细听了一会儿。
“是真的……真的有人在讲话,只是因为电流声的干扰,所以不太明显。”
“真的吗?能不能听清说了什么?”
“说了……F……F……M……”
“FM?”
陈繁没再回答,他在心里跟着默念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内容。
又过了片刻。
“我应该听明白了。”
“具体内容是?”
“大概是……请收听FM75.9。”
“确定就要买这一台吗?”
“嗯,就买这台。”陈繁语气坚定地说。
“好,我去查看一下价格。”
女性走向收银台,条形码扫描仪扫出来的价格是四千七。
得知价格后,陈繁不由得愣住,他本以为古董店的商品大部分面向学生,那么对于自己的消费水平,价格应该不会存在问题。
看得出陈繁一瞬间的犹豫,女性解释,“面向学生的商品主要是首饰之类的,电器区的消费者大部分还是一些有工作能力的收藏家。而且这是一台九六年生产的进口数控全频道收音机,很接近最早生产的一批型号,所以价格比较贵。”
陈繁点头,表示理解。
他暗自摸了下裤兜,感到有些窘迫,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三张百元钞,而且已经在钟表店消费了十二块。
再回想一下自己存钱筒里的数额,上次取出来清算的结果只有两千多。
这两千多块钱大部分是打暑假工攒起来的,远远不够。
要向父母提吗?这样的念头只在陈繁的脑海中存留一秒,因为他知道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被数落一顿。
最后陈繁只好说,“我再想想。”
只不过等下次再来这家店的时候,那台黑色收音机可能已经成为其他收藏家的囊中之物了。
此刻便开始感到遗憾。
“有没有考虑租赁呢?”
“租赁?”陈繁诧异地望向女性,“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总还是有学生对首饰不感兴趣,所以我们店里价格较昂贵的商品是可以租借的。”
“租赁的方式是什么样的?”
“以一个月为期,租借期的价格是商品价格的百分之五。”
“所以这台收音机,借一个月大约是……两百多块是吗?”
“是的,当然很多人最后还是会选择全款买下,毕竟租赁的方式怎么说都不太合算,比如这台收音机,大概租一年多就可以达到它的全款,但租赁并不是分期还款,最终这台收音机还是得归还给本店。”
“分期的话怎么算?”
“分期也是一个月,不过价格是商品的百分之二十。”
陈繁暗算了一下,如果分期,那么一个月得还将近一千块,目前自己并没有可以月供一千的能力,存钱筒的钱只能付两个月,同时即将要开学,不可能有时间再去打暑假工。
他不再犹豫,果断地说,“就这样吧,我选择租赁。”
“好,其实这样的话,也可以避免遗憾。”
“是啊。”陈繁淡笑着应道。
……
走到巷头的位置,已经没有母婴店老板的身影,陈繁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母婴店外停放的摩托车,没有一辆摩托车的车牌号是属于老板那辆摩托车的。
他暗松了口气,脚步明显轻快起来,前方刚好是绿灯。
手上提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正装着那台黑色的收音机,在付款前,古董店的那位女性已经检查了一下功能,发现收音机其实并没有故障,任何一个功能都能正常使用,而且按键也十分灵敏。
不过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那段电流声。
也不清楚那段说话声是从何而来。
“如果还是出现刚才那种电流声,就姑且认定为故障吧,你可以带回店里,我请师傅看看,并且故障的时候,那个月的租借费免算。”女性在陈繁离开前这么告诉他。
陈繁欣然接受,之所以有些执着要买这台收音机,是想带回去研究一下,并弄清楚那句话除了表面意思,还有没有其他含义,对他来说,如果事情没有弄明白,会像疙瘩一样长在心口。
另一方面,他总莫名地感觉,那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这种总是凭感觉和情绪行事的习惯,其实应该戒一戒,只是每次都在事发之后,陈繁才发觉自己又掉入意气用事的陷阱当中。
比如凭感觉租借了这台四千七的收音机。
理智点、冷静点、振作点,他时常这样提醒自己。
但这样的要求时常把他自己给束缚住了,事情反而难以到达预期的目标。
比如。
手表上的时间是停在6月8号上午11点20分。
陈繁当时正在考理综,通常预备在交卷前15分钟,再将不确定的那几道选择题答案填进答题卡,并检查其他答案。
物理的最后一道大题难度较高,陈繁在思考中忘记了时间,也就错过了手表时间停止的那一刻。
由于手表的时间一直比平时调快10分钟,在真实时间是11点20分时,陈繁匆匆望了一眼手表,以为还有20分钟才交卷,便在比预备时间多5分钟的时间里,继续思考物理的大题。
监考老师说出还剩5分钟时,陈繁的精神愈发紧绷,内心早已陷入混乱,手心很快沁满了冷汗,之后只能在5分钟内,尽量地做着平时安排15分钟的事。
高考放榜后,理综成绩比平时少了三十多分,由于被上午的理综考试影响,下午的英语考试也发挥失常。
“别老觉得是手表的错,那手表是你自己要带去考场的,就算手表没出问题,你也未必能考上你哥的大学,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心态和学习方面,你一直都没你哥踏实。”陈父在得知高考分数后这么对陈繁说。
陈繁没有反驳,确实手表是他带去考场的,在明知这只手表会经常出问题的情况下。
只不过还是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距离上次修手表的时间还不算远,应该不会那么快再次出问题。
也只能怪自己在考场上不够冷静。
也不够踏实。
但是,如果陈峻还活着,如果是陈峻在考场上发生这种事,陈父会用同样的一番话教训陈峻吗?
陈繁知道不应该跟一个死去的人作比较,但还是会控制不住这种想法。
陈峻死后的三年里,家里的氛围一直处在冰点,笼罩在一层厚重且无法驱散的死亡之雾中。
三人之间很少有交流,陈父用工作麻痹自己,陈母的精神状态也终日麻木恍惚,在查出有抑郁症后,不得已辞掉教师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陈峻的房间里。
陈峻的房间也依旧维持原来的模样。
“今晚想吃什么?”高考最后一天,出门前,陈母对陈繁说。
陈繁有些意外,毕竟这三年里陈母都很少过问自己。
他不免欣喜,抑制不住笑容,说想吃青椒酿肉。
即使那天理综考差了,想到今晚陈母会为他做一道菜,还是忍不住喜悦。
而事情的结果是:
当天的晚餐并没有出现这道菜,还是摆着陈峻爱吃的东西。
这三年来一直如此。
见陈繁站在餐桌前没有动静,陈母问,“愣着做什么?”
陈繁迟疑地说,“是不是还有一道菜?”
“什么菜?啊……”陈母恍惚了一下,“青椒酿肉是吧,我忘了。”
陈繁将视线移向别处,那里刚好是电视墙,上面贴满了陈峻拿过的奖状,以及陈峻从小到大的照片,大部分用相框裱起来,每天都一尘不染。
他能想象到,陈母去了菜市场后,一定是不知不觉中,又买了陈峻爱吃的菜。
他很想告诉陈母,今天他的理综考砸了,英语也发挥不好,很害怕放榜日那天的到来。
但他知道得到的回应很大概率不会是安慰。
高考这两天,校门口都挤满了父母,焦急地等待自己孩子走出考场。
而陈母至今都未曾问过他考得怎么样。
“下次再给你做吧,青椒酿肉比较麻烦。”陈母的语气一直没有任何起伏,机械般地说,“现在先凑合着。”
陈繁点点头,拉开有些沉重的餐桌椅,坐下。
在陈繁拿起筷子的时候,陈母忽然说,“先等一下再吃吧。”
陈繁抬头望向陈母。
内心忍不住幻想,或许陈母是想现在就去给他弄青椒酿肉补偿一下?
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清楚是不可能的,在经历过无数次被陈母泼冷水后。
高一拿到作文比赛三等奖,陈繁兴冲冲回家告诉陈母,而陈母的反应是,想起了陈峻高中时拿过的奖项,随后便开始伤感这么优秀的孩子死在了最好的年纪。
文理分科时询问陈母的意见,陈母只是说:“你擅长哪科就选哪科。”
陈繁记得陈峻文理分科时,一家人像开政治会议一样郑重,认真地给陈峻分析文理科的前景。
果然,让他等一下之后,陈母说的是:“别忘了给你哥摆一副碗筷。”
陈峻就算死了,人不在这里,每天的餐桌上还是有他的位置,有他爱吃的菜,有他的一副碗筷。
而陈繁人就在这里,却没感受到有一项东西是属于他的,是为他准备的。
他也并不是没有拍过照,但那面电视墙上,却没有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的。
明明是两个儿子,陈母却似乎只记得一个。
虽然他知道,她只是生病了,他不能去要求一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应该怎么做。
他应该去体谅,他也只能去体谅。
但偶尔还是会觉得:死了也好,因为活着的人根本得不到重视。
他沉默地、听话地、顺从地从椅子站起来,走进厨房,将陈峻的碗筷拿出来,整齐地摆在陈峻的位置上,等陈母满意地点头,他才开始吃饭。
将那每道属于陈峻的菜,混着有些干硬的米粒,一口一口地、艰难地咽进食道里。
顺带着喉咙里那未曾被察觉过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