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先欠着吧。”药师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看也不看地扬手扔给程透,又问程显听道,“需要缝吗?”
程显听摇头,“不用,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做黑心医生了?”
药师轻轻啧一声,摊开手掌无辜道:“医者仁心嘛,咱们邻居一场。”
刚想调侃几句,程显听张了张嘴,药师那轻飘飘地目光便落到了程透身上,程显听明白过来,也望向程透,后者有眼力见得很,一见“大人”们又要清场交流,他自觉地站起来,抱着洗好的衣服往回走,“早点回来吃饭,别又一说起来没完。”
师父无奈地目送小徒弟的身影消失后,才转回来看着药师,“何事?”
药师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我虽不知你们因何被安排到村落来,但明日要张金榜了,程掌门还是去看看的好。”
来龙去脉程显听没听懂,一脸懵地嗯了声,药师显然也料定了这种情况,叹一口气解释说:“内山主阁会贴出来一张金榜,名字不在榜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向宫主发问的。金榜前七名入住村落,是提问者的候选人,你家就是上一位发问者得偿所愿后空出来的。”
程显听大惊失色,“还有这种事?”
药师只摇头道:“明日见到金榜再细说,巳时过半出发。”他沉吟片刻,“你……别带程透去。”
再回自家小院时,靛青天色透光些白,日头边是火红的云霞。这半个月师徒二人过得很忙,谁也没空出时间来去妆点他们要生活下去多年的小院。前任主人存在过的痕迹大抵都被路芷正干净到无情地抹去,他们没法从中揣摩透一点他曾经的过往。不过,他成为了那个唯一得到了解答的提问者,应是也无遗憾了吧。
后院空出一小块儿光秃秃的土地,程透在旁边晒衣服,他把衣衫一件件展平搭到晾衣杆上,程显听看看他,又看看那块儿原本应是花田的地,“得空了在这儿种些花吧。”
徒弟毫不留情面,只顾着他手上的衣服,“自己种。”
程显听这才想起来,走过去把他晾好铺平的衣服又收了回来,还去拽程透正往上搭着的那件,小徒弟气急,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干嘛!”
“天黑了外面不能晒衣服,你咋这么没常识呢。”程显听一本正经,“会有灾星落上去的。”
程透把衣服抢回来,“师父,我们在仙宫里,你觉得有哪个灾星这么不长眼。你快去吃饭行不行?”
一番闹腾后,程显听吃完了饭主动要求洗碗,程透余光瞄到他右边胳膊,又想起上次洗碗时程显听恨不得一口气把碗砸完,就差一个锅没碎时,认真地说:“师父还是歇着吧。”
程显听倚在一旁看他忙活,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假装随意开口,“师父明天要和药师出去一趟。”
“去哪儿?”程透面无表情地说。
“去内山。”程显听回答,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补充道,“跟药师一块儿嘛,能出什么乱子。”
程透就不说话了。程显听心里暗松口气,这便等于是徒弟默许,程透那倔劲儿上来可以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想不明白自己身为堂堂掌门为何出个门非得先经过徒弟同意,虽然程透极力反对他去校场,他也还是常去造次。
到夜里,程透悄无声息地摸到程显听床前,把半梦半醒间的师父从被窝里给拽出来,程显听一脸茫然地坐起身子,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直到感觉背上一凉,衣襟被全扯开了才清醒过来。
程透拔开药师给的疮药的瓶塞,声音听着阴晴不定,“这就是你说的只伤到一处?”
年轻修士光裸洁白的上半身有着十余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触目惊心之余又有些妖冶,程显听手极快地拉上衣服,不敢看小徒弟的眼睛,“这都是以前的。拼命的比试,受点伤还不是正常。校场上嘛,谁身上没点伤。”
他避开程透的眼神,伸手去够那瓶疮药,“好了,知道你心疼师父,我自己会上药的,去睡觉吧。”
程透缩手躲过,蹬掉鞋子踩上程显听的床榻,重新扯开他的衣领。少年的手并不似他的年龄一般张扬而温热,指尖反而散着和这节气如出一辙的凉气。他动作极轻地把药膏涂抹到师父颈后的伤口上,两人鼻息间尽是无法言状的苦涩,程显听感到他心尖儿颤了一下,不知是疼,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冷淡,尾音夹杂些不易察觉地颤抖,“你是不是准备每天都这样骗我。”
程显听极温顺地低着头,长发自两侧滑落下去,稍有几缕挂在颈间背后,那些薄薄的浅灰发丝淡化了累累伤痕的狰狞,与之融合成一种屏息凝视的目眩来。
他沉默半晌,缓缓答:“不骗你了。”
程透同样报以沉默,不知是相信与否。程显听对他的谎言从来不带有恶意,只是这样善意的隐瞒,他也未曾问过他喜不喜欢。他沉默地抚过他身上每一道伤口,像某种虔诚而庄重的仪式。
半晌,仿佛为了打破酝酿在空中的复杂情愫,程透主动开口:“那给我讲讲师父的发色吧。”
程显听失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讲,天生的。”
“很好看。”上完药,程透帮他把衣服拉好,又伸手把拢进衣领里的长发拽出来,这才低声说,“像雾。”
程显听看着程透垂目的样子,心头微漾,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又预感大事不妙。他牙关发酸,心里只想把徒弟搂过来揉碎到自己怀里,程显听有些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他像是被烫到样闪电般缩回自己的手,轻轻一笑,说道:“快去睡吧。”
少年没有一点惰性,不管晚上睡得多晚,卯时总能准点起来练剑。休息时则喜欢在屋后小河中央的一块儿大石头上打坐片刻,往往到卯时过半,能瞥见一眼村落里除了药师和周自云外唯一露脸的住客。
那个人姓甚名何一概不知,甚至连年龄都无法判断,不过单看外表,像比程显听大上几岁,也属于年轻人。他的身形会像白鹤般在对岸的山林里飞速略过,为人留下惊鸿一瞥。他的步法不似修士,速度却丝毫不必修士们慢,程透想了好久才想出来那是什么。
他只和那个男人远远地对视过一眼。男人器宇轩昂,一身银灰色缎,手持拂尘,没有佩剑。但他不太像修士,又或者不完全像修士,他气质很是出尘,又独独少些仙气。
程透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轻功啊。
这个男人身上挺有斩不离人间的侠士味道,同断念出尘缘的修士相去甚远——但来到岭上仙宫的又有哪位不曾心怀执念呢?
程透请教过一次药师这人到底是何方人士,倒也不是好奇,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周自云看着不也不像心狠歹毒之人。药师似乎对那人略知一二,指指村口一个破破烂烂的篱笆小院,淡淡说:“那个人叫温道,你基本上见不着他的人,不用太在意。”
程显听这才知道原来村落里每家院子都是真的有主,他反而挺好奇温道,只可惜从没一次能在卯时爬起来一睹真容,为此常耿耿于怀,颇显遗憾。
等温道的身影在林间转瞬即逝罢,程透也调息好了。他站起身整理一下衣服,动身前往万卷仓。
金榜这玩意儿,就跟校场一样是瞒不住的。更何况程显听答应了不骗小徒弟,他一路走在去内山的路上都在思考到底还有哪些关节是药师没说清楚的。按照药师的解释,金榜是个类似排名的东西,是有先后次序的,那么这个次序是怎么排的,大抵就是首要问题。
再联系联系校场的古怪规则,药师有意避开程透,程显听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有些头疼,还有些疲惫,忍不住揉着太阳穴冲一旁的邻居问道:“这个排名也是打出来的,是吧?”
药师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也不全是,我一百年整没参与过,但还是排在前七里。”
程显听满脸写着莫名其妙,“你这是在跟我炫耀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生出了把“我和岭上仙宫宫主有关系”告诉药师的冲动,但随即又想起他和程透初来乍到就被塞进了外山村落,怕是半个仙宫的人都知道他们有关系了,根本没有意义。药师也很善于揣摩人心,他看着程显听表情愈渐微妙,叹一口气继续道:“金榜上后一位的人可以向前一位挑战,赢了的话就能取代他的名次,输的人比较倒霉,不是降一个,是降到最后,从头再来。”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意义何在啊,养蛊呢?”程显听声音陡然提高一个调,嚷嚷道。
药师眸色不易察觉地阴沉刹那,随即又恢复如常,耐着性子解释道:“程掌门理解的还不太对,不是金榜榜首就一定是提问者,但提问者必然是从前七位中挑出来的。”
程显听完全无法理解设置金榜的目的到底何在,他抬脚踢开地上的小石子,嘟囔道:“那反正现在都在前七名里面了,别瞎折腾了。”
他斜一眼药师,一瞬间竟然从对方脸上看到点幸灾乐祸。
“那不行,被挑战者必须接受,否则视为不战而败。俩人定好日子在校场开战,公平公正,决不作假。”药师面如止水道。
程显听又头大起来,他有点抓狂,大声道:“那你这些年来是如何置身之外的!”
药师不咸不淡地啧一声,面露嘲讽,摊手道:“我是岛上唯一的医者啊,自然有势力保护我。”他看着程显听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胡扯八道”,顿一顿又道,“我瞎说的。”
程掌门何其聪明,见药师明显有意回避,也识相地不再追问。真论起来师徒俩不过同药师萍水相逢,才认识了半月,药师已对他俩照顾有加,这种事情,不能贪多。
二人一路到了内山主阁,主阁乃是内山最高大的几座楼阁之一,复道悬楼都避让开来,叫这栋朱瓦绛墙的高阁几乎直通穹顶,与缓缓降入内山的云雾相接,如梦如幻,如临仙山。此时金榜已经张贴,周围人山人海,有的修士干脆御剑升空去看,众生里有人窃喜,有人叹息,更多的人隐忍着表情面对金榜黑墨,好像在窥探着自己的命运。
程显听不喜欢这儿的氛围,药师也不喜欢。
但他俩混在人群中轻易地就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药师写的就是药师,排在第三位;程显听则在第七位。他看了看排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名字,在心里暗暗盘算。
能把他直接拎到第七来,已摆明的是岭上宫主的额外照顾。偌大一个仙宫,饶是再给足程显听的面子还人情,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把一百年才有一次的机会暗箱操作给跌出前七位的人,除非这岭上仙宫往后不想继续开下去,否则置身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
以他和宫主那点交情,程显听断然不敢在这点上赌一把。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身后的第八位可是实打实打上来的,这凶险程度无疑是校场的几倍。
这可如何同程透交待?
程显听不禁陷入沉思,程透为人处世其实惯会以大局为重,极力反对他去校场一来确是怕他受伤;二来,则是这趟岭上仙宫,终究是为了他程透,不是为程显听自己,他今年只有十六岁,程显听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为他所受,他如何担得起。
就在程显听思来想去之时,药师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周自云又到第二了啊,那估计暂时能消停会儿了吧。”
程显听暂时把自己从思绪里拔出来,抬手顺着排名看过去,发现“周自云”三字果然排在第二位,这个初次见面就往糖里塞刀片喂人吃的邻居实在让人提及就心生厌恶,程显听不再看他,转而目光扫过了其余排在前七位的人。
排在第一位的人名叫国英,这名字看着无甚特别,甚至有点分不出男女;第二位是周自云;第三位药师;第四位则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道;第五位名叫陆厢;第六位跟药师一样不算名字,应该是个称呼,写作花匠。
感觉上,顺位第一的国英似乎是仙宫住客的顶峰,但药师称程氏师徒还没来之前前七几乎没有内斗过,大抵因为到了这个位置再斗也没啥意义了,除了周自云略微复杂,他们一直相安无事。
不过,除了被强烈怀疑“暗箱操作”的药师,剩下几个人都是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来的,实力如何,无需赘言。
看完金榜回去的路上,程显听备受打击,垂着头神情严肃,药师看他似乎压力很大,主动搭话说:“得空了你可以去见见花匠,花匠人不错,她养芍药是一把好手。”
程显听恩了一声,不太提得起兴趣,药师又自顾自地说:“国英和陆厢你应是暂时见不着的,除非花匠有危机感打算挑战一下第五位。”
正说着话,程显听心不在焉地听着药师讲解那些根本见不着的邻居们,他目光在一旁树林间飘来飘去,陡然感到背上寒芒乍起,一股杀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到身后!他下意识地凌空抽出蛇骨剑回身就挡,一支利箭几乎在他刚把剑挡在身侧的那一刻便撞上剑身。
这冷箭放得毫无防备,药师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时那箭已掉在地上,箭头微微卷刃,杀意却是丝毫未减。药师跟他那小张面具一样冷冰冰的脸上立即现出愠怒来,旋身大声斥道:“仙宫内严禁私斗,何人胆敢不经校场便冲人放箭!”
只听一阵放荡大笑,二人身后的树林间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方脸粗眉,看着一脸浩然正气,不想竟是这般躲躲藏藏的货色。药师蹙起眉头,低声道:“沈长。”
程显听握住剑柄纹丝未动,听到这名字,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正是排在第八位的那个男人。
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