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苏梦景在床上已经"昏迷"了许久。
当时那一口血吐完,苏梦景当即感觉到一阵晕眩,好长一段时间内眼前发黑。
但是远远还不到晕倒的地步。
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慕衡回来了。
苏梦景躺在床上,心思飘转到了早上,即使睡了一觉,他们之间也还没到可以浓情蜜意温存的地步。
他亏欠了慕衡许多,慕衡如今虽然没有杀他,但是对他的态度还不甚明朗,一想起他刚才以"王妃"自称,苏梦景就忍不住脸上一热。
所以他索性晕倒,两眼一闭,掩耳盗铃。
慕衡照旧雷厉风行的打发走了一干人等,其结果不出意外又是打的打,杀的杀,王府中众人又是人心惶惶。
只有苏梦景的小院子可以得到片刻宁静,像是这小小浮世中的安静一隅。
苏梦景睡梦中狠狠皱着眉头,神色痛苦,他的嘴唇轻轻蠕动,“慕衡。”
冷脸杵着充作木桩的慕衡立刻弯下身子,轻声道:“嗯,我在。”
他这一个举动,可把一旁年事已高的太医吓了个够呛,看向苏梦景的眼神更加的敬佩。
这人是给摄政王灌了什么迷魂汤吗?
慕衡压低了声音道:"太医可诊断出什么了?"
"臣不才,但看王妃的症状,倒像是中毒所致。"
慕衡沉吟了片刻,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可有解法?"
太医:"要想解毒,恐怕还是要先清楚是哪一种,此毒毒性复杂,臣也不敢断言。"
慕衡细细端详着苏梦景的睡脸,还想再问个清楚。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苏梦景突然胡乱伸出手抓住慕衡的衣服,慕衡也不动作,任由他抓着。
苏梦景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他手指牢牢抓着慕衡的衣领,慕衡被他拉着也不生气,还配合的弯下腰,双手撑在苏梦景的头两侧。
因此,苏梦景一睁眼就和慕衡大眼瞪小眼的对上了。他心里惊了一惊,越想越后怕,不动声色等着慕衡发作。
“咳咳。”慕衡尴尬的咳嗽了两声,苏梦景急忙撒开了手。
慕衡:“醒来了?”
苏梦景脚趾在被窝里疯狂的拧起,后悔的要命,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如山,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把本王和这个王府中的人骗的一愣一愣的。”
苏梦景和他的视线对上,慕衡眼中晦暗不明,看不清情绪,但是他特别咬重了本王这个词。
苏梦景一阵心虚,被他盯着冒出了一身冷汗,苦笑着卖惨道:“我向来是不会吃亏的,咳……咳,劳烦王爷赏口水喝,苏某伺候了王爷一夜,今早又见识了您这家宅和睦,实在是累的慌,再没水便要渴死了。”
"是吗?"慕衡扫了他几眼,“既然如此,苏将军怎么还能落得如此下场,过的倒不如我这个人人喊打的奸臣。”
苏梦景的动作僵了一下,只是叹息道:“命运弄人罢了。”
一句命运弄人,其中藏了数不尽的心酸。
当初在崇国,苏梦景战败后便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入了昭狱,叛国可是大罪,为了审讯他,里面的酷吏可畏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样的刑具都往他身上招呼,他的一双腿就是在用刑时被夹断的,当时他直接疼晕了过去,可还是一个字都没招。
那些人没办法,只好用水把他泼醒了再继续审,然后便是鞭打,拨指甲……
里面的时间不分昼夜,苏梦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当时想,他苏家世代忠良,不能就折在了他这一辈,他以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只能是死在这昭狱里,以他的死来保全苏家百年清誉。
他当时昏昏噩噩,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衣服上满是血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但还好他年少时略通诗书,此刻一篇遗书轻轻松松便打好了腹稿,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他当时可惜,他死了也不能给慕衡留一份遗书——如果慕衡愿意看的话。
可就在这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把他从阶下囚变成了质子。
再然后便是当男妻嫁与慕衡,此刻与他在此大眼瞪小眼。
苏梦景回过神,发现慕衡正盯着他的腿看,他不自在的挪了挪脚,又后知后觉觉得矫情,脸上不自然漫上些许薄红。
“还能好吗?”慕衡问。
苏梦景知道他在问什么,回答道:“大抵是不能的,腿是我当时在狱中时自己接的,当时没摸准,现在恐怕要留病根,不过勉强站站应该可以。”
当时给自己接腿,本是想走的体面一些。
慕衡:“嗯。”
苏梦景莫名其妙道:“嗯?”
"没什么。"慕衡接着道:“伤了你的人,我会要他十倍奉还。”慕衡冷冰冰说道,眼中似蕴藏了万丈冰霜,直教人胆寒
“伤了你的人,我必让他十倍奉还。”
苏梦景眸色暗了暗,默默垂下了眼。心里平静的道:不,你不能。
苏梦景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按照常理来说,他差点杀了慕衡,如今落在他手里,不说身陷地狱,也该受尽苦难冷眼,如今的情况,恐怕不太对。
他那个样子竟让人品出几许暗自神伤的意味。于是慕衡捏着他的下巴,这个动作迫使苏梦景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慕衡,他眼里的哀伤也毫无保留的撞进慕衡的眼里。
慕衡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某个角落一瞬间软了下来。
苏梦景病了几日,慕衡就在他房里住了几天。
起先他是及其不愿意的,直到他白日里看见苏梦景在彰决和雨惜那小丫头片子的缠扶下坐上轮椅,回来时再由他们搀扶上床。
慕衡撞见过几次,便再也不能忍耐,整日肌肤相触的成何体统!费了好大的定力才扼制住了想砍彰决手的冲动。
彰决被慕衡冰冷的视线盯的发毛。
几次三番下来,只觉得手腕快要不保,但是苏梦景身边又不能缺了人,旁的人,慕衡就更不放心了。
于是,某日清晨,彰决便指使着一众家仆,匆匆忙忙的把慕衡的东西搬进了苏梦景房中。
雨惜那小丫头没什么意见,她只和苏梦景待了几天,便好的恨不能和他穿一条裤子,归根结底,全是因为苏将军脾气好,待人谦和有礼,更重要的是——他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王爷搬进来,闲杂人等便不感再对苏公子怎样了。
而彰决直线的思维不足以支持太多华丽的词语,反正现在在他眼里苏梦景就是妲己褒姒。
搬家那日,慕衡坐在苏梦景房间的小榻上眼神阴鸷,脚下却是不动如山,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的搬东西,他只看了几眼,便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言,那样子便是默认了。
只有苏梦景独自一人满脸问号,在风中凌乱。
入了夜,慕衡沐浴后只披了件外袍坐在书案旁处理公务,屏风后,不时传来微弱的水声。
——苏梦景屏风后正在沐浴。
慕衡目不斜视的看着眼前的折子,对屏风后的事充耳不闻。
上次养心殿慕符召见他过后,给他的公务便少了很多——慕衡在架空他的权力,作为换苏梦景性命的筹码。
这些慕衡都无所谓,也不在乎,只是如今一切都要不一样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苏梦景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一阵衣料摩擦过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就是水桶打翻的声音。
慕衡起身绕到屏风后面,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眉宇之间的焦急,苏梦景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里衣,黑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耳边的碎发贴在脸侧。
慕衡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苏梦景很瘦,但现在半拥半抱间才发现,他几乎可以用一只手就揽住苏梦景的腰。
他小心翼翼将人抱到床上,苏梦景在他怀里闭着眼,突然出声,"慕衡,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高兴吗?"
"苏梦景……"
苏梦景扭过头去不愿看他,"慕衡,我现在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明摆着成了一个废人。这是我的报应。"
慕衡拿了一块方巾,将苏梦景的发梢放在上面包起来,仔细的揉搓擦拭着,"为什么要报应在你身上?这世间恶人有之,贪官污吏尚在横行霸道,真有报应,又何时轮的到你苏梦景的头上。"
慕衡仔细的将他头发上的水擦拭干净,眼神专注而认真,没有一丝不耐烦。
"你身体不好,早点睡。"
苏梦景神色间有些犹豫,但还是躺了上去。
慕衡将被子给他盖好,熄了灯翻身上床。
黑暗中,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苏某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指点。”苏梦景平淡的声音响起。
慕衡:“嗯?”
苏梦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平静的望向他,“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慕衡眼中晦暗不明,“你觉得呢?”
苏梦景:“我不知道……想杀我的人能从崇国排到夏国,你大可以让我自生自灭,而不是如今这般留了几分情面,是为了年少时的情谊,还是说,我只是个特别一点的玩具?”
慕衡心思翻涌,竟是被他给气笑了。
苏梦景的手背盖在眼上,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慕衡沉默的看着他,突然间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与他的手十指相扣,牵起来举过头顶,低头吻在了他的眼睛上。
“苏梦景,我不会杀你,这世上活着太辛苦了,痛苦也好,风光也罢,活着远比死了更痛苦,无论如何,你都要亲自承受这一切。”
慕衡对着苏梦景眼睛轻声道。
窗外的鸟鸣叽叽喳喳响个不停,扇动着翅膀扑簌簌落在了院子里的树上。
慕衡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手腕处和衣袖用银色护腕紧紧束起,他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挽起一个剑招转身刺向身后。
剑尖在离彰决喉咙一寸前的距离停了下来。
彰决面无表情的咽了口唾沫,"王爷。"
慕衡收了剑,接过彰决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彰决:"王爷剑法又有精进。"
慕衡侧头看了他一眼道:"随便。""对了"慕衡抬起头嫌弃的看了看落满了枝丫的麻雀,"找人将院子里的鸟赶出去,太聒噪,吵得人睡不着。"
彰决顶着一脸"我看透你了的表情",心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吵着谁睡觉了,声音冷漠道:"这些鸟苏公子平日里会喂。"
慕衡身影顿了一下,"什么?"
彰决懒得看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问道:"还赶吗?但苏公子好像很喜欢。"
慕衡握拳干咳了几声,"彰决?"
"是。"
"你怎么那么啰嗦!?"
"那王爷的意思就是还要赶了。"
"以后再说,快滚!"
彰决念念叨叨的转过身,"说声不赶鸟了很难吗?"
谁知刚回头,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苏梦景,也不知道在这看了多久。
彰决连忙抱拳行礼,"苏公子。"
"嗯。"苏梦景点了点头,他穿了一身白衣,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独自划着轮椅向慕衡去了。
"王爷在练剑?"
慕衡眼中的恨狠戾略有收敛,声音却还是冷的,问道:"你怎么来了?回头吹病了,又要费心去调理。"
苏梦景轻轻一笑,"床上躺了许久,实在是闲不住了,出来转转,况且……"
苏梦景眼睛一转,"王爷似乎也没有想让我去很多地方。"
彰决一怔,只见慕衡背对着他,微微俯下身在苏梦景耳边说了句什么。
慕衡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道:"阿景,笼子大了,里面的鸟儿难免会变的不安分。"他捻起苏梦景肩头的一缕头发,放在嘴边吻了一下,阴恻恻道:"你说是吗?"
苏梦景眉头皱起,"你这是变相的软禁了?"
慕衡轻快的笑了一下,"谈不上,只是让你不要乱搞什么小动作,乖乖的在摄政王府里呆着,做好你的王妃,容华还是富贵,本王都能满足你。"
慕衡俯看着苏梦景,他似乎有些恼怒,不过慕衡说算不上软禁却是真的。
有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幻想着让苏梦景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脸,把他藏起来,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都见不到他。
最好是变成一个傻子,只能认识慕衡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有了,便如同毒蛇般日日盘踞在慕衡的心头,但无论多少次,哪怕想起苏梦景平静恬淡的面孔,慕衡都无一例外摇摇头,压下了心中的想法。
不为什么,他舍不得。
苏梦景咬牙道:"疯子。"
慕衡又道:"再过几日便是朝花节了,宫中设宴,到时长安城里的女眷都会去,你也是。"
"好。"苏梦景垂下头低声说。
慕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了院子。
站在一旁的彰决看到这一系列变故,不禁在心里暗暗咂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慕衡喜怒无常,但还远远没有到过这种地步,似乎每次和苏梦景有关的事,慕衡都格外的不理智。易怒,易喜,总之是个疯子。
他带着满肚子的震惊,跟着慕衡出去了。
苏梦景一个人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不动也不出声,目光沉沉盯着地上。
过了许久,他突然爆发出一阵低笑,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脸上满是无奈和苦涩。
最终抬起头,将手背盖在了眼睛上,静静感受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虽然光是暖的,但他的心却渐渐冰冷了下来。
他从出生起便是候府小公子,再后来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再到景王爷,到现在成了慕衡的男妻。
慕衡啊,慕衡,从没有人像你这么对我,凭什么啊?
苏梦景心里暗暗想着,只有耳边传来几缕风声,自是没有人来回答他。
远处的杨树上,一只幼雀拖着圆滚滚的身体,在树枝上轻巧的跳跃着,不一会儿,似乎是累了,它停下来梳理着羽毛。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条黑蛇悄无声息的缠着粗糙的树皮缓缓爬了上去,冲着那只麻雀一下下吐着信子。
苏梦景此时整好睁开了眼睛,他懒洋洋的看了一眼,又没甚表情的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他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看都不看一眼从地上捞起一颗石子,那颗石子在他指间瞬间飞出,化作了一道残影,精准的击打在蛇头上。
那蛇没想到还有飞来横祸,"佟"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击起几缕尘土,又悄然无声归于。
过后几天,苏梦景都被困在府中无所事事,慕衡在衣食上并不亏待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
只有一条,不许离开他允许的范围内。
苏梦景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不去触慕衡的霉头。
奇怪的是,慕衡的表现并不像是控制欲强的表现,隐隐约约的,苏梦景觉得他更多的是紧张与不安。
他们白天相安无事,表现的像是最普通不过的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而入了夜,慕衡也没有再为难他,只是单纯的睡觉,不过慕衡总会等他呼吸平稳了从身后抱着他。
——日复一日,慕衡以为苏梦景睡着了才动作,他手臂直接横横放在对方腰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将他拥入怀里。
就这么过了几天,一日午后,阳光正好,苏梦景正在院子里喂鸽子。
他手里举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碗,碗里放着些谷物,不时有鸟落在苏梦景手臂上,低下头去啄谷物。
苏梦景坐在轮椅上,微微抬起头,修长的脖颈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给他渡了一层光圈。
远远看去像是一副画。
画中的主人突然抬起头,微微一笑,冲着院门外语气温和道:"既有故人到访,怎么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