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两人一前一后回座,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许兹九自然有能力搪塞同僚,而许惊鸿只是个来路不明的继子,与他同座的都是些心高气傲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断不会上赶着与许惊鸿交好,恐怕在他们眼里,这继子只有巴结他们的份儿。
许惊鸿也懒得同他们搭话。
宫宴结束之后,许惊鸿仍与许兹九乘一辆马车回来,即便貌合神离,表面上还是得装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许惊鸿在尚书府的行动还算自由,虽不若入府前那般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至少不受监视,毕竟如今尚书府里唯一的女主人是他亲娘,许尚书也不是那种爱掺和小辈们的事的人。
称得上麻烦的,也就只有许兹九了。
许惊鸿这些年为了搜集许成峰肆意妄为的罪证,暗地里早已将自己的势力渗入齐京,齐京最大的花楼宵遥坊,幕后老板其实就是许惊鸿。
宵遥坊不仅是花楼,也是一处买卖情报的地方,许惊鸿过去很少来齐京,宵遥坊一直是严钦在打理,甫一到齐京,严钦便催着许惊鸿自己上手宵遥坊的事,只是一入尚书府便去花楼未免太过张扬,这一耽搁便到今日。
可惜倘若许惊鸿能预料到会碰见熟人,他定然乖乖地待在府里。
“父亲为了让你能参加科考,给你准备了那么多课业,你就是这么做的?”
许惊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能在花楼碰见许兹九,他只当许家都是高洁清风之人,许尚书臣心如水,可惜教出来的儿子是个表里不一骄奢淫逸的伪君子。
许惊鸿也顾不得为自己辩解,他对许兹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感兴趣,“你管我怎么做,你就不怕我把你逛花楼的事告诉许尚书?”
许兹九显然没有被威胁到,“你大可一试。”
许惊鸿本意其实不想与许兹九纠缠太多,许兹九既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他也不必揪着不放,正准备提步就走,却又一次迎面碰见熟人。
灵川七王子东施云。
这些灵川人刚到齐京,便按耐不住了?许惊鸿在心中疑惑道。
东施云是典型的灵川人相貌,双眼狭长,鼻梁不算挺拔,唇色深,小麦肤色,这也是许惊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东施云这双含着锐利的眼睛。
两人擦身而过,东施云没有任何反应,许惊鸿正以为蒙混过关,却听见身后的脚步一顿,“我见过你。”冷峻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许惊鸿闭眼,转身,脸上布满生疏的笑意,拱手道,“东大人。”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东施云并没有转过身,他正对着许兹九。
许惊鸿看见许兹九握拳掩着嘴,不知是清嗓还是做甚,接着才对东施云点头示意,“下官与东大人曾在前日的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东施云也点点头,似是回忆起身后的动静,才转身,默不作声地盯了许惊鸿一眼,许惊鸿心中一跳,敛去尴尬的神情。
“你是?”东施云问道。
许惊鸿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没等他回答,许兹九先开了口,“他是下官的弟弟。”
东施云又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的确只是一面之缘,倒不必刻意寒暄,三人就此别过,许兹九拎着许惊鸿从小门进了尚书府,一路上都不说话,许惊鸿却知晓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他得乖乖地回自己的院子。
“你去宵遥坊到底是为了什么?”许惊鸿死皮赖脸地问。
“为了逮你。” 许兹九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许惊鸿看出了四个字:“仅此而已”。
“那你是如何晓得我去了花楼?”许惊鸿装模作样地把眼睛瞪大,“你监视我!”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任谁也难以招架许惊鸿如此胡搅蛮缠,许兹九终于面露不耐,不欲再与许惊鸿多说。
“再过几日,就是齐京的游园会,你会不会去?”许惊鸿闹够了,便适时放低姿态,向人家示好。
许兹九默了默,他说话总叫人信服,“我是你兄长,你若去,我理应去。”
一月一度的游园会是齐京特有的风俗,许惊鸿虽不是第一次来齐京,却是头一次见识到如今日般盛况。
街上全是小贩的推车,投壶、藏钩、射箭,比赶集还热闹。
许惊鸿跟在许兹九身后,许兹九不开口,他也不敢提自己想单独去逛逛。
低头想着,只一个走神,便迎面撞上硬邦邦的人墙,许惊鸿吃痛一声,捂住额头,前面的人也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把锁,应当是仔细端详的时候被不长眼的扰了兴致,眉头轻皱。
不长眼的许惊鸿看清眼前人,登时吊起一口气。
他又瞧了瞧这人手里的锁,还是把同心锁,是从身侧的摊位上拿的。
“怎么,看上这把锁了,想送给你的红颜知己?”许惊鸿扯了扯嘴角,揶揄道。
许兹九还没回答,许惊鸿就自作主张地转向摊位旁边的老板,“老伯,这把同心锁怎么卖?”
“公子,这同心锁不卖的,只要公子射三箭能全中红心,这锁便赠与公子。”老伯道。
弓箭就摆在桌上,如今已然入秋,夜晚凉风习习,许惊鸿瞥了一眼穿得略显单薄的许兹九,这身子骨,仿佛风都能把他吹走。
“你拉得动弓么?”,许惊鸿歪着脑袋,疑惑地问。
许兹九摇了摇头,没说话。
许惊鸿大笑一声,“成,你若真想要这同心锁,小爷帮你赢回来。”
“为什么?”许兹九拉住许惊鸿的衣袖。
许惊鸿噎住,为什么?
他一时也想不明白,许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胜负欲在作祟。
其实许惊鸿有些年没碰过弓箭了,相比之下,他更需要的是可以近身的匕首与短剑,不过这把弓倒比他想象得要轻,大概是只供玩乐。
许惊鸿甚至不用一箭一箭分开射,他直接三箭齐发,整整齐齐地在小小的红心上排成一道直线,经过的路人拍手叫好,老伯也拱手佩服,“公子厉害,这同心锁便赠与公子了,望公子能与心仪之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老伯将同心锁塞进许惊鸿的手里,听完老伯的话,许惊鸿莫名觉得这锁烫手,赶紧扔给许兹九,“听见没,老伯祝你与你的红颜白头偕老。”
许惊鸿也不知自己心里别扭个什么劲,自顾自地往人群里去,许兹九站在原地,手里摩梭着这枚同心锁。
良久,许兹九笑出声,追了上去。
许惊鸿近几日让严钦查的东西有了些眉目,趁着甩开许兹九,许惊鸿从后门绕进宜成阁,这也是许惊鸿的产业,专门为齐京的贵人们定制衣裳。
“惊鸿,你能确定许成峰不知晓你如今的身份么?”严钦面露严肃道。
许惊鸿耻笑,“他抛妻弃子时我才九岁,如他那般眼里只有荣华富贵的畜生,估计早就忘了过去委屈在小镇上的一切。”
严钦摇摇头,“可他惯来疑心病重,也是我没安排妥当,手下的人险些露了马脚,不过我亲自去善后,料想他暂时察觉不到异常。”
“我知道了。”许惊鸿若有所思,如今敌在明我在暗,绝不可失去先机。
“对了,你上次同我说的禁军城防图,许成峰的确暗地里给了灵川人一份,不过那份是旧的,今年年初齐京的城防部署调整过,新的应当还在许成峰手上。”
看来许成峰并非与灵川人同心,也是,许成峰本就是墙头草,莫非想两头吃?
“那你知道新城防图具体在哪儿么?”问完,许惊鸿又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刚想摆手说算了,却听严钦道:“我还真知道。”
“许成峰府上的书房里有一密室,宝贝的东西不放在正经的藏宝阁,偏偏要放在密室里,城防图也在那儿。”
“爱财如命之人的本性罢了,”许惊鸿提到许成峰便是不耻,“过两天,我去拿城防图。”
要是旁人听见这话,定会觉得说话之人自大狂妄,那可是堂堂三品官员最机密的地方,怎会如进自家后院那般轻巧。
不过说这话的人是许惊鸿,是十四岁凭一己之力建立暗网,靠倒卖消息在江湖上立足的许惊鸿,若没点偷梁换柱仍能全身而退的本事,许惊鸿早就死了千万次。
许成峰生性多疑,芝麻大点的住宅护卫倒是里三层外三层,还不是做贼心虚。
许惊鸿轻而易举地绕过空有一身花架子的护卫,直入书房,书房四周的书架上摆满了书,许惊鸿觉得虚伪,密室指不定就藏在哪面墙之后。
齐京人打开密室,无非是转动某个烛台,或是掀起某幅画用力往下按,许惊鸿试了好些办法,墙面仍旧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旁的矮柜上,上边摆了些瓶瓶罐罐,许惊鸿背后一凉,想到些不好的事,他随手拿起一个瓷瓶,什么也没写。
拉开抽屉,无非是些书简,他抱住矮柜的底端,往上颠了颠,比看起来轻。
挪开矮柜,许惊鸿敲了敲地板,果然是空的。
许惊鸿快要笑出声了,也不知该不该说许成峰念旧,幼时,他就是这样发现了许成峰私藏宝贝的小金库。
只不过那时只是一个小土坑,堪堪放下几个金元宝几张银票,而如今造了楼梯,通往整个密室。
墙壁上燃着烛火,犹如落入山贼强盗的老巢,宝物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宝物的正中间,藏着一个锦盒,整个密室,也只有这个地方能供着齐京的命根子了,许惊鸿将锦盒拿了出来。
其实打开锦盒的那一刻,许惊鸿就预感不妙。
“咻”地一声,许惊鸿来不及反应,距离太近,他心知躲不开,锐箭扎进血肉,染深了黑衣。
难怪许成峰能大喇喇地将锦盒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许成峰谨慎到如此地步,一旦他打开盒子,便能发现里面的箭少了一支,势必就知晓有人来过。
许惊鸿忍着痛,艰难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假城防图,换了进去。
利落地砍断箭尾,许惊鸿拖着流血的手臂,走来时路离开许府,他原本计划着去宜成阁换下衣服,却不想竟被许兹九逮了个正着。
“好好的正门不走,为何要走后门?”许兹九面无表情,许惊鸿心里却掀起大浪。
许惊鸿也顾不得自己那只正在一滴一滴血往下掉的胳膊了,他只想知道许兹九是如何晓得他的行迹,总不会是碰巧。
只怕早在许惊鸿偷溜出府时,许兹九便察觉了。
也是,许兹九说自己不会拉弓,便当真不会么,明知他表里不一,许惊鸿却还是被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诓骗了。
见许惊鸿没反应,许兹九上前一步,颇有继续逼问的架势,“宵遥坊、宜成阁,这些地方私底下干的都不是正经勾当,你到底想做什么?”
原来他全都知晓,但许惊鸿明白此刻不是周旋的时候,他装作一副被耗尽了耐心的模样,“与你何干?”
被半路捡来的继弟毫不客气地顶撞,许兹九仍是面无表情,“作为兄长,没有提醒你,齐京的水远比你想象的深,是我的错。”
大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跟他讲道理么?
许兹九不该当他兄长,该当他爹。
许惊鸿明白了,定是上天看他无拘无束欠管教,派许兹九来磨他性子。
“你想要什么,我答应你,但今日的事,你不许同别人说,尤其是……我娘,我以后不干了。”
话落,许惊鸿自己心里也没底,说来说去,面对许兹九,他好像只会这样威胁人家。
许兹九摇摇头,许惊鸿苦着脸以为没戏了,却听他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
回到尚书府时,两人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许兹九给许惊鸿挖箭上药时许惊鸿是如何狼嚎鬼叫,许惊鸿在心里翻白眼,许兹九这厮定是存了私心,下了死手。
许惊鸿捏了捏因为小臂被包扎起来而显得鼓鼓的衣袖,不小心用力过猛,一股刺痛令他下意识皱眉,正巧被许兹九看见。
“如果还有什么不方便,记得叫我来帮你。”许兹九道。
顾及尚书府的管家福叔就站在旁边,许惊鸿不想还嘴,“你关心好你自己就行。”
见兄弟俩不但和和气气还互相关心,福叔脸上挂着欣慰的笑,许惊鸿瞧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直到许兹九跟着他一路到了自己的院子,许惊鸿抱有的最后一分侥幸也幻灭了。
只怪自己阴沟里翻船,在人家眼皮底下出事。
“禁军城防图,对你来讲到底有什么用,值得用生命去赌么,你就没想过,万一那箭上占了毒。”
“是啊,万一箭上有毒,那只能算我倒霉。”许惊鸿望天,叹了口气,“可是许成峰罪有应得。”
他最终坦白:“我娘,原本是镇上最有钱人家的女儿,许成峰不过一届寒门,仅凭识得几个大字会吟几句诗讨得我外祖欢心,两人的婚事就此定下。”
“谁知那人在外爱妻爱子全是装的,走运考中进士,有了更好的选择,便毫不犹豫地抛妻弃子,我娘最重情,却嫁了个狼心狗肺之人。”
“那畜生为了名正言顺攀上高枝,竟给我娘下毒,想以失心疯为由休了我娘,误打误撞,我娘并未中招,却也被伤透了心,带着我远走他乡。”
“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怎能让他心安理得地安稳这后半辈子,这笔帐迟了十年,也该算清了。”
长话短说,许惊鸿不求许兹九能感同身受,只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忍辱负重,别再误他做事。
“你想怎么做?”许兹九沉思一阵,似乎消化完了这件事,才问道,“倘若你信得过我,或许我能帮你。”
“我能帮你”几个字轻飘飘地飘进许惊鸿耳中,他非但没松口气,反而像只被踩了尾巴而警觉起来的猫。
“你不训我一顿,反而想跟我同流合污,做我的帮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连“同流合污”都用出来了。
“不是‘同流合污’,”许兹九皱着眉纠正,“许成峰背靠的势力不是你轻易就能惹得起的,你既入了我许家门,我自要保你无恙。”
“现在你能放心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九朝日。”许惊鸿早已有了算计。
每年十二月初九是齐京的九朝日,天子将在这日上山祈福,祈佑齐京一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迎神,升烟火,天子对诸神行三拜九叩之礼。
上香,颂祝文,读毕乐起,祈福告成。
许兹九能站在文臣武将之间观祭天礼,许惊鸿没那个资格,能来这儿纯属沾自家便宜兄长的光。
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一年一度的祭天礼,也仍有许多官员因病告假,旁人许惊鸿不知晓,他只知许成峰“病重”,面对皇帝时脸都是灰白的。
许惊鸿只能在厢房里打酱油,窗外细雨飘飘,是祈福的好兆头,许惊鸿实在无聊,便出门四处乱晃。
“届时,可能需要你帮我。”
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从眼前的屋子飘出来,钻进许惊鸿耳中,还没想到这人是谁,下一道声音更加耳熟:“我人微权轻,只怕爱莫能助。”
是骆长风。
许惊鸿想起来另一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那个灵川来的质子东施云。
这俩人,不去观祭天礼,躲在这里厮混做什么。
“厮混”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许惊鸿在心里大喊一声罪过。
他原本还想继续听墙角,等了许久,除去隐隐约约的悉索摩擦声,不见里头有其他动静。
许惊鸿缺德地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一边唾弃自己小人行径一边又满眼期待地朝里望去。
只见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交叠,时紧时松,嘴唇贴合在一起。
“轰隆”一声巨响,雷霆如重锤,惊醒了局外人,却扰不了梦中人。
暴雨已至。
天子祈福,是从来不在山上过夜的,但如今暴雨不见停,为了安全着想,众人决定在山上歇一夜,明早再出发下山。
在齐京,祭品没有必须焚烧的规矩,反倒给人吃下才能留住福气,以往的祭品都会送回来赏赐给后宫妃子与朝中大臣,只不过此行的冰块已然用尽,祭品的存放就成了问题。
许兹九自请护送祭品下山。
许惊鸿得知这一消息时,许兹九一行人至少走出十几里路,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后悔,总之冲动占据上风,他来不及多想,借了匹马便追出去。
一人一马在暴雨中狂奔,浑身湿透,好似不是追人,而是与自然较劲,雨不停,人和马也不停。
雨水糊许惊鸿一脸,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不知拼命赶了多久,总算望见那支阵仗不小的队伍。
许惊鸿挥动马鞭,奋力从队尾追了上来,“许兹九!”许惊鸿大喊。
为首那人拉住缰绳,转过身来,隔着雨幕,许惊鸿总算确保他安然无恙。
许兹九即便戴着斗笠,额前发丝仍被雨水沾湿,他下令让车队继续前行,自己却驾着马往回走,两马两人八目相对。
许惊鸿翻下马,“你快让他们把箱子往坡上搬,别再往前走了!”
向来谨慎的许兹九默不作声,没多问,他即刻吩咐下去,许惊鸿也来不及注意许兹九不寻常的举动,而是混进了忙碌的人群中。
雨声大,仔细听,却包含着另一股来势汹汹的咕噜声。
说时迟那时快,巨大的石块随着土色洪水一路滚落下来,装着祭品的箱子没能全部搬上坡,统统遭殃,泥石流过境,只剩下几辆马车坚挺的残骸。
劫后余生,许惊鸿拍着胸脯感慨,“幸好人没事。”
许兹九眼中却晦暗不明,“你为何会下山,你早就知晓有泥石流,你那日没说同我说完的计划便是如此,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
许惊鸿心中一咯噔,明白许兹九这是要开始算账了,他耍赖道:“我救你一命,你不谢我,把我当救命恩人供着,反而对我一通指责,许兹九,你好没良心!”
许兹九一把握住许惊鸿的手,抬头,却见许惊鸿脸上的神情从嘚瑟转为恐惧。
许兹九下意识回头,却被眼前人不留余力地扑倒,位置调换,他眼见一块巨石飞落,砸住许惊鸿半边身子。
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许惊鸿整个人几乎陷进土里,一股热流自下往上涌,到嘴里成了熟悉的铁锈味儿。
天旋地转,魂魄都要出窍,许惊鸿后知后觉两眼冒金星,最终精神不济,昏死过去。
“许惊鸿!”许兹九嘶吼一声,全然抛下他平日里总被许惊鸿不耻的正襟危坐君子相,许兹九咬紧牙关,奋力掀起巨石,修长的手指几乎嵌进石缝里,留下十道血痕。
“许惊鸿!”许兹九颤抖地扶上许惊鸿的肩,又喊了一声。
没有任何反应。
手抖得越发厉害,似乎站也站不住,许兹九生气,生气至极,他承认自己气的是许惊鸿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可许兹九自己呢,为了让许惊鸿做得不那么过火,不也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许兹九不敢耽搁,他生平第一次背人,给许惊鸿占便宜了,想完,又自嘲,他以往哪里想得到这些闲事。
暴雨不停,一脚踩出一个水坑,负载着两个人的重量。
干涸的土壤得到雨水的滋润,前人不经意间撒下的种子自然能生根发芽,悄无声息也不易察觉。
只有梦中人才知晓,即便是生根,也会挠得人心痒痒。
祭品没能完好地送下山,天子震怒,当即要以大不敬之罪将许兹九收押入狱,许兹九冒死申冤——泥石流绝非天灾,而是人祸。
下山那条路月初就已修缮,且过去十多年山洪暴雨都不曾发生泥石流,偏生如此凑巧。
皇帝的本意自然不是要真正惩罚许兹九,毕竟许尚书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无凭无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拿人家儿子开刀。
是以着令调查此案,原以为是何等惊天大阴谋,却不想,凡此种种竟与灵川人脱不开干系。
“我在来时路上听见是灵川人所为。”小姚大人姚洄之是许兹九的同党,他祭天礼因病告假,听闻许兹九摊上事儿,拖着病体也要上山,想瞧瞧许兹九急成热锅蚂蚁的可怜样,却只见这人失魂落魄地守在自家继弟床边。
“他知晓许成峰与灵川使臣勾结,便挑拨两边的关系,从内部瓦解他们岌岌可危的联盟,灵川人急于回去邀功复命,自然先一步下手。”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许惊鸿没个轻重也就罢了,你几时也变得如此不稳重,当真不怕葬送自己的前程!”姚洄之早就听许兹九提起他那位半路捡来的弟弟无数次,耳朵都快起茧了,他还道许兹九是头一次做人兄长,盖因紧张而不知所措,哪知人家早已打算破釜沉舟。
“我只担心,此举会害了整个尚书府,倘若我一力承担罪责,至少不会牵连父亲。”
姚洄之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一口气没顺下来,咳了一声。
许兹九把姚洄之往外推了推,“你离他远些,他昏迷了一天一夜还未曾醒,你别再把风寒传染给他……”
许惊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向来觉浅,已许久不曾这般熟睡。
从幼时到青年,母亲温柔地拍他后背哄他入睡,许成峰决绝地离开头也不回,短剑泛着寒光冰冷刺骨,偏偏鲜血滚烫如斯,游园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最后是暴雨中那人挺拔的身影。
所有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许惊鸿眼前转动,他只当自己要死了。
直到许惊鸿听见梦中人的声音:“他知晓许成峰与灵川使臣勾结,便挑拨两边的关系,从内部瓦解他们岌岌可危的联盟,灵川人急于回去邀功复命,自然先一步下手。”
这话好似不曾听许兹九讲过,浑身上下的痛感也提醒着许惊鸿,他还活着,许惊鸿有些担心自己的五脏六腑是否移位。
“许惊鸿没个轻重也就罢了,你几时也变得如此不稳重,当真不怕葬送自己的前程!”
许惊鸿终于清醒过来,但他不打算睁眼,许兹九的所作所为在他脑中汇成一道明晰的线,原是他自作多情。
以往许惊鸿做事从不在意后果,而今背靠尚书府,旁人只道寻得靠山,于他而言反倒成了累赘。
许兹九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出现威胁,便能提前将尚书府摘干净,也不至于牵连这一大家子。
好一个劳苦功高许大公子。
他回忆起自己暗中派人向灵川使臣暗示城防图是假的,两边信任彻底崩塌,才让灵川人撕毁同盟制造灾祸。
许兹九因他受罚,而他也为救许兹九受伤,算是一报还一报。
耳边叽叽喳喳不停,许惊鸿打算翻个身,却想起来自己尚在“昏迷”。
“罢了罢了,我可不管你,那几个灵川人逃不了,你且安心守着你弟。”接着就是渐远的脚步声,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
“什么时候醒的?”许兹九问。
许惊鸿睁眼,光明正大地翻了个身,却忘记自己内伤外伤都重,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没多久。”许惊鸿强装镇定,许久未开口,嗓音低沉不少。
许兹九好似失去了以往那般胸有成竹的底气,“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还不曾进食……”
“我不饿。”许惊鸿打断。
“那你安心躺着,一切有我善后。”许兹九道。
一想到自己干坏事总被许兹九半道插一脚,许惊鸿何止委屈,他快委屈哭了:“我从未管过你的事。”
许兹九不安道,“可你受伤是因为救我。”
所以对他愧疚,想要弥补他么?
还是自以为恩怨分明,实则高高在上地施舍他?
许惊鸿心知自己争不过这个全须全尾的完人,他双手支起上半身,果真是大病未愈,起身都得喘两口气。
“许兹九,”许惊鸿盯着许兹九的双眼,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若想要什么,自会竭力争取,断不会祈求旁人。”
许惊鸿的目光总能击中人心,那一瞬,许兹九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好,”许兹九妥协,“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绝不拦你。”
许兹九将自己手中的证据呈给皇帝,又有意无意把所有矛头指向当朝丞相容华,直到禁军在丞相府上搜出原本应该存放在兵部的新城防图,一切终究板上钉钉。
作为保管城防图的兵部侍郎许成峰难辞其咎,打入大牢不日问斩,丞相容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帝顾念往日情分,免去死罪,贬为庶人,永生不得回京。
灵川王平日不见多大声响,这会儿倒消息灵通,修书一封传予齐京天子,痛骂那几个心怀异志的反贼一顿,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使臣谋反并非他的授意,那几个叛徒任凭处置。
几个使臣就这么成为弃子,他们的归宿无人挂心,因不曾找到质子东施云参与谋反的证据,只好暂且将他收押入狱,秋后处置。
而许兹九护送祭品失利,停职三月,在府中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外出。
尘埃落定,齐京总算安稳了整整一个月。
正月十五,东施云越狱了,在人微权轻的骆长风帮助下。
他俩一块儿成为了齐京的通缉犯。
陈驰接下圣旨,皇帝派他领着破山军镇守青冥关,只怕没个大半辈子回不来。
他嚷着让白虹陪他同去,白虹两边都放不下,最后还是扭捏地告诉许惊鸿,他想与陈驰同行。
也不知陈驰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许惊鸿巴不得白虹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没理由不答应。
只是做了一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贵少爷,他还没完全适应过来自己动手照顾自己,难怪旁人总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许惊鸿叹了口气,然后任命地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外袍,弹弹灰,今日是陈驰去青冥关的日子,两个没良心的不来看他,他自然得去送送他们。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才熬过三十几日,一半不到。
“这冬日也太难熬了……”许惊鸿又叹一声。
“或许难熬的不是冬日。”一双金边缎靴迈进许惊鸿的视线中,许惊鸿望向来人,只心道这人为何连走路都没声儿。
他倏然想起,自己这一月都没搭理过眼前人。
该不会这人一直生着闷气,打算趁此刻他手无寸铁之时报复他吧!
“你要做甚!君子可从来不趁人之危!”许惊鸿大喊,顺势举起外袍挡在身前,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遇上了垂涎男色的登徒子。
霁月清风如许兹九,他并不知晓自己几时成了登徒子,只是从许惊鸿手里接过外袍,等许惊鸿迟疑地张开手,耐心伺候小少爷更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许惊鸿把一肚子不屑咽回去,若无其事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来做什么……”
“白虹此去青冥关,放心不下你,让我来代劳。”许兹九从一旁拿起腰带,继续给许惊鸿系上。
许兹九凑得很近,周遭热气环绕,许惊鸿瞧见他肩上落了深深浅浅的印记,还有些不曾化开,晶莹的白色小圆团。
许惊鸿猜外袍是不是拿去被火烤过,不然为何如此烧身又烧心,尤其是腰带那一块儿,烫得吓人。
“不,不劳烦许大公子了……”许惊鸿想推开许兹九,却被许兹九反手拉住,他瞪大眼,刚想发作,全被许兹九一句话堵了回去:
“对不起。”
沉默良久,许惊鸿后知后觉:“你跟我道歉做甚?我无需你道歉,我该谢谢你,倘若没有你,我铁定扳不倒许成峰,报不了仇,做不成这娇生惯养许小公子。”
怎么听都像在阴阳怪气。
但许兹九心道这些根本不值一提,至少许惊鸿愿意同他搭话了。
“那你愿不愿一直做这娇生惯养许小公子?”许兹九试探般问道。
许惊鸿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再耽搁下去,他恐怕送不成那俩没良心的家伙了,大丈夫应当能屈能伸,“你先送我去城门口,我再考虑考虑。”
昨夜下了场大雪,今早陆续又下了些,雪天本不宜行军,奈何青冥关有叛臣残党作乱,皇帝命景元将军速去平反。
门前净是些小孩儿在打雪仗,许惊鸿牢牢抓住许兹九的衣袖,有许兹九开路,他也不至于被雪球砸到。
到了城门口,许惊鸿远远便瞧见陈驰与白虹立于雪中,许兹九问他要不要再近些,他说不要。
再近,可就舍不得了。
“我实在对不起白虹……”许惊鸿难得主动开口。
白虹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许惊鸿越是心疼,所幸,他已寻得自己的归宿,倒也能弥补他前半生诸多不易,弥补许惊鸿心中愧疚的万分之一。
“许成峰那碗没给我娘喝下的毒药,被白虹喝了。”许惊鸿记得那也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偏偏雪白里淌着鲜红,触目惊心。
那是许成峰端给母亲的“补药”,许惊鸿嫌白虹吵吵嚷嚷闹得他头疼,撺掇着白虹喝下去,想看他苦得眉头皱成“川”字,想看他苦到说不出话。
后来白虹当真大半年没说过话。
蠢白虹,少时就傻,被他哄骗、对他毫无保留,结果长大了更傻,叫一个莽夫给拐走了。
“冬日的确不难熬,难熬的是冬日里诸多不如意。”许惊鸿感慨道。
他母亲走出了许成峰带给她的噩梦,与许尚书成婚。
骆长风舍弃官爵,宁愿成为通缉犯也要与心爱之人远走高飞。
陈驰立功勋得封赏,远去青冥关那鸟不拉屎的地儿都有个傻子陪着。
唯有他像个懦夫一样止步不前。
许惊鸿不是傻子,从他替许兹九赢下那把同心锁,有些事就没法回到从前。
他也不知究竟看上那人哪点儿,仔细想来,自己的喜怒哀惧早已被那人填得满满当当。
“许兹九,你方才问我,愿不愿一直做娇生惯养的许小公子,还作不作数?”许惊鸿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许兹九却瞬间明白许惊鸿的意思。
许兹九只觉得胸口关的不是怦怦直跳的心,而是成千上万只即将冲破桎梏的蝴蝶,“作数,当然作数!”
许兹九答应得干脆,许惊鸿却皱眉,“所以,你对我当真有这种心思?”
“哪种心思?”许兹九装傻。
许惊鸿不买账,“对自己弟弟都能生出这种龌龊的念头,许兹九你可真是个衣冠禽兽!”
“你几时承认我是你兄长了?”许兹九反问,眼见许惊鸿在炸毛边缘,许兹九赶紧坦白:“我头一次见世上有你这么傻的人,不想让你去祸害旁人,也不想你受旁人委屈,只好把你拐来做我夫人。”
许惊鸿只听进去一个“傻”字,“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我全家都傻。”许兹九笑着承认。
“母亲那边,我去说,你爹呢,能接受么,不会把我赶出家门吧!”许惊鸿恍然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越说越没底气。
许兹九故作夸张,“自然不会,他顶多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如此严重!”许惊鸿大惊,他后悔这样草率了……
许兹九仰着头笑,许惊鸿意识到自己被捉弄,还没来得及捶他一拳,便被他揽进怀中,“齐京这地方太小了,尚书府困不住你,齐京更困不住你……”
“你要做甚?”许惊鸿的唇贴着许兹九绒绒的厚披风,险些吃进一嘴毛。
“我会辞官,我们一同去更远的地方。”
“这如何能行!”许惊鸿着急地探出头,又被许兹九摁回去。
“我的志向从来不是为国排患,为民解难,”许兹九揉了揉许惊鸿的头顶,“过去是为尚书府,而今是为你。”
“我只想为你分忧。”
当晚,大灰狼急不可耐地将尚在卧床养病的小白羊吃干抹净,小白羊情到深处,极其羞耻地唤了声“兄长”,本是求饶,却惹得大灰狼变本加厉。
“该改口了,叫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