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全洛都都知道商相三子脑袋不好,快到加冠年岁,雪隐都要人伺候,与文武兼备的哥哥们相去甚远。可就算这样,他还是被家人捧着宠含着疼,不曾受过半点委屈。等小公子长到不用人哄着用药时,他大哥死了。
熙宁二十四年春,大虞与瓦剌因城池划归突起纷争,商相长子商策被射杀在燕然山,一箭入心四箭穿身。其中最要命的那箭却来自背后。商策归京那夜,他看见他娘亲沉默抱着大哥不松手,父亲一夜白了头。
熙宁三十年秋分,天降大雨,商相二子商筠率军行经要塞阳关隘,忽觉地动山摇,顷刻乱石奔溃而下,商筠被巨石砸中,当场殉国。
熙宁三十年秋末,都察院御史吴知远呈递了阳关隘遇袭的卷宗。卷宗中称,前线军医汪式璟在乱石中找到商筠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他袖里有封来自瓦剌单于的招降书。
此事一出,朝堂民间无不哗然,功勋卓著的将军沦为卖国贼,他二哥被从功臣陵里挖出来挂到闹市街口的时候,未化的腐肉还在往下掉。
熙宁三十年冬,丞相商恺之被捕,软硬兼施被磨了整整七日后,死在了都察院的大牢里。
再后来,他连家都被端了。心狠手辣的朝廷恶犬闻着味儿来,将人掳走当了男妻。
入夜亥时。
段聿在案前掌灯,忽听外头一阵吵嚷声,转过回廊来到后园,便看见了正在堆雪人的商陆。
喜袍在雪地里化成滩血,浓得刺眼。他独自伏在雪地絮絮说话,蹦蹦跳跳雪里打滚,还不时地蹲在雪人前面笑,风刮红烛灯影交错,仿佛全洛都的寒意都落进了他的背影。
“兰卿。”
段聿立在廊檐下提了音唤他,商陆闻声往这边侧了脸,这才见人已经被冻得面色青紫,他只是迷迷糊糊地笑。段聿招了招手,道:“来。”
那抹灵动的血红缓缓地起了身,拎了袍角便欲往这边走,可是跌跌撞撞踉跄几步,又噗通一声倒头栽进了雪里,他的双腿冷僵,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了。小傻子撑住手臂试了几回,仍是不断往雪里跌,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和寒冷,只望着段聿酣酣地笑。
他一笑,段聿便抬了脚。快步走过去,脱下外袍严实地裹住他,将人抱起的瞬间竟是差点闪了身,手往后背一摸,皮包骨头硌得慌。这人又凉又轻,像是抱了团松散的雪在怀里。段聿稳住身形,紧了紧手臂,抱着商陆一路回了前院喜房。
江伯已在碳炉煨好姜汤,除去湿衣后,段聿扶商陆轻轻靠在床头,拉了衾被将人囫囵裹住,自己敛了袍侧身在床沿坐下,一手执碗,一手舀了半勺姜汤,细心吹凉后送到商陆的嘴边,道:“张嘴。”
商陆温顺地用嘴唇抿了抿,没吃到苦味,才吞了剩的那半勺。他蜷着身不哭不闹,半垂了眼眸,段聿喂过来他就乖乖地张口喝净,直到半碗姜汤见底,商陆雪白的脸色才逐渐恢复起来。
“不闹了?”
段聿用手背贴了贴他白皙的颈,试着皮肤变得温热,脉算跳得平和,只搁了碗缓慢道:“不闹我们便聊点别的。”
他说着话取了块白手帕,从衣裳前襟里捏出块黑糊糊的东西,被体温暖得有些融化开,气味清苦,这分明就是仲福喂给商陆的那药。段聿将人揽进怀里,商陆就顺势把来路不明的药吐出来,这样的人哪里是脑袋不好的。
商陆像是没听见,半张脸埋进膝里,长睫半挡住眼睛,看不出是何心绪。段聿也不急,秾丽的颜微展了笑意,轻飘飘道:“三公子堆金叠玉的地界待惯了,想是不晓得洛都郊外五十里的乱葬岗是个什么光景,夭折,瘟疫,还有那罚死葬不了祖坟的,皆往那块丢。”
段聿唇角延的笑意未散,看向商陆的冷戾眼神却端出了危险:“那处的老鼠和刺猪最喜啃噬人骨血肉,三公子若去了此地,不知还认不认得出两位高堂。”
这席话无疑是往商陆心窝戳刀子,可他却不疾不徐地阖了眸。紧接着,灯影下平静的声音响起:“大人又有多风光,若真越过主子掌了权,怎会有你我这一桩姻缘。”
于段聿而言,商陆是份大礼。南疆边防军为商家先祖倾力所建,其心所向自不必言,接连两任主帅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南疆会好好给洛都记着。而段聿如今已是位极人臣,缺少地方兵权始终不踏实,捏了商陆在手,南疆不说唯段聿是从,至少行事前会想想他们的小公子。
这些摆不上台面的心思,商陆不仅心如明镜且一针见血,段聿意图探底不成,还被他反手就是一招挑拨离间。他居高临下望着这人,枯瘦得不成样,惨白的长指遍生冻疮,半边身陷进阴影里,形销骨立,面皮青白,美是真美,也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这恶鬼他忽地睁了眼,顺着段聿的视线安静地望回来,道:“大人,给我点吃的。”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神情,却莫名扎得人眼睛疼。段聿没答,敛袍起了身,就着底下人送来的热水,湿了条长巾。
回到床边,段聿将商陆冻伤的双手轻轻包裹起来,商陆十指僵直感受不到暖意,待他擦净便要往回抽。
“别动。”
麻筋猛然一痛,商陆的手腕自动泄了力。用热巾捂了片刻,段聿自小柜中找出瓶粉药,食指蘸点姜汤底和成膏,抹着他手指的冻疮。商陆觉得伤处又痛又痒,不适地轻嘶了声,却被握得更紧,他无奈地晃晃手腕,道:“疼。”
段聿没有放开商陆,给他往上挽了挽袖,只冷冷道:“摸雪时不疼,现在疼什么。”
商陆被他堵得语结,也不欲争辩,只往后轻靠了身调整个舒适的姿势坐着,大脑疲惫地放空,专注地盯住段聿看。他褪了禁卫那身黑漆漆的飞鱼莲纹袍,只穿着浅色广袖的家常旧衣,长睫垂落便挡了眸中冷戾,卸去浑身寒铁般的威压气势后,权臣走狗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看是没少挨打。”
他一出声,商陆的目光便心虚飘开,结实地绕屋转了个圈才又回到他脸上。段聿已经掀了他袖,刚添的利器划痕和淤青遍布双臂,皮肉外翻有些触目惊心。商陆倒是一副无谓的态度,慵散地笑道:“从后院一路打到府门。”
段聿道:“裴观书手底下的狗?”
“咬人真疼。”商陆应了声,笑容里是十分虚伪的诚恳,道:“本想冻得没知觉身子能好受些,可是大人心眼真好,倒是舍不得我此般饮鸩止渴。”
段聿斜他一眼,冷漠道:“去了半条命,嘴倒是厉害。”
商陆唇角微扬,轻阖了眸,眉间不经意显露了疲惫。膏药随段聿微硬的指尖延到了肩头,抹到伤处先痛,痛过去就清清凉凉的,因用了金贵珍稀的龙骨作料,这粉药在宫中都求而不得,可到了段聿这儿却跟不要钱似的。阵阵的刺痛逐渐消下去,便听段聿道:“我见三公子比猴都精,那神智混沌的传闻到底是如何来的?”
商陆闻言一笑,闭眼没睁,语气薄凉道:“那大人呢,自问对主子尽心尽力么?”
段聿被他气笑了,商陆还在挑拨自己和皇室的关系。他当前的处境危如累卵,连性命都须凭药吊着,指不定哪天就要一命呜呼,继续装聋作哑,让自己有所依附地度过余生,是最好的选择。
可商陆很不知趣,偏要固执己见,偏要在死地决绝地冲出一条生路。所谓无底深渊,只要肯走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两个人话不投机,既探不出对方的底细也不愿意先松口,屋里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所幸江伯及时敲门入了,老人家熟练地将小案安置在床上,米粥端过来还腾腾冒热气。商陆道过谢后便顾不得伤雅,手指捏不得勺就用半掌捧着,粥盛得满,碗沿便烫,他喝两口就要放下碗吹吹自己掌心,然后再捧起来继续喝,多等片刻待粥凉都不行。看这人手忙脚乱的竟颇有趣,段聿原本被他激起的怒意就这么磨没了,也不出声催促,就坐在灯下瞧,直到他将碗里粥吃得干干净净。
商陆从碗里抬脸,见段聿正盯自己,才想起要端上他世家子弟的酸腐习气,只管从袖里伸指推了推碗,颔首道:“多谢大人。”
段聿不动声色地将眼移开,徐徐道:“三公子嘴边那粒米也要谢么?”
商陆面色一僵,慌忙取巾揩了去,再放下时竟红了脸。段聿没笑出声,但目光也差不多意思了。他将伤疮所需的粉药搁置小柜内,道:“以后这东厢便是你的屋,书房在正厅左侧的耳室,由此过了垂花门里是园子,青石砖甬路过去见抄手游廊,园中有湖,后院是马场,你都可随意进出。”
“江伯是府里的老人,若有需要便找他。”段聿忽地肃了神色,警告道:”只是一点,你假痴之事须得瞒着上面,因此决不可单独离府。”
商陆笑着应下:“大人是为我好,我听。”
入夜子时,段聿离了东厢,守夜的丫鬟轻掩了门留在外室伺候。随着最后一点光没落,商陆唇角周密的笑意渐渐散了,昏暗中将唇压回去抿起来紧紧咬住,最后被挤成一道殷红的血线。再一松,泪就无声滚了脸颊。
商陆醒时已近晌午,段聿早朝还未回府。丫鬟伺候着洗漱完江伯来请人用膳,席间都是些好克化的嘉湖细点和米粥,商陆嚼了两块便咽不下了。江伯也不强求,让仆妇上了壶黄芪茶,中药里数黄芪最具益气固表敛疮生肌的效果,此举也算有心了。
他道谢,江伯面上便浮了慈色,辞笑道:“公子既到了大人府上,便是老奴的主子,吃穿用度只管招呼老奴无需提谢。”
商陆笑笑没再客气,捧了盏喝茶暖身。膳后有军医来把他吊命的方子抄回去。
府主人不在,商陆不好四处走动,便随江伯到了西厢库房。这里堆了许多同僚送的贺礼,江伯照帖挨个核对过去,不多久就听他轻叹了口气,面前的匣中是一柄沉香木镶玉如意。
这如意雕纂的图案很是新奇,只见一人高举铁棒,正追打一条偷骨吃的恶犬,恶犬眼看就要丧命于此。江伯摇了摇头,无奈道:“刑部侍郎顾涟大人,对我们大人从来就没有好脸色。”
顾涟是父亲的学生,商陆曾有几面之缘。此人是清流党里极激进的,与万氏鹰犬向来不对付。若他早知跟段聿成亲的是老师的公子,真牵条狗来也不无可能。
各个礼匣皆被打开,商陆继续满屋闲转,他忽见一堆金银玉器的角落里,有副精致至极的卷轴。朝中官员对段聿多有逢迎之意,贺礼都是极贵重的,这轴倒是显得格格不入,想着商陆就伸手抽了来。
上书两行:千官共削奸臣迹,万国初衔圣主恩。
且不说字写得如何劲骨丰肌,横纵挺拔,单这两句诗就韵味深长,字面意思是勉励除奸斩佞昌明朝堂,可递到段聿眼前,其中奸佞所指便凭君遐想了。商陆往落款处看,笔墨虚淡的三字,温行简。
“这墨宝倒是重金难求,据说温大人已久不提笔泼墨,早年间写就的诗赋如今是天价了。”
商陆隐记得有位温大人与他二哥交好,便如实道:“只听过名号,不曾得见。”
江伯道:“都察院温大人是洛都风头极盛的人物,官宦名门温家的嫡长嫡孙,前丞相章伯庸大人的得意门生,少年入仕便官拜正四品监察使,却不恋此间隆盛昌荣,近些年多沉于游地方察民意,今岁秋时才归。”
洛都人都知道温行简因何而归,挚友殉国定论通敌罪查处,他联合清流重臣竭力奔走,在御书房外守了两夜请旨复查此案,却仍是没有改变商家的结局。江伯不经意面露了憾色,商陆半垂着眸似乎也有所察觉,只将卷轴收好放回匣中,牵牵唇角道:“好墨宝。”
江伯懊恼勾了公子的心事,将帖搁案与商陆出了库房。府里仆役们正聚院中扫雪,见商陆出来忙停手行礼,商陆微微颔首受了。出西厢往北半射之地便见正房耳室,应是段聿的书房,江伯引着商陆往里走,道:“公子喜读什么书?”
商陆摇摇头,笑道:“我资质愚钝,虽样样涉猎,但皆学不精。”
“公子定是谦虚了。”江伯笑眯眯地将商陆引至案前,边取了暖乎乎的汤婆子给他捂手,指了满墙满摞的书架道:“咱们大人书房中陈有不少书,史籍有,志怪也有,若公子得趣,可挑几本来读。”
商陆略微惊奇,看段聿周身的冷戾不像是喜藏书的,书房内竟是如此的浩如烟海。想着就抬手取了头顶上那本极厚的诗词全选来看。此时书房门微敞进来个高大的身影,江伯微微颔首,默默退到后边去。
捧书那人并未察觉,注意都在这本半旧的诗词全选上,揭开了雪色的扉衬页,只见书目题字的留白处印着三枚精致工细的烫金字——段惊鸿。他睹见这名字时心脏猛然悸住,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忽然感觉到身后有股凉意兀地压近,紧接着两根苍白的手指伸到颌下,勾松了他的大氅,轻道:“房里还穿着大氅,你倒是不嫌沉。”
“大人,我冷。”
商陆低头将毛领裹了裹,才回身和段聿正面相对,大氅的下摆便随着他拖拧成团,这大氅是段聿的,而他身量只及段聿下颌,自然不合身。段聿的视线在氅摆停了停,直径落到了他捧着的那本诗词全选,眼中晦暗不明。商陆似觉得有冒犯,便将书扣起递给他。
“无碍,看便是。”
段聿微侧过身,示意商陆到窗边小软榻就坐,那处有碳炉熏烤,十分暖和安适。商陆点一点头便半抱着他的大氅爬上榻,将书仔细展在深檀木案面专心读起来。
而段聿冷淡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商陆,指尖落在案沿有节奏地轻敲。据左司局暗哨禀报,昨日除仲福外再没有人进过段府,那妄图治他于死地的半截箭头从何而来?此间府主心重,向来不作私情来往,底下人污腐的财色金银也原封退回,连府里侍奉都是些老实疙瘩,便别提私往主家书房里送东西了。
想到这里,那瘦长分明的手指忽地停住,段聿唇角忽地浮上抹温和的笑意,道:“兰卿,你来段府没带嫁妆?”
商陆书里抬起头:“我身无分文。”
“我是说这个。”
半支残箭撞破空气当啷一声落到脸前的小案上,商陆却并不急于辨识,反是自在地将书合好搁置在旁,才挑了指尖轻刮了刮那锋利的卷刃,眼睛含得乖巧温顺:“大人感兴趣?”
段聿唇边笑意更温和了些,同时悬空的指尖复落下去不轻不重地敲起来,望着商陆淡淡道:“洗耳恭听。”
他越笑眸里便越冷,商陆本就不欲隐瞒,坦荡的目光迎上去,如实道:“数月前使团被害那夜,混乱之中向大人射去的那只箭,是冰箭。”
“冰箭?”
“将箭状秸秆掏空后注水,冬日寒时冰冻成形,再上一层黑漆,外观与普通的箭并无差别,只是不致人伤亡。当晚驿站走水,秸秆易燃冰易化,大火过后了无痕迹,所以此人的目的不在于害大人,而是警告。”
段聿狭眸微抬,道:“既是冰箭,我寻到的箭羽作何解释,匣中的箭头从何而来,你又如何知道这一切?”
“我商家有位江湖朋友,当晚恰巧宿于那家驿站,混乱中发觉冰箭之事,及时出手拦截欲问清此人身份,可那人却抢先吞毒自杀,他随身便携带着这支箭,于是…”
“于是,你那位江湖朋友便将这支印有元押的箭一折两半,并刻意留下了箭羽,你清楚我寻到半支残箭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只要稍加跟进便能借我手一睹幕后之人,敌人之敌则为友,往后游说联合也无不可。只是不想万氏这么快对商家动手,中间又冒出这桩始料不及的亲事,不过你也丝毫不亏,仍可像现在这样拿来做投诚的礼。”
段聿冷笑:“我猜得对么,兰卿?”
“相公神机妙算。”
果然跟聪明人谈话能省许多口舌,商陆从容地勾了勾唇角,捂着手炉起身下榻,走动间带起的扑鼻药香飘至段聿身旁,他苍冷红肿的指尖点着字纸上被描摹完整的元押,道:“据我那位江湖朋友说,那死侍的左臂也刻有这样的刺青。”
“这元押你见过?”
那人又是十分虚伪的笑:“像大人这般的朝廷梁柱都没见过,我居于深府,耳目敝塞,怎么会见过。”
段聿头也没抬,张口就骂:“少装孙子。”
商陆:“……”
见段聿盯着那元押垂首不言,商陆轻倚到书案旁出主意道:“凭空想要想到几时去,大人近来得罪过什么人?”
段聿斜他一眼:“多了,怎么?”
“……还是先从元押查起吧,或许这符在本朝确实存在,你我未曾涉猎过罢了,而且那人并没有想真的动手,说明大人造成的威胁暂不致命,警告的目的达到,短期内大概不会再有新的动作。若说当朝典籍藏本最全的当属大理寺下辖的藏书阁,江湖杂记和地方志也不在少数,可先去那里查探一番。”
商陆说话的时候,段聿一直仰头蹙眉盯住他看,待他话毕疑惑地看回来,才伸出手去碰他耳垂红豆坠的那两根交互纠缠的红线:“你这红线纹理特殊,似乎哪里见过。”
商陆往后一躲,顺手撩了长发严实盖住:“不褪色不易断而已,没什么特殊。”
段聿手指捏了个空,他恍惚,这话听着也耳熟。
丞相府抄斩案后,御书房热闹了几天,呈上去的奏议泾渭分明,贵妃派举荐都察院御史吴知远为相,清流党则一致认为在朝文臣中找不出能当此大任之人,联合上书请已告老的章相出山。
章伯庸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万氏初掌权时,所器用者鱼龙混杂,本就不欲张扬的清流日渐式微,老先生觉无用武之地,决然辞去相位,并请旨拜户部尚书的商恺之为相。
商恺之与万贵妃斗争二十余年,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情势更不如当年。反观贵妃派这边则风景独好,军权在握且多高官要职,京城地方通通吃得开。
清流党自然也有感于危机将至,一趟接一趟地轮番上阵,都快把章府的门槛踏破了,却仍是没得到老先生的点头。这帮老臣又连忙找到温行简,想借他的薄面请老师出山,可温行简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没有说过半句话。
御书房中,熙宁帝执黑子,段聿执白子,两方厮杀正酣,棋子落于玉盘,声声脆响,清晰可闻。半刻钟过去,黑子占领了大半棋盘,白方已成颓势,熙宁帝抚着长须笑道:“段爱卿,你又输了。”
段聿收拾了棋局:“臣是臭棋篓子,每回都被陛下杀得片甲不留。”
“陪朕下了许多年的棋,这技艺也合该精进了。”御案前太监总管安德海又端进一摞黄澄澄的奏折,熙宁帝长叹一声,道:“近来诸臣的奏议你也有耳闻,这丞相之位你怎么看?”
段聿惯于见人谈人见鬼说鬼,便道:“臣认为吴御史和章相皆是治世能臣,无论哪位执掌相印,必能辅佐陛下成就留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熙宁帝被唬得愉悦,兴头上又跟段聿厮杀了几盘。直将要到了掌灯时分,安德海挑出一封奏折恭敬呈上来:“陛下,章大人的折子。”
“章相亲自上书请旨重任丞相之职,他毕竟辅佐过先帝,朝中资历最老,朕不好驳他的面子。”
不好驳章相的面子,就要驳贵妃的面子,熙宁帝对政事向来不敏感,对贵妃派和清流党的明争暗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指不定晚上万贵妃的枕边风一吹,明日的风向就又变了。
可这回却不如段聿的意,熙宁帝吩咐旁边太监道:“安德海,召翰林,起诏书。”
大虞的相位就这样凭一张驳不了的面子定下来,翰林院接旨起诏,送政事堂评议通过,次日早朝昭告文武百官,年近耄耋的章相披袍挂帅重任丞相之位,奄奄一息的清流党存亡之际竖起个核心人物,总算没倒下去。
洛都花街灯火初上,周禁是被他大人从温柔乡里拎出来的,在藏书阁查元押符,还须得暗着来,没有比他这位大理寺少卿更名正言顺的了。
大理寺下辖藏书阁共两层,进出借阅十分严格,十二时辰有书库监官看管,周禁回府抄了趟腰牌,黑咕隆咚快马加鞭赶到时,一层小窗还亮着灯。
一路寒风冻透了彻底,周禁握缰绳的手冷得没知觉,撞门进去后,上供般捧着腰牌往书库监官案上一扔:“兄弟,碳炉借我使使?”
“书库重地,没有明火。”
“那你借我暖暖手。”周禁三跨两步,毫不客气地把冷爪子摁进了那监官的后背,没成想这人只是看起来穿得厚,摸到实处只有两层,他随手一抄就钻进了人家的里衣,紧贴着了皮肉。
手下的身体轻微抖了抖。
官高一级压死人,那监官凉得绷紧了肩膀也没挣扎。他乌黑的长发用根木簪子松散扎着,束不住的几缕软软垂下来,搭在耳侧,碎发下面隐约是一片白花花的后颈子,在暗淡的光线中白得诱人,仔细闻起来还有香味。
温柔乡里那股邪火蹭得冲上来,周禁立刻就热了,热得甚至有点……控制不住。虽然连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他飞快地抽出手,随手抓起本书挡住身,埋着头一步一步往楼梯挪,离稍微远了些,周禁才放开动作噔噔噔窜上二楼,紧靠墙根,好一会压下那股热气,偷偷探头,自狭窄的楼梯缝里瞧一眼,那人也正抬眼看他。
娘的,好看。再不去青楼了,藏书阁里周禁就能泡到死。
段聿委托他查的元押形状类似五片花瓣,中心蕊丝稍有弯曲聚合一处,像是朵盛开的梅花。周禁灯底下翻遍当朝所有可能记载元押符的相关书册,整整一夜,一无所获。
大虞的军制十分严明,东西南北四方驻军、洛都左司局和皇城总司系皇帝直属,封在外地的异姓王和皇亲国戚禁养私兵,州郡县的屯兵军府则由中央派遣的官员全权管理,越过京城建立军队且锻制兵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此时天色还昏暗,周禁动着酸疼的脖子,打算下楼翻翻前朝的史书。灯花快被烛泪淹灭,门后狭窄的空间忽明忽暗,那书库监官正伏在案上休息,手臂交叠作枕,呼吸轻浅,连睡个觉都端得清雅方正,周禁看得心里直发痒,很想撩拨他一下,顺手摸起了案上的朱笔。
监官忽地感受到额上一阵凉意,微皱了眉抬手去按,未干的胭脂色便蹭到了眼角,晕染开来,像是贴了片桃花瓣,给清冷端肃的脸上添出几分勾引人的魅惑姿态。他睡意惺忪,垂眼看了自己的指尖,不恼也不开口讲话,只是平静地盯着周禁看。
单被这双眼睛注视,周禁就能直接联想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去,生生咽下口干舌燥,厚颜无耻地笑问:“前朝史书在哪放着?”
监官抬手示意:“东南方向,行七列一至列八。”
骨节分明的葱白手指在眼前一晃而过,周禁甚至闻见了他袖子里的香,可怜兮兮趴在案上,耍赖道:“我不识数,你帮我找。”
这监官人长得好看,心眼儿更是好得离谱,明知是作弄也不气不恼,竟真的去帮周禁翻找前朝的史书。
他背着身伸手去够高处的书架,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半截嫩白莲藕似的小臂,素色外袍紧紧裹着肩背,腰肢窄细,双腿又直又长,就连散落的头发丝都乱得很合周禁的心意。
史书搬来有半人高,他艰难地将缠绵的视线从人身上扒下来,照着两厚摞书扎头埋了进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快到中午时,周禁终于在一本名为《吴史江湖杂记》的史书中寻到了蛛丝马迹。
前朝国号为吴,宣宗即位后改革了军制,以大吴正规军的一十六卫为核心,分别为左右羽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骁卫和左右千牛卫,一十六卫全部由皇帝直属。
崇化三十七年初夏,左右骁卫大阁领苏子淮联合武卫威卫叛变,发动震惊朝野的六卫政变,宣宗举国之力镇压,逮捕到的叛贼皆剥皮抽筋食肉剔骨,剩下的围困到了京城外的屏山县。断粮断水十日后,吴指挥使带兵攻入城内,城内一派繁荣景象,六卫数万将士却不翼而飞,多番搜寻后仍然无所获。往后宣宗派遣军队无论如何找,至死都再没有见过起义军的踪影。
崇明元年,宣宗驾崩,太子高宗继位。六月廿三,包括当朝宰相在内的十余名高官一夜之间全部殒身家中,尸体个个被剥去了外皮,死状奇惨,心口示威般扎着一把短刃匕首,柄上便刻有这样的梅花印记。从此梅花六卫的名号便在草野中响起来。
梅花六卫奇人异士居多,来去无踪,犯下那桩大案后,许多年不曾出现。后来前朝日渐式微,吴虞交替更迭战乱不断,到太祖一统中原,梅花六卫也随之消失。
此案涉及皇家颜面,不足为后人道,吴朝正史没有记录,才归入江湖杂记中。
前朝六卫叛变到熙宁年间三百年有余,梅花六卫因何突然出现,还是朝着权倾朝野的禁卫首领去,背后有什么惊天阴谋,幕后主使又是谁。
他将书一丝不苟地归回原位,那监官正收拾书案准备离开,午后轮值的时间快到了。周禁抄起自己的腰牌,贴上去,别有用心地盛情邀请:“去我那坐坐?”
那人不语。
碰了一鼻子灰的周大人一点没觉得现眼,恬不知耻地继续问:“外头下雪了,要不我送你回去?”
那人披上鹤氅,细长的十指不紧不慢系带子,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思,只是目光清清冷冷地扫过来。那眼神就像是带了钩子,周禁毫无意外地被撩拨起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求道:“祖宗,你倒是说句话啊。”
话音刚落,藏书阁门忽地敞开,冲进股嗖嗖的寒风,周禁立刻将他刚认的祖宗挡在身后,根本没意识到人家穿着大氅,而他方才翻书时外衫都脱了。
进来轮值的低头拍掉满脑袋雪,才注意到周禁,“周大人,您在这儿呢。”
周禁点头,身后的人低头道句告辞,侧身避让往外走,轮值的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直到清瘦的身影走进风雪里快看不见,才大喊:“多谢您,温大人!”
周禁皱眉:“什么温大人?”
“那位是都察院温行简温大人,常来藏书阁阅书,昨夜下官家中……”
连风带雪灌了一脖子,周禁彻底冻醒了,谁都行,怎么偏偏是温行简。
周禁回府后鞋都没脱就一头扎进了被窝,整夜没合眼,他疲乏得很,可怎么都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就全是那修长的脖颈、白皙的玉臂、紧致的腰身、长直的两腿,以及那道似有若无的、撩人心曲的清冷目光。
温行简出身于洛都的清流世家,是前崇文馆主参事、先帝帝师温开先生的三代嫡长,京城望族,皇室庇护,章相亲授,惊才风逸,少年时便凭一手好诗赋誉满京城,是朝中多少官员乘龙快婿的理想人选。
肖想这般龙血凤髓之人,他周禁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