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九月初,沣德市建都区,明珠小区。
近日受台风影响,全市阴雨不绝,昨晚天气预报说,这场雨恐怕还要再连绵几日。却不料,夜里台风忽然偏航,没登陆沣德,今早奇迹般天晴了。
六点四十五分,关雪息被拍门声吵醒。
“关雪息,七点了!”
门外是他母亲何韵的声音:“我有急事要出门,牛奶热好了,早饭在厨房,你吃两口赶紧上学去,再不起要迟到了!——听见没?”
“听见了。”
关雪息掀开被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何韵着急离开,脚步声匆匆远去,但还没走出大门,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忽然间折返回来。
她推开关雪息的房门,盯着刚出被窝,顶着一头乱发打呵欠的儿子,严声警告:“今天降温了,你多穿点,不许再给我耍酷。”
关雪息:“……”
谁耍酷了?干吗啊,真是的。
关雪息还没来得及辩白,何韵就风风火火地上班去了。
何韵在建都区建业街道辖区内的宏澜社区居委会工作,是个基层干部,一年到头钱少事多累得慌,其实没有太多时间管孩子。
但她不管就没人帮她管,自打五年前和出轨的前夫离婚,养家和教子的重担都落到了她一人肩上。
五年前的关雪息十一岁,正是闹腾不懂事的年纪,作起人来狗都嫌。
那天,他在阳台上作祸,举着一条鬼知道他怎么拆下来的晾衣杆,远远地伸进邻居家,扒拉人家挂在阳台上的鸟笼,吓得笼中小鸟叽喳乱叫,邻居家那位七十岁的老爷子也吱哇乱叫。
何韵发现后气得鼻孔冒烟,先去隔壁道了歉,又连哭带骂地训了他半个小时,然后一个电话打给关靖平,说:“我们离婚吧。”
关雪息大惊失色。
不明白他只是捅了几下隔壁的鸟笼而已,怎么把他爸妈捅离婚了。
几年后才知道,原来何韵早就发现关靖平出轨,为了儿子才忍耐,那天气得忍不下去,恨不得把他们父子俩打包一起丢出去。
自那以后,关雪息就不再闹腾了。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男孩也一样。
关雪息个子长得晚,初中时还没同班女生高,但到了高中,竹子拔节似的蹭地一下窜了起来,直长到一米八。
他腿长,身量好,五官也生得好。
造化之神似乎格外偏爱他,令他完美遗传了何韵和关靖平的优点,将缺点全部摒弃,然后组合优化,造了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孔,好看得不像普通人。
关雪息的确不普通。
不知从十几岁起,突然开始有小姑娘给他送情书了。
隔壁养鸟老爷子的孙女和他同龄,小时候被他揪过辫子,避他如洪水猛兽,可后来她却一改常态,每天等他一起上下学,直到他们考上不同的高中。
关雪息上的是沣德市第十六中学,省重点。
高一开学那天,他因出挑的外貌和中考全市第一的成绩备受关注,当晚就以刷屏的方式上了十六中的表白墙,全校闻名。
他如此有名,还有一个原因——关靖平是沣德市建都区的区长。
关雪息的优异成绩令关区长面上有光,他亲自送儿子入学,把校领导和各科老师都打点了一遍。
消息传得飞快,同桌用“我的区长父亲”的哏来调侃关雪息,见他面色不善,才止住这茬儿。
关雪息不喜他父亲这番作风,何韵也十分不悦,她打电话臭骂了关靖平一顿,叫他别厚着脸皮来蹭她的儿子,嚷着改天就带关雪息去派出所改姓。
可惜有关区长从中作梗,一直没改成。
这些都是老皇历了,最近半年,关雪息的生活风平浪静。
他不怎么和关靖平来往,颇看不惯这个出过轨的爹,但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子,多年感情不好抹煞,远不到断绝关系的地步。
他不搭理关靖平的主要原因是不想让何韵不开心。
何韵上班走了,关雪息终于磨磨蹭蹭地起了床。
他可能是没吃过迟到被罚站的苦,每天掐着时间出门,踩点儿上学。
书包单肩挎着,一手拿热牛奶,一手拿手机,关雪息快步下楼。
明珠小区虽然地段好,是市中心学区房,房价高得惊人,但建成时间太早,二三十年的老房子了,居民楼都没有电梯,全靠双脚爬楼。
关雪息家住五楼,他下得迅速,一路奔向公交站,正好赶上刚来的一班车。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大清早,班级小群里就特别热闹。
手机从他出门就不停地振动,关雪息直到挤上公交,才打开看了一眼。
【十六中高二一班搞事大队】
-听说了没?二班来了一个转学生。
-来就来呗,有啥稀奇?
-男的女的?
-男的,据说特帅,她们女生群里都在传。
-有多帅?有我们关大校草帅吗?
-不知道,我也没见着。听说来历有点特殊,不是善茬。
-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我就是不知道嘛,你自己打听呗。
……
公交车摇摇晃晃,不方便打字,关雪息也没多少好奇心,看看就算了,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十六中要求非住校生七点半之前到校早读。
关雪息七点二十九分踏进教室的后门,坐到最后一排,刚放下书包,把手机调成静音,同桌宋明利就如见到救星一般扑上来:“好同桌,快!数学卷子借我抄抄!”
“不借。”关雪息把校服拉链拉低了一些——他真是信了何韵女士的邪,怎么会有人管二十六度叫降温?
少年略有些出汗,不快地靠到椅子上,拿数学卷子扇了扇风,无情地拒绝宋明利:“老赵说了,再给你抄,连我一块儿罚。”
老赵是高二一班的数学老师,也教二班,并且是二班的班主任。
宋明利道:“老赵正忙呢,早读不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关雪息看他一眼。
宋明利道:“二班不是来了一个转学生么,他带着办手续呢,两分钟前刚从这儿经过,去教务处了。”
他指了指走廊。
“对了,你知道吗?小道消息——”
宋明利突然压低嗓音,左右张望一番,悄悄地对关雪息说:“这个转学生的来头可怪呢,好像……以前是个少年犯。”
“啊?”关雪息扇卷子的动作一顿,没听明白,“什么犯?”
宋明利的普通话很标准,关雪息也不耳背,并非听不清,只是“少年犯”这个概念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几秒后,关雪息咂摸了一下,说:“哦……真的?”
“应该是真的吧。”
宋明利有点不确定,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一个捕风捉影的“瓜”传来传去,都不知道消息的源头是什么了。
但无风不起浪嘛,宋明利是这么认为的。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他也没认真地放在心上,当务之急是快点把数学作业写完,马上就要交了。
宋明利赔着笑脸,从关雪息手里借过卷子,火速开抄。
十六中是沣德市最好的高中,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排得上号。
每一届的一班都是尖子班,学神云集,别说抄别人作业,老师留的作业都不够他们做的。
而且一班采用升降班制度,每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倒数五名就会被发配到二班去,二班的前五名升入一班,取而代之。
所以一班的学生压力很大,都拼了命地学习,宋明利却是一个砸钱进来的例外,号称一班“钉子户”,意思是不论考多少名,他都不会降班。
关雪息不知道宋明利他爸砸了多少钱,也不稀奇。
十六中的权贵子弟和学霸一样遍地都是,关雪息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区长公子嘛——别人眼中的,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论家世识人挺弱智的,学习不好的人才要靠“我爸是XX”来给自己挽回尊严。
当然,这种话关雪息不会对宋明利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明利又没得罪过他,反而为了能抄他的作业,一直兢兢业业当小弟。
关雪息把物理卷子也借他抄了。
宋明利直呼“男菩萨”,感激涕零。
上午混完两节课,到了大课间,为报答男菩萨的恩情,宋明利决定把自己五分钟前刚得到的一手详细八卦讲给关雪息听。
还是关于那个转学生的。
倒也不是他盯住人家不放,主要是这哥们太惹眼了,今天上午全校都在背地里讨论他,年级群里传了好多张偷拍他的照片。
如果说,某个学校突然转来了一个帅哥,可能会有点小波澜,不至于有大动静。
同样,如果转来了一个曾经当过少年犯的人,大家也不过是多瞄两眼而已,犯不上大规模讨论。
但如果两项叠加,这个帅哥当过少年犯,曾经犯事被判刑,轰动效果顿时翻倍,每个人都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不是造谣吧”“怎么这么吓人”。
今天这个转学生便是如此。
关雪息刚在语文课上摸鱼写完一套物理卷,有些犯困,一下课就起身去教室后门透气。
后门离他的座位不过两步远,他懒洋洋地倚着门框,目光散漫地投向走廊,从斜对面的窗里吹来的风鼓起了他敞开的校服外套,他瞥了宋明利一眼,接话:“犯过事?什么事?”
宋明利压低嗓音:“杀人,但据说对方没死。”
“……这你们都知道?”
这种传闻越详细听起来越假,关雪息不太相信。
宋明利却道:“七班有个人认识他,跟他从同一个初中来的,说他在初中的时候就很有名,挺多人都认识。”
“……”
关雪息没应声——还没来得及应声,忽然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
大课间的走廊一向很吵闹,这样的安静不同寻常。
关雪息敏锐地抬起头,发现原本在走廊里打闹的男女生都散开了,不知为何,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一个模样陌生的男生从中走过。
他很高。
这是关雪息的第一印象。
再看,气质有些阴郁,像冬日的雾,冷浸浸湿沉沉,四处弥漫,有强烈的压迫感,叫人喘不过气。
穿过这片冷而沉的雾,关雪息看清了他的脸。
长得和宋明利手机里的照片一样。
原来这位就是他们学校今天的热点人物:转学生,陈迹。
不只关雪息,几乎走廊里的所有人都在看陈迹,但此人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冷冰冰地穿过人群。
当他走到关雪息面前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明利觉得,他看了关雪息一眼。然后才掠过,走远了。
“操,他刚才看了你一眼。”
第三节课马上要开始,关雪息关上教室的后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宋明利在他耳边大呼小叫:“果然吓人,我们以后离他远点吧。”
“?”
关雪息无语:“你怕什么?”
“呃……你不觉得他有点,有点那个吗?”
“哪个?”
“我说不好,就是一种让人后背冒冷风的感觉,凉飕飕的。”
“……”
关雪息有点无奈:“三人成虎,我觉得你们把他过分妖魔化了,什么杀人,太扯淡了。不就是一个普通的转学生吗?咱们学校的谣言还少吗?”
如果陈迹真的被判过刑,他怎么可能进得了十六中?
重点学校都不会接收有案底的人吧。
关雪息理智地分析了一下,越发觉得他们这帮瞎凑热闹乱传八卦的同学是闲得没事干了。
这样传下去的结果就是陈迹被孤立。
——现在已经有苗头了。
不过,这本质不关关雪息的事,虽然他在校内交际很广,有点爱多管闲事,但还没手长到要拿着大喇叭到处喊“你们不要孤立转学生”的地步。
关雪息又打了一个呵欠,不知这是今天第几个了。
昨晚没睡好,到了中午愈加犯困,不如平时生龙活虎。
午饭在学校食堂吃。
关雪息朋友多,每天中午都有不同的人喊他一起去食堂,他们在食堂坐下后,还不断有人端着餐盘围过来和他一起吃。
所以十六中有个笑话,说如果有人着急找关雪息,苦于食堂太大不好定位,那就直奔人最多的地方去,被围在中间的就是关大校草,准没错。
今天和关雪息一起吃饭的人是杨逸然和李黎。
杨逸然是二班的体育委员,李黎是高三的。
“就你自己?”杨逸然坐到关雪息的对面,放下餐盘,调笑道,“段绵绵呢?不和你一起?”
“人家叫段绵,两个字。”关雪息眼皮都没抬一下,“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
“哎呀,装起来了!”
杨逸然笑得贼眉鼠眼,说:“你不是她的太阳吗?全校谁不知道,有啥好遮掩的?”
李黎加入进来,口吻念诗似的:“‘啊,人间的冬夜,漫长,漫长!但你来了,我的太阳升起!’”
关雪息:“……”
“我操你们爹,能不能别提这茬了?”
关雪息被这两个货尬得饭都有点吃不下去,一人狠狠踹了一脚:“给我闭嘴。”
他们仨闹起来,旁边好几桌都在笑。
校花段绵和校草关雪息的八卦的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刚才李黎念的两句诗就是段绵写的。
上学期段绵参加原创诗朗诵比赛,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当众念了这首诗。
念到“你来了,我的太阳升起”这句时,她的目光望向台下的关雪息,深情款款,不加掩饰,连评审台上的老师们都察觉出不对了。
礼堂里气氛凝滞,关雪息身边那群欠嗖嗖的朋友们没憋住,竟然当众起哄,带头喊“在一起!”“在一起!”,酿出了法不责众的气势,引得全场学生都开始凑热闹瞎喊。
把在场的副校长和一班班主任气了个半死。
“段绵明恋关雪息”的事从此全校皆知。
事后他俩被叫到老师办公室,遭了一顿狠批。
但关雪息次次考试全校第一,是老师们的心肝宝贝儿。段绵也是成绩顶好的优等生,平时又乖巧讨喜,老师哪舍得真罚他们呢?
两位学生一走,老师们关起门来自己八卦,都说他俩郎才女貌,只要不影响学习,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只是年纪太小了,怕是都不着调呢。
关雪息在这件事里是最尴尬的人。
因为他并不喜欢段绵。
或许,可能,大概,算是有一点点好感吧,但他不想早恋。
说曹操曹操到,关雪息刚威胁杨逸然和李黎闭上嘴,段绵就端着午饭过来了。
少女穿夏季校服,格子长裙,一头长发优雅地束起,耳后别一枚雪花发夹,平添三分漂亮。
段绵大大方方地坐到关雪息身边,笑得很可爱:“我可以和你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啊!”答话的是杨逸然,这货长得五大三粗,嗓门也大,生怕别人不知道关雪息和段绵正在一起吃饭似的。
果然又有更多的人望了过来。
关雪息见势不妙,找借口开溜:“你们先吃,我去盛点汤,噎得慌。”
他端起餐盘就要走人,可刚一动,段绵却按住他,摆出一副“追你就要对你好”的架势:“我去帮你盛。”
她太主动,关雪息都愣了一下,就这么一错神的工夫,段绵已经飞快地起身走出去了。
杨逸然和李黎见状又是一阵贼笑,笑得很油腻。
关雪息冲他俩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有打翻东西的声音。
关雪息闻声回头。
原来是段绵走得太急,不小心撞翻了一位同学的餐盘,汤汤水水洒了对方一身。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被撞的人竟然是陈迹。
这位转学生可能是出场自带降噪功能,刚才还一片嘈杂的食堂大厅,霎时安静了下来。
附近的人齐齐往案发现场张望。
陈迹足足比段绵高了一个头,恐怕还更多。只见他皱起眉,阴郁的面色更叫人不敢接近。
当一个人的气质太具杀伤力的时候,你是很难注意到他帅不帅的。
段绵可能也听过陈迹“杀人”的传闻,加上看到他此刻不善的表情,一时竟有点瑟缩,没说出话来。
关雪息走过去,下意识把段绵挡在身后。
他递给陈迹一叠纸巾,替她道歉:“不好意思,她不是故意的。我带你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吧?”
“……”
陈迹瞥了关雪息一眼,那眼神不能说是变冷,而是疑似自亘古以来都没有过温度。
他捡起地上的金属餐盘,丢进一旁的回收箱里,一个字都没说,无视关雪息,转身走了。
过了好几分钟,食堂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杨逸然半天憋出一句:“靠,这什么逼王啊!老子最讨厌装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