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林绪看过一部电视剧,叫《百年酒馆》,他很喜欢,印象深刻,尤其是里面的那句话:当一个人在挣扎,那意味着他很强大,因为弱者不会挣扎,他们直接就死掉了。
他就是那个早早死掉的弱者。
不过,他这个弱者最近也被迫卷入了一场“战役”中,这让他烦躁、恼怒、暴跳如雷,犹如死了千年却突然诈尸,本以为自己那凶残蛮横的模样能震慑住试图侵入他寂静生活的入侵者,却发现,那些人丝毫不畏惧他,甚至还站在墙头上大笑。
林绪说:“等着,我挨个宰了你们这些兔崽子!”
林绪搬到乡下已经三年,他等了三年。
三年前,全家人都死于意外——一起由他产生的意外,但偏偏,他这个始作俑者苟活了下来。
那时候林绪想:我也死去吧。
但当他真的准备自我了断时,突然发现,自己往前一步去了阴间没脸面对家人,往后一步活着没胆面对人间。
死也不是,活也不是。
林绪思忖良久,决定当个活死人。
他收拾家人遗物的时候看见他爸年轻时写给他妈的情书,在那封泛了黄的信纸上,他爸写:我想,等我们老了,带你回去老家,就守着你最喜欢的院子,死了也埋在里面。
林绪他爸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计划自己死后的世界,他要埋在老家的院子里,跟林绪他妈一起。
除此之外,他还要一棵苹果树,果树得种在他们的坟上。
他说林绪妈最喜欢吃苹果,种棵果树,去到黄泉路也不怕。
后来林绪就真的带着他们的骨灰千转万转回了老家。
林绪从没来过这里。
他出生在城市,生长在城市,那个时候,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这老房子早就空了,连林绪爸妈都几乎没回来过。
房子成了危房,林绪拿出自己所有的存款找人重新盖了一间。
盖房、修整院子、埋骨灰,最后种树。
林绪对种苹果树这件事一窍不通,干起活来也笨手笨脚。
偏远的小乡村,留在这里的农户都已经没多少。
年轻人都走出去了,上学或者打工,剩下一些出不去的或者没想要出去的,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闲逛,然后到新来的这个年轻男人家门口看热闹。
林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动物园里新来的猴子,变着花样地给大家表演节目。
乡下的左邻右里都热情得很,不像城市里的人那么懂得“边界感”的重要性,林绪刚一搬来,就好多人来搭话。
可他像个哑巴。
后来所有人都说:“新搬来那个小伙儿是个哑巴。”
人人走过他家门前都会感叹一句“可惜了”,但依旧有人来说媒,说姑娘看上了他,不介意他是个哑巴。
这下,林绪又开始装聋子了。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院子里看他的苹果树。
死了一棵,重新种。
又死了,再种。
种到第三年,苹果树终于开花了。
林绪的苹果树开花那天,他跪在院子里朝着果树磕头,磕得额头破了皮、流了血,他也不觉得疼。
那天之后,林绪就等着秋天,等着它结果,它结了果,他妈就有苹果吃了。
因为林绪举止孤僻又略显怪异,从来不跟人接触,甚至很少会走出院子,逐渐的,村里的人都叫他怪人,城里来的种苹果树的怪人。
林绪对一切都充耳不闻,他只等着果树成熟。
好不容易等到了,他的苹果树结了果子,通红的漂亮的大苹果。
他兴奋到跪在果树前面大哭不止,觉得等了三年,他终于让他妈吃到了自己种的苹果。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竟然看见三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脏小子已经越过他家院子的围墙,在攀爬他心爱的果树。
林绪突然之间像是被引爆的手榴弹,冲过去,抄起铁锹就打。
那几个小子反应极快,跳下来就跑,跳上高高的围墙时还在朝着他做鬼脸,恶劣地嬉皮笑脸说:“略略略,晚上我们还过来!”
林绪过去从来不是凶神恶煞的人,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和善斯文。
但人总是会变的。
他骨子里就不是热情的人,人生遭遇重大变故,身上背着化不开的罪,又自我封闭三年多,早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额头青筋暴起,死死地抓着铁锹,对墙头上的那几个臭小子怒目而视却完全没能让他们对自己产生畏惧之心。
林绪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他们的方向丢,那几个孩子跑得快,石头打在砖墙上,又滚落回院子里。
至少现在重归安静了。
林绪咬紧牙关,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的心情。
他转头看向自己心爱的苹果树,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蹲在果树旁的墙头上。
那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男孩,黑黑瘦瘦的,脸还擦破了皮。已经快要入秋,对方却还穿着单薄的上衣,不合身又老气。
“滚。”林绪对他说。
那男孩蹲在那里冲着林绪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很让林绪恼怒。
他说:“他们说晚上还来。”
林绪死盯着他,没说话。
“你给我五块钱,我帮你守一晚上。”那男孩说,“我打得过他们。”
林绪不知道他们都是哪来的小王八蛋,哪个都让他烦。
他又去捡了石头,毫不留情地朝着墙头上蹲着的人丢了过去,那人只一侧身就躲过了,然后笑林绪:“你打得也太不准了!”
林绪生了气,拿着铁锹就朝着那边走过去。
男孩终于站起来,林绪看见他裤子也是破的。
裤腿磨得起了毛边,膝盖直接缺了一块,就像是流浪的乞丐。
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乞丐,这家伙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到处惹是生非,没人管。
至于为什么没人管,林绪不知道,也不关心。
林绪的铁锹还没挥起来,那混混已经跳下墙头离开了,走前还跟林绪说:“实在不行,你管我顿饭也可以。”
林绪只是让他快滚,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那小子走了,还顺手摘了林绪一个苹果。
林绪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直接打电话找人来把院子围墙又加高了。
不仅加高了,还在最上面加了帯刺的铁丝网,只可惜,时间太紧,只来得及做好靠近果树那一侧的墙。
到了晚上,林绪一直坐在院子里。
秋天一到,夜晚温度骤降。
苹果树下,他裹着大衣,坐在木椅上,铁锹就放在旁边。
八点。
九点。
十点。
他听见闹哄哄的声音,几个顽劣的少年朝着这边来了。
林绪如临大敌,起身拿上铁锹准备迎战。
然而,那几个臭小子这一次并没能爬上墙头来,甚至看都没机会看一眼林绪家的苹果树。
他听见墙的那边有人在说话,然后是打斗声。
原来,那个乞丐似的小混混早早蹲守在他家院子外面,那几个小子一来就被他拦住了。
那家伙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在一边,以一敌三,打得热烈。
林绪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不出声,不阻拦,就好像整件事都与他无关。
那小混混倒是没说错,他一个把那三个给打跑了。
那三个小子跑走的时候,这家伙还嬉笑着说:“以后来一次我打一次!”
他以为那几个人滑稽,殊不知,自己也挺滑稽的。
林绪说:“你鞋甩丢了。”
他听见林绪的声音,转了好几圈才看见自己那只又脏又破的布鞋,那鞋就在林绪脚边。
“你给我拿过来呗!”
林绪理都没理他,回了院子,锁了门。
面对这样的林绪,那男孩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无奈地笑了,然后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踩在冰凉的地上,重新找回了自己打架时甩出去的那只鞋。
穿好鞋,他回去拿起放在旁边大石头上的半个苹果,一边吃,一边爬上了林绪家的院墙。
林绪依旧坐在苹果树下,像个雕塑。
男孩啃着苹果笑着说:“喂!你欠我个人情!”
林绪瞥了他一眼。
他又说:“给我五块钱,或者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