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三月十六,长公主出嫁。从大早上开始,半个后宫都忙碌着为靛玉收拾,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陈玄辞刚来到靛玉处,险些被堆放的嫁妆迷了眼睛。他暗道父皇着实宠爱这个长女,看这规格不消说公主出嫁,迎娶皇后也是有人信的。
一旁的小侍迎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望着墙边整排的楠木箱子瞪眼吐舌道,“看来长公主嫁妆丰厚不是胡传的,听说皇上连她宫里的那棵桂花树都给挪到了宫外公主府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陈玄辞好奇心起,看靛玉仍与德贵妃讲着女儿家的体己话,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自己,便带着迎福往后面走了。
果不其然,原栽着的桂花树已不见踪影,新换了一株桃树。花期未过,满枝浓淡相宜的粉色,如雾似烟,娇妍动人。迎福看得几乎呆住,陈玄辞却想起没做完的活计,心里叫苦不迭——为着给叶清疏绣上一方桃花帕子,他跟着乳母学了大半个月,帕子还未完工一半,指头却要让针扎遍了——忙急急扯了迎福回前殿去,不看这扫兴的花儿。
前殿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走了一个德贵妃,后面有的是来往的妃嫔,或是带了首饰珠宝给靛玉添妆的,或是来与她说贴心话的,多得要将这里的门槛踏破。靛玉自然也端坐着同众人笑闹,与图画中端详快乐的嫁娘无甚差别。
可到底是一母所出的姐弟,陈玄辞看着她,只觉得那笑容越来越僵硬,一双星子般的眼里隐隐带着感伤。
太阳爬上头顶的时候,最后一位客人终于也走了。可靛玉仍是撑着那端庄的架子,低声问,“母后她,来过没有?”
来过没有靛玉自己怎会不清楚?陈玄辞定定看了长姐半晌,说:“才刚到了正午,母后今日要料理那样繁杂的事务,晚些来也正常。”
“她是故意来得晚的,”靛玉垂着眼睛轻声道,“辞,她根本就不满意这桩婚事。”
陈玄辞知道,母后自靛玉儿时就常提要将她嫁与自己的侄儿,皇上却将靛玉许配给去岁的榜眼——那家里无一点根基的穷学生——母后定然不满意。
忽地,靛玉抓住了他的手。
“辞,你看,生在这种地方,根本免不了成为父母发展势力的筹码。”靛玉一向懂礼,她从前从不会说这种话,“让我嫁给那样一个人,父皇欠着我的。不然他为什么给我这么多嫁妆?为什么宴会那日任着我胡来?”
靛玉语速越来越快,手抓得越来越紧。倏地,她的手骤然一松——泪了涌出来。她紧紧抱住了陈玄辞的腰,一边斥退下人,一边呜呜咽咽地哭。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哭声回响。
“我连出嫁的日子都不能抱着娘哭一场,我还不如那穷人家的女儿。”靛玉哽咽,“你现在不明白,等你娶亲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这时候的感受了。”
陈玄辞无措地拍着姐姐的背,在这样的哭声中,他看到了叶清疏,看到了面目模糊的未来妻子,看到了茫茫的未卜的前路。他真的能像丹枳说的一般,像自己承诺的一般为自己的心做主吗?
还没想透彻,靛玉却抬起来头来,在泪光中挤出个微笑,又恢复了那用正经模样作弄人的本性,“今日我出嫁时宫门大开,可是出宫的好机会……”
“出,出宫?”阵玄辞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重复道。
靛玉擦净了脸上的泪,冲他眨眨眼,“你还没怎么出去过吧?”
陈玄辞终于回味来,心上一阵狂喜:他对宫外的记忆尚停在五年前随父皇下江南,刚才虚虚实实的迷思瞬间被抛至脑后,他笑了,“我就知长姐待我最好。”说罢,陈玄辞忽地又一愣,喃喃:“可京城的路我半点也不认得……”
“早知你们还说着话,臣该晚些来的。”殿外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叶清疏一手握着扇子,一手端一工巧精致的妆奁缓步走来。
“老师,”靛玉笑了,“谢谢你也来看我。”
“怎能不来呢?臣统共就四个学生,公主出嫁还不值我跑一趟?”叶清疏调笑道,“不觉间靛玉都出落成绝代佳人了,臣也年近不惑……岁月催人老啊。”
靛玉暗中对陈玄辞使了个眼色,款款道:“老师瞧着不过而立,还风华正茂呢,到了街市上不知要被姑娘们丢多少帕子。”
叶清疏失笑,“我是不敢想这般待遇了,若是换做辞还差不多。”
“那老师便带辞上街一趟?若不趁着今日,他怕是难出去。”靛玉狡黠一笑。陈玄辞也跟着求道:“老师,陪我去一回吧。”
“臣说今日你们怎得嘴这样甜,原是在这儿等着算计臣呢,”叶清疏搁下手里的妆奁,打开来里面是一套金丝攒珠的头面,又配了一对点翠的耳坠子,“亏臣还寻思着为你添妆。”
饶是靛玉平日里见惯了好东西,也被这首饰吸引了。她轻轻拈起,在手中把玩一阵,颊上的酒窝简直能盛二两酒:“谢谢老师——难得碰上机会,我也是心疼辞没见过宫外天地,老师就允了罢。届时你们混在送亲的队伍中,不会被发现的。”
叶清疏笑着摇头,“唉,叫他们将那乔装的衣物给送到上书房吧。”
吉时已到,长长的队伍出了宫门,浩荡向公主府上行去。道旁百姓争相围观这空前盛景,一时街上可谓摩肩接踵,无人察觉队中混入了两位多余的随从。
路上人多吵闹,再加上挂心长姐,陈玄辞便随着队伍走到那大红喜轿进府。准备走时,他回头一看,生生愣住——叶清疏怎的又不见了?
他急急喊道:“叶清疏——叶清疏——”声音却转眼被喧天的锣鼓声湮没。没来得及再喊,后边已有人催说:“小兄弟,别站路中央啊。”
陈玄辞挪到路边,瞪大了眼睛寻觅叶清疏的影子。十个人过去了,二十个人过去了,五十个人过去了……里面都没有叶清疏,他真的找不到叶清疏了。
春日的风吹过,衣裳鼓得像是要飞起来,他的心此刻就像他的衣裳似的,空空落落。阵玄辞并非是离了叶清疏就不行,他只是委屈叶清疏又将自己独自抛下了。
陈玄辞抬头看了看天,星子已出了两三颗,再等估计也等不来了。他便问了路人华府的位置——叶清疏与母后自小是邻居,叶府定然也是与华府在一处的——向那边走去。
陈玄辞一路走到叶府,不仅后背衣裳已叫汗浸透了,人也喘得厉害。看见叶府门口挂的两盏通明的灯笼,他舒了一口气,忙走过去扣门,却听家丁道老爷今日从未回来过。
陈玄辞无措地立在门前。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回出宫演变成这番模样,心里失落是一方面,更牵心叶清疏的安危。那家丁见他焦灼,请他进房中喝茶,可他此时哪里喝得下去?道了谢后仍站在这里踮着脚尖朝巷子外望。
许是过了一炷香,也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那边终于有人疾走而来,正是叶清疏。
“老师!”陈玄辞急跑过去,“你去哪儿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叶清疏摇了摇头,颇不好意思,“本是瞧见了个熟人,追也未曾追上。回来又找不见你了……是臣不好,让殿下久等了。”
本来心中不忿,但许久找不见叶清疏,陈玄辞早将玩乐置之脑后,满心只求那人平安。现在他好端端站在眼前,陈玄辞自然无甚理由难过。他一面笑一面摇头,“只要你没事就好。”
“给,”叶清疏瞧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忽地从背后变出一支糖葫芦,“刚路上买来准备哄你的,没想到你竟哄也不用哄。”
说着,叶清疏也不嫌脏,用衣袖细细替陈玄辞拭净了脑门的汗珠。
陈玄辞当即就傻在原地了。
他嘴里含着一颗没嚼碎的山楂半晌也没动静。叶清疏正准备唤他一声,就见他咧开嘴将那山楂吐了老远:“好酸!”
两人双双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只是陈玄辞笑得率性,真正是开了怀的。叶清疏笑了几声,唇角便慢慢回去了,收成了一副怀念什么的微笑。
天色已晚,自然也就不提回宫的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叶府,今晚陈玄辞就借宿在此。叶清疏家的规模比不上隔壁住了几房人的华府是自然,可热闹程度也远远不如。两人站在院中央尚能听见华府喧闹,叶府却静得骇人。
“我父母去的早,叔伯又分了家,所以只有我一人住在此处。”叶清疏笑着解释道,领着陈玄辞一一参观,“这是我少时住的小院,翻墙过去便是轻鸿——也就是你舅父——当年住的地方。”
“你们当初常翻墙来往?”陈玄辞一听便懂了。
叶清疏点点头,“都是年少时的把戏了,现在就是我愿意翻,那边又有谁陪臣呢?”
“我啊。”陈玄辞笑了。
“谁?”
“我。我还未进过外祖家,更不知晓母后和舅父当年住的是何样的宅子。老师领我去看看?”
叶清疏站了少顷,似是在思考这项活动是否合适,晚风吹起他的发端,陈玄辞不禁看痴了。等叶清疏在他面前一挥手才回过神来,“发什么愣?快翻墙去。”
“我先?”
“当然是你先。臣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想身先士卒也有心无力啊。”叶清疏眨眨眼。
无奈,陈玄辞走到墙边,踩着当年就被拉到墙边的石桌上去,抓住墙顶,借力一蹬——
险些摔下来。
叶清疏朗声大笑,“瞧你,好歹也是日日习武的,怎的如此笨拙?看来只有臣先了……”
“别!”陈玄辞反倒被激起了斗志,抬手拦住叶清疏帮忙的动作,又试了几次,终于攀墙而上。
他坐在墙头,遥遥向下望着,唇角是一抹得意的笑,“老师!我厉害吗?”
叶清疏看着他,没有答话。反因这句话敛了笑容,蹙了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