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江年死了,死在我举行婚礼的酒店门外,被车撞的飞起又落下,像是断了线在空中直坠的风筝。终于当了一次自由的鸟。
我亲眼看着他的身体被甩出抛物线的弧度,又伴随着“砰”的一声。
尘埃落地。
江岁癫狂着冲上去想要抱起江年,却又不太敢动他,情急之下嘶吼着,“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啊!”
他跪在地上,脊背压的很晚,哪怕是照顾江年被工作和私事折磨的身心俱疲的情况都没能压下他的精气神,这一刻的脸色却顿时灰白下来,像布满死气的纸壳。
我僵在原地,腿沉重的像是被灌了铅,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好像听到“咔嚓”一声,仿佛一直紧绷的弦终于不堪负重,断了。
周围很吵,很闹,江岁已经发不出声了,怀里抱着江年,歪头往一边咳着血,救护车和警车的警笛声交杂在一起,人们交头接耳的讨论着。
可区别在于,医护人员在救人,他们在唏嘘,在看热闹。
“那是江年吧,多好的一小伙子,流这么多血,估计不行了,可惜了。”
“可不是嘛,去年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就是听说他啊……”那人指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撇嘴道,“脑子出问题了,今年都在休学。”
“这事我知道,他哥都不让他出门,把他锁在家里,我们家在他们家楼下,经常听见楼上砸东西的声音,也不知道是精神病还是抑郁症。”
“啊,那如果是这两种病,还不如死了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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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
他得了抑郁症。
如果是这种病。
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们凑在一起八卦,三言两语的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锁在虚拢的壳里,无视他所有的挣扎和生的努力,用轻飘飘的用一句“死了算了”来粘上最后留有喘息的缝隙。
可真当人死了,也只有三个字,“可惜了”。
只要人命不落在自己身上,好像这句话就可以概括所有的现状。
我麻木的听着,看着,身边的人来拉我,我偏头看她精致的妆容和雪白圣洁的婚纱,只觉得刺眼。
“你要去看看吗?”她问我。
我没回答,只是甩开她的手,想要迈开脚去医院,却又在一瞬间腿软的摔在地上。
我站不起来,也发不出声,周围那么嘈杂,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聚集的人很快被警察驱散,救护车催促着在马路穿梭,像是要与阎王进行一次赛跑。
可他们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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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起来,一步三折的跑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他趴在手术室门口,支起上半身掐着江岁的胳膊,咬牙切齿,“你TM醒来啊!江岁你醒来啊,你不是最想出去了吗。只要你起来我带你出去啊!”
“你疼不疼?你疼不疼啊……”江岁浑身发抖,附在那具盖着白布的身体上发着抖,嗓音泣血,“我好疼啊年年……”
他死了。
江年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或哭或笑或无神的叫着自己和江岁“哥”,也不会再倔强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强调“我喜欢你”。
他现在只会躺在那,安安静静的,像一棵凋零的草,又或是冬日白雪底下的冻土,生机顿失。
江岁不能平静,护士去推车,被江岁红着眼嘶吼着赶开,像一匹恶狠狠的狼。
随后几个医生护士把他嫁开,他就看见了我。
随后,他扭过头来,眼里遍布血丝,像被逼急了的兽,他露出獠牙,扑过来咬傅斯冕一口,“你TM还敢来!”
“你不喜欢他就滚啊,你拒绝他让他滚!”江岁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我撞到医院走廊的墙上,头上剧痛,走廊冰冷的灯晃了几下,逐渐暗淡。
江岁又扯着我的领口,“你只要让他滚我就会把他接回家他就放下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他你不喜欢他呢?”
江岁的眼底是压抑的恨意,他抖着声,“明明只要你说清楚说明白,他就还是我们家的年年啊……”
是啊,我为什么就不能说明白呢?
为什么我不能对着江年说出那句我对这很多人说出来的‘我不喜欢你’呢。
脸上和头上都很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包在鼓里,听起来沉重又遥远。
那张和江年眉眼相像的脸近在眼前,我心里紧缩着,又好像被挖开了个大洞,初冬的风吹着,浑身都很冷。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江年吧。
喜欢到,我无法骗他,也无法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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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年没有火葬,他的爸妈从小县城赶来,头发花白,背脊弯曲苍老,把他带走土葬了。
他们讲究叶落归根,江年被接了回去,睡的那样安宁。
我跟着去了,江岁不让我进去,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的棺材从家里的院落里被抬上了车,然后一群人吹锣打鼓,奏着丧乐。
那么吵,吵得我耳鸣。
我打了出租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地方,又看着他们在那块空旷的地方挖着坑。
棺材被吊着放下去,土一铲一铲的丢下,我木然的看着,僵直在那里,仿佛自己也被埋了进去。
空气变得稀薄,我好像脑子里很空,又好像里面很满,挤的我有那么几秒钟的茫然——
我怎么在这?
我在这做什么?
又隔了几秒,那个墓碑立在那,我看到上面用毛笔字写得“江年”二字,仿佛三魂七魄都归了体。
我想起来了,我在参加江年的葬礼。
猛地回过神来,我的指尖在发抖,一言不发的看着江年被埋葬的全过程,心里空荡荡的。
因为江年没了,他被活生生血淋淋的,从我的心上剜了下去,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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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我喜欢江年,没有人。
一开始没有这样复杂的情感,江年从小就黏我,比起是江岁的弟弟,我更喜欢把他说是我的弟弟。
亲弟弟。
可是感情是会变的,爱情友情会最终归于亲情,那么反过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和亲密无间的友情,也一样可以转变为爱情。
意识到喜欢江年是在一个上午,他那时刚上高中,我博士毕业,去找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我看见他穿着蓝白校服,被拥簇在一群少年中间,弯着眉眼,笑的很开心。
我忽然遗憾,为什么和他并肩走在校园里的人不能是我。
然后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精准的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眼神骤然亮起。
“哥哥!”
那个少年向我奔来。
我一直以为小说里说的“眼睛里有星星”的说法是虚假的,直到此刻我看见了江年。
他的眼神那样亮,那样璀璨,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我只看得见他。
十五岁的少年度过了变声期,身量也抽条拔枝般的抽长,他跑起来,拉开的校服被风鼓起,衬得他越发瘦削。
他的袖子撸到了胳膊肘,露出来的皮肤很白,我看见他小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的青春无限美好。
我想参与进去。
就那么一刻,所有在我心间被我刻上“弟弟”的感情全都如同拨云散雾,坦然直白的展现在我眼前。
我想,我喜欢他。
不是对弟弟的喜欢,而是对另一半的爱慕。
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欣喜、失落、慌张、嫉妒、胆怯、乃至勇敢的最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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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开始正视我的感情。
但让我欣喜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不仅我喜欢江年,江年其实也喜欢我。
他的眼神永远追随我,看着我的眸光热烈而明媚,他毫不遮掩的拥抱我,跟在我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
这些,都是我之前并不在意的日常。
我想,是时候坦诚相待了。
可是我没想到,反对我的人是我的父母。
他们不知道怎么发现了我喜欢江年这件事,一句话没说,两个人的发间裹着银丝,一个怒斥我不要脸,没有廉耻,一个抱着我的腿跪在地上,求我换个女人喜欢。
我看着他们,心底满是悲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母养育我长大,他们对我的看重胜过自己的生命,从小到大,我所做的一切决定他们都表示支持。
可是这一次,他们的唯一一次反对,成了我面前越不过去的天堑。
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失望。
我答应他们不会再喜欢江年,出了门,就没有回去。
我需要时间来消磨他们带给我的致命一击,也需要时间隐藏我见不得光的喜欢。
后来,看着江年在我身边一次次地失望,他红着眼眶,说着“我喜欢你”,我却不能给啊回应。
他在哭。
而我的心,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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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江年很快就十八了,他成年了。
生日那天,我没有给他送礼物,甚至连句“生日快乐”这样敷衍格式化的祝福都吝啬给他。
我站在他家楼下,轻声说了句,“江年。”
他的名字辗转于我的唇齿间,可我不敢大声喊他。
于是我像个隐匿在黑暗中的流浪汉,望着那扇发着暖光的窗户,试图汲取温暖。
其实那个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因为我不断的在祈求。
我祈求我的感情被认可,我祈求所有的性向都不为世俗所阻隔。
最后的最后,在接近零点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念——
如果你能出现在窗口,如果你能看见我,我就不顾一切的拥抱你,告诉你,我喜欢你。
窗边出现了一道人影,只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心情就瞬间坠入谷底。
那道人影不是江年。
是江年的哥哥,江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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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楼,在我身侧站定,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偏头看向我。
随后转身走到路边,我跟了上去。
他没有说话,可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好像再告诉我,这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果然,江岁开了口。
他点着烟,垂下眼,“我希望你离江年远一点。”
我的心失控的停了一下,努力保持着平静问,“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你。”江岁将烟放在嘴里,抽了一下,又吐出烟圈,嗓子有些哑,“我知道,你也喜欢他。”
“我不反对男人喜欢男人,但是我爸妈接受不了,他们年纪大了,思想传统,只希望我和江年有个好工作,找一个好女人,生个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
“男人喜欢男人,对于他们来说,太过离经叛道了。”
我的嗓子眼有些紧,“可喜欢一个人,不犯法。”
“和法不法的没关系。”江岁偏头看着我,眸色很沉,嗓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咱们一块长大,对彼此的家庭都了解。”
他质问,“你敢赌吗?”
我……不敢。
我没了力气,腿一软,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江岁的烟还有一多半,但他没心情抽了,随手扔了又用鞋底碾灭,橘黄的光顿时熄灭。
我听见他的声音仿佛挟着寒风闯进我的耳廓。
“我会管着江年,但是如果他去找你,说一些情情爱爱的事,我求你,告诉他这是错的。”
“他还小,只是把亲情和爱情混为一谈,等他再长大一点,就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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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没有想到,江年明白的那一天,就是他丧失生命力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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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岁确实管不住他,在我回家时,我看见他等在我租的房子门口,双手插着兜,低着头,站累了就蹲下,腿蹲麻了就干脆在路边找块空地坐下。
江年瘦了。
他不断的拿着手机敲敲打打,我躲在暗处,看着微信和电话记录,死死咬住了牙。
最后,我给他订了回家的车票。
他在门口等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应该是偷跑出来的,甚至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吃饭住宾馆。
在第二天晚上,不得不坐着我给他买的车票的线路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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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说谁家的姑娘结婚了,谁家的小子离婚了,谁家的女儿年龄刚好,谁家的儿子谈了对象。
时间久了,我也麻木了。
我和江年再没有见面,江岁也不会给我透露半点关于江年的消息。
某一天在我上完课,门口有个女人对我招了招手。
她说,“我怀了前男友的孩子,但是分手了,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爸爸是个人渣,你很合适,而且你有爱人,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
“我有房子,三室厅,卧室匀给你一间,咱们只需要象征性的结个婚,不用领结婚证,当室友就好,不收你房租,只是需要你卖个名分,怎么样?”
我认识她,最近父母总是跟我打电话说,“这个姑娘多好啊,二十五岁,有房子有车子的,有意向要结婚,你俩要是成了,是你占了便宜。”
这便宜谁爱占谁占。
我觉得不怎么样。
两天后,我妈给我打了电话。
“未林啊,你考虑考虑小苒,不如先把证领了,磨合磨合,如果实在不行……妈也不强求了,你要是真喜欢江年,妈也不反对了。”
小苒,就是那个女人。
这个条件太诱人了,只要我能够证明和她过不下去,我就能光明正大的拥抱江年。
我和小苒的想法一拍即合。
只结婚,不领证,做做样子,一年后一拍两散。
她养她的孩子,我追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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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上,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江年。
之前我收到了江岁发给我的消息,他说江年生病了,抑郁症,瘦的很厉害,见到他不要太惊讶。
我努力控制着我的视线,可还是忍不住会看向他。
婚礼现场很热闹,人很多,各种亲戚朋友聚在一起,气氛高昂,可我却一眼就看见了江年。
他现在十九了,却仿佛在过去的一年里磨掉了所有的生机,那双眼睛很暗淡,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
我口袋里其实有两个戒指盒,一个里面装着一对男士对戒,一个里面是小苒从自己的饰品架上随便拿的一个银戒。
这样的场合下,我很想小苒和江年能换换位置,我希望我和江年有朝一日,也能站在这样的台子上,为彼此戴上这个小小的圈。
我看着台下的江年,心底满是期盼。
我想抱抱他,可是没有人能够让我靠近他,包括我自己。
小苒轻声问我,“要不要和他私奔。”
我的心神一荡,蠢蠢欲动,可再一看旁边两鬓斑白的父母,又退缩了。
私奔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而我是个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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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就是他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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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没有进行下去,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什么犹豫什么考量,在江年死后都是放屁。
我后悔没有带着他私奔,也后悔被父母抛出的奖品引诱。
因为世界缺了一个人确实不会停止转动,可我彻底失去了江年,这让我片刻都提不起精神。
世界抛弃了我,没有任何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能引起我的兴趣。
我开始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我有一张个小巧的便签本。
那是江年送给我的。
他喜欢可爱的小东西,没什么用处,但就是喜欢买来玩,也送了我一些。
这个便签本只有手心大小,猫爪图案,粉色的,很常见,路边文具店上随便就有一沓子。
我挑了这个便签本出来,因为它最厚。
从江年死后,我就每天上班回来都会撕一张,在上面写上序号,整齐的摞在抽屉里。
而今天,是最后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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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都没有开心这种情绪了,可是今天,却久违的觉得脚步轻快。
回到家,我换了鞋,换了睡衣,慎重的将最后一张便签纸拿下来,用笔写上“137”,拉开抽屉,放在一堆粉色的猫爪纸片的最上方。
看了几秒,又把抽屉推了回去。
我去洗了澡,洗的很仔细,有的皮肤被我用力的搓破了皮,但我一点都不疼,我很开心。
去见江年,当然要干干净净的去。
我在衣柜前站了好久,终于找出来了旮旯拐角的校服。
可惜已经小了,裤子都套不上,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找了一件白衬衣和牛仔裤,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好久的头发。
虽然和那张照片里留着板寸穿着校服的自己大不相同,可这已经是和那个年纪最匹配的衣服了。
我出了门,没带手机,辗转着来到了江年的家乡。
路程中,去了花店买了一捧红玫瑰,在一片土堆里,我看见了江年的墓。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在他死后的第137天,我终于来看他了。
我坐在墓碑旁,一点都不害怕,靠着墓碑,像是在靠着那个少年单薄的肩膀。
“对不起啊年年,直到现在我才来陪你。”我闭上眼,手上拿着一支玫瑰,感受着空中的风,“是你在回应我吗?”
没有人回答我。
一片寂静中,我从左手无名指和中指上取下那对戒指,放在唇边吻了吻,吞了下去。
一个人活着,太没劲儿了。
我曾经告诉过我自己,如果便签纸没有撕完,我能走出来,就好好过日子。
如果便签撕完了,而我的心意还是没变,我就来找江年。
还好,我没有对自己失望。
模糊的视线中,我好像看见有个穿着蓝白校服的人影像我跑来。
他笑着,眼睛亮如星辰,大声喊着,“周未林,我喜欢你!”
我笑着伸出手,遥遥的迎接他。
有幸,不负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