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柳刀宗少宗主叶枝白,今年二十七岁,在他登上这个位子的第一天,前宗主没有为他举办开庭生座的典礼,而是叫他去杀一个人。十几年来,叶枝白为了走到这个位置已经杀了很多人,甚至包括他的手足兄弟,所以对他而言,这样的命令一点都不稀奇。
何况,外人称他为江湖千年不见万年不闻的天才,他的一出停云剑法横扫武林,无数高手前来挑战,下至十五上至八十岁,他没有输过任何一次。
他年纪轻轻就统领了柳刀宗下八大门派五十六寨,前途无量。
他佩的剑叫映月,是天下第一剑,无坚不摧。
当这样一位完美的大侠去杀人,没人怀疑他会失手。
叶枝白自己也这么认为。
尽管迄今为止为了杀死这个人,柳刀宗已经派出了四名顶尖杀手,分别是飞花、明月、齐灵和修竹,他们全部死在了断水刀下。
刀的主人叫风逐雪,隐居开封若水山十年,据说早已非死即残。
临行前,叶枝白问宗主:“风逐雪很厉害么?”
“他很厉害。”
“有多厉害?”
“厉害到你这十多年来赢过的所有人都可以输,但你只要赢了他一个人,天下各派唯你是从。”
“他的绝招是什么?”
“他没有绝招。他所有招式只有一刀,致命的一刀。”
叶枝白看着他,宗主随手折断他身边枯树上的一根树枝。
他将这比作风逐雪的刀,在狂舞的劲风中微微用力一挽,枝尖就切断了流动的风潮。
随后,宗主向前一刺。
他的动作很缓慢,很轻柔。
可是他的手尚未落下来,身后的轰隆巨响却已罩住了天际,整座天平山地动山摇,树摇叶落,身后那座高高伫立着的清风堂转瞬塌成了废墟,烟尘氤氲而来,刺进他的眼睛。
一刀已毕。似乎周围的一切只不过为了这一刀充当可有可无的背景。
叶枝白衣袂飘扬,静静地站在原地,手心已有了湿意。
他问:“这就是他的一刀?”
宗主道:“这是我的一刀。但十年前的这一刀,我就已经输给了他。”
宗主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叶枝白一个道理,只比刀,是赢不了他的。
风逐雪在刀的领域已经成神。
宗主接着说:“切记我教你的——永远不要和他正面冲突。你要非常快,快到让他没有出刀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他一旦出刀,你必然会死。”
要杀这种人,只有用这种缩头乌龟式的法子。
叶枝白脸上并没有畏惧的神色,也没有记住宗主的吩咐。
因为再厉害的人也会有破绽,再无敌的人都有软肋。
他还年轻。
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叶枝白还不知道,十年前,风逐雪还像今天一样一无所有的时候,天下人就已经闻风丧胆。
这个只有一把刀的人,没有城池和军队,前朝君王和万千兵马都死于他的刀下,他没有权力和拥趸,万里之内的百姓听闻此名无不色变。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败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里。
可叶枝白是年轻人,他有年轻人特有的热血乐观和希望。
何况,风逐雪再威风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十年后,连猪肉都开始注水,逐雪一个这么长时间不出山的怪人,说不定他的武功早就退回了娘胎里。
叶枝白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开封。
若水山有七千六百八十二级台阶,高耸入云,他爬到半山坡时,天已黑透。
他会在半个时辰后抵达逐雪住处,一刀了结对方的性命。
计划里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可是第二天,叶枝白的尸体却被人在菜市场发现了。
他死得很惨。
头颅和四肢残忍地分离开来,像畜生一样缩在屠夫摊子旁的臭水沟里。
仵作仔细检查全身,只找到了一处浅浅的刀口,以及一整块缺失的脊梁骨。
究竟一个人的刀有多细,手有多快,才能从这么小的刀口里抽出一整块骨头?
只有风逐雪做得到。
这是一种极其熟练极其利落也极其残忍的刀法。风逐雪杀人,刀很干脆利落,死的人却往往要被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才死。
世上很少有人受得了他刀法的痛苦,正如世上无人受得了下地狱一样。
就这样,柳刀宗少宗主叶枝白死了,一代天才的人生戛然而止。
死得惨烈,突然,其至可以说死得莫名其妙。
他的尸首横跨千里运送回柳刀宗,宗主认出了刀的名字。
它叫断水。
断水是逐雪的刀。
宗主怀里抱着那把染血的映月剑,坐在已经教导了叶枝白整整二十年的枯树下,想象当时风逐雪出刀的场景,一人坐了许久。
叶枝白父亲乃柳刀宗左护法叶城,是个左撇子,双眼只剩左眼,两只手也只剩左手,江湖人称左阎王,平生杀人无数,专替柳刀宗清理门户。
他的左脸因为刀法反噬已经溃烂了一半。也有人说,是他这辈子阴德孽太重,这是佛祖的报应。
他不仅仅是阎王,更是中原的杀手之王。
只要是左阎王接手的任务就从未失败过,也从没人上门复仇。
因为哪怕只杀一个人,连和这个人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也会死。
可叶枝白作为左阎王独子,更是柳刀宗未来的接班人,居然会被一个退隐十年的人杀死,还是身首异处!
这样的奇耻大辱,已经足够令他丧失理智。
他一怒之下杀死了叶枝白的母亲泄愤,他怪罪他的女人把叶枝白教导得太软弱,他也杀光了叶枝白身边伺候的小厮和丫鬟,他觉得是他们照顾不周才会叫叶枝白分心。
但他从未反思过自己的错误。
终于,在杀了几十个亲眷后,叶城才平静了下来。
他立在堂下,让所有顶尖杀手一字排开,他手里握着叶枝白的人头,来回踱着步。
踏,踏,踏。
杂着腐肉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杀手们神经紧绷,被迫昂首,死死盯住他手里的人头。
叶城把叶枝白的头颅随意丢在众人面前的火炉中,火焰舔舐着头颅,滋滋作响,听得所有人手脚冰冷,心惊肉跳。
“这是我们派去第五个刺杀风逐雪的杀手。”他说,“连这种错误都会犯,他根本不配当我儿子!”
说到这,叶城抬起了头,阳光照亮他阴鸷的侧脸,“风逐雪出身卑微,学的歪门旁道,当年不过差点饿死在雪地里的乞丐,他骨子里就低贱。而你们,你们每一个都是我从世家挑选出来的好苗子,宗主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如果连一个乞丐都杀不死,就不用回来见我了!全给我在山下自刎谢罪!”
随着叶枝白人头烧成灰烬,他的怒火也已经燃到了顶峰。
他怒喝道:“给我杀了他!若水山不要留任何一个活口!”
另一边,宗主也在反思。
他问弟子们,知不知道叶枝白为什么会死?
弟子们站在阶下一言不发。
因为叶枝白前二十年都没有输过,没有对手,所以对刀、对敌人,都太傲慢。
风逐雪甚至不露面,只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出一刀,他就死了。
宗主很后悔,不仅后悔把最得意的弟子教得太天真,也后悔他以为十年过去,宝刀已老,再残忍的人年纪大了也会迟钝。
原来逐雪还是那个出刀不见血的逐雪。
他不明白,叶枝白注定会输,被左阎王派去发泄怒火的杀手们也注定死无全尸。
因为世上绝找不到一件武器比断水更狠烈。
世上也绝找不到一个英雄抵挡得了风逐雪的轻轻一刀。
若水楼不在江南,在淮北,是风逐雪亲手盖起的一座百尺高楼,固若金汤。
若水楼的主人却不是他,是他的义妹羌若水。
羌若水是金朝人后代,她的曾祖父当过完颜阿骨打手下的大将军,出征灭辽,战死沙场。
不过等她长大后,金朝早已覆灭,蒙古人的铁蹄已经踏遍九州,常有汉人奴隶交易,若水便连同逐雪、师父,建造了一座若水楼,接纳汉人奴隶训练武功,自成一派,一时颇受武林推崇。
后来,皇帝崇武轻文,痴迷丹药,丞相进言以汉人高手炼制人油服下,断食三日,便可吸纳精华、无需再练武,皇帝便以比武入仕为名大肆招纳汉人江湖高手,将其屠杀殆尽。
若水楼挺身而出,逐雪潜入皇宫,乱军之中一刀射杀皇帝,制止了这场杀戮。
朝廷政变,庆王造反,逐雪和若水在宫内大开杀戒,庆王带兵围堵宫外,里应外合,新帝登基后,逐雪也就不是罪臣,而是功臣了。
本来这是一件万人称颂的事情,有不少人推选若水楼为中原第一大门派,要送若水姑娘当盟主。
若水问逐雪:“你怎么不想当盟主?”
逐雪说自己本性乖戾残暴,多疑而傲慢,不适合统领别人。
所以,他适合当别人的刀。
正如现在他就是若水楼的刀。
刀是没有感情的,也不辨对错。
面对他信服的人,只要一声令下,逐雪可以成为最锋利,最勇猛,最忠诚,最舍命的一把刀。
但是,太厉害的刀一旦不能被合适的人握着,就会失衡,甚至着魔。
若水又说:“是不是成为第一大派能帮助更多汉人?”
逐雪道:“是我们帮助最有权势的汉人夺位,才能成为第一大派。”
若水笑道:“你想法未免太过功利。”
逐雪道:“你也太理想化。”
若水道:“还是不当盟主了,我听过不少中原人的故事,屈原投江,项羽自刎,证明太理想的人总是死得很早很惨。”
逐雪不常笑,有人认为他根本不会笑。
但此刻他看着若水的笑容,缓缓笑起来,宛若春风。
他说:“不会。有我在,没有人敢杀你。”
若水相信他,因为逐雪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庆王登基后的一个月,若水楼风头正盛,不少江湖人士前来办宴,拜贺会饮。
在一个过于寻常的夜晚,寻常到无人在意,酒过三巡,众宾离去,半夜被火光惊醒,却只看见了一片余火还在烧的废墟。
短短一夜间,若水楼被一把无名火烧了干净。
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弑王的荣光还历历在目,下一刻就已随漫天消逝的大火灰飞烟灭。
羌若水,这个为汉人提供栖身之所、创造一个门派的外族奇女子,在火中烧成了灰烬。
偌大一个门派,只活下了逐雪。
至于火灾那晚他为什么没有救人,现在又为何消失,渐渐地变成了谜团。
谜团未解开,谣言满城飘扬,将逐雪传成密谋许久的杀人凶手。
江湖上,无论有意无意,杀女人和小孩都是很为人不耻的一件事,很多人不愿将这种事和逐雪轻易联系起来,却又实在难以解释废墟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死于断水刀。
他们的死状极为凄惨,所有人都被剜掉了双眼和膝盖骨,分明是在大火弥散之前就已经丧命。
有这种水平,手法又很阴暗,除了逐雪还有谁?
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没人见过风逐雪了。
他消失得太快,无影无踪,以至于变成了一种代号。
人人唾弃他。
他杀义妹,杀同门,罔顾人伦。
人人怀念他。
他杀蛮人,灭鞑子,年仅二十岁,置生死于度外,无惧无畏。
在人们心目中,若水楼和断水刀,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门派、一把刀。
它从一把岌岌无名的铁刀,到后来带着千千万万的臣民砍下了暴君的头颅。
它激励着无数贫民有压迫就反抗,有强权就战斗,甚至可以为自由而死。
它是弑王的象征,一种乱世中的希望。
曾经,遇到乱世中任何不公义的事情,只要若水楼还在,只要断水刀还能出鞘,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因为他们代表着绝对的力量和正义。
可是若水一死,逐雪背负骂名彻底消失,若水楼宛若刹那流星一样永恒地坠落,只照耀了夜空短短一瞬。
此后江湖数年黑暗,再也没人见到过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