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等等!兄弟!你别动啊!”闻声下一刻拿起手机对着青年,“我拍张照!”
“拍……照。”青年有些生涩地重复着这个词,他的汉语似乎并不是很熟练,一字一顿的。
“对,拍照。兄弟,就是这个。”闻声笑着走近几步,将刚才的照片展示给青年看。青年看了一眼,却是说了一句:“虚相。”
“嗯?”闻声有些愣怔,“这么说也是没错,但是……”
青年轻轻牵动缰绳,白马缓步走近闻声,轻轻嗅了一下这个着装稍显怪异的异乡人。
“我看到了,”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来处,雨水很多。”
“……我在想,”闻声叹了一口气,“我今年是不是撞邪了,为什么总能遇见这种用眼睛算命的天选之子。”而且眼睛还不瞎。
“对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闻声抬头仰望马背上表情淡漠的青年,“我的车坏了,现在……好像又迷路了。”
青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这里是尼玛努颂,汉话,日落乡。”
“日落乡?”闻声有些惊讶,“冈仁波齐附近有这么一个乡镇?”
青年摇头:“乡,只是地方。”
闻声思忖了一下,问:“你的意思是指,日落乡并不是一个行政区划,而仅仅是一个地名?”
“可这里之前不是还在冈仁波齐山附近吗?”
青年没有回答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腰后的藏刀敲击在马鞍上,发出清脆的响铃声。闻声来不及在心里称赞青年姿态的矫健英爽,就看见青年回身,用那双冰原一样的眸子看着他:“你走错了路。异乡人,我送你出去。”
“叫我闻声就好,”闻声连忙说,“太好了!谢谢你啊兄弟!不知道怎么称呼?”
青年垂眸,微微摇头:“我的职责。”他顺手摘下马背上一只摇摇欲坠的瓢虫,抬手间,他低声重复到:“闻声。”
“对,闻声。”闻声笑着说,忽然觉得这个汉语并不熟练的藏族小哥很可爱。
瓢虫震了震身体,展开翅膀飞走了。青年重新看向闻声:“伦珠江措。”
“是你的名字吗?伦珠江措?”闻声问道,“我可以直接叫你江措吗?”
伦珠江措点头,又仔细看了一眼闻声,翻身上马,向着闻声伸出手:“上马。”
闻声看着还在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摇晃的耳坠,有些惊讶地笑着握住伦珠江措的手,借力蹬上了马背:“你或许该让我试试,说不定我自己就能上去呢?”
“你不行。”伦珠江措简短却笃定的回答。
“嘶……我跟你讲啊江措,”闻声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的回头看着伦珠江措,“不能说男人不行的,虽然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跟别人不能这么讲,有些人会打你的。”
“你就是不行。”伦珠江措颇认真的强调,“你自己来,会摔。”
“好好好,我真不行。”闻声放弃向淳朴的藏族同胞解释这些复杂的汉语话术,“可你怎么就肯定我一定会摔呢?”
“我看到了,会摔。”伦珠江措收紧了胳膊,将闻声牢牢地固定在怀里,“所以,规避。”
好家伙,闻声想,果然是有些算命的能力在身上的。
“哎,江措,”闻声重新提出那个问题,“冈仁波齐和日落乡是一个地方吗?”
“不是。”江措顿了顿,“你们的说法,折叠,空间。”
闻声心里一惊,一方面惊自己撞上的事儿又科幻又邪性,另一方面惊这藏族小哥儿竟然还知道折叠空间这种词。
江措忽然发出了一些奇怪的音调,像藏语,但又像某种兽鸣,那白马立马就开始加快速度慢跑起来。闻声顿时大感稀奇:“江措,你刚才讲的是什么?这白马怎么这么听话,莫非真是什么马语?”
江措沉默了很久,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又像是疲于做这样复杂的解释,最终他只是说:“一种密语,可以和动物交流,一些。”
“等等,江措,”闻声有些怀疑,“只要讲这一门语言,就可以和不同的动物交流?”
江措现点了点头,然后又意识到闻声现在看不到他,所以很简单的“嗯”了一声。
“江措,你真的好神奇啊,”闻声忍不住扭头看他,“会算命的天选之子,还会跟小动物讲话……”闻声笑着说,“诶江措,你说你该不会是什么公主吧?童话故事里可都是这么写的啊。”
江措看了一眼闻声含笑的眼睛:“不是公主。”
“是宿命。”
“嗐,这话我可不爱听。”闻声摇头,“这些能力我想要还没有呢,这可不是什么苦兮兮的宿命,是上天给的礼物。”
江措沉默以对。
“听你的意思,你是能看到别人的过去和未来?”闻声心里又泛起痒来,“你能教教我吗?”
江措继续沉默。闻声没等到回答,回头看了一眼江措,就看见江措用那双寡淡得看不见任何色彩的眼睛,坦然地与自己四目相对,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耸耸肩,换了一个话题:“不能教嘛……也没事儿,那你知道我能活多少岁吗?这个行的吧?”
江措岿然不动,如同哑了一般。
闻声有些无奈地问:“这个也不能说?”
“嗯。”这下江措不装哑巴了,但也就挤出一个字。
闻声发现,伦珠江措并不是完全的汉语小白,他的汉语水平属于一种诡异的不熟练。自己讲的话,他大部分都能听懂,有些汉语词汇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发音。他真正不擅长的,是语句的组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说出“规避”这种词,却给人说话断断续续的磕绊感。
没多久闻声就看见了被自己落在湖边的破皮卡。
“那边就是了,”闻声对江措说,“我的大部分行李都在车上。”
伦珠江措轻轻拉住缰绳,白马就转跑为走,缓缓踱步到车边。江措下马,对闻声伸出手。闻声道了声谢,撑住江措的手下了马。这匹白马非常高大,落地的瞬间闻声明显感到了脚底的痛麻。伦珠江措的确有作为藏族青年强健的体魄,那双手臂异常有力,牵引闻声这样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毫不费力。
“过夜。”江措牵着缰绳,向车边走去。
闻声连忙跟上:“江措,我车上有简易的帐篷,我给你搭一个吧。”
江措拍了拍马屁股,那白马自去湖边饮水食草,他回头看向闻声,摇头:“不用。”
“那,你跟我一起睡车上?”闻声拍着皮卡的车壁,“你看,车后面的空间很大。”
江措依旧摇头:“我来守夜。”
“守夜?”闻声皱了皱眉,“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有狼。”江措解下腰后的黑鞘藏刀,握在手里,也不多解释,自顾自的在车前找了一个地方,清出一个无草的圆圈。他从腰间摸出两只打火石,将刚刚割下的草团起来生火。江措站起身走进草丛,不一会儿便揣着好几块干牛粪走来,丢了一块在火堆里,剩下的放在一边备用。
他注视着火焰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坐在皮卡车背上的闻声,淡声道:“不怕,有我。”
闻声眨眨眼睛,从皮卡车上跳下来,在江措身边坐下:“我没怕。我刚就是在看你。”
江措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闻声把脖子上的耳机扯下来,折叠收在掌心里:“我发现你特别白。”
在火光下,伦珠江措的脸更加白皙无暇,光影变换使得他本来就俊气逼人的面庞更显棱角。五官自然是有藏族气质的,但是这肤色怎么也搭不上闻声脑中的印象和这一路的见闻。
“你怎么没有高原红啊?”闻声撑着下巴,侧脸端详江措,“我这一路没见到哪个藏族小哥哥像你这么白。”
江措抬眼,一双寒星似的眼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闻声。半晌,他才说:“山谷里,不见日光。”
“你住山谷里?”闻声来了兴趣,耳上的铅笔被取了下来,另一只手伸向自己胸前的口袋,“我还是第一次在藏区遇见住在山谷里的人。”他把口袋里的小本子拿出来,“是你们一个村子都在山谷里?”
“我的族人。”江措重新盯着火焰。
“你们是一个家族?”闻声停笔,“但总是有村落名的嘛。”
江措摇头:“就是家族。”他想了想,补充道:“不属于你们任何一个,行政区划。”
“行政区划”这四个字看来还是他从闻声这里现学的,发音有些怪异,但还是让闻声听懂了。
闻声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他问道:“江措,你出去过吗?离开这里,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过吗?”
江措缓缓摇头。
“也就是说,你们家族住在山谷里,完全是与世隔绝的?”闻声有些费解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那你怎么会说汉话的?看见我身上这些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为什么不惊讶?你为什么穿着藏族服饰?你们是藏族人吗?会不会发展出了完全不同于藏族的语言和信仰?”
江措冷着脸往火中添了两块牛粪,旋然起身,像一头猎豹般轻捷地蹬上皮卡车顶,抱着藏刀坐下:“睡觉。”说完就闭着眼睛,不再开口。
闻声也知道自己刚才跟一个连炮珠似的,怕是把人惹烦了,站起来拍拍裤子:“江措,不好意思,一时没刹住,我不问了。”他把本子放回胸前,“我好奇心重,什么都想知道,这次进藏也是想采风来的,冒犯了的话,你直接给我一拳就好。”
闻声趴在皮卡车侧,仰头看着闭目养神的伦珠江措,声音放软:“别生气,好不好?”
江措在车顶,听着闻声近乎哄的语气,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对上那双闪着清灵的光的眼睛,不知怎的想起离开山谷的第一夜,那美得撼动凡心的星空。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星空的全貌,万事万物的法则抽丝剥茧一般呈现在他眼中,那一瞬间,他获得了祖祖辈辈殚精竭虑都不曾完整的能力——真正的洞察一切的力量。
明明只要走出山谷,就能终结所有无意义的尝试,终究没有人迈出这一步。直到自己……
他定了定神,转开目光:“没生气。”生气是他最该被抹杀的情绪,他很久之前就丧失了这种能力。
“你想知道,明天。”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天空,“出发,会很早。”
闻声看着江措有些空洞的眼神,无声地叹息,点头:“好,我知道了。明天我会早起。”
江措点头,不再开口。
闻声打开后座车门,睡了进去。才闭上眼两分钟,想起江措在车顶,更深露重,高原地带怕是会冷。在包裹里翻了一件御寒的大衣,开门送出去:“江措,夜里冷,这件衣服你拿着御寒。”说完也不管江措什么反应,迅速的关上了车门。
笑话,不能给他留时间反应,他绝对会拒绝。
江措拒绝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他拿着那件温热的大衣,垂眸陷入长久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