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距离杪冬寺的住持消失不见,已过了数月之久。
曾有寺内的僧人立马前去林中寻他,却只看见一条乌鳞红腹的巨蟒将一具身着袈裟的尸体拖入口中,去寻人的僧人认得出,那袈裟是住持离开时穿着的。
这半山上只有一座寺庙,往常除了来山上烧香拜佛的,就只剩下那漫山遍野的花草和飞禽走兽,断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个老僧人。甚至还穿着一样的衣裳。
寺里的僧人皆说住持死了,当然,乔玉京也是这么认为的。
乔玉京是住持捡来的孩子,那时正值季春,一连几日皆下着绵绵细雨,住持从山下回寺里时听见林中有啼哭声,便在雨中抱回了他。而那微微发湿的襁褓中除了啼哭的婴儿,还附着一张纸,纸上落着笔锋苍劲的三个字——乔玉京。起初乔玉京被住持抱回寺里时,还引起寺里一阵骚动,虽说几百年来杪冬寺周遭的妖皆是安分守己,但那孩子身上掩盖不住的妖气始终令人多有忌惮。
但住持只是抚着白须笑笑说,或许这孩子与妖有缘。
住持待他极好,看着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天真小儿,寺里的僧人也渐渐消除了戒心。一群小沙弥们盯着他长大,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看看这漂亮小孩长大后会不会还这么好看。所幸他不负众望,长大后也是生得极其俊美,轮廓与身材是男子的挺拔硬朗,白皙的肌肤与那似乎带着光的眼仁却又柔和了他的面容,虽说乔玉京不爱笑,脸上常年只有一个表情,但众人总会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不自觉地产生亲近之心,他面冷是真、寡言是真,但并未有人打心底觉着他难以相处。
乔玉京自小就陪着小沙弥们一齐念佛经,学着较年长的僧人敲木鱼,可无论他再怎么虔诚,住持也不允许他剃度。乔玉京百思不得其解,住持既不愿他出家,也无意赶他出寺,虽说他日日跟着众人做着一样的事,但总觉得和其他人有一层无形的隔阂。
眼看再一年有余便能行冠礼,住持却丧命于山林巨妖腹中——然而在这之前,乔玉京并不知道这世间原来真的有妖怪。
他也是在住持死后才知晓,原来杪冬寺并不只是一座普通的寺院。
杪冬寺坐在半山上,周围皆是郁郁葱葱的山林,自然孕育世间万物,其中便有吸收天地之气者化为妖,但杪冬寺旁的妖从不惹事,住持慈祥有加,亦不曾下令加害过它们,近千年来的关系一向格外融洽。寺内常有百姓来上香求福,与寻常寺院无异,可杪冬寺内的僧人,乃至沙弥皆是为了除妖而生,甚至有的因此结合繁衍后代,以确保除妖之要务代代相传,永不消失。
乔玉京知晓此事时大受震惊,很快又想到曾经有人来寺里寻辟邪之符,不久后便来还愿,说是照师父们说的将黄符贴在门上后,久哭不止的小儿立马止了声,也终于能安稳地睡下,也正因为如此,杪冬寺一直被百姓称奇。如今仔细想来,恐怕那辟邪之符,还真是辟了些什么妖魔……
住持死了,乔玉京也不能就这么继续在寺里安稳度日,他得知寺内玄机后便主动提出要学习除妖之术,最初几位师父无人同意,但耐不住他在佛前不吃不喝跪了整整三日,师父们也实在于心不忍,只得答应了。出乎意料的是,乔玉京性子聪慧,似乎是天生对此有非同一般的天赋,往常人三四年才能习得的东西,他花上数月便能参透其中的奥义。
只可惜对方是条修炼千年的巨蟒,乔玉京虽天赋异禀,却也不足以只身对付,几位师父不能就这么让他贸然离开,但乔玉京却是铁了心地要走。
“扪心自问,你有能力对抗那条巨蟒么?”其中一位师父问他。
乔玉京眼神坚定,面上难得显露出急促的神情:“若是我再不去,不就是放任那蟒妖逍遥自在,继续残害无辜之人么!?”
见他如此,几位老师父面面相觑,皆是无奈地摇了摇脑袋。那位师父继续道:“你心意已决,纵使我们今日拦着你,你也会另寻他法,对么?”
乔玉京没作答,只是微微颔首。
只闻那位师父长叹一声,便不知从哪取出一只金镯子和一本掌心大的薄薄书册。“这只镯子想必你也见过,既然你一心为住持报仇,那我们便将此交予你。这只金镯子是住持持有的其中一件法器,内藏乾坤神力,我想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乔玉京有些受宠若惊,他未曾想过能得到什么,还未来得及言谢,又听见那位师父继续道:“至于这本小书,里头记载了许多符箓的纹样绘法,只要善加运用,必能有如鱼得水之效。”
另一位师父轻轻叩了叩桌子:“杪冬寺周围的妖从不犯事,更不可能对住持抱有杀意,恐怕那巨蟒是从别处而来。但距巨蟒出现已过数月,难保它还留在原处,我想你得下山,甚至是去更远的地方才能寻到它。”
这几月间乔玉京并非没有想过巨蟒的来历,也并不觉得它还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人去除,若是真这么易寻,那巨蟒恐怕早就被师兄和师父扒皮去骨,以敬住持在天之灵。只是他还从未下过山,这十九年来算得上是寸步不离这杪冬寺,日常的消遣也只有抄经读经,这一时让他独自出寺下山,甚至是乘船去别处,终究还是有些为难。
但住持如他生父一般,这一份为难比得上弑父之仇么?毫无疑问是比不过。
未收起桌上的法器与书册,乔玉京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师父们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无尽的感激与不舍皆藏着这一声声撞地的响声中,当他收好东西准备离去的瞬间,忽然有位师父拉住了他。
“玉儿,我们看着你长大,也断不会希望再有人死于巨蟒腹中,巨蟒难寻,你下山后记着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做打算,莫要有勇无谋而白白送了性命。那册中记载了寻妖符与显形符的绘法,想来是能指引你去向所望之处。那金镯子为除妖法器,自能替你挡下一灾,若是它折了、碎了,还望你能知难而退,寺中无人会因此怪罪于你。”
乔玉京:“我知道了,谢各位师父教导之恩,若是我此行得以平安归来,必当以命相报杪冬寺。”说完,便离去了。
人走后,那位给乔玉京金镯子的老者捻了捻眉毛,对方才说话的僧人道:“你多言了。”
“可他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直到如今我也想不明白,既然都是要学的,为何住持不自己教他除妖之术。”
“住持生前说要把那镯子留给他,还让我们日后别拦他离寺下山,那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忽地,那花白稀疏的眉毛被人揪下一根,轻轻一吹,便飘在空中,不知去向,“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
乔玉京的东西不多,此次出行也不知去向、不知归期,除去师父们给的东西和盘缠外,他只带了两套换着穿的衣裳,一本未读完的佛经,还有一个绣着莲花的锦囊。这个锦囊是他小时候住持给的,住持嘱咐他锦囊不得离身,里头的东西自会有其作用在。百姓来杪冬寺求符保平安,乔玉京便拿这个锦囊当作保平安的符箓,日日带在身上。
他一直认为那个莲花锦囊有护佑之意,寺内灵气重,他这一出来便也算是沾了一身灵气,但他在进入山林时却总觉得身边窜着一股莫名的气息。
乔玉京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有些诡异,又带着些冷暖交织的味道,他向四周望去,却只能看见几只小兽的影子。往前看,几只白毛的小兔子往他这瞧了一眼,随后便跳进了灌木丛中;往左看,枝头上有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互相蹭来蹭去;他就这么站着不动了,又飞来几只蓝色的蝴蝶绕在他周围。
无论是兔子、喜鹊还是身旁的蝴蝶,乔玉京总觉得它们身上有股不可见、不可闻但却能实实在在感应到的奇异气息。那种感觉连他自己也形容不上来,但就是,冥冥之中觉得它们不一般。
……回想起先前师兄说的,山林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妖怪……乔玉京咽了咽口水,他现在好像看什么都像妖怪。想着他赶忙抬腿加快下山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被他抛在脑后的几只小妖,皆还在原地打量他离去的背影。小兔子从灌木丛中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眨了眨眼,有些花痴地感叹道:“怎么以前没见过这小公子呀?长这么好看,也不多来山里走走,天天看那些老家伙看得都要厌掉了!”
喜鹊跃起落在兔子旁,抬起翅膀拍了拍那对长长的耳朵:“蠢兔子,都从人家身边蹭过去了还没闻到他身上蛇妖的味道啊?真是长了对耳朵,脑子都不好使了。”
“说什么呢你臭鸟!”兔子毫不留情地给了喜鹊一记头击。“闻是闻到了,但味道那么淡…他肯定不是妖怪呀!再说了,我看看怎么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兔也有之!”
当然,乔玉京并不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