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南澂国
景明十六年,岁末寒冬
穿过长长的甬道,便是南狱深处,这里一般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牢狱味道古怪,四处弥漫的霉味和血腥味无孔不入地入侵着顾璄的五官与肌肤,大雪过后,南狱更是阴暗潮湿,几缕残阳从缝隙中照进来,但很快被黑暗吞噬,在残破的墙皮上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甬道两边的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忽而灭了几盏,牢房更黑了,顾璄甚至感到有只老鼠从他脚上飞速爬过,他免不了一惊,大氅之下的躯体微微一颤。
狱卒低声提醒到:“大人小心。”顾璄没有回答,只有时不时的咳嗽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平添诡异,哪怕经常守在这里的狱卒也会觉得毛骨悚然,可顾璄只是极速行走,他心中焦急,他必须见到沈叔凕。
约莫走了一刻钟,终于走过甬道,眼前是一间低矮的小房子,刺鼻的味道比甬道更甚。里面没有窗户,只靠一盏油灯照明,压抑又阴暗,顾璄站在门前无声看着。
沈叔凕闭着眼眸,他听到有人来了,无所谓地靠在墙上,声音嘶哑,“我也没有谋反,沈家更不会谋反,你们死心吧。”
顾璄让狱卒打开门,自己走了进去,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咬紧牙关,颤声叫到:“阿凕。”
沈叔凕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他怎么都没想到来的是顾璄,九死一生从战场上下来,班师回朝的哪一日,没有赞誉加身,而是解甲入狱。
这半个月各路牛鬼蛇神用尽手段逼他承认沈家谋反,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认罪。
太可笑了,沈家世代忠良,沈家多少好儿女包括他的父母热血都撒在了北境那片荒凉的沙土里了,他们居然说他沈家谋反,这太荒唐了。
顾璄拉起他的手,一边替他一一拭去手上的血污,一边说:“沈家谋反,大局已定,定北侯沈伯凛畏罪自杀,妻子自焚而亡。”
沈叔凕不可置信,他一把推开顾璄,大声吼到:“这不可能,我要见陛下,沈家不可能谋反的。”
一旁跟随顾璄来宣旨的太监刘和尖声细语地说:“三公子醒醒吧,沈家谋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龙颜大怒,你觉得陛下会见你吗?”
沈叔凕满眼怒气地看着刘和,恨不得撕碎他,他也这样做了,如同被困的雄狮做最后一博,他朝刘和扑了过去。
顾璄见状立马抱住了他,两人同时跌落在地,若是平时,顾璄自然制不住沈叔凕,可如今他身负重伤,半月来连口热乎的餐食都不曾吃过,气力早已耗尽。
“定北侯沈伯凛,不思敬仪,以权谋私,里通敌国,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天理昭彰,其罪当诛,朕感念其父沈守郁有从龙之功,特恕三子沈叔凕流放东海玉琼台,着令三日后起程,望尔今后以此为鉴,诚心悔过,钦此。”
这是圣旨上的内容,顾璄看一眼便记住了,沈叔凕不知道的是,宣旨的人本来不是顾璄,这是他在雪地里跪了四个时辰求来的。
刘和见沈叔凕被顾璄制住,厉声说到:“罪人沈叔凕,还不速速接旨。”
顾璄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凶狠,仿佛下一瞬就要杀了他似的,刘和吓得后退一步。
顾璄用尽全力抱着沈叔凕,哽咽地告诉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阿凕,沈家只剩你和沈季凝了。”
沈叔凕呆呆的望着顾璄,他似是不明白顾璄在说什么,良久,他忽然笑了,“阿璄,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定是个梦。”
顾璄心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可也不得不说实话:“这不是梦,阿凕。”
沈叔凕的眼泪不断下落,他在顾璄怀里发出绝望的低吼声,像是被猎人困在陷阱里的小狼崽。
“阿凕,我们没路走了,你接旨,你先接旨,不接旨就要斩立决,定北侯死了,他死了,先活下去,活下去我们再从长计议,阿凕冷静,好不好。”
顾璄绝望极了,他心里祈祷神明拉沈叔凕逃离这苦海,可神明始终不为所动。
沈叔凕知道沈家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可他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绝情,他状如疯癫,笑如恶鬼,眼泪不断落下,低吼一声:“滚!”
顾璄不敢再看,对刘和说:“最好别做多余的事,弄死一个你,我还是能办到的。”说罢,在刘和愤怒地注视中跌跌撞撞的跑出牢房。
刚出了金华门,他就支撑不住倒下了,咳的撕心累肺,一口黑血顺势而出,白术吓坏了,立马把他抱上马车飞速往顾府赶,顾璄坠入了重重噩梦。
隆冬大雪,暮云低垂,中都官道上荒凉一片,树叶早已落光了,干瘪的树枝无力地垂着,仿佛再也等不到春天的颓丧样子,一群衙役骂骂咧咧的驱赶着十来个叛流刑的囚犯,为首的官差是千户戚恒,戚恒不耐烦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手下们还在对那些流犯打骂驱赶,哭喊声吵的戚恒烦躁无比。
他看了看对这一切都没有反应的沈叔凕,这人仿佛现在就剩个壳子了,便呵斥了起来,语气严厉:“够了,不怕打死吗?出事了我们也是要负责任的。”果然手下人不敢动了,戚恒这才觉得安静了不少,吩咐众人继续赶路。
沈叔凕终是回头看了一眼中都城,他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他麻木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风雪中。
寒风凛冽中,一个老人拖着身躯,牵着一匹瘦马,艰难前行,终于,天黑前他赶到了顾府,越往里走药味越重,站在门前他甚至都不敢进去,他已经老了,即使名满天下又如何,他救不了他的两个学生。
安和郡主守在床前,看着儿子独自垂泪,听到他进来用帕子拭去眼泪,“老太傅,你说阿璄还有救吗?”
郑亦鸣不知道更没法回答她,只能说:“听天由命吧。”
“阿凕怎么样了?”
“沿途我派人去打点了,但愿能活着到玉琼台吧!”
郡主不知如何说才好,只能默默流泪。
他走到床边看着顾璄,床上的人即使在病中也不改俊美容颜,眉目挺阔,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弯如新月,唇红齿白,清清冷冷的样子,可就是脸色苍白,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孩子了,温润善良,多情大义。
顾璄睁开眼就看见老师站在床前,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郑亦鸣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一字不落地说了。
“老师,你说他会回来吗,我还能等到他回来吗?”
郑亦鸣沉默了,但还是回答到:“会的,所以你也要好起来,和我一起等待他回来,好不好?”
顾璄答“好。”
“你也不必担心我,我一个无牵无挂的糟老头子,退出朝堂四五年了,牵扯不到那些事上,皇上即使知道我暗中打点,也不会杀我的。”
顾璄点了点头,病中精神不济,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那些再沉重再血腥的事也都成了讳莫如深的秘闻。
新岁伊始,顾璄总算挺过了这一关,渐渐地好起来了,今日太阳暖和,他抱着手炉,披着狐毛做的大氅,一头秀发用发带随意扎着,坐在的秋千架上晒太阳,望着眼前的梅花树出神,时不时的低声咳几下。
半夏外出回来听到他咳嗽,“我的爷啊,你就消停点回房间吧,你这大病初愈,万一再病了,可叫家里咋办呢?”
顾璄自知理亏,心虚地说,“我也就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你咋能如此凶恶咒我生病呢?”
半夏无语望天,手炉都凉了能叫一盏茶的功夫?但也没拆穿她家主子,把他扶进屋子里重新在手炉里放好炭火,轻声说到:“主子,打听到了,三公子已经到玉琼台采珠厂了,一路虽有波折,但也算是平安到达。”
顾璄点了点头,已示自己知道了,想必那些波折随便一个都会要了沈叔凕的命,他是如何躲过的呢,那个人真就狠心到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去年倒了个定北侯沈家,那今年呢,会轮到他们顾家吗?看着外面忙碌的丫鬟小厮们,顾璄心想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他们可以欢喜地准备过节,他办不到也喜不起来,眼中一片冰冷,他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更不会让那些人动顾家。
沈叔凕想这是他过的最凄惨的一个年了,也是最凄惨的一个生辰,没有亲人友人的祝福,没有美酒佳肴,更没有那个人亲口说的“生辰快乐”,流放的路上他躲过了太多明枪暗箭,那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呢?
他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前程,沈家是罪人可他却活下来了。
浑沌中,他仿佛看到了他的母亲向他走来,“凕儿,不要怕。”
仿佛看到了长兄沈伯凛,“沈家没有懦夫。”
仿佛看到沈家人的血和北境士兵的无数亡魂。
他恐惧,他愤怒,他不甘,他把手臂咬的鲜血淋漓,可他就是不想发出哭喊声,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在哭,他不能让人知道沈家救下了个废物,他想他还不能死。
他要去问问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问他沈家错在何处要如此赶尽杀绝才肯罢休,问他为什么听信奸贼谎言弃忠臣良将如敝履?那人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偏偏不让他如意,他要他日夜悬心,如鲠在喉,要他在故人入梦时皆是孤魂野鬼的幽恨声。
沈叔凕包扎好胳膊,他要为沈家剩下的人而活,也为他自己挣条活路,姑姑和阿凝还在宫里,皇上将他们幽禁不就是为了威胁他吗,那些人还真是好计谋,一路用各种肮脏手段想弄死他,怕他死不了就把姑姑和阿凝留在宫里,想要以此来震慑他。
他嗤笑,眸如寒冰,声如厉鬼。
“等着我回去一一算账,这笔血债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