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为了花知节能不能去红莲阁的事,他同沈抚霜争论半日,直到天黑也没说出结果。中间沈抚霜叫来自己的小徒弟,令他看住花知节,不许他下床,自己则是赶回去配几副药。小徒弟瞪着对大眼睛, 指向花知节,惊恐道:“师父,这是弟子能看住的么?”
“是啊,沈抚霜,这是能看住我的么?”花知节边笑边咳。
沈抚霜不理会小徒弟,板着脸离开,及至走出门,才远远地回了句:“他这会儿金线母蛊发作,气血受制,不是你的对手,你只管看着便成。”
小徒弟没听说过金线子母蛊,不明白此物的厉害,听了沈抚霜的话仍旧害怕,扒着门直嚷:“师父,您快去快回,我一个人害怕。”
花知节听了又是一阵连咳带笑,笑得急了,略微带出两口残血。沈抚霜的小徒弟看了,登时面色煞白。颤颤巍巍走近床边,嗫嚅道:“小花叔……要不要给您倒碗糖水……?”
花知节抬手在他额角敲了一下,说:“小花就是小花,叔就是叔,你这又是小花又是叔,我到底是老还是小。家里没有糖,你去倒碗水给我漱漱口就行。”
小徒弟听令,连忙奔去外间倒水,顺手揭开糖罐瞧了眼,果然空空见了底。他拿碗盛了水回来,小心地侍奉花知节漱口,又问:“小花叔,家里调料都没了,您怎么也不说一声,来的路上,我好给您捎点啊。”
花知节懒懒地缩进被子里,把手按在胸口,那里隐约有东西跟随呼吸缓缓地起伏。也不知道荀慕笙在何处受了点什么苦,令这枚母蛊跟着发作如此厉害。至于这套金线子母蛊,花知节着实想不起更多线索,他依着此前模模糊糊的几句话猜测当是上一回荀慕笙遇难时被人种下的。
而,上一回是几时,花知节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的记忆是断的,以他重伤垂死为节点,与此相关的统统都不记得。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混到这般落魄境地。
“垣城,把药拿去煎了。”沈抚霜来去迅速,很快抓了药就折回,他也是怕花知节不管不顾地强自出门,垣城根本看不住他。毕竟荀慕笙是他的好大儿,如今好大儿有难,他便是会做些什么样的出格事,都不算稀奇。
沈拂霜一进屋,就瞧见缩在床里闭目养神的花知节,情不自禁地冷笑一声:“这会倒是听话。这样,你且在家好生休养,有事就叫垣城去做,我亲自替你去红莲阁跑这一趟。”
花知节闻声睁眼看他,只见沈抚霜忙里抽空已经换了身出门的装扮,一件靛蓝的袍子,头上戴着帷帽,腰间系着佩剑丛生。
“你去有什么用,唐小唐又不会卖你的面子,”花知节嗤笑,“我才是红莲阁的大熟客,问讯不用花钱,你去会有这待遇么?”
沈抚霜握住花知节的手腕把脉,眼见少了母蛊的钳制,花知节立刻恢复平日的活络,于是冷笑一声,扭头就吩咐垣城把药倒了。垣城呆呆地跑进屋里再三确认,却被沈抚霜赶了回去:”让你倒就倒,何来这许多废话。今日我要出趟门,夜里铺子由你来看。至于这位……随他要死要活都行,我们管不着。”
垣城委屈不已,叫他来的是沈抚霜,赶他走的也是沈抚霜;让他去煎药的沈抚霜,让他不要煎药的也是沈抚霜;不许他夜里看铺的沈抚霜,乍然要他夜里看铺的也是沈抚霜……
总之话都让沈抚霜说尽了,轮到他就是左右为难。
垣城为难地挠挠头,哭丧着脸嘟囔道:”师父,你且想好哩,到底是要我这样做,还是要我那样做?此前可是你说的,垣城,你年纪小,撑不住场面,不准到铺子里丢人。这会儿又要我去看铺子,若是丢人了,你可不许怪我。”
沈抚霜一巴掌拍到垣城头上,斥道:“小猢狲,正经本事学的不怎么样,牙尖嘴利倒是学的不错。叫你看个铺子还委屈你了不成,这般不情愿,要你何用?”
见沈抚霜真的动怒,当下垣城不敢再多话。他偷摸地冲着花知节嘟了嘟嘴,随后不情不愿地回去准备夜里看铺的事情。
虽然只是个茶水铺子,但要做的事还挺多,比如第一要紧的是,找到沈抚霜写号牌的纸,顺着往下继续发号牌。第二是配花知节每日都要喝的药酒,不过药粉都是沈抚霜事先做好的,垣城只需把药粉调进酒里边,再盯着花知节饮下就好。第三,则是看好了花知节,免得他今夜遭难。
垣城欢欢喜喜地来,走时脸拉得比驴都长。
眼见沈抚霜执意要去,花知节也不多拦,况且因为母蛊的突然发作,眼下他确实难以走这一趟。
夜来,他住着拐仗慢悠悠地走到茶水铺,看见垣城呆呆地坐在灶前盯着火头发愣,不禁戏谑道:“小老板,来壶热酒。”
垣城猛地回神,见来人是花知节,情不自禁地对着他大倒苦水:“小花叔,师父也太过分了,说叫我来看铺子就让我来看铺子,我都不知道要做些啥才好。”他说着从热水瓮里提出一只酒壶,擦干了递给花知节,接着絮叨:“您看着吧,一会儿要是哪做的不好了,他老人家少不得又是一顿痛骂。啧,做他徒弟可真是太难了。”
花知节接过酒壶,先是打开盖子闻闻味道,感觉与平日无异后,才找了老位置坐定,拿杯子自斟自饮起来。
“你这会话多,对着你师父的时候如何不说?”花知节三杯酒黄汤下肚,心头翻滚的恶气才勉强被镇伏,有了逗人的兴致,“按理说,以你的水平,独立门户也不是不行,既然你师父如此讨人厌,你何不别了他,自行闯荡?若是你不好意思张口,我代你去说如何?”
垣城听了这话,拣花生的手立刻哆嗦起来,他回头对着花知节急道:“小花叔,这可不行!师父的本事,我还没学齐,若是自立门户丢了人,师父肯定二话不说地就把我逐出师门!”
花知节哈哈大笑,一边叫垣城过来陪坐,一边捏了几颗花生摆在面前,慢慢地剥起来。沈抚霜的茶铺里,下酒的除了花生就只有瓜子,他素来不爱嗑瓜子,只得勉强拿花生来下酒。
沈抚霜调的药酒苦的很,若没有零嘴下酒,花知节何曾挨得了三年。
两人默默地对坐片刻,花知节状似无意地问道:“垣城,你是几时投到沈抚霜门下的?”
垣城侧首想了想,答道:“三、四年前吧……那会,我得了重病,看了好多大夫都说是药石罔效,让家里都商量着办后事。我爹娘亲去给我挑寿材,可巧遇到师父从我们镇上路过。他见我是个稀奇怪病,倒是答应了替我医治。等治好以后,家里商量着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就让我拜师父为师,随他四处云游,有事可弟子事其劳。”
花知节听了啧啧称奇,以他对沈抚霜的了解,他不似这样宽厚的人,什么有人拜师就收徒的事情,完全不是沈抚霜会做的事情。
依照沈抚霜的性子,有人拜师,只怕会把这个人先嘲讽一番,再赶出去。他都能想象出沈抚霜刻薄话一句接一句说个没完的模样,以及挥着丛生把人打出门去的场景。
“那你真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句合适的话。
垣城晓得他想说什么,也明白他没说出的意思,当下嘿笑着摸摸头,站起身给花知节跟前添一碗廖糟汤。
“小花叔,我自己做的,你尝尝味道。”他把碗推到花知节面前,“我猜你晚上没吃饭,快趁热吃,我还在里面卧了个鸡蛋。”
花知节接过垣城递来的调羹,对着冒热气的碗犹自犯疑。
垣城捏住他的手伸进盛满廖糟汤的碗里,重重地蒯了一勺,劝道:“放心,特意给你准备,晓得你爱吃甜食,我多放了两勺糖。”
花知节尝了尝,确实比往日沈抚霜拿来的吃食要甜许多。他说了句多谢,跟着就慢慢地吃起来。岂止是今日未曾进食,近日忧心荀慕笙,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仔细吃饭,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不吃,若是沈抚霜拿来饭食,他就跟着对付一口,没有也就不吃。
其实,垣城误会他了,他不是爱吃甜,而是爱吃一切重口。他仿佛味觉出了毛病,稍微淡些,就吃不出味道。
这夜没有人来,垣城不禁深出一口长气,只等花知节从瞌睡里醒来就收摊。
花知节浑噩间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模糊人影抓着他的肩,翻来覆去地诘问,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花知节,浮水三千,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勉力认了半天,也看不清这人是谁,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四周一片雾蒙蒙,许多人影来来去去,他见自己是陌生的模样,穿着破烂洇血的衣裳,左右手分别握着快刀寄情和小刀青蓝。
他看了只觉得奇怪,寄情是自己的佩刀,拿着实属正常,但青蓝分明已被他亲手埋在武令君坟前,又怎么会拿在自己手里。
突然梦境急转,浓雾化作炽烈火光,抓着他的人换了身华贵衣裳,一手仍旧按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却按在他拿着寄情的手腕上,硬生生地拽着他的手往怀里刺去……
鲜红的血很快洇出来,浸透浓色华服,那个人凄厉大呼——花贼杀我!是花贼杀我!
四周火舌顺着他的叫喊舔过来,恍惚间,好像混着刀剑铮鸣之声。
花知节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在火舌吞噬自己之前,猛地从梦里醒了过来。
此时月行中天,今夜月色明亮,照的四下一片明晰。
沈抚霜的茶铺出奇安静,灶头已经灭了火,几张桌椅也收拾妥当,花知节笑自己竟在这里睡着了,又想垣城果真是个乖巧孩儿,见自己睡了也不敢来叫,若是换了沈抚霜早就把自己敲醒了赶回去睡觉。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拽斗篷,才发觉今日出门时神思恍惚,竟是忘了搭一件斗篷遮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遮掩,都是沈抚霜关照的。沈抚霜说他从前欠了一笔债,要他见人时躲一躲,以免叫债主讨上门。
当然,荀慕笙说,沈抚霜那是胡说。依他的讲法,我爹如此容貌,叫人看了真是吃亏,需得藏严实才好。
当然,花知节心知肚明,他也是在胡说。他自己揣摩,大约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才不得不鬼一般的见不得人。
花知节抬头欲叫垣城一道收摊回家,却见垣城绷直身形挡在自己跟前,而他的对面,站着个戴面具的人。
那人看着有些古怪,面具通白,只在眼鼻处挖了三个洞。
他见花知节醒了,立刻说道:“小朋友,你识相地速速让开,我找的是你身后的人,同你并无干系。”
垣城不为所动,甚至还向前多踏一步,少年音色清凉:“你敢动他试试。”
花知节没见过这般认真的垣城,单是瞧他绷紧的后背和骨节清晰的双手就觉得十分稀奇,更何况他手里握着的一双峨眉刺银光锃亮,倒映着月色清明如水。
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问道:“垣城,原来你是个姑娘?”
垣城不敢回头,只说道:“才不是,我娘出身峨眉,我是跟她学的功夫。”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花知节顿首,“垣城,你且避开,我来同他说几句。”
垣城并不领命,依旧凝神盯着对面那个怪人。尽管他心里清楚,这人的功夫远在自己之上,但是师父令他看住小花叔,他就无论如何不能叫小花叔受半点险。
“小兄弟,做人识相最要紧。”那人倏地出招,同时展开手里握着的一柄铁扇子径直向垣城攻来。
垣城早有防备,当即双刺格挡,生生拦住那人招式。
“放屁!不要脸的王八羔子竟然偷袭!”他半点不让,回道,“我师父说了,做人信义最要紧。”
那人想是没料到垣城看似温软,实则却是个不吃软亏的脾气,啧啧道:“年纪轻轻倒是凶的很,让我看看你的功夫是不是也跟嘴一般凶。”
垣城立刻回道:“看你年纪一把还要藏首匿尾,想是平生做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入夜都不敢见人。”
两人边斗嘴边过招,一时间却是打得旗鼓相当,难舍难分。
花知节坐着看了会儿,起初见垣城同人斗嘴有趣,但看他逐渐落了下风,不禁喝道:“垣城,让开!”
他猛然跃起,一掌将垣城推开,反手从腰间抽出佩刀寄情,一刀斩在对方铁扇,发出嗡的铮响。
“有话我们说,同孩子置什么气。”
他笑嘻嘻地接过对方攻势,只见深浓夜色中寄情寒芒三点,那怪人跟着连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