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屯绿路红云坡上一爿小店,舅妈贩早点烟杂,二楼是舅舅办公间,坐北朝南,顶好风水,日落时满室苍黄余晖。不贴门头、不做价目,每日只等线人电话打到手机上。
“来吧,估计快了。”
披上夹克趿上黑鞋,开车过去候在一旁,佯装哀恸,跪也无妨。实则舅舅在心中飞快地敲打算盘珠,目光铆钉人群里管事当家。谁过去轻轻把白布盖上,众人颓然哀哭,鸟禽般娇小的舅箭步上前,颤动唇颊,睑缘恰逢其时滴下一串清澈的泪。
“节哀,节哀啊!但事要办对不对?寿衣备了没有?灵堂安排了没有?我这边明码标价一条龙,买花圈送挽联,我鞋子老衣都带了,护工在门口,买上免费擦洗帮穿。”
长长的冰凉甬道,一路追去太平间,只有舅舅翕唇说个不停,旁人喉底的凄哭起伏如乐。不被打才奇怪,有时青掉一只眼圈,有时肿起半面颊。
上个月,被一巴掌扇得伏地啐血。
“又高又壮,留着满脸络腮胡子,手掌跟铁铲一样大。”
谷月从冷柜里取一只糖水冰棍替舅冷敷。
舅妈捶打他,逾刻泪如雨下:“他娃刚从水里捞出来你就往上凑!你不是讨打?”
“说那屁话,不凑,我们三口喝风去?”
以为吃点猪肝算补过了,未料舅舅半夜闷烦难眠,轻轻摇醒舅妈。
“妹,我怎么到瀑布声?”
“哪来瀑布?”说罢呼呼大睡。
分明本地只有青青的山与静静的河,河横贯土地,从未垂悬于山上。
原来瀑布在体内,隔几天有汩汩组织液从耳道流泻而下,气味闻着很不好,谷月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载舅舅去镇医院就诊。
“早怎么不来呀?你不觉着疼?耳膜都破了!”
吃了药吊了水,医生说痊愈了,但听力似乎又有一些受损,病症却并非在听不见了什么,而在若是疲惫、昏昧、醉中,似乎总隐隐约约地,无故听见了什么动响。
“妹,我听见耗子响,要不要买药来毒死?”
“楼上的,滴答滴答滴答不停!水龙头开到夜里两点半。”
“是不是有小孩哭?”
有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回头没有人,一幢幢如屏的山。
次数一多,舅妈怀疑舅撞鬼,打算去庙里讨一点香灰驱邪化煞。
“明天周六不上学,你陪我一道。”
“好。”
外婆生得不算多,两次生产诞下三个小孩,妈是长姐,舅舅、小舅是异卵双胞。小舅谷雨温文,面孔上几乎不见怒态,结果三十几岁时忽然开悟,在镇外申拂山上申拂禅寺内削发,穿起僧袍,从此脱俗,三皈五戒,法号梦参。
舅舅怨小舅不孝,但也不曾动念让他再回凡尘来,也鲜少去山上看他。
“别冒渎了大师!”
大概是不懂怎么面对他,同样怕惊扰他来之不易的宁静。
要坐小客转三轮转步行山上,天尤蓝黑就出发。手提袋里装了香醋、食盐、豆酱、芝麻油、红腐乳、米花糖。
湿气凝在叶上是露,寒毛伏倒于皮肤上颤栗,窃蓝天色,烟似蝉纱,车窗外的山脉棱线封不住融化开来的碧绿色。谷月随小客的颠簸摇摆着身体,像水面上一只单薄纸船,或错过了风的垂萎的旗帜,云水都那么平静,可他不平静,他想起冯璐。冯璐给他的冷冷的吻。
他试着从距离最远的那一端,想他们的开始。
去年五月下,家里割麦,麦不多但赶上不期而至的早黄梅,雨势急猛,老师提前下课匆匆骑车回家农忙,骤然跳电。学委摸黑拿了蜡来分。
“你说今年会不会有洪水?”
窸窣翻书声,蜡的焰芯摇晃,偶有银白雷光照得教室通亮。
不再似领读或者学音乐那般,在亮与不亮的间隙,冯璐开始用一种低低的声调在他耳边说话,沙沙雨曲为衬,那种滚动喉结、震动声带的发声方式,有一种使他迷惘的性感。
“你说什么?”
冯璐的眸光,清亮得可以蛰痛人,“我说的你明明听清了的。”
对啊,他听清了的,对冯璐他从来都敏感又机警,浑身都是接收他信号的天线。
他朝窗外看,狂风大作,檐下奔雨如帘。
“一直下的话,坝可能会提前开闸分洪,我们又要撤离。”
“那你家的麦子割完了吗?”
“没。舅舅还在地里盖篷布。”
“我把我家里的割完了,送去麦场了,昨天一夜没有睡。”
“累不累?”
“累,还好只有两亩,而且我痒,背上好像黏了麦芒没洗掉,你帮我看看。”
“怎么帮你看?”
“等来电了,去厕所,脱了衣服,你帮我看看。”
像一串烟花的碎焰沸着溅落手臂,先是痛,再是心跳如雷。那刻他忽然五内如焚,恍惚中感觉到一股从未领受过的,近乎原始的吸引力。令他恐惧。
舅妈挑荒径上申拂山,山不高,却像没个尽头,爬到半腰,下方远处的乡城已小如星点。
谷月行行停停,总要等在前面五六米远,舅妈匀喘,催他先走。曙雀从云巢里滑脱而出,蝉纱被收敛进山缝匣盒,一缕风动、苇草瑟瑟,谷月“嗯”了句,攒了口力气,摆臂健步爬坡,他螳螂那样腰肢幼细,舅妈再抬头,松林里已不见他背形。
申拂庙算香火旺,外拢一圈美浓麻竹,竿高参天,冠型蓬硕似团团绿云,前庭是山涧溪流侧弯而来的一泓深潭。
梦参在大雄宝殿,穿一袭淡蓝海青,正往菩萨案前的瓷瓶中插一支带露的莲华。转身过来,是一副淡眉倦眼,戴眼镜,脸瘦长。从因果相续,回到有序的可捉摸的基因论,他跟小舅长得其实很像。
梦参端来斋面,码了笋片、花菇、木耳丝,汤上零星几粒油花,入口酱香味却很浓。
舅妈端着碗,“你不吃呀?”
梦参摇头,“这里修行是一日一食。”
舅妈嘀咕:“哪是修行这是修命......”
用膳禁语,梦参不再说话。舅妈吃了一碗,又添一碗。
喝完最后一口汤,又忍不住问:“小雨,以后下山去陪我开店不好吗?我做早饭,你做晚饭。做得好了,你哥也不用吃死人的饭。”
梦参行走时衫影翩翩,落履无声,他摇头,口里默声诵经,右手持珠,一字移一珠。
“那我问你,我跟你哥一生没个一儿半女,假如哪天死掉一个,另一个要怎么办?你管不管?你还理不理凡俗?”
“人皆有死,认真忏悔一切业障,祈求佛陀加持,修福积德,临终能方能蒙佛接引,往生西方极乐。”梦参说:“寺里那么多给香客过宿禅房,嫂子,哥如果先你往生,我接你来养老,你愿意吗?”
“不愿意,深山老林的没意思。”
“养养猫、摘摘花,听我们念佛,不也挺好吗?”
“好屁,鸡鸭鱼肉也不让吃。我真奇了怪,你们十多年怎么忍得住?”
“不必忍,佛以慈悲为本,吃肉即无慈悲之心。”梦参说:“何况生生死死,因果相续,一切胎、卵、湿、化之动物,或于过去无量劫中,是父母兄弟妻,或于未来世,是六亲眷属。”
“哦,照你说的,你二哥是不是你上辈子吃过的一只鸡?”
梦参嘴边噙笑时春风和煦,很久没话,又忽然问:“笋不也好吃吗?”
“又脆又鲜,你们自己挖的?”
“嗯,五月雨多,竹林里冒了不少,要不要带点走?给哥尝尝。”
“带点,啊,对啦,我来还有个要紧事。”
“嗯?”
“开了光的珠子啊牌子啊,香炉灰什么的,有没有。”
“给谁?”
“你哥呗!撞邪了他!”
陆续有善男子、信女子来叩拜,求子、求财、求平安。紫烟自前庭香鼎中飘升而出。木鱼轻敲、诵经梵唱,声响随紫烟弥散至旷谷。
宝殿斜后方拔起一栋三层塔房,灰蓝顶盖,四周青松环抱,十二翘角下各挂一只紫铜惊鸟铃。塔房只容纳几千塔位,母亲骨灰安放在顶层报恩堂。一截儿漆面斑驳的木梯通上去,年久失修,稍一承重便发出艰涩低吟。
除了地藏案前的香灯,与木棱窗外射进来几束日晖,边角堆满烟气,木质地板上凝了一层雾光。
如今他的确会时常想到死亡,但彼时归拢遗骨的不是他,一路诵经的不是他,捧灰入塔安位的不是他,祭鲜花水果的不是他。
他连哭都好像没有,那时才六岁,尚未取得心伤流泪的能力,只是被悲恸的大人抱来抱去。跪下磕头!哭!大点声!躺着的是你亲妈!
死是喋喋、吵闹,是微晕的摇晃。
母亲面容已经无法记忆,但多少存留着一些不完整的瓷碎,都不是碎,是沫——
童年他有过很好的日子,鸡鸭都肥,四处是野草甸的气味,作业很少很容易。
母亲多愁多病,不劳作,只耐性陪他长大。他记得,她皮肤是似釉的泛青的白,肚腹两臂的柔软脂肪撑满轻薄布料。夏天午后,一卷竹席,她摇扇、点香,青烟长长一缕,她在他身旁侧躺下,像洇流开的乳白色的水。
他手指在母亲的裸背上徒步迁徙,从腰的戈壁行至后颈丛林。
活人诉爱说恨,汗流出来是咸的温的,血在血管里是红的热的,她皮肤何以有那样清凉的温度?他一点大,尚可以挂在她身体上一动不动,嘴上不表达,却一迳希望她不留空白可以用身体把自己包裹住藏好,并不觉得不自由。
有时她抱着他坐在屋前乘凉,会陆续有男女靠近。
叫什么名字?
谷月。
小名呢?
不告诉你。
他们抚摸他面颊、肩颈,或是滚圆的屁股蛋子。
好白哟,是不是丫头啊?给我看看,我验验。
她拂开那些手,说,不要摸。
小孩子怎么不能摸?
小孩子为什么就能摸?又不是你的孩子。
他老子呢?你男人呢?
母亲牢牢捂起他耳朵,低头亲他的额头、鼻子、面颊、嘴唇。
小舅说过宿慧,“一定是前世有缘,投胎之人的游魂才听得见她们的呼唤,同意了她们的请求,才甘愿这一世做她的孩子。”
你来我这里吧!
那你这一世会保护我吗?
我会。
你会一直爱我吗?
我会。
你会后悔选择了我这样的孩子吗?
是你选择了我呀。
你想要我是男孩女孩呢?
都好。
前世做人的事,我几乎已经全部忘记了。
不要紧,我会重新教你、陪你。
父亲也会喜欢我吗?
不关他的事。
好,那今世,我就来做你的孩子吧。
母亲有宽大骨架,宮房也清敞,她请他寄宿,家徒四壁但他一点儿也不介意。
十个月里她时时与他甜蜜耳语,凭前世一点记忆,他精琢自己今世幼细的四肢、豆大的眉眼口鼻——我自作主张成为这幅模样,可以吗?
那一天,四周灭顶般不可抗的力催逼他诞世去做人,他依依不舍那间阴凉的屋子,于是留一根长脐。妈,这是红色的信物。
护士不懂得,信手裁断了,“是男孩。”
倘若真有他关于投胎的那段呼唤跟对谈,必然是母亲先失信的,她忽然病故,来不及留下片语只字,他仍模糊的人生也成为一个黯淡的悬念,不会再有绝对的快乐,从此夏天是笼蒸、火炙,烈日高照如金汤泼洒。
天地这样堂堂,无处可躲藏,他再也找不到一条清凉的水流。但他还是长大了。
梦参来找他,背着竹萝,手持铁镐,换了一身豆青的罗汉衫裤。
“月月。”
他手在胸前合十,恭敬道:“梦参师傅。”
“挖笋去不去?”
“我想就在这里待一会儿。”
“那好。”梦参转身。
“小舅。”他拉住他,“前几天我梦见我妈,我看不清她的脸。”
怪梦里唯有巨大寂静,他回到了三岁时生活的小镇,有一幢幢木屋,有悬挂的鱼灯,她赤身裸体走在远远的小路的前面,十分衰老疲惫的步子,他怎么也追逐不上。他连续地做着类似的梦,醒来在堆满白幡的屋子里。
舅舅耳痛难眠,灯下伏案在扎白色纸花,纸花雪似的积了一地,甚至快埋没住他双脚。
唯地狱道没衣服穿,梦参口里说:“姐姐也许对你有所求。”
“那我能做点什么吗?”
梦参去拿来一本薄薄的手抄经,《地藏菩萨本院经》。
“一天念一部,连续念一百天,至诚心去读诵回向,这是超度她的最好办法。”
“一百遍念完了,我就梦不到她了?”
梦参无话应对。
“那我不想念。”
“可你是他这一世最亲的人,你不超度她,她就要受苦。”
梦参跟舅妈去竹林挖笋,他先是席地坐着看经,字字艰涩,半懂不懂,很是难读。
随即没有了耐性,觉得一切那么无意义,经放一旁,仰躺在地,看异常复杂的榫卯镶接的木质梁柱。燕巢空、蛛丝引,母亲残魂或许盘桓过的地方,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亦生来死往。但死亡应当并不可怕,母亲残魂之洁净、轻盈,他相信,一定一定,是可以乘着菩萨的莲花宝座渡向彼方的......
他反倒察觉自己的肉身,如此汗腻,如此沉重。
木的的清凉如丝如缕渗进体内,不禁让他联想起一些事物:涂抹过红疹的花露水、盘绕脚踝的竹叶青、井水里的瓜、河里浮尸的皮肤、冯璐的吻......
经书盖脸,蜷起双腿,合拢手臂拥抱住自己的身体,眼前一片漆黑,涌起的困意浇熄他身体内部的热,快睡着的时候,他仿佛真听见沙沙雨声。又或者不是雨,是小僧在扫石阶上的叶。
但叶分分秒秒都在落,他觉得唯小僧此刻扫着的他的脚下,是一片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