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南海趴在院子的石桌石凳上晒太阳。
宣城最近几日风和日丽,即便闭上眼,也是该有金灿灿的暖阳晃着眼皮儿的,可是他打了这一阵瞌睡,只觉得眼皮儿如覆着一层阴翳,身体沉如灌铅,睡得忒不舒适,没有半分在晒太阳的惬意。
他干脆睁开眼坐起来,那阴翳似还是不肯散去,像有一方浸了水的手绢盖在他眼皮儿上,不令他轻易睁开。南海笑了笑,心道您可省省吧,猛一皱眉,眼睛就睁开了,再一挺直背,便将浑身的阴冷晦气都甩了去,他伸了个懒腰,岔着腿坐在那只石凳上,打量眼前这座宅子。
头顶能看见艳阳,但是那光好像照不进这里,像隔着一层什么,老宅分明是向阳而坐,却老有一股阴冷的穿堂风从宅子的方向飘来。院落里极其安静,出门拐两条小巷就是南市,但这里却有种诡异的僻静,南市的热闹传不进这里。
屋子的门此刻紧闭着,门外贴了两张驱邪符,已经被寒恕撕掉了,两张黄色的纸片儿长溜溜地挂在门上,死气沉沉,一动不动。
寒恕进去这间鬼气森森的宅子已有大半个时辰了,交代他就等在门外,哪儿也不能去,他等了这半天,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点儿声儿都听不见。
他站起来,毫不避讳,大着嗓门喊:“寒恕!寒大师!你好没啊?!”
他这一喊,那两张符咒忽然闻风而动,阴森森地飘动起来,远望着像两条苍白的胳膊在甩动。宅子里依然没有声音,但门窗却向外鼓胀起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太阳的光突然像是熄灭了,院落里陡然暗了下来,南海抬头望去,那太阳此刻看着黯淡得就像个月亮,他有些担心起来,是我这一嗓子喊出事儿了吗?这鬼看来不好对付啊。
他走到那扇门前,犹豫地抬起手,放在门上,立刻感到一股阴寒邪厉之气猛地穿透胸口,眼前有一张骇人的面孔一闪而过,还真叫他吓了一跳!
“哇!”
他惊叫一声,木门突然一震,朝内弹开,这甫一震开携着一股席卷空气的力道,他被带得冷不丁朝前踉跄,差点儿摔倒时,被一只手稳稳扶住。
扶住他的人一袭白衣被风拂得徐徐扬起,右手提着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却是一把木剑。
寒恕是裹挟着一屋子的阴冷瘴气出来的,那瘴气逼近他时凌厉,待近身了就如雾气般轻飘飘化去,倒显得他像个踏云而来的仙人。
南海左看寒恕,右看那道骇人的鬼影,茫然道:“怎么回事?”
那鬼影此刻已在院子大门前停下来,寒恕没有动,凝视那个背影,道:“你打开门,就知我没有骗你。”
慢慢的,那个模糊的鬼影有了具象,南海一点点分辨出他佝偻的背,青白的脸上沟壑一样的皱纹,还有他身上陌生的服饰。
这身直裾……南海震惊地睁大眼,这竟是个前朝的鬼?
见那青面鬼站在大门前迟迟不肯走出,寒恕走上前,牵住他枯槁的手,替他拉开了大门。
大门洞开,风吹来世间万千繁华热闹的声音。
南海注意到那鬼变得不一样了,狰狞的青面被一种惶惑的苍白取代。
他想喊住寒恕,犹豫后又作罢,跟了上去,看寒恕牵着那个路人看不见的前朝鬼往前走的背影。
巷子里有趴在地上玩弹珠的小孩,鬼停下看了一眼,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他变回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发出了尚为人时的声音:“我幼时也同哥哥玩过这个,我总是赢不过他……”
寒恕没说话,点点头。
他们走到了热闹的南市,老人看着满街行人如织,他们穿着和他不一样的衣裳,不像他那般文雅郑重,而是衣裾翩然,男男女女长发飞扬,四处张灯结彩,一眼望去是一条彩色的街。
而他守着的那条街,是柳絮一般的青色,青石地板被马车碾得发亮,倒映着月白天光,石头缝里长着苔藓……
“这是哪儿啊?”老人问。
“是宣城。”寒恕回。
“从前叫宣京。”老人摇摇头,“不是宣京了。”
寒恕无法想象,一个人若是一夜醒来,见到这人世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谁也不认得他,他亦不认得谁,那会是何种的心情?并非想做个扰人的恶鬼,只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总以为是别人要霸占他的家,将他从家中赶出,让他等不到想等的人。
老人极目远眺,云霞尽头,青色的群山延绵不绝,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问:“道长,那是卧龙山吗?”
寒恕望过去:“是叫卧龙山。”
老人转头看他,眼里泛出泪光来:“可是……有过一座龙泉观的卧龙山?”
寒恕愣了一愣,想起那日他被逐下枪山,无处可去,途经卧龙山,是曾在一座龙泉观遮风避雨,便微笑点头:“是。”
老人急切地松开了他的手,往山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朝他略一拱手作揖,寒恕也忙回以抱拳礼。
“多谢道长指引,老朽就此别过了。”
寒恕目视老人踽踽地往前走,满街彩蝶般翩然的身影中,只有他穿着一身繁复直裾,束着一丝不苟的绾髻发冠。
南海觉得不妥,想出声,然而再打眼一望,那老者已然消失了。
归去来兮,找到了归处,自然归心似箭,寒恕心想。
那卧龙山想来也是一座极固执的山,便是六十年前那场大地震,亦没有改变它的样貌,它一百年未曾变过。宣京变成了宣城,卧龙山也还是卧龙山,埋葬着一朝又一朝的人,一起玩过弹珠的兄长,想必也在那里长眠吧。
寒恕长舒一口气,将桃木剑系回背上,回头冲南海笑道:“走吧,完璧归赵了。”
南海咂么:“总觉得你这词儿用得不妥。”
寒恕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怎么就爱挑我的刺儿,你能不能多夸夸我的好?”说罢还揉了一把南海的头发,顾自感慨,“嗯,头发厚实了不少,说明我喂养得还不错……”
南海受不了他一副养殖大户的口吻,拍开他的手:“日后我要是死了,变成鬼了,你怎么度我我都不走,气死你!”
“此言差矣,你才十四岁,我肯定走在你前面,我死了你还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我守灵……”
“我呸呸呸!你快吐口水,跳三下!头上三尺有神明,快说你都是乱说的!”
“哈哈哈哈……”
“我去……啊呸!各位神仙老儿,方才这人胡说八道,诸位千万莫当真!他这几日口舌生疮,脚底长脓,吐不了口水,也蹦跶不了,就由我代劳了啊……”
***
牙子将两大吊铜钱笑眯眯地奉上:“道长辛苦了!”
寒恕也笑盈盈地接过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应该的!”
牙子走了,寒恕拎着那两大贯铜钱喜笑颜开,纳进袖里,转念又取出来,炫耀似地拿给南海:“给你掂掂,好重啊!”
南海看他这副志得意满不求上进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刚我都看见了,那事主对他千恩万谢,给了他一袋碎银,到你手里才多少?你乐呵什么?”
寒恕颇看得开:“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钱不在多,够用就行。”
什么玩意儿!南海忿忿不平:“事儿都是你在办,力都是你在出,风险都是你在扛,怎么钱全进了他们荷包?!”
寒恕耸肩:“哥哥我看起来不像有本事的人呗,你看那些江湖术士,有没有发现他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南海想了想:“尖嘴猴腮?”
寒恕说:“他们都有这个……”他在自个儿下巴上捋了捋,“你没听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吗?或许我也应该蓄两撇胡子行走江湖……”
南海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真的,想象了一下好端端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美男挂两撇胡子的模样,立马打了个寒战:“别了吧……再说了,四大仙门的那些道长哪个不是玉树临风的神仙哥哥?咱们不去学江湖术士哈!乖!”真是怕了你了……
寒恕感慨:“可我又不是四大仙门的神仙哥哥。”
南海笑着抱住他的胳膊:“在我眼里你就是,你换上上清宗那一身白色戒服,哪个神仙哥哥都比不上你!”
寒恕听得高兴,晃了晃钱袋,说:“走,神仙哥哥请你吃好吃的!”
走进悦来饭庄,一阵酒香扑来,靠门有一桌江湖打扮的人士要了酒肉,正大快朵颐,说着一路押镖的见闻。南海闻香识酒,嗅出那一坛是西市兰香楼的红花酿,这酒名满整个宣城,闻得酒香,就似望见一位红衣美人款款而来,故也有人叫它“美人酿”。
寒恕解下背上的桃木剑放桌上,那一桌镖客望见那把三尺来长,形似木杖的木剑,不约而同笑起来。
寒恕早习以为常,这把桃木剑是他和南海一起削的,的确长得有些磕碜,他冲那桌人客气地一笑,四个彪形大汉登时都有些臊眉耷眼起来,笑不出来了。
店小二迎上来:“道长要点儿什么?”
来的路上寒恕就盘算好了,要一份东坡肉,给南海长身体,一盘十八罗汉,犒劳自己,再来一大盅鸡尖汤,吃饱美美喝一碗……
点满一桌,独缺美酒,南海晃着寒恕衣袖,撒娇道:“好哥哥,咱们要点儿酒吧!”
寒恕蹙眉:“不行,你还没满十四,喝酒作什么?”心道这小孩儿哪儿养的毛病,酒鬼带大的?
“虚岁满了!”南海挺直背,恨不能拍案而起。
“那也不行,”寒恕苦口婆心,“酒不好喝,刺喉咙,喝了伤身,喝多了还会出事儿。”
南海把背又驼了回去,咕哝:“是你喝不了,你喝了伤身,喝多了出事儿吧。”
“神仙哥哥的本事你还没见过?我能出什么事儿,我是为你好。”
南海蔫了吧唧地叹气:“唉,没劲儿。”
寒恕笑:“不喝酒,但下酒菜是可以有的。”说罢还真招来伙计,要了一盘花生米和酱牛肉。
南海:“……”
隔壁那桌镖客又没忍住,纷纷笑起来。
花生米先上来了,等热菜时寒恕瞅着食不知味的南海,阳光从悦来饭庄的大门照进来,洒在南海单薄的背上。这些年,除了隔三差五需得和鬼啊妖什么的打交道,倒是岁月静好,他都好多年没有梦见枪山了。
四年前被逐出师门,不知何去何从时,他在卧龙山的龙泉观捡到南海。某天早上就见这小孩一身破破烂烂的,晕倒在破道观的门口,醒了说是一家遭了难,逃难至此,父母皆已过世,只留下他一个,说着说着就抱住他的大腿抽噎起来,恳求神仙哥哥收留。
“我不是神仙哥哥,我只是个流浪的过路人……”寒恕被这个称呼喊得臊得慌,但又理解这小孩这么叫自己,这会儿谁能收留他,谁便是他心中的“神仙哥哥”“神仙姐姐”。
同是天涯沦落人,寒恕同情他,但彼时自己尚不知未来着落,便好生同他讲:“小弟弟,你跟着我得吃苦的,不如我带你下山,帮你寻一个活计和一处安身的地方,你这么小,又这般可怜,会有好心人收留你的。”
南海不依不饶地抱着他的大腿:“不!我情愿跟着你要饭,也不要去找别人!”
寒恕心道这莫非是那一见钟什么么?无奈道:“为什么是我啊?”我连一个堪称家的去处都没有,虽然也没打算就此要饭就是了……
南海抬头,一双小鹿样的眼睛泪眼汪汪地瞅着他:“你看着人好,”又偏头去瞧他耳朵,“你耳朵软。”
寒恕鬼使神差摸了一下自己耳朵,竟然真的软,只得认命收留了他。
两个人相依为命至今,他帮人驱邪捉妖,南海便给他打下手,若说这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大约就是阳气重,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还能和厉鬼叫嚣对骂,他骂人厉害,骂鬼更甚,人要被他活活骂死,鬼也要被他骂得掀棺材盖。
南海趴在饭桌上,筷子百无聊赖地戳着那盘花生米,像一只遥望薄荷草的猫,寒恕笑了笑,起身道:“你在这儿等着。”
南海回头喊:“你去哪儿啊?”
“给你买好吃的~”
先前来悦来饭庄的路上,寒恕记得街口有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家,这会儿一看果然还在,便上前打算买支糖葫芦对付小孩。付钱时一只翠鸟冷不丁落在他肩上,轻轻啄了他一下,寒恕回头,认出来,笑眯眯地抬手撸了撸鸟儿的脑瓜子:“乖,哥哥赚钱了,待会儿给你买鸟食。”
选了支红得最正的糖葫芦打道回府,鸟儿这时突然跳上他头顶,往他脑门重重啄了一口,寒恕被啄得有点儿疼,“哎哟”一声。这鸟名唤小绿,在枪山时便跟着他,中途去结了个婚,养大一双鸟儿鸟女后,鸟夫人撒手人寰了,此后又跟上了他,人唱鸟随的,但迄今还从没蹬鼻子上头过。
寒恕抬手去够它:“你在干嘛,快下来。”
路过的姑娘看这俊美白衣道长头顶着一只绿鸟,都不禁掩口而笑,寒恕耳朵都红了。
被抓下来时鸟儿的爪子勾住他头发,缠在一起分不开了,寒恕索性扯断青丝:“送你了,自己玩儿去吧。”
翠鸟爪子上缠着他的头发,也没飞走,反而又低头用力地啄了他一下,寒恕捂住被啄疼的肩膀,拉开衣襟,看见底下皮肤都红了,嗔怪道:“你怎么这么用力?”
那翠鸟立刻就不啄了,耷拉着脑袋停在他肩膀上,寒恕把衣襟合拢,语重心长道:“我不是以前的我了,从前你这么啄我,我就当挠痒痒了,现在不行了,”他一副伤心可怜的语气,“哥哥残了。”
***
南海无语极了,看寒恕笑逐颜开地拿着那支糖葫芦回来,到门口时他肩上那只翠鸟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寒恕就带着那一脸慈父的笑朝他这“捡来的便宜儿子”走来。
“来来来,小孩最爱吃这个。”寒恕把糖葫芦塞他手上。
南海闷闷地接过来,转来转去地瞅:“那鸟啃过吗?”
“说什么呢,鸟不吃糖葫芦。”
南海挑眉:“那可说不准,那是只贱鸟。”
寒恕低头吃饭,嘴里含着一勺莲耳冬笋,含糊道:“不贱,那是我兄弟。”
南海一口糖葫芦渣子差点儿喷出来。
寒恕咽下嘴里的饭菜:“我只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小绿了,它跟我到天涯海角,”他拿筷子一指南海,“你以后不许说它坏话。”
南海讷讷半晌,蹦出一声:“……那我呢?”
“嗯?”寒恕从饭碗后露出一双眼睛。
“我不是你兄弟吗?”南海摇身就入戏,情真意切地拽他衣袖,“我也跟你到天涯海角啊!”
寒恕说不过他,抽回袖子:“……也是,也是也是!”
怎么感觉跟负了哪家姑娘似的……
两人好一顿胡吃海塞,光盘后寒恕打了个嗝儿,问南海:“还要不?”
南海向后撑在凳子上,摇头:“不行了,我撑了,我毕竟还是个小孩。”
寒恕就叫来小二结账,手往袖子里一摸,摸出来一叠符咒,一串念珠,一只小铜铃……桌上摆满了琳琅法器,唯独不见沉甸甸的钱袋。
南海和寒恕你看我我看你,一阵大眼对小眼,两人默契地转过身,凑一块儿叽叽咕咕,寒恕小声道:“方才小绿该是在提醒我有贼……”
南海直摇头,低声说:“哥,我看你不喝酒都得出事儿,什么神仙哥哥,你是醉仙哥哥吧……”
伙计咳嗽一声,笑着打断他们:“二位不用紧张,楼上有位老板已经给这桌付过账了,请二位上楼坐坐。”
寒恕与南海面面相觑,抬头望去,望见一张正低头冲他俩笑的尖嘴猴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