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接下来用你的语言书写,因为我的语言缺乏词汇。不是岛外人想象的那种缺乏,我的语言里有整整十四组不同的词汇,用于描述不同的海浪,但要是谈论人,合适的词组就不多了。所以,为了方便,仅仅因为方便,我暂时借用你的语言。不是出于恐惧,更不是为了献媚。人有时候需要放弃优美,换取准确。我的母语沉迷于十四种海浪,六种地震,四种雨水和数不清的航海术语,还有火山,最重要的是火山,很容易理解我们为什么忽略了其他东西。
今天我又去看了火山,远远地看。烟还没散去,日出看起来像污渍斑斑的黄昏,从码头上都能感觉到水下的震动。我趴到地上,右耳贴着地面,尽力让每一寸皮肤都接触到沙子,闭上眼睛听火山的低沉歌声。新的岛屿正在形成,也许再过二三十年,新的人会驾驶新的船到那里去,点起新的篝火。“新的篝火”,这是个不错的开头,比我这几天想出来的都要好。我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讲一个故事。岛外人习惯的故事一般从主角的名字开始,但如果我先从名字讲起,我们会被迫跳到故事的中间,而不是开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嘲笑我的名字,又或者说,你嘲笑我没有名字。贸易季的第一个晚上,在港口的巨型篝火旁边,我是唯一一个来自伊坎岛的孩子,我是你与之交谈的第一个伊坎岛人,你的无知可以得到原谅。你不明白在岛上,儿童没有名字,只有代称。岛外人轻率地为婴儿定名,不管他们是否活下来,也不管他们是否适合这个名字,这不合理,这不公平,这不是岛上的习惯。
在我赢得第一个名字之前,普西娅妈妈叫我“小梭子鱼”——用你的语言来发音比较拗口,在岛上的语言里,“梭子鱼”只有两个音节,所以是一个十分常见的孩童代称,和它押韵的还有“海马”,“浮木”和“珊瑚”。在岛上,你可以试试站在火山脚下的广场上,大声喊随便一种咸水鱼的名字,至少会有五六个小孩回应。
其他妈妈接受了普西娅妈妈给我的代称,因为普西娅妈妈是生我的那位妈妈。按照习惯,人们取得第一个名字之前,都应该由怀孕的那位妈妈挑选代称。我来自一个小家庭,总共只有四位妈妈和三个爸爸,我和里拉爸爸长得最像,不过和我最亲近的是科摩兰爸爸。因为妈妈们很早就决定,小梭子鱼应该成为新的海商,因为她们察觉到老的那个已经行动不便,随时可能回归火山。她们是对的,老海商又撑了两个冬天,在海路再次通航之前死去了。他临死前不知道为什么爬出了小木屋,也许是想呼唤附近甘蔗田里的人,总之,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趴在门槛上,一只手向前伸出,已经僵硬了。祭师们匆匆赶来,带着葬礼用的梭织布,裹起尸体,稍后,他们将会把死者推进火山口。火山创造的,总要回到火山里去。
自然,科摩兰爸爸接管了商船队,他原本是大副——在我的语言里,“大副”的字面意思是“鲸鱼呼唤者”,也许和早期水手驯服鲸鱼拖拽船只有关。下一个贸易季我跟着科摩兰爸爸上了船,这不合惯例,但也不算违规,船队从来没有规定小孩不准上船,因为从来没有人动过这样的念头。有人偷偷去问了祭师,一个尚未取得名字的人会不会为旅途带来厄运,也许祭师说“不会”,也许祭师不知道,又或者人们不愿得罪新任船长,总之,我到商船上去了,仅仅十三岁,挎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粗糙的蔗糖块,折起来的棋盘,当然还有棋子,几片盐渍鱼肉,还有一小块棕黑色的火山玻璃。
棋盘是个累赘。妈妈们看着我打包,但没有提半个字的建议,很可能是等我自己发现。我当时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但船上没有任何人愿意陪我玩一局。我的姐姐其实也在船上,但她是水手,这次航程结束之后,她就能为自己取名了。她既没时间也不乐意和她的小鱼弟弟说话。我整天待在船长舱室里,自己和自己对战。要是爸爸和他的副手进来查阅地图,我就到甲板上去,看海,看最庞大的那个火山,它矗立在深绿色的海水里,离商船还很远,但阴影已经盖过海面,触到我们的帆。在非常安静的夜里,你能听到火山的梦话,从海底深处传来,令你的头骨和船身木板一起嗡嗡震动。
旅途中段,船来到离火山最近的地方,完全被祂的阴影覆盖。傍晚时分,所有人都来到甲板上,手里拿着小块火山玻璃。科摩兰爸爸代大家祈祷,率先把他的那片玻璃扔进海里。其他人也跟着做了,几十片平滑的棕黑色碎片飞向血红的海水——一半是夕阳的颜色,一半不是,这片海域布满火山口,岩浆像外露的血管一样搏动。我在心里念了祷词,用力把我的那片火山玻璃丢出去,这样,火山会认得我们和我们的船,保护我们安全通过。
也许玻璃碎片真的有效。我们比预想中早半天到达大岛,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港口的庆祝活动还没结束,篝火刚刚点着,垒在最上面的木头还没被火舌触及。科摩兰爸爸给我和姐姐各买了两条包在蕉叶里的烤鱼。我从没见过这种鱼,但这不妨碍我立即爱上它的味道,鱼皮焦脆,填满鱼肚的辣味肉馅烫伤了我的舌头。吃完之后,我坐在石头上舔蕉叶上残留的盐粒和油脂。姐姐想去喝酒,爸爸禁止她自己一个人去,两人小声争执了一会,科摩兰爸爸转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越来越亮的篝火,又看着我。
“你自己一个人能找到船吗,小鱼?”
我回答我能找到。
“回到船上去,我带珊瑚去买酒,很快就会回去。”
“我也想一起去。”
“不行。”爸爸和姐姐同时说道。
于是,天黑之后,我自己一个人走在通往港口的拥挤大街上,被烤鱼烫到的舌头和上颚隐隐作痛。路边的火炬全部亮起来了,跳舞的人群互相推挤,不知道谁撞翻了一个火炬,燃烧的炭块滚落一地,人们惊叫,咒骂,然后大声笑起来。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是个水手模样的男人,他冲我喊叫,但我听不懂他的话。他松了手,又说了一遍,更慢一些,但我害怕极了,扭头冲进房屋之间的狭窄小巷里,拼命往前跑,完全没有留意方向。鼓声、脚步和跳舞人群的喧哗很快就听不见了。等我气喘吁吁地从黑暗里跑出来,篝火赫然就在面前,完全就是一座小小的火山,热浪翻涌,木头的噼啪声如此响亮,像十把手斧胡乱敲打石板。这里也有人在跳舞,火焰和影子一起跳动,以至于人看起来多出了两倍。
这是一种和大街上不同的舞,我偷偷看了一会才发现。篝火周围的人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最多只年长两三年,既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拿着长矛,矛尖闪烁,互相撞击的时候铮铮作响,每逢鼓声变换节奏,他们就把长矛抛给舞伴。你就在那里,想看不到也不可能,最高的那个男孩,没有穿上衣,胸口和手臂布满汗水,在火光里看起来像涂着一层油。我能看到你肩膀上的纹身,还有长矛旋转时令人生畏的冷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一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篝火旁边,我向来解释“只是巧合”,因为这也不算撒谎。但更诚实的答案是这个:你引人注目,因为火光,武器,夜色,或者别的什么。我想靠近一些,我想看清楚。
看吧,我一开始的决定很明智。用别人的语言更容易说实话。
接着,你差点杀了我。
事实如此,这不是指控。你没有做错什么,你看见了我,我们对视了一小会,你留意到这个陌生男孩手里竟然没有长矛,于是你决定把你的掷给我。在你的想象里,我应该轻松接过武器,加入这场舞蹈。我却吓得缩起脖子,往旁边躲了一步,幸亏如此,不然长矛很可能击穿我的肋骨,把我钉在沙地上。矛尖划过我的上臂,太快,太锋利,我甚至没感觉到疼痛。长矛刺入沙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我,然后转头去看你。你跑了过来,拔出长矛,拉着我离开跳舞的人群。鼓声重新响了起来,另一个男孩补上了你留下的空隙,影子又晃动起来,数十支长矛再次整齐相击。
我的左手黏黏的,血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痛楚变得和矛尖一样锐利,你随手把长矛丢到地上,从扔在礁石上的一堆衣服里抓出一件,两三下撕成布条,用力勒紧我的伤口。更疼了,我叫了一声,你拍了拍我的背,继续说话。我们的语言没有相差太远,但也没有扩张派支持者宣称的那么相似,我让你说下去,直到我觉得你无论如何该发现我听不懂了,才开口承认我没有听懂。
“啊。”你说,我以为你会走开,或者找个商贩过来,但你只是换了我的语言,“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可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我的语言,我没有那样的信心。你可以很笃定其他人或早或迟要掌握你的语言,因为那不仅是贸易通用语,也是合约和法律的语言,诗歌和冶炼技艺的语言,历史和每日鱼价的语言。船长们用它来吵架,宗教领袖用它来布道。至于我们,火山另一边的小岛,每次有外人用我们的母语说话,我们总感到万分惊奇。
我表达了类似的惊讶。你看起来有些得意,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大岛商会议事代表之一,你能够说四个主要贸易岛屿的方言,并且你读过我们的《火山纪年》。我自己都没有读过,所以我故意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猜你很习惯接受夸奖,当我没有立即表现出仰慕的时候,你就有点失望了。
篝火那边,年轻男女们齐喊一声“嗬!”,抛出手里的长矛。我担心地盯着,生怕有人被刺穿脑袋,但显然,我是当晚唯一一个不懂得应付武器的人。
“我很抱歉。”你说,“我当然不是蓄意谋杀。”
我不太记得我说了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你问血止住了没有,然后开始解说面前的这场舞蹈,参与者都是什么人,为什么拿着长矛。我没有认真听,我还不太习惯你的口音,而且我在看你的眼睛,黑色眼睛,和水手们形容的一样,头发也是同样的颜色。肩膀上的纹身是一只信天翁,以后,我们第四次见面时,你的左边胸口也会覆盖上纹身,一条梭子鱼,据你宣称“当然”代表了我。
我真的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我们一起走向商船停泊的地方,我没有邀请你,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跟着我站起来,走在旁边。你说了你的名字,用长矛在沙滩上画出藤蔓状的文字:“图法”,两个音节,意思是礼物。在我看来是个奇怪的名字,你对我的名字也有同样的看法,反复追问我“真正的名字”,我解释了两次,你还是半信半疑,认为我在故意开玩笑。
“可我认识你们的船长,他不用动物做名字。”
“他不需要了,他成年了。”
“在你的岛上,人们真的称呼你‘梭子鱼’?”
“真的。”
“那你以后准备给自己取一个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真的。这取决于你做了哪些事,足够说服祭师你已经长大成人。有人出海,就像我姐姐。有人参与一整个夏天的劳作,就像里拉爸爸。或者像我的努尔妈妈那样,得益于惊人的记忆力,负责为祭师们管理藏书。如果一切都按妈妈们的规划进行,也许我会选“枚兰保”,意思是“旅途”。或者“潘勒里潘”,“与海豚同行的人”。
要是一切真的都按妈妈们的计划进行,你和我或许都会更幸福一些。我此刻也不需要坐在这里写这一切。我在用非常好的墨水,对我来说好过头了,我不记得它的正式名称,就是以前集市里装在小银瓶里卖的那种,取自寄居火山灰的硬壳昆虫,每年都有两三个人在采集原料途中死去,所以在某些南部海域的语言里,它被称作“血墨”,不过我们一般叫它“虫墨”。祭师们用它做记录,因为虫墨永不褪色。要是他们知道我用这种墨水在写什么,很可能会把我塞进独木舟,不给淡水,流放到外海。
不过没有人会来追究我浪费了多少昂贵墨水,很可能也不会有人读我写了什么。我可以写我愿意写的一切。柜子里放着一瓶接一瓶的虫墨,足够书写一百个人的一生。幸好我不需要写一百个人,我只想写你,图法。让我们试验一下这些墨水是否与名声相符,能活得比记忆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