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谢一刀不动声色观察,庄别酒杯一空,立即捧着雀嘴小酒壶上前:“来来来,接着喝!我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能把您给遇上,咱俩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是吧!”
他自来熟地试图搭上庄别的肩膀,对方默不作声远了他两步,并将空了的酒杯也一并拿走,走到一张空荡荡的酒桌前正襟危坐。
“公子这是,不喝了?”谢一刀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刻意疏离,厚着脸皮再次贴过去。两人身高相近,谢一刀稍稍矮些,坐下时差距倒不甚明显,肩膀勉强能并立。
庄别往旁挪了挪,谢一刀二话不说跟上,由于动作太快,不小心坐到了一片白锻,正是庄别及膝长的流云广袖,他小心翼翼往侧边剜了眼。
就见庄别浑身僵硬,脸色苍白。
“不好意思。”谢一刀道。却并没有挪开之意。
庄别面无表情“嗯”了声。
“广祁王可是身体不适?脸色为何如此苍白?”谢一刀看起来还挺着急。
庄别气到嘴唇抽搐,却道:“多谢关心,未有不适。”
说完,极细微地拉了拉自己被坐得踏踏实实的衣袖。
心道这神经病功夫那么高,该是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才是。自己贵为郡王,刚才已经出了一次糗,这下是万万不想再丢人了。
奈何某神经病却像是丝毫未觉,依然神色如常地喝着清酒听小曲儿。
无法,庄别只得再次试探着拉拉袖子,这回用的力气稍微大了些,可惜那神经病半分反应也无。倒是听着底下一楼姑娘们唱的曲儿,晃悠悠地闭眼享受起来了。
“《颂关雎》,真名曲也!公子可曾听过此曲?”听到某个曲子,谢一刀开口问。
庄别深呼吸:“没有。”
“没有?”谢一刀睁眼,“哦,也对,瞧我这记性,公子虽贵为王爷,却是从小便离了王城,应当是从未有过骄奢淫逸的生活,没听过也正常。”
他问:“那敢问公子到这天南海阁是?”
庄别继续扯着袖子,当身边这人不存在。
“如若不是为了听曲儿,那便是为了哪个红颜知己吧?”谢一刀羡慕道:“是哪个幸运的姑娘,竟能入了王爷的眼,是香香姑娘?”
见庄别不理,他又道:“看来不是。可惜了,这香香姑娘是天南海阁头牌,我可是喜欢得紧,但既然公子否认了,那我便继续来猜一猜。”
“难不成是这阁里琵琶弹得顶好的秋兰姑娘?还是这会儿正在楼下唱小曲儿的夏竹姑娘?”
庄别道:“姑娘们唱曲儿吟诗,引客人们珍重喜爱,这是她们自己养活自己的本事,倒是我粗人一个,完全懂不得这些,对她们很是敬佩,这么想来,她们入我的眼,反而是我高攀,有何幸运?”
谢一刀酌了半杯酒,和隔壁桌正看过来的人相视一笑。想着这广祁王,是地位显赫的皇亲贵族,心思却不是一般的正,说的这番话既未高看自己,也不曾贬低女子,此事虽算不得大事,却也能看出其行事作风颇为光明磊落,怪不得师父风不止对其是夸了再夸。
此刻,连他都觉得,这公子人品极佳,虽说性子冷了些,但长得实在是好,若是有机会,当真与对方结交作友也不是不可。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鼻子,再次看了眼隔壁桌,而后捧着雀嘴酒壶给庄别斟满,笑道:“公子心胸宽阔,思想开明,是在下读书读得少,见识狭隘了。”
烛光昏黄,银盏酒杯中,酒水晃晃荡荡,庄别并没有接,只道:“我刚想起家中还有事,烦请阁下起立片刻,好让我离开。”
“家中?”谢一刀道:“据在下所知,郡王府可是在丹阳。而丹阳距不夜城百十里路,公子当真要立刻离去?为何不等明日天亮再说?”
“我已入住酒楼,这个家,指的并非郡王府。”庄别只好道。
“哦,公子不早说。”谢一刀起身,毕恭毕敬地做出“请”的姿势。
庄别瞥着他,正欲起身时却觉体内忽地流窜着一股寒冷入骨的气流。他没多想,无视谢一刀笑眯眯的眼神,刚要离开,却在这时发现庄宁及小核桃都没在身边。
仔细想想,想起从方才这谢一刀莫名其妙过来打招呼起,他便没再见到庄宁。
庄别惊疑一瞬,四处张望,“阿宁?”
谢一刀坐在酒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焦急寻人。
隔壁桌一裹着豹子皮衣的光头男人凑过来问:“大当家,要不现在就动手?”
“再等等。”他说。
“等不了了。”另楼梯口穿进来一个红衣女子,先冲他俩打了个招呼,“元樵哥哥,四三叔。”
“都探清楚了?”谢一刀,不,谢执问。
红衣女子点头,“我刚上来的时候看了,一楼守着好几拨官兵,应该就是这王爷带的人,咱们绝不能让他下楼。”
谢执道:“那两个人呢,都安置好了?”
“就藏香香姐房里呢,过段时间空明哥过来接应。”红衣女子道。
谢执还想再说,却见庄别停止寻人,直直冲着他过来了。
庄别脸色薄红,步伐虽快,却隐隐有些不稳,“我妹妹是你抓的?”
谢执没吭声。
庄别挥手,想抽出腰间的鞭子,却发现手脚无力,连动一下,都腿脚乏软,他当即意识到什么,“你给我的酒有问题!”
谢执爽快承认:“是啊,是有问题,我往里面加了点东西。”
“你!”应当是从没见过这样做了坏事还理直气壮的人,庄别一时很是震惊,“你往那酒里加了什么?”
“合欢软骨散。”谢执直视他,笑得像只狐狸:“放心,这东西没毒,还能让你舒服。”
庄别:“……”
他现在又热又乏,只觉体内真气乱窜,浑身上下软得没有丝毫力气,连此时此刻能站在这儿,都是凭着他强大的意志力在强行硬撑。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害我?”他道。
“非要有个理由,那大概是为了银子吧?”谢执轻飘飘道:“还有啊,我可没想着害你。虽然我接到的任务确实是把你和那质子统统杀了,但我看你有点儿姿色,品行也端正,一时心软没舍得下手。这合欢软骨散对身体没有害处,顶多让你手脚无力至少半月,顺便……”
庄别怒了,“顺便什么!”
“你我现在可是身处天南海阁。”谢执逗他,“周围如此多的美人小倌儿,你说,顺便还能做什么?”
“你!”庄别万分羞恼,“不知廉耻!”
“公子,有句话你说得很对,这江湖都是人精,的确不是那么好混。你武功再高没用,还得有脑子。”谢执坦然接受他的怒气,手指点点太阳穴,道:“以后可别再天真了,不明底细之人送的酒,别老老实实真往嘴里灌。特别是像你这般既有财又有色,还没什么江湖经验的,谁见谁劫。”
庄别气得就要站立不住。
怕他突然高声引来楼下官兵,谢执不再多说,点了他的穴道。
谢林四三见状刚要上前把人拖住,却被谢执挡开,自己上前将人揽过。
谢林四三不明所以:“大当家?”
谢执冲他和红衣女子及周遭的所有侠士打扮的人道:“这次的任务本来不必我出手,只是我看在四三叔的面上还是下了山。现下我帮你们完成了一半,接下来的事可就与我无关了。你们继续在这儿守着,把那几张砸了的桌子处理一下,当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有官兵来问,也不必理会,一切照常,做好准备,明天的任务不许失败。”
一行人没出声,只冲他行了个礼。
庄别见此悲愤不已,原来这二楼所有宾客都是这神经病的手下??!
他实在是太大意了!
谢执揽着庄别,正要离开,又听谢林四三问,“大当家,你这是要带着他去哪儿?”
谢执看一眼庄别,眸中带笑道:“出城,回山寨。”
说是回山寨,结果他俩连天南海阁都没来得及走出去,庄别手下那群官兵便觉出了异常。
仅仅半刻钟时间,酒楼便被数名官兵团团围住,行动迅速,楼中歌舞寻欢的气氛霎时变得肃穆。
不少宾客搂着怀中温香骂骂咧咧,少数几人更是直接拔刀相向。
唱曲儿的女子停顿下来,白皙玉手将垂落颊边的青丝轻抚至耳后,明眸凌厉地扫过众官兵,道:“我天南海阁正正经经做着生意,与官府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敢问各位官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人进了你这楼里失踪了。”人群里,走出一领头模样的中年男子,“还请姑娘行个方便,待我等细细查找一番,等找到了人,再来向姑娘告谢请罪。”
这男子双手抬高,右拳抵左掌,微微躬身,态度谦虚。
那女子却并不买账,只道:“在楼里失踪?听你这意思,莫不是我天南海阁背地里对你们朝廷的人做什么手脚不成?”
“我并无此意。”那男子照旧温和道。
天南海阁毕竟是江湖七小门派之一,地位举足轻重,就算是朝廷的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要找人,可以。”那女子说,“让你的人出去,你自己上去找。”
“这……”男子继续以拳抵掌,“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我为难你?”女子笑了,手指一绕,指了一楼众人一圈,“众位听听这男人说的什么话,我们天南海阁就一做小本生意的小酒楼,你二话不说便冲进来,手上又是刀又是剑的,直直冲着我的客人,让我做不了生意,到底是谁在为难谁?”
“你……”男子抿唇,虽气,却不知如何反驳。
身后斯文打扮的师爷上前道:“年管事,早听闻这天南海阁有一位伶牙俐齿的俊俏美人,喜曲儿不喜舞,名香香姑娘,想来这位姑娘应当就是了。”
年管事全名庄锦年,是郡王府的管事,虽是随皇姓,但因身份是个下人,所以底下人一般不直接称呼他的姓。
香香姑娘。庄锦年悄摸把这女人名字记下,嘴上没再开口,人却是不得不找,于是他不再留恋与女人嘴战,直接下令让手下官兵上楼搜人。
几十名官兵不顾阻拦风风火火在楼间流窜,众宾客见此,怀中美人再娇软,也意兴阑珊,留下银两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却被官府的人拦下,“王爷还未找到,谁也不准走。”
有性情暴躁之人闻言再也忍不得,大刀一拔直往对方脑袋上招呼,“我去你娘的王爷!”
两方就此打了起来,整个天南海阁一楼顷刻间满是刀剑相碰的敲击声。
二楼,从阁楼出来的红衣女子警惕避开正挨门搜查的官兵,悄悄钻进了最里那间厢房。
谢执倒了杯茶水刚要喝,就听她急匆匆道:“元樵哥哥,有官兵上来了。”
“听见动静了。”谢执抿了口茶,看向床上安静躺着的人,“还挺快,看来你那些手下脑子转的比你要快些。”
庄别正尝试着蓄力调运体内莫名流窜的寒气,一听面色铁青,干脆闭着眼睛装没听见。
“潇妹,万空明呢?”谢执又问红衣女子,“那两个人送出去没有?”
谢潇道:“空明哥半刻钟前就到了。至于那两个人……送是送出去了,只不过……”
见她欲言又止,谢执抬眼看了过去。
“那郡主不见了。”谢潇低声说。
谢执皱眉,下意识看了看床上,看庄别仍然闭着眼,也不知听没听见,他压着嗓音道:“怎么回事?”
“我把他俩藏香香姐密室里就出来找你了,谁知道空明哥过来接应的时候,就只有那书童还在原处,人也还晕着,郡主却是怎么找都找不着了。”谢潇道。
“她逃了?”谢执略惊讶。心说底下那群官兵难不成是那郡主招来的?
谢潇想了想道:“我觉得不是。按理说他俩都服下了我特制的迷香丸,一时半刻是不可能醒过来的。”
也就是说,那郡主绝不是自己跑的。
谢执屈指点了点鼻头,高挺的鼻梁映下瞬间的阴影。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从小如此。
看来今夜这天南海阁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另外一伙人也盯上了广祁王和质子。枫林山背靠沧浪帮,以目空一切,独行其是在江湖中流名,莫不是那雇主担忧他们这帮土匪不受把控,因而做了两手准备?
屋外踢踏着清晰的脚步声,一阵一阵,如大漠黄沙过境,足见人数之多。不过须臾,门外便传来敲门声,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声粗狂的嚷叫。
他们所在的这房间就是个普通客房,房间小不说,还没有设置密道,现下这酒楼里处处是官兵,楼外也有重兵把守,要想在不得罪朝廷的情况下,把广祁王劫走,必然不能硬闯。
谢潇瞧见庄别睁了眼,嘴唇张了又张,似是想给外面的人发信号,略急道:“元樵哥哥?”
谢执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即移步床边,脱了鞋翻身上床,压在庄别身上,点了对方哑穴,面不改色掀起被子将两人裹紧。
反应之快,动作一气呵成。
庄别脸红脖子粗:“!!!”
谢执将人搂进怀里,挑眉道:“配合一下吧,广祁王。”
庄别从没受过这等屈辱,想和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对方虽是一副少年模样,但碍于两人都是男子,两个修长的身躯密密实实压在一起,整个身躯是块能发热的皮肉都贴上了,到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只可惜谢执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甚至耸着鼻子在庄别脖颈间嗅了嗅,“嚯,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还挺香。”
庄别被点了穴道,既说不出话又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对方在他腰上、大腿上、甚至是肚皮上摸摸掐掐。
庄别明亮的眼珠短暂晦暗了下,想着自己竟然栽到了这等下三滥的人手中,简直是奇耻大辱。
谢执管不了他的心思,扭头冲谢潇点了点头。谢潇呼了口气,很快她那豪气果断的气场便弱了下来,变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丫鬟模样。
她伸手打开门,下一瞬房门便被从外拍开,力气极大,木质门板反弹了两三次才停下,她松口气,庆幸自己躲得快。
冲在最前头的小兵左右张望,问:“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屋里藏什么了?”
谢潇飞速瞥了眼床上,随后调整状态,敛下眉眼,红着耳廓,颇为羞涩地指了指床的方向。
“娘子,来,咱亲一个!”谢执正好在这时高声道。
他原本的声音清亮通透,像是夜色里穿越窗棱的清风一般,有着一种扑面的凉意,而此时此刻,却让人听出了焦躁与难耐,十分缠绵悱恻。
门口几个官兵当场愣住,已经进屋开始搜人的也傻了。
谢执昂起头来,看了眼门口,这才察觉身陷的处境一般,扯过被子来将身下人的脑袋蒙紧。
红色喜被盖上庄别的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庄别如墨的瞳孔中满是震惊与不甘,谢执背着几个官兵,嘴角扬起,拍拍被子,假意安抚道:“娘子莫慌,为夫替你挡着的,没人看得见。”
话落转过头,面上立刻惊慌道:“你们这……官,官老爷,闯进我房里来干什么?”
官兵们略害臊,没好气道:“找人!”
“找人?”谢执抖抖半开的斜领衣襟,颇诚恳道:“官老爷您们也看见了,这屋里就我和娘子,以及我娘子手下那丫鬟三个活物,没有别的了。”
离他近点的官兵却摸上了红被。谢执眼疾手快,连忙扯下他的手,“哎官老爷,我娘子今晚上刚过门儿,我俩这还是新婚第一天,头一回搞那事儿,没成想刚好被各位官老爷碰上了,我盖头还没来得及掀呢,您这,我怕万一不吉利……”
听见这男人随口胡编的瞎话,庄别额角青筋暴起。
谢执从衣襟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那官兵掌中,“我娘子怕生,拜托了。”
“行吧。”那官兵掂了掂银子的重量,轻飘飘瞥了瞥大红被,“新婚就把媳妇儿带进这种地方,你心眼儿倒是大。”
谢执乐呵呵陪笑,几名官兵被谢潇请了出去。
短暂的热闹散去,房中安静片刻,确定那些官兵不会再回来,谢执才拉开了被子,见庄别一双明眸横眉冷竖,他漫不经心挑挑眉,把人扶起坐好。
此时此刻,庄别只想一鞭子把那神经病打死,仅是打死还不够,怎么也得五马分尸、尸骨无存才能解去他的心头之恨。
谢执不知他心中所想,两指并拢解了他的哑穴。
“不知羞耻!”庄别开口第一句话便道。
“这叫聪明。遇事冷静见招拆招,我们从小混江湖的都这样。”谢执道:“再说了,放眼整个江湖,哦还有你们那个什么朝廷,能找着几个长我这样的?瞧你这一脸吃大亏的样子。”
庄别前十五年和师父待在一块,整日过着规矩且自律的生活,是以活了十七年,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悲哀的是他的不适感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一个晚上都没过去,他竟觉着有些习惯了。
他索性转移话题,“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啧,我是真看不惯你那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样子。”谢执咂咂嘴,“听听你这审死囚的语气,小王爷,你别是对你现在的处境有什么误解,这里是不夜城,可不是你的郡王府。”
庄别仿若未闻,面不改色瞪他一眼,继续道:“你先前说,有人派你来杀我和子昱,什么意思?”
谢执翻了个白眼,屈起一条腿,另一条腿荡在床边,不耐烦道:“子昱,谁?”
“质子。”庄别道。
谢执作恍然大悟状,见他即便是头发略微凌乱,衣衫照旧洁白如雪,高雅矜贵的模样,嘴角一勾,道:“真想知道?”
庄别看着他,没吭声。
谢执把手掌摊在他眼前晃晃:“一万两黄金,不接受讲价。”
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