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应该是错觉,尤利斯从一向温柔的骑士声音里面听出了一丝强硬。
“不会的。”尤利斯摇摇头。
“什么?”莱恩莫名其妙。
“我,需要休息。”尤利斯的身体有些摇晃,他的胸膛仍旧在剧烈起伏着。或许观众们看得很是惊险刺激,但在野兽的巨口与利爪下躲避,还要照看不会搏斗的少女,显然是件对精神和体力损耗都很大的事。
更何况,拔出这把契约之剑,也需要燃烧他的体力。
索帝里亚发誓为他效忠的时候,也同时为他送上了一把剑。虽然这把剑看起来得有好几百年的历史,锈到尤利斯怀疑会不会还没拔出来就朽掉了,他还是很开心。
他不仅拥有了誓约骑士——虽然是游魂,他的骑士还为他送了礼物——虽然是锈剑,但在踏上赎罪之路前,他完全没想到还能收获同伴。这样的意外之喜,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尤利斯的勇敢行为使得观众们对角斗比赛的热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也让他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而且还是难得的独处机会。
要知道,就算是伽曼帝国最受爱戴的角斗士明星,在候场的时候也只能和他的同伴们挤在同一间休息室——光是想象一下三十个大块头挤在同一间地下室的情景,尤利斯就足有三天吃不下沙丁鱼罐头了。
现在,他正在一间只能放进一张窄木桌以及木凳的、茅厕大小的小屋子里休息,房间的一面墙上挖出圆形的窟窿,地面的光正从这个窟窿中透过来,使他不仅能听到观众们疯狂的欢呼,也能听见角斗士在死亡前绝望的嘶吼。
“你在走神,我的尤利斯。”
房间太过窄小,尤利斯坐在木凳上以后,就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索帝里亚了。但好在,倚靠在木桌边缘,雾一样半透明的下半身与尤利斯的双腿碰在一起的索帝里亚似乎并不介意。
无论听过多少遍,每当索帝里亚这么呼唤尤利斯的时候,他总觉得心头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疼。
——“我的尤利斯”,这个称呼是菲诺老国王对尤利斯的罕见的昵称。每年母亲的忌日,尤利斯总会在偷偷跑到地窖里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口中听到。
“我的梅兰达,我的尤利斯,为什么奥神不允许我们一家三口在城堡里无忧无虑地生活呢?奥神……”
“我剥夺了凯尔的乐趣。”尤利斯答道。在索帝里亚面前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像之前那样沙哑难听。
这种变声的技巧,来自于圣庭的恩典——这是托特神使为了他能够更好地潜入国王身边,特地为他求来的——只需要喝下一种特制的药水,就能改变自己原有的嗓音。
但就像人鱼如果想要在地上行走,必须忍受刀割一般的痛苦一样,他每当改变自己声音的时候,也都会感受到被钝刀磨碾喉咙的疼痛。
“凯尔想要看到少女们无助地惨死在巨兽爪下,而我的出现,使他不能尽兴。”尤利斯回想着在最后向观众致敬时,看台上年轻国王脸上冷漠的表情,“他并不满意我的鲁莽。”
或许这一次,就算真的赢得角斗比赛的胜利,他也不会获得国王的青睐。
“但已经没办法重来一次了。”索帝里亚把手放在尤利斯的头顶,轻轻揉着。
“不,我并非后悔。”尤利斯抬起头,看向索帝里亚,“连神使都说凯尔疯了。我想,疯子不会对反对他的人大肆褒扬,他只会认同他的同类,不是吗?”
“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凯尔对奥东的开战违背了我们的和平条约,他虐杀俘虏,践踏平民,在他成年前,伽曼的摄政王是一只魔鬼……”尤利斯握住骑士先生冰凉的手,牙齿用力咬住下嘴唇,直到舌头尝到血腥的味道,“他背弃了约定,毫无骑士精神,那么他必然会对具有相似性格的人青眼相加……”
像是回应他的设想似的,简陋的挖空的圆窗外,忽然响起阵阵嘘声,观赛的群众们正在乞求国王处死那位因为一直躲避在尸体下而侥幸活下来的角斗士,但国王却赐予他一枚绿宝石。
“所有活下来的人,必将得到嘉奖!”
国王张开双臂,他金黄色的头发被风吹起,白皙的皮肤沐浴在阳光下,神圣得像是一位布道的天使。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的尤利斯。我已经向你发过誓,我会守护你的心。”索帝里亚在窗外此起彼伏的嘘声中拥住尤利斯。
休息的时间过得很快。
两轮比拼过去,最初参赛的三十名角斗士,包括尤利斯在内,就只剩下十个人了。
每人身上都挂着彩,就连被莱恩盛赞的“嗜血者”乌尔兰——角斗学院的明星,听说只要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乌尔兰,为了活命,角斗士宁可背负着懦夫的骂名自愿投降——就连这样能征善战的勇士都被砍伤了左臂,足以证明这次的比赛多么激烈。
最后一场比赛,是十人混战,角斗士们按照各自体型的差异被分为两组:只配备了网兜和匕首的剑斗士,以及只有头盔和盾牌追击士。
尤利斯自然因为他单薄的身体而被划到了剑斗士一组,另外还有三个浑身都是伤口的倒霉蛋能够勉强称为同伴。
最后的参赛者站在斗兽场的入口处,等待着铁门被奴隶们缓缓拉起。
“漂亮的小鸟。”
在门抬起到一半的高度时,站在尤利斯身边的乌尔兰忽然嘲笑道,“你的翅膀被折断后,还能再飞起来吗?”
尤利斯沉默地看着他。
乌尔兰的整张脸被厚重的头盔完全罩住,只在双眼的地方露出了两个被铁网覆盖地十分紧密的观察孔,面罩沿着脸部线条向下延伸,就连脆弱的脖颈都被包住。
头部以上,没有任何破绽。
“咔哒”一声,铁门拉升到最高处,裁判一声高呼,乌尔兰迅速从通道中跑了出来,其他五名拿着盾牌的追击士也不甘落后。一眨眼工夫,甬道里只剩四名剑斗士。
“他们没有武器。”尤利斯对着身后满身挂彩的三人说,“如果你们相信我,不要主动与他们战斗,能跑就跑,我会把他们一个个解决。”
三名剑斗士,一名身体奇长的卷发男子,一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少年,只要一个长了六个手指的中年人还算得上正常。他们看着尤利斯,全都犹犹豫豫的,没有吭声。
尤里斯有些怀疑莱恩“上场的角斗士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一论断的真实程度。
“还是先上场吧。”中年人催促道。
尤利斯并未坚持。
在这非生即死的比赛中,恐怕就算自己,也不敢把性命交托给陌生人。
三名剑斗士甩开网兜冲了出去,每个人都在门口处迅速停住,沿着角斗上的边缘缓慢地移动。原本在场中接受观众喝彩的六名追击士,有五个人都在同一时间开始了追逐。
最后的比赛之所以安排剑斗士与追击士的对决,正是因为双方的互相克制——灵活的剑斗士可以利用偷袭与技巧拖垮笨重的对手。而追击士的全副武装,又使得剑斗士难以快速将他们击杀。
那五名追击士显然抱着同样的心思——速战速决,就算利用盾牌,把毫无防御的剑斗士砸死,也是可以的。
场上只有乌尔兰和尤利斯没有动作了,两个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同时向反方向移动——乌尔兰举着盾牌冲到了那个已经网住一名角斗士的卷发男子面前。而尤利斯则原地飞跃而起,手中的网兜拧成一股绳,紧紧缠在追逐着少年人的壮汉脖子上。
壮硕的追击士脚步一顿,身体被尤利斯拽得向侧歪倒,少年人因此躲避了盾牌的敲击。可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人并没有继续逃亡,反而回身“啊啊”大叫着,扬起匕首,一剑刺进追击士的胸膛,然后狠狠拧动手臂。
鲜血激射而出。
观众齐声欢呼!
“身后!”
尤利斯抖开网兜,原地拧身,借着这股力道抛出匕首,锋利的剑刃在阳光中划出冰冷的弧度,在观众反应过来之前,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刺进了另一名追击士的后心。
少年在那两具尸体的血蔓延到自己脚边时,连滚带爬地躲开了。尤利斯迅速上前,拿起死去的追击士手中的盾牌。
斗兽场另一边传来类似于野兽嘶吼的声音。
尤利斯抬起头,正巧看见乌尔兰举起那名身体奇长的卷发男子,在怒吼声中,徒手把他的身体生生扯成了两半!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头也在同一时刻被乌尔兰扯断,就在他胃囊收缩,止不住地想要呕吐的时候,一直默默守在身旁的索帝里亚忽然喊了句“趴下!”
尤利斯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扑,而他的身体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驱使下,原地一滚。与此同时,左脚不受控地狠狠踹向偷袭者的脚踝,在对方因惯性向前倾倒的时候,匕首在尤利斯左右手间迅速交换,那带血的刀刃,悄无声息地喂进了偷袭者的喉咙。
少年人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鲜血从被匕首刺穿的洞里涌出来,蛇一样很快爬满了尤利斯的手臂,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画出巨大的血蔷薇。
“索帝里亚,请你……”尤利斯翻过身,把少年的尸体平放在一旁。他的眼睛扫到少年腰间被短裤掩盖的纹身,眼皮一跳,拽下了少年的裤头。
就算烙上了奴隶的印记,也抹不掉那抹展翅飞翔的白鸽身影。
所有奥东的子民都会在十二岁时纹上蓝色的白鸽图案,接受奥神的赐福。
象征自由与和平。
尤里斯把少年的眼皮抹平,使奥东的子民不至于死不瞑目,然后用低到只有风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暂时不需要你的帮助。”
虽然尤利斯知道如果刚刚不是骑士先生的帮忙,就算他反应及时,肩膀也绝对会挨上一刀。
索帝里亚没有回答,他仿佛在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不赞同。
身旁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尤利斯双脚小幅度向斜前方拧去,身体角度随之偏转。想要偷袭的追击士一击不成,急忙用盾牌挡住自己的后背,但已经晚了。
尤利斯的身体白鸽一般原地轻盈起跳,他的双脚踩在追击士的肩膀,膝盖夹住对手的头盔,劲瘦的腰在空中如新月一般弯起,只听“嗤”的一声,卷刃的匕首刺进了追击士的脊椎。
观众们已经放开嗓门欢呼着“死亡使者”,二层看台的贵妇们,矜持地将手中的玫瑰花扔进斗兽场中。
黄色的沙地上,现在除了赤红的血,就是遍地的红色花瓣。而现在能够站在这红色海洋之中的,就只有尤利斯和乌尔兰了。
“尤利斯。”索帝里亚的声音依然温柔,但已经明显带着焦急,“这个野蛮人能够徒手将人撕成两半,你的敏捷在他面前不值一提。让我帮你。”
尤利斯看着乌尔兰脚下的尸体碎块。
上场的一共十人,除去他杀死的三名角斗士,其余的五人竟然都被乌尔兰撕成了两半。
尤利斯拿起死去的追击士手中的盾牌掂了掂,又重新放下,转而把尸体背后已经卷刃的匕首,以及少年的武器都拿在手中。
他的眼睛紧紧锁定了那个浑身浴血的敌人。虽然角斗比赛可以主动认输,但尤利斯知道,乌尔兰,刀尖舔血者,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角斗场。
“尤利斯……”
“索帝里亚,我需要你的帮助。”尤利斯不再犹豫,对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虚影说道。
“如你所愿,我的尤利斯。” 索帝里亚右手攥拳,轻轻贴在胸口那本该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他优雅地略微低着头,清澈的蓝眼睛里映着他的小王子。
当一位游魂向人类宣誓效忠,维系两人的,不仅是名义上的主仆契约,更有灵魂上的无形枷锁——当然索帝里亚更愿意称之为羁绊——在尤利斯放松戒备全身心接纳他的时候,他能够直接读取尤利斯的想法。
所以,就在尤利斯接受他帮助的刹那,索帝里亚已经明白尤利斯的计划。
观众的欢呼声仍在继续,索帝里亚有片刻的恍惚,若不是这环形的斗兽场是露天的设计,恐怕单是这呼喊声,就足以震塌穹顶了吧。
野蛮人乌尔兰炫耀似的张开双臂,不住捶打着他肥厚的胸肌,就算隔着半个比赛场地,也能听到那“咚咚”的敲打声。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像极了索帝里亚曾经在祭品堆里见过的长满长毛的怪物,那时的信民怎么称呼来着?古猿?黑猩猩?
但索帝里亚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重温那久远的记忆,因为那个野蛮人已经吼叫着,双手高举着盾牌向他的尤利斯冲了过来。
等人高的盾牌,尤利斯单臂拿起一个都觉得吃力,可乌尔兰竟然能够拿起两只,而且健步如飞,这让尤利斯对敌人的力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如果按照尤利斯的习惯打法,他绝对不会硬拼。
但现在有了骑士先生的帮助。
尤利斯握紧匕首,算准乌尔兰的行动路线,原地蜷起身体,双腿紧绷,就连流畅的背部都能看出清晰的肌肉线条。他的身体蓄满了力量,像蛰伏的豹子,等待猎物踏进自己的陷阱。
乌尔兰的左脚踩到了距离尤利斯十米处。他的身体忽然小幅度的向左侧倾倒,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就是现在!
尤利斯助跑起跳,身体舒展如白鸽,他双手攥着的匕首在空中划出寒光,正好反射在乌尔兰的瞳仁里。在对手眨眼的刹那,尤利斯收紧双腿,身体弯曲如弓,借着这股前推的力量,双脚踩在乌尔兰倾斜的盾牌上,同时掉转刀柄,只听“当当”两声的巨响,他的匕首柄,狠狠敲在了那只防护精密的头盔上。
乌尔兰瞬间失去平衡,连退几步,但他不愧为身经百战的角斗士,就算被那巨大的声音震得头脑发懵,仍然记得用盾牌护住自己的身体。
尤利斯一击得手,立刻踩着盾牌向后翻去,在索帝里亚的帮助下,他的身体轻盈得像只飞鸟,在双脚沾地的瞬间,他再次跳起,跃过乌尔兰盾牌的阻挡,准确敲击在他双耳的位置。
乌尔兰痛苦嚎叫着,透过防护罩,能够看到他的眼角不断往下淌着鲜血。而头盔边缘,脖子下方,也洇出了血迹。
尤利斯急促地喘息。
这两下攻击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虽然匕首上附加的骑士先生的力量的确对乌尔兰造成了伤害,但这对于一般人来说一下也受不住的攻击,乌尔兰扛过了四次,而且依旧没有倒下。
他的对手,很强。
“尤利斯,我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四击已经是我目前的极限。但那只黑猩猩也撑不了多久了,你只需要等他倒下就可以了。”
感觉到索帝里亚的声音有些飘渺,就连那一向冰凉的气息也开始变淡,尤利斯紧紧皱起了眉头:“我不该……”
“这是骑士的誓言,你难道要剥夺一只游魂仅存的荣耀吗?”
尤利斯的脸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知道这是索帝里亚在抚摸他。
“记住,不要硬拼。”说完这句话后,索帝里亚的身影完全消失了。
“就这样吗,小鸟!”乌尔兰踉跄了两步,盾牌被他狠狠插在地上,他摘掉头盔,七窍流血,赤红的眼睛已经瞪得凸了出来,“就这样吗!小鸟,你按摩的力气,还不如我的女人带劲!”
“疯子……”尤利斯盯着乌尔兰已经开始失焦的眼睛。
对手显然还处于眩晕中,但他竟然能够清楚捕捉到自己站立的方位,还向尤利斯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
尤利斯谨慎地向后撤了一步,他的脚跟踩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他猛然想起这是那位奥东角斗士死去的方位,心中一惊,想要换个方向,也就是这时,乌尔兰那熊一样的身躯,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尤利斯立即向后跃去,却听乌尔兰一声爆喝,那等人高的盾牌,竟像标枪一样,被乌尔兰掷了出来!
身体仍然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尤利斯别无他法,只能咬着牙硬捱一记盾击。
“咔嚓”一声,那是他断裂的大腿骨的哀鸣。
尤利斯就地一滚,沙地上,一个山一般的黑影将他完全笼罩住,乌尔兰铁钳似的手在他不自然弯曲的左腿上用力一捏——
尤利斯终于发出了沙哑的呻.吟。
“漂亮的小鸟,折断你的羽翼,打断你的双脚,你还能飞得起来吗?”
乌尔兰硕大的身躯压制着尤利斯,他粗糙的手掌在尤利斯赤裸的胸膛恶劣地抚摸,像是在刻意羞辱,“红色的头发,多么罕见,你这样的尤物死在斗兽场太可惜了。如果你现在向我投降,我不会杀死你,只是我希望你今晚能够出现在我的床上。”
乌尔兰狂笑着,血液染红了他的牙,就像地狱食人的恶魔。
“见鬼去吧。”
尤利斯迅速抽出压在身下的右手,将匕首自肋骨处斜向上刺进乌尔兰的身体。
可是,尤利斯睁大了眼,他看着仅仅插进一半就怎么也不再向前的匕首——人类的肌肉到底是如何锻炼到连匕首都无法刺进去的地步的?
“不识好歹的小子!”
随着乌尔兰的一声爆吼,在几乎让他晕厥过去的剧痛中,尤利斯看到自己的小臂以根本不可能的角度翻折了过去,他的手背软软贴在胳膊上,皮肉被尖锐的断骨刺穿,赤红的血像地狱之火,灼烧着他的皮肤。
紧接着,一双大手掐住了尤利斯的喉咙,他甚至已经听到了颈骨的哀鸣。
但是,角斗场中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惊叫,由无数男人女人统一自发发出的“boo——”的长声占据了角斗场。
尤利斯感觉到掐着他的那双手稍稍松开了点,他剧烈地咳嗽着,茫然看向观众席里那无数张陌生面孔向他投来的怜悯与惋惜,以及他们伸出的向上的拇指。
那是求情的手势。
一对一的生死决斗,如果落败的角斗士得到了观众或者王公贵族的偏爱,那么这名角斗士的确有可能获得活命的机会——只要国王同意。
“漂亮的小鸟,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所有观众都在祈求着让角斗士活下来的场面。”
乌尔兰低声说着,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着仇恨之火,但角斗士若是违背了观众的意愿,就不会再有人想要欣赏他的比赛。而没有观众喜爱的角斗士,对于学院来说那还不如直接死掉。
乌尔兰不敢冒这个险。
观众们仍然在祈求着,数万人的目光都向二楼看台那个高贵的白色身影汇聚而去。
此时只需要国王一声“仁慈”,他们喜爱的角斗士就能捡回一条小命。
尤利斯单膝跪在沙地上,他并非在跪拜国王,而是在向奥神祈求原谅——为他即将要做的事。
年轻的国王享受着他的子民的希冀目光,慵懒而优雅地从天鹅绒躺椅上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理了理捎带褶皱的披风,而后将右臂平伸向前方。
拇指向上,则败者活,拇指向下,则身首异处。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国王的决定,就连乌尔兰也抬起了头。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国王饶他活命,那么他将在晚上用武力再次征服这只小鸟,让他彻夜歌唱——小鸟低沉沙哑的嗓音别有一番趣味。
尤利斯猛地一咬牙,扭头叼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左手迅速抬起,寒光闪过,乌尔兰暴露在空气中的喉咙,裂开了鲜红的缝隙。
乌尔兰双眼圆瞪,不可置信地看着偷袭他的尤利斯。尤利斯抬起右腿狠踹在他的胸膛,把这熊一样的角斗士掀翻在沙尘里。
单膝跪在地上,尤利斯并没有抬头看向国王,他的嘴唇仍在嗫嚅,那是他在念诵赎罪的祷语。
“哈哈哈!”一片静寂中,看台上的国王发出刺耳的爆笑。
随之而来的,则是观众越来越大的嗡嗡声,“背信者”、“偷袭者”的唾骂不绝于耳,有些激愤的,忍不住把吐出来的葡萄皮扔进了场内。
“角斗场最英勇的战士,当之无愧的死亡使者,这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
纷乱嘈杂的谩骂里,国王饱含兴奋的声音格外突出,“负责人在哪里?把他带过来,我要奖赏他。”
尤利斯的身体晃了晃,他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臂,疲惫地扯开嘴角。
赌赢了。
铁门再次拉开,奴隶们训练有素地进入角斗场地,两人一组把沙地上残缺的尸块搬走,其中有四个奴隶向尤利斯的方向走来,沉默着将他抬上担架。
经过铁门的时候,尤利斯感觉自己停了下来,在他的眼睛适应地下通道的昏暗光线之前,莱恩阴沉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
“死亡使者,真是厉害的手段啊。你尚未举手投降,观众们虽然向国王请求仁慈,但严格意义上讲,这场角斗仍旧没有停止。
“胜负未分,你随时可以杀死对手反败为胜……”
尤利斯闭着眼睛。
从他的胸腔中发出拉扯风箱时的残破声响,喉咙不断往上涌着血腥气,应该是被乌尔兰扼伤了。
听不见回答的莱恩似乎越发愤怒:
“奥神在上!你如果不杀死乌尔兰,那么获得荣耀的将是两个人!”
听到奥神的名讳在这罪恶之都中,被一个以吸人血为营生的人轻飘飘的说出口,尤利斯猛地睁开眼睛:
“光凭这一句话,我就可以把你告发,明天你的尸体,就会在依诺广场上跳舞!”
尤利斯沙哑的声音因稍带鄙夷而略显尖锐,在这狭长幽暗的地下通道里回荡,像是魔鬼在耳边窃窃私语。
莱恩的脸色立刻一变。
斯坦尼城的依诺广场,在从前是焚烧女巫和疯子的处决地,但是在神殿被推翻、国王凯尔叫喊着信奉恶魔之后,悬挂的尸体则变成了那些硬骨头的奥神教——也就是所谓圣教的追捧者。
尤利斯审视着这个可悲的叛神者。
斯坦尼城中的大部分城民,或许都像这个莱恩一样,都是曾经接受奥神祝福的自由子民。
可是在伽曼国王的常年压迫下、在主动堕落者的威胁下,不得不屈辱地抛弃信仰,最终迷醉在欲念的深渊。
这些人,还有救。
尤利斯不得不感叹,神使派自己来到斯坦尼城的决定太过英明。
奥神的光芒只是暂时被恶魔过于猖狂的力量遮蔽住了,只要能够找到凯尔国王与恶魔签订的契约种类,圣庭就可以因图索骥,找出破解办法。
而他,尤利斯,能够成为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能够成为神手中劈开黑暗的剑,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莱恩不再说话,奴隶们一路把尤利斯抬到角斗士们的休息室。
这间屋子在比赛开始前,还挤满了二十九个壮汉,但是现在却空空如也。
休息室除了有用于存储衣物的木柜、暂时歇脚的软质长凳,还和一间能同时容纳十个人沐浴的蓄水池相连接。
此刻,这间更衣室水汽蒸腾,显然预先换好了水。
面见国王与贵族,总不能一身的黄沙和鲜血。
莱恩拍拍手,最开始在野兽口中幸存的两个女孩走了过来。
丽萨跪在水池边,用沾湿的毛巾替尤利斯擦掉脸上的血污,另一个女孩轻手轻脚地帮尤利斯卸掉铠甲。
尤利斯想要自己擦洗,可他的大腿和手臂都骨折了,稍微一动就疼得眼前发黑。
他只能仰躺在池子里,听凭这两个少女摆弄自己赤裸的身体。
“你就像是个谜语,死亡使者。”
莱恩在水池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他颇有兴致地欣赏着尤利斯精壮修长的身体。
他敢下注,两个小奴隶的耳朵一定不是被水汽蒸红的,她们早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要是寻常的角斗士,恐怕早就把她们压在身下尽情征服了。但死亡使者只是闭目躺在水池里,他两腿间的家伙毫无动静。
甚至对他亲手救下的女孩也没有半点心思。
信奉奇怪教义的禁.欲主义者,莱恩这样断定了。
“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能让乌尔兰受伤,也没有人能让观众如此狂热,又如此唾弃。”
说着,莱恩笑了几声。
尤利斯听出他的嘲讽,也咧开嘴角笑了笑:
“莱恩先生,如果我不杀乌尔兰,您不会真的天真地以为我还能活着出现在您眼前吧?”
“国王会饶恕你的。观众的呼声那么高,他只能顺从。”
——乌尔兰被骑士先生的力量所伤害,是必死无疑的。而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以谋杀少女取乐的国王来决定。
尤利斯睁开眼睛,他黑黢黢的瞳孔盯着莱恩,嘴唇嗫喏,但最终还是没给自己分辩。
想要让凯尔相信自己,不如先从让身边人惧怕他开始。
果然,在他的凝视下,莱恩的脸色开始变白:
“死亡使者……请饶恕我。”
莱恩几乎跪倒在水池边。
所有人,都惧怕着尤利斯这双属于地狱与黑暗的眼睛。
“国王在召见我。”尤利斯哑声说着。
“当然。”
莱恩急忙把守在门外的医官叫了进来。
简单地正骨与固定枷板后,医官让尤利斯喝下一杯灰黑色闻起来像是泥土的水,说是可以促进骨头的生长。
“草木灰?”尤利斯问。
“是的。”医官垂着脑袋,不敢和尤利斯对视。
在尤利斯面无表情地把这杯带着泥浆味道的水喝光后,莱恩挥退了抱着盔甲的小女仆。
他抖了抖自己手臂上那件镶有蓝色底纹的烟红色羊毛长袍:
“面见国王与贵族,当然不能失礼。”
不知道为什么,相比于笨重的盔甲,莱恩觉得这位靠偷袭取胜的卑鄙角斗士更适合华贵的服饰。
当然,这句话他没有告诉尤利斯。
这位美貌少年虽然伤的不轻,但莱恩敢肯定,听到这句近乎于羞辱对方过于阴柔的话后,尤利斯一定会直接掐断他的脖子。
尤利斯看着莱恩亲手为他扣上镶着红宝石的腰带。
“你一定会受到贵族夫人的喜爱。”
莱恩的脸上又挂起那个暧昧的笑容了。
事实证明,莱恩的确懂得如何讨好斯坦尼的贵族。
尤其是那些用羽毛扇把自己的脸挡住,一边口中讨论着“偷袭”、“卑鄙”,一边偷偷摸摸地透过缝隙观察他的贵族小姐。
柔软的紫色天鹅绒躺椅铺着凉垫,年轻的国王无聊地看着斗兽场内正在表演的歌剧,而尤利斯则静悄悄地拄着拐杖,和国王的众多侍臣站在一起。
这些侍臣都是十一二岁的男童,眉毛月牙一般弯着,细长多情的眼睛不时瞟一下国王,再瞥一眼尤利斯。
他们的身体纤瘦轻盈,交头接耳时,动作会带上点故作的柔媚。
尤利斯看着跪坐在年轻国王身边的侍臣,他白皙的手在凯尔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国王不时摇摇头,似乎很不耐烦,那金黄色的卷发随之晃动,头上戴的黄金打造的三尖王冠却稳稳当当。
绿柱石、黄玛瑙、红榴石……所有尤利斯见过的宝石,都被工匠以绝佳的工艺磨得溜圆,镶嵌在王冠上。
尤利斯的目光在侍臣手镯镶嵌的那颗圆润的粉色珍珠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地移开。
长久的站立让他受伤的手脚发麻,沉重地向下坠着,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支撑不住摔倒时,从断骨处慢慢地涌出一丝丝凉意,奇异地减缓了尤利斯的疼痛。
“索帝里亚……”
他在心中轻轻念着骑士先生的名字。
心脏猛地突突跳动两下,像是索帝里亚的回应。
尤利斯捂着胸口,那里似乎被蜂蜜堵得满满的,很甜,但密不透风,有些难受。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的尤利斯。”
索帝里亚显然刚刚苏醒,他的声音飘忽如鬼魅,身体也浅淡得和雾一样。
——就像他们签订契约前,尤利斯看到的那只虚弱得快要消散的游魂。
“那是奥东盛产的粉色珍珠吗?”
索帝里亚顺着尤利斯的视线,一眼看见了国王身边那侍童手上华美的饰品。
尤利斯垂下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现在这副失落的模样,包括索帝里亚。
“你所希望的,终将实现,只要你愿意相信自己。”
索帝里亚说着,用尚未凝成形体的手抚摸着他的嘴唇,“也请你相信我。”
尤利斯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烫,他的骑士先生总会不时对他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
虽然索帝里亚说这在主人与誓约骑士之间再正常不过,但尤利斯从来没有接受过母亲的拥抱,父亲菲诺国王平时也是个不苟言笑的君主,所以他一时难以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
被索帝里亚碰过的嘴唇开始发麻,这是一种与疼痛过后的麻木完全不同的感觉。
尤利斯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这触碰中变得柔软无力,他抬起眼看着面前的骑士先生,索帝里亚的神情专注地仿佛在爱抚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
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是个成年人的他,仍然被索帝里亚当作幼童安慰,尤利斯难免有点难堪。
“一味逞强只会让别人觉得难以接近。”索帝里亚说道,“适当的示弱可以迷惑对手。”
“雏鸟的武器是它的脆弱,嫩黄的喙,杂乱柔软的羽毛,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对这样的雏鸟露出笑容。所以,尤利斯,我的小白鸽,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是被你征服的。”
尤利斯这才想起来,他之前解除了契约的限制,现在的索帝里亚,能够读懂他的想法。
他懊恼地瞪了一眼光明正大偷窥别人心思的“骑士”先生。
“收起你的利爪,让国王以为你是唯命是从的蠢货。他或许不会立刻信任你,但会觉得你是个能让他高兴的可怜虫。”索帝里亚说,“就像他宠爱的侍臣。”
“你是说,撒谎。”尤利斯说道。
圣庭戒律——
不可杀人。
不可撒谎。
索帝里亚未置可否,只是用食指点了点凯尔国王脚边跪坐的男童。尤利斯顺着骑士先生的手指方向,再次看过去。
侍童柔顺地低着头,把剥好的葡萄递到国王嘴边,甜蜜的汁水滑下他布满了青紫伤痕的手腕,他的眼角抽搐一下,很快又恢复讨好的、甜甜的笑意。
国王摸了摸他的头顶作为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