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第二天梁迟提前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遍,内里穿了件白衬衫,加一件圆领驼色羊绒衫,再套一件更深一点颜色的薄羊绒大衣,脸刮得干净利落,还少少用了点古龙水,觉得自己十分清新怡人才出了门。
江旷的公司就在仁爱路的新园区,上次来的时候梁迟并没留意,这会到了才发现3号楼一整幢都属于陌上影视,这是一幢很有设计感的、现代简约风格的白色小楼,并不庞大。
约的三点,梁迟两点半就到了,前台小妹带着他上到顶层五楼的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江旷的声音:“请进。”
梁迟一个人走进去,江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正盯着电脑看什么东西,见他进来,目光停留在梁迟身上好一会,嘴角带出一个笑,说:“今天穿得很好看。”
梁迟的目光跟他对视之后快速挪开,转为打量整个办公室。里面家具物品并不多,整个空间甚至显得有些空旷,在一角摆放了一个锃亮的艺术品,梁迟看不懂,走过去摸了摸那个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头,江旷在他身后说:“杰夫昆斯的新作品,苏富比拍卖买来的。”
虽然看不懂,但那艺术品浑身写着值钱两个字,梁迟转过身,看到两面夹角的墙都做成了落地玻璃窗,衬得空间十分通透,一面窗对着天然树林,另一面外对着人工庭院,即使是冬天,外面的景色也并不萧条,植物都是常青的。
梁迟由衷感慨:“很有规格。”
窗前有一小块会客区,他走过去坐在了面对玻璃窗的沙发上,江旷跟了过来,坐在他侧面,不以为意地说:“办公区而已,装修也不是我弄的,我也没给过意见。”
又问他:“你喝什么?”
梁迟一晃神,差点脱口而出“威士忌”,幸而江旷已经给出了选项:“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梁迟说。
“正好,最近来了新豆子,我给你冲一杯。”江旷一边说,一边往靠墙的柜子走去。
梁迟看着他一边动作,一边说:“是很小众的一款,叫巴拿马花蝴蝶,产自柏特奎地区。”
梁迟对咖啡并无研究,也不讲究,听他讲这些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江旷这人,做什么都特别讲究,以前听他讲各种酒的来历,故事,现在又是咖啡。
但你说他真讲究吧,很多时候他又根本不在乎,吨吨吨地把佳酿当自来水牛饮。
“为什么叫花蝴蝶?”梁迟随口问。
江旷已经做好了一杯,给他端了过来放到桌上,的确有馥郁香甜的花果香飘散开来,他说:“因为蝴蝶朝生暮死,人生苦短,不如跳舞。”
梁迟喝到嘴边的咖啡差点喷了,果然,信马由缰的胡说八道虽迟但到,江旷在这一秒短暂地变回黎春,梁迟吞一口咖啡,跟他面对面互相看着,都忍不住笑了。
梁迟自从上一次见面以来一直理不顺的气突然就顺了。
一杯咖啡还没喝完,喻也和关平山一起走了进来,江旷跟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关于电影也深入地聊过,算得上熟悉,但梁迟跟他们是头一回见。
两人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都楞了下,明显他们知道这是谁,但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梁迟也颇觉尴尬,他没料到江旷竟然没跟导演他们打过招呼,于是主动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朝喻也和关平山伸出手:“喻导您好,关先生您好,我是梁迟。”
喻也和关平山跟他握了手,江旷在一边笑着说:“看来大家都互相认识,我就不用做介绍了。”
梁迟在喻也和关平山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瞪了江旷一眼,对方却没什么回应。
网上说喻也三十五岁,但看着不过二十八九,出身电影世家,自己也曾做过演员,但没什么水花,反倒做导演后拿过大大小小的电影奖项,以文艺片立足,但上一部作品扑了个大街,信心满满地送到国际电影节,结果连入围都没有,国内上映后也遭到冷遇,一时间评论纷纷说他总是重复自己不思进取,再厉害的天才也有江郎才尽的一天。
这一次打击令他五年都没有再出新作品,自己的公司也经营惨淡每况愈下,这才有了他的父亲借着跟江如故的关系,让江氏出面帮着处理了公司债务和清盘转手,也保留了喻也的脸面,以此交换让他来执导江旷的第一部出品电影。
梁迟听说过喻也很有些文人的清傲,以往跟人聊电影项目,在创作上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一到谈钱的部分立马成了哑巴,甚至会找借口避开,全都留给关平山去处理。
是以他面对喻也有些难以自控地紧张,这两人坐下来后并没跟他说什么,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过,但他们明显对江旷很亲和,梁迟不知道的是,这一切也经历过一个过程,最初喻也对这笔“交易”性质的项目完全不感兴趣,坐在江家和他父亲攒的饭局上一句话不说地抽了一晚上烟,直到江旷亲自登门拜访,跟他仔细交流了电影本身的内容,再给他看过剧本后,喻也对江旷才有了改观。
江旷命人送进来茶水和茶点,几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闲谈,喻也喝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突然转向梁迟,而后说:“小江总说主角已经有了人选,不会就是这位吧?”
梁迟瞬间心中抽紧,脊背都立了起来,他看向江旷,却见对方笑眯眯地,很自然地对喻也和关平山说:“对,就是他。”
梁迟怔了怔,你就不再多说点什么?
果然,喻也看向自己的眼睛眯了眯,有些不解,更多是不屑,说:“没记错的话,这位梁先生拿了三次烂片王,还大言不惭地骂了整个行业的人比他还要烂,我以为当时说那些话是准备退圈,没想到是有人撑腰?”
啊这!误会大了,梁迟满头冒汗慌忙解释:“不不不是这样的,喻导,我当时上台前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地……不过当时的确是准备退圈,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那个,那时候还没跟小江总碰到,也不知道他要找我演电影的事……”
说这些的时候梁迟一直求救似地盯着江旷,却见他只是淡淡笑着,并不打算插话的意思。
乱七八糟解释了一通,喻也的神情并没好看多少,他问江旷:“你跟他以前就认识?”
江旷点头,给喻也续上茶:“对,三年多以前,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话说得很含糊,喻也没追问,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再问道:“为什么是他?不要告诉我你这个本子就是为他写的,这样的话,我另外找其他方式还江总的情,电影我就不参与了。”
江旷还没说话,一旁的关平山按住了喻也的手臂:“阿喻,别这么冲动,江总当时帮你的时候并没提过电影的事,后来还是喻老爷子开了口让你来看看,你这样做,是不是让两边的老爷子都太难堪了。”
他话说得轻柔,喻也不是不明白事理,他冷着脸又喝了一杯茶,江旷再续上,跟着说:“我找小迟来演,只是因为他合适,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没什么说服力,毕竟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演员作品,也一直没什么好的导演教过他,他缺少一个真正的机会来证明自己,但喻导你就是这个机会,我有这个信心他会让你们满意的。”
话里话外地听出点意思,喻也看着江旷:“你欠他的?还是你喜欢他?”
其他人都愣住了,关平山咳嗽了声:“阿喻!”
梁迟瞬间红了脸,心里砰砰跳了起来,心想这个导演真的……太知道怎么让人难堪了,这会他跟江旷对视一眼,只觉得目光烫人,赶紧挪开。
江旷也楞了一瞬,却很快回过神来, 脸上还是岿然不动的淡然,说:“我的确欠他的。”
还是含含糊糊的说辞,梁迟心中却猛地一沉,想起程澈那天的大喊大叫,“他欠你一个红的机会,该他来还”,难道真是如此?
脸上的红与烫飞快褪了下去,他盯着江旷,这人却不再说更多。
半晌,喻也开口:“有意思,我欠你的,你欠他的,搞了半天大家都是来还债的。”
梁迟当然不觉得江旷欠自己什么,但他也没法辩解,喻也松了口,对江旷说:“既如此,我给他这个机会。”又转身看着梁迟:“小江总定了你,但在我这,你跟其他演员一样的待遇,试戏试装一样都少不了,如果我始终不满意,那只能对不起了,要么小江总把我换了,换一个能配合你的导演,要么我把你换了,我没法看着眼睁睁看着用我的名义,却出来一部烂片。”
梁迟连连点头:“我明白,喻导,我会做好功课的,一定不让你失望。”
梁迟手中没喝完的咖啡已经凉了,江旷给他也拿来一只茶盏倒上热茶,屋子里一时间陷入静默,听得到屋外的北风刮过树梢,一阵阵不明显的呜咽。
关平山打破沉默,问梁迟:“剧本看过没?可以跟喻导谈谈你的理解?”
梁迟诚恳坦白:“还没完全看完,昨晚跟小江总也交流过,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讲出来让大家见笑了。”
“说说看。”喻也说。
梁迟整理了下思路,开始讲道:“故事是以主角蓝星的一生来讲述,主要从青年到中年时期,他就像我们生活中随时都能遇到的那一类人,我们的同学、同事、朋友中一定有这样的人,甚至我们自己,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天赋和辉煌的履历,读书,考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学一个自己选择的专业,然后工作,唯一的不同是他从大学时期模模糊糊地意识自己对女孩子没有太大感觉,尝试过,但到了最后一步却发觉还是不行,他的身体说不了谎。”
“但他也没有因此而困扰,而是抱着一种探索和随遇而安的态度,往后他经历过数段感情,有的人他爱过,有的人他错过,他就像一颗流星,在那些人的生命中短暂地绽放光芒,却给他们带来一些微茫的光和热。”
“……一直到他去世,都是一个自我探索的过程,探索性取向,也探索生而为人的意义,这个过程中他矛盾过,迷茫过,与家人、同学、朋友、同事、爱人之间有过不理解也有过互相原谅,最后他死在了很偏远荒凉的一个地方,根本不是他曾预料过的人生结束的方式,但我想,到最后一刻他应该是没有遗憾的,这种没有遗憾来自于他活着时候的真诚,对待他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处迷茫与伤痛,他都是认真的,所以对他来说,生而为人并不圆满,却无遗憾。”
“整体来说这不是一个很激烈,很有戏剧冲突感的故事,但是很细腻,那种内敛的张力反而让我在看剧本的时候十分激动,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讲完之后,梁迟发现喻也的眼神是直的,盯着身前矮桌上一个虚无的地方,整个办公室陷入静谧。
他紧张地看了眼江旷,对方嘴角正带着笑。
他又看了眼关平山,对方也笑着看了看他说:“别看我,我只是个制片人,剧本大致看过,可没你们看得这么细,阿喻,你看呢?小梁讲得对不对?”
喻也这才缓缓回过神,向后靠了靠,看着梁迟说:“你……很好,说得很好。”
梁迟从喻也进门就一直悬着的心这时候才缓缓地、轻柔地落回了胸腔,默默长呼出一口气。
“回去把剧本看完,好好研究透,可以尝试自己写写人物小传,一个星期内准备试戏,试戏的内容回头我考虑好了让阿关发给你。”喻也说。
梁迟适时拿出自己的手机,加上关平山和喻也的微信。
“演同性恋你没问题吧?”喻也直白地问他。
梁迟克制住自己不要面色有异,说:“没问题。”
“什么尺度都没问题?”喻也又问。
……梁迟还没想到这么细,他一抬眼,发现江旷的面色突然变得不大好,脑中又是一头问号,只能硬着头皮说:“没……没问题。”
又忐忐忑忑地问道:“我需要提前去健个身吗?”
喻也和关平山笑了出来,喻也想了想说:“也可以,备不时之需,不一定需要你脱衣服,但万一需要,保持对观众的观感还是有必要的。”
“其他演员喻导怎么考虑的?有合适的人选吗?”江旷打断了这个话题。
喻也说:“男二跟男三都有合适的人选,但还没完全谈好,到时候也叫他们一起来试戏,其他戏分不多的演员我比较倾向找电影学院的学生,节省预算,也比较好配合。”
江旷点点头:“这方面你和关哥安排,我放心,费用的事不用太担心。”
说到钱,喻也又哑了口,关平山说:“那小江总,关于合同的事我们再一起过一遍?上次还有几处地方没有最终确定下来。”
“行。”江旷今天约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合同,他说:“我马上叫公司法务过来一起。”
关平山又碰了碰喻也:“阿喻,今天你也一起看下合同。”
喻也的表情十分抗拒,关平山却似过眼不见,继续说:“这些事情你也还是要了解熟知,万一以后的制片人不是我,你又被别人骗了怎么办?”
嗯?喻也被人骗过?梁迟默默心惊了下,却没表现出来。
喻也勉强同意了,不一会江旷叫的法务进了办公室,江旷示意他们到办公桌那边去,然后单独跟梁迟说:“你先坐一会,等合同过完,晚上一起去吃饭。”
梁迟点点头,看着所有人到了办公桌前,江旷坐上他的总裁椅,开始正经谈生意。
梁迟换了张沙发,从这里可以看到江旷在总裁办公桌后侃侃而谈的样子,这样的他身上没有半分黎春的影子,但不知怎么,梁迟觉得这样的江旷也有些别具一格的魅力。
是他曾经很不屑的那种魅力,在令人讨厌的规则之中游刃有余。
现在的江旷比黎春更加复杂立体,也更加未知和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