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小蒋,还不走啊?”同办公室的刘姐关了电脑,开始收拾包,准备回家做饭。
“诶,还有点材料没赶完。刘姐你先走吧。”蒋宾白很淡地笑了一下,继续写材料。
二楼的几间办公室,人渐渐空了。冬天天暗得早,下午5点半,夜已深得如同子夜。他捏捏酸痛的鼻骨,摘掉眼镜,望向窗外,看到对面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窗户如黄色怪诞的眼,幽幽盯着他。天际轮廓被高大建筑割得四分五裂,只有边缘几缕稀薄的粉紫色光,斜斜倚靠在矮楼上。
今天是小年夜,都赶着回家吃饭。蒋宾白的手机里已经有四个未接电话,全是家中照顾小儿子的母亲打来的。
蒋宾白有些恍惚,听着打印机唰唰的打印声,抽出打印纸装订好,囫囵检查了一遍。这份文件必须交给领导过目,但是现在早已经到了领导下班的时间,他不可能这么不识趣地去打扰他们。
只能明天再义务加班。
他关了灯,锁了门,踏入黑漆漆的走廊。声控灯啪嗒一声打开,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橘皮的味道。楼道里也黑洞洞的,已报修的灯还没有人来修。他轻轻咳嗽两声,抓紧了公文包,稍稍松了领带,漫无目的地走进夜里。
他走到一楼时,听到门外传来周局说话的声音。周局嗓门大,中气足,虽生得斯斯文文,但是很有几分侠气和爽气。蒋宾白听说了,有人从沪上来,要出资给云稽建个剧院,支持一下小小云稽的文化产业。蒋宾白觉得奇怪,若是他有一笔巨款,南方那么多个省,省下又有那么多个县市,怎么都不会选择把这笔银钱扔到云稽。
他走出门去,就看到周局身边还跟着几个得力干将,围在一辆巨大的黑色越野车旁,正和车中人说话。
蒋宾白正打算转身去车库取车,越野车的车窗摇下,院子里银白的灯光雪花一样落在那人的脸上。男人轮廓锋利,下巴瘦窄微方,是个俊得相当英气端方的长相,眼睛却不是个和善模样,眼角斜挑,亮光光,好像在笑,却又很凶。他的眼睛没看着周局,也没看着身边那一群新进的纤薄鲜嫩的年轻人,漆黑的瞳孔似乎没有聚焦,像是从远方眺望,越过云稽的夜间浓雾,捕捉到了蒋宾白。
他鼻梁上还有一副银边眼睛,外圈闪着一泓秘银似的光,眼中的情绪全藏在无生命的金属光里。
周局自然注意到了男人的目光,回头看到蒋宾白,立刻笑道:“小蒋,来,跟顾总打个招呼。”周局又对男人说:“小蒋,蒋宾白,前几年进来的年轻后生,年轻有为得很。”
周局旁边的陈飞云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没再说话。几个人挪开肩膀,在几个男人的肩膀上,蒋宾白看到他手上还夹着支烟,那只手懒洋洋搁在窗沿,一点猩红的光亮了又暗,烧到蒋宾白的眼睛。还是老样子,抽南京的烟,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
“呵。”顾新泽直直看着他,“不用介绍。小蒋,是我老同学。老同学,记不记得我?”
在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蒋宾白余光里瞥到周局拧起的短眉毛,语气很平淡地打招呼:“你好,顾新泽。好久不见了。”
顾新泽当着众人的面,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呼出。那口烟那么长,足以把所有的情绪都化成颗粒过肺排出。
他把车子熄了火。终于下了车。
顾新泽踩在院子空地上的红色对联上。而这废弃的红色对联上的字正是蒋宾白下午的时候写废的。竟然也忘了收拾。顾新泽的皮鞋踩在红色的对联上,纸张发出破碎喑哑的声音,好像把什么东西也碾碎了。
顾新泽旁若无人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蒋宾白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顾新泽自嘲一笑,“没什么。”
“你要投资云稽建剧院?”
“对。”
周局听了连忙插入话题:“顾总原来也在云稽念过书!缘分啊!怪不得看中了我们云稽这个小地方。哎,顾总在这儿生活的时间不长,人情掌故可能不太了解,有时间让小蒋多给你说说!”
“云稽是好地方。”顾新泽淡淡道。
在这场本该热闹喧阗的老友照面中,蒋宾白冷漠得像是一个旁观者。或许在领导的眼中,他根本就是一个蠢货。
周局不失热络地问:“顾总今晚住哪儿?”
“回沪上。不住了。”顾新泽原想把烟扔水泥地上,顿了一下,揪着烟在垃圾桶盖上点灭了,扔进了垃圾桶。
“天气预报说了,晚上可能要大雪。顾总自己开车来,恐怕省道要封。”陈云飞轻声道。
“哦,下雪。”顾新泽看了一眼漆黑天幕,“云稽也会下这么大的雪?”
蒋宾白咬牙。他不由想起了初来云稽的顾新泽,少年趴在窗户上,穿着藏青色的校服,脸上睡出一片游移的淡红,睡意惺忪地说:“啊,云稽会下这么大的雪?”
周局笑道:“哎,好多年没下雪了。也是缘分啊。顾总,今晚要不留在云稽,明天再走?我马上给你订酒店。”
周局要留下顾新泽,因为钱。陈云飞和旁边细眉细眼的关屏要留下顾新泽,或许还因为人。但是蒋宾白希望顾新泽立刻就走。
但是事与愿违,他听到顾新泽说:“那我留一晚。”
周局又拉住蒋宾白的手臂,“小蒋,顾总是你同学,好好招待人家。带顾总去这儿最好的酒店,回来我给你报销。”
蒋宾白还来不及拒绝,就听到顾新泽的车响了两声,锁上了。他说:“那我坐小蒋的车。我车停这儿,没油了。”
等顾新泽坐在副驾驶座上,蒋宾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顾新泽的奶奶就住在云稽。
“要不送你回奶奶家?”
顾新泽看了他一眼,“一南一北,太远了。老人家睡得早,不打扰了。”
“那我找个酒店或者宾馆?”
蒋宾白突然噤声。他沉默着,喉节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他听到顾新泽笑了一声。
顾新泽靠在座椅上,侧过头看蒋宾白,“你胆子蛮大。记不住教训吗?嗯?”
蒋宾白穿着件蓝色的细条纹衬衫,套着件米色的羊绒背心,外面穿着整齐的西装。这打扮不稀奇,局里的中青年,譬如刚才的陈云飞和关屏就这么打扮,里面还往往穿着保暖内衣,既要温度,又要风度。只是别人的风度在他面前一亮,简直就像火苗噗嗤一声熄灭。他俊得独树一帜,身量高,虽并不如何强壮英武,但还有种青嫩薄脆的少年气,肩打得很开,背挺得很直,看起来很傲。
车顶的灯把他的脸照得雪白,好像是淬上了一层坚硬冰冷的壳。若是抚摸呢?手指或者嘴唇,拂过他的额头,鼻梁和嘴唇,能否敲碎瓷身?
顾新泽知道,敲开了冷冰冰的蒋宾白,里面还有个冷冰冰的蒋宾白。他捂不热,也烘不暖,他知道。
蒋宾白厌恶又愤怒地看着他:“顾新泽!”
顾新泽听他这一声怒意昭彰,却如同听到情人呓语,“诶,我在。”
蒋宾白又一愣。太熟悉了。短暂的少年时代里,他只要生气地喊顾新泽的名字,顾新泽就这样应他。这是两人无需排练的条件反射,无需寒暄的过期交情。
蒋宾白觉得无力。他们非得闹得这么难堪,非得把那场笑话无限延续吗?
蒋宾白便宜的桑塔纳驶进小城夜色里,载着顾新泽,逡巡着不知去向何方。或许,找个地方,撂下他。
嘟嘟嘟。手机铃声响起,蒋宾白开了车载蓝牙。“妈。”
“宾白,怎么还不回家?”
“马上回来了。”
顾新泽在旁边笑了一声,却被蒋妈妈听到,“小顾?是小顾吗?”
顾新泽和蒋宾白都愣了一下。
“阿姨,是我。你认得出我?”
“高中那会儿,你不是老找宾白玩儿吗?我哪能不记得呢。你回云稽了?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蒋宾白立刻拒绝:“妈,他很忙。”
“坐坐又不花多少时间。宾白,你怎么这样啊?”蒋妈妈轻声骂他。
“好。阿姨,我和宾白回来。”顾新泽说。
蒋宾白被挂了电话,疲惫隐怒,“别这样行不行?”
顾新泽眉眼深浓,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让人发怵。他一字一句地说:“宾白,我有男朋友了。你不用害怕。”
蒋宾白想说自己没有害怕。他为什么要害怕?
“你还真的搞同性恋了。”蒋宾白漫不经心道。
顾新泽无所谓地笑笑,“喜欢男人又不是临时起意。什么真不真。”
顾新泽为人处事有度有量。他的情绪如一杯水,绝不轻易分杯,因此做事认真,爱人也很认真。
蒋宾白有些忡怔,那顾新泽是不是可能真的很认真地喜欢过他?
但是这个问题已经相当不合时宜了。顾新泽交了男朋友。这意味着蒋宾白是安全的,正常的,可以被安安稳稳地放在顾新泽旧友的位置上。
顾新泽偏过头去,视线虚无地投向了黑漆漆的窗外。他很淡地笑了一下,笑声很快被消融在浓稠的夜里。
车辆驶在街道上,楼愈来愈矮,巷子愈来愈窄,头顶天空敞亮一些,又正是浓云遮月,月光单薄。云稽的水多河流多,夜间人声沉寂下去,才听到水流声。黑暗中,窄河里慢悠悠晃过一只乌篷船,船上那面观光收费的牌子被一只瓦数很低的圆灯泡照亮。
“划船的还是高老头吗?”顾新泽问。
蒋宾白小心驶过窄桥,“嗯。”
“你还住在这里。”
“对。”
顾新泽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做好了物是人非的准备。但是云稽还是那个云稽,小巷子没拆,乌篷船依然在河流中游荡,蒋宾白也依然是那个蒋宾白。
住在小巷子里,话少,背挺得很直,后脖颈雪白,两条流丽的弧线,傲得惟恐人一眼发现不了。
桑塔纳拐进一处四层落地房,他把车停在门口。两人下了车,蒋宾白掏出钥匙开了门。
“小顾?”
老式门厅里走出来个长卷发的女人,圆脸微丰,身量娇小。她的眼睛和蒋宾白一模一样,是双凝睇有情的桃花眼。
顾新泽应了一声:“阿姨好。来得匆忙,也没买什么东西。真是不好意思了。”
蒋妈妈拉过他的手,亲亲热热把他往屋里带,“说什么话呢?阿姨盼着你来,八年了吧,好久没见啦!”
蒋宾白站在大门口,看着顾新泽被妈妈拉进屋里,转身关了门。
蒋妈妈听说顾新泽要来,匆匆忙忙准备了一条蒸鱼和黄酒炖蛋。她夹起一筷子鱼肉放到顾新泽碗里,“小顾,你不是顶中意吃蒸鲜鱼?早上刚买的一条,白白不回家吃,正好留到晚上给你吃。再喝蛋汤,放了不少糖,多喝两碗。”
蒋宾白在玄关处脱了外套,径自上楼换衣服去了。
蒋妈妈心里骂这个臭小子好没有礼貌,又问顾新泽:“小顾,现在在哪儿发展?”
“沪上。”
“做些什么呀?”
“做些文化产业投资的生意。闹着玩而已。”
“现在戴眼镜了,斯文得很,跟原来好不一样了。”蒋妈妈笑起来:“哎,你爸爸发了大财,举家搬走了。走得太匆忙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她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楼上,“我家臭小子,大早上去送你了。没送到,回来把房门关了,一整天都没下楼。”
顾新泽手里的汤匙一顿:“他去送我了?”
这时,蒋宾白从楼上下来,已经换了家常的厚毛衣和深蓝色休闲裤,随口问:“宾文什么时候补习班下课?我去接?”
“不用,他自己能回来。近得很,百来米的路,接什么接。”蒋妈妈一边答他,一边又给顾新泽搛了一筷子鱼肉。
蒋宾白哦了一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他似乎并不怎么看电视,他一个个往下按,又一个个划过,根本选不到喜欢的台。
蒋妈妈说:“哎,小顾之前来我们家,我们家就这么破。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这么破。但是我们家准备买新房子了。”她温柔地笑笑,“宾白27了,该谈对象娶媳妇了。我们家太寒碜,好姑娘怎么肯嫁过来?”
哔一声。
蒋宾白把电视关了,站起来,对顾新泽说:“很晚了。”也就是下逐客令了。
“对啊,这么晚了,小顾,今晚不回沪上吧?也别去住酒店了,就在阿姨家住一晚吧。你和白白以前不还一起睡过觉吗?晚上聊聊天不是挺好?”
顾新泽眼睛余光里看到蒋宾白逐渐铁青阴沉的脸,“阿姨,得问问宾白乐不乐意。”
顾新泽找借口去找厕所。客厅里留下母子俩。
蒋妈妈小声说:“白白,你和小顾,还是朋友吗?”她看着儿子难看的脸色,终于开始反省自己过分热络的言行。她的热络是给小顾的,但是小顾似乎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小顾了。小顾穿很贵的羊绒大衣,衬衣领子初雪一样洁白,自然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江诗丹顿的表。
她问了车,小顾说,开不进来,停在别的地方了。
少年顾新泽锐利执拗的棱角悄然脱落,黄金,名表,豪车,金钱钞票,沪上生活把他淬炼得深沉莫测。小顾还喜欢吃蒸鲜鱼,喜欢喝黄酒炖蛋吗?
蒋宾白走到蒋妈妈面前,把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对自己忧心忡忡的母亲说:“妈,我和顾新泽还是好朋友。”
蒋宾白知道自己性格孤僻冷漠,再加上家境不好,显得过分孤高自傲。学生时代好友不过一二。顾新泽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得承认。
蒋宾白又说:“顾新泽今晚睡我们家。明天,明天他真的得走了。”
蒋宾白带着刚从厕所出来的顾新泽上了楼。
蒋妈妈凝眸看去,狭窄楼梯口上一前一后的两个英俊男人,曾经也只是两个傻兮兮的半大少年。
时间过得真快呀。她垂眼看到自己手上发皱的皮肤,轻轻叹了口气。
蒋宾白把顾新泽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顾新泽轻车熟路地坐在了蒋宾白的床上。房间不大,还不到二十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衣柜就把它填满了。深灰色的珊瑚绒床品,米色的窗帘,床头柜旁边滚着只挺旧的篮球。
顾新泽看到蒋宾白的书桌上放着的那支墨绿色英雄牌钢笔,似乎也是少年时代的那一支。
他知道蒋宾白过得不宽裕,甚至很俭省,看他的车和衬衫就知道。
其实蒋宾白知道顾新泽过得优渥富贵,他早就看到他手腕上那只名贵的表。
进入蒋宾白的房间,不过是把他的贫穷窘迫一寸寸放大了,剖开了,逐个排列在顾新泽面前而已。
“今晚你睡这儿吧。”蒋宾白说,“床单和被套前几天刚洗的。如果你嫌我......”
“不用。”顾新泽站起来。他身高一米八三,站在屋子里,这间屋子显得格外小而逼仄。“我在这儿,你也睡不好,我去酒店。”
蒋宾白皱皱眉头。他的眉毛有种女孩儿家的秀气,有些细淡,但是弧度锋利,眉尾下压,情淡也浓。“没关系。我和宾文一起睡。”
顾新泽上来的时候看到蒋宾文的床,偏大的儿童单人床,绝睡不下蒋宾白。
“算了。”顾新泽失笑。
“那一起。”蒋宾白语气很平淡,“一起睡。”他顿了一下,艰难吞咽口水,“你的......男朋友,会介意吗?”
顾新泽想起自己瞎诌的男朋友,有些想笑,“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蒋宾白脸冷下去:“是我小肚鸡肠。”
顾新泽心里有点发热,他怕他客套,怕他大度,独独不怕他小肚鸡肠。
“洗澡吧。”蒋宾白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银表。
“我没带换洗衣服。”
“毛巾有新的,睡衣穿我的。”
顾新泽盯着蒋宾白眼睛:“我没带剃须刀。”
“用我的。”
“也没带内裤。”顾新泽笑着说。
“......没有新的。但是你不能遛鸟。”蒋宾白只好下楼去附近小超市给他买内裤。
蒋宾白躺在被子里刷手机,浴室的门打开,浓浓水汽溢出,白雾中走出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蒋宾白向他看去,觉得有些尴尬。顾新泽本就比他高五公分,体格更高大,可能是因为定期健身的原因,肌肉饱满贲张,把薄睡衣撑出连垒成块的弧度,大半的漂亮胸肌暴露在空气中。不像是正经睡衣。
顾新泽好像不介意,关了灯,长腿一跨上了床。
床那一侧陷下去。蒋宾白后悔了。
顾新泽察觉到蒋宾白僵硬的肩膀,嗤笑一声,“蒋英台,要不要中间放几个水杯。”
蒋宾白轻声骂他:“滚。”
顾新泽又笑起来。
蒋宾白的房间临河。两人沉默着,似乎各自睡去。橹声幽幽,水声泠泠。梦中的鱼张嘴,吞下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宾白,我不是特意回来找你。”顾新泽说。
“嗯。知道了。”蒋宾白声音很闷。他也没睡着。
不是就不是吧。我又没有日复一日地期待过。
顾新泽醒得早。他们两个睡姿都规矩,宛如两具僵尸倒进棺材板,双手平置于小腹上,至多换成侧卧姿势,这一觉睡得井水不犯河水,梁山伯和祝英台都不定能有这份规矩。
他侧过头,看着蒋宾白沉睡时的脸。
他青黑漂亮的鬓角有些不整齐,估计是前不久剪坏了头发。倒还是跟原来一样白,水乡儿女特有的皎白温润,只是眼下淡淡青黑,似乎常年睡不太好。
哎,十七岁的蒋宾白也是这样的。那天,撑一把巨大的黑伞就从如织雨幕中冲进图书馆。他的发是湿的,泛着水泽碧波的浓翠,水珠顺着头发滑进他的眼睛。他不太确定他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甚至没能轻易判断他是个人。外面下着滂沱大雨,雨中世界颠倒,最是容易滋生美貌精怪的时候。
顾新泽轻声笑了一下,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不敢再看。平躺了两分钟,轻手轻脚起床了。
蒋宾白醒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床头柜上的银边眼镜不见了。他才知道顾新泽应该已经起床了。
顾新泽到了楼下的时候,正遇到嘴里叼着个糖包的蒋宾文。十年前蒋宾文还是个五岁小破孩儿,如今他能认出眼前这风姿隐隐的小少年,还是因为酷似蒋宾白的那双乌溜溜桃花眼。
蒋宾文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顾哥?”
顾新泽笑道:“还记得我?”
蒋宾文摇头:“不记得了,我妈跟我说之前老给我带巧克力豆的顾哥,我才记起来。”
这小孩儿,实诚,话多,心思敞亮。跟他哥哥大不一样。
蒋宾文又问:“顾哥,早饭吃什么?粢饭,稀饭,包子还是烧饼油条?”
“带我去看看。”顾新泽披上臂弯里的大衣,随蒋宾文出去了。
他们聊了几句,顾新泽就把他的老底给摸清了。十五岁,上风高,爱踢足球,不爱英语。天天被自家哥哥拎着衣领在空地里大声背单词和课文。期末考考了个89名,果不其然,挨了蒋宾白一顿揍。
“他真揍你?”
蒋宾文吸吸鼻子,模样可怜:“还能假揍吗?拳拳到肉能没这么真。要命了。”
顾新泽脑补蒋宾白揍人的模样,不知道他这么云淡风轻一半仙,揍人是何等风范。
“我哥打架还蛮厉害的。之前高中的时候揍人,把人打医院去了。挨了处分。哎!我哥不让我说这件糗事!”蒋宾文摸摸自己的脑袋。
“高中?高几?”
“高二吧,快期中考的时候。”蒋宾文说,“对方家长在学校里闹不成,就到家里来闹。我们就把门锁了,任他们怎么敲都不开门,坐屋里看电视。医药费都赔了,还想怎么办?”
顾新泽倏忽沉默了,有些干巴巴问:“他为什么打架?”
“谁知道。”蒋宾文故作老成地叹口气。“为了女孩儿?”
顾新泽没再说话。
他买了早餐,又给蒋宾文买了小孩儿爱吃的零嘴。蒋宾文和他哥哥完全不一样,蒋宾白什么零嘴都不吃,对闲食点心不假辞色。但是蒋宾文恨不得把零嘴当正餐吃。
他投喂蒋宾文,权当投喂另一个蒋宾白了。
两人走回家的时候,正看到蒋宾白端着碗粥出来。他今天似乎还要出门,穿西装打领带,收拾得一丝不苟。蒋宾白看到顾新泽,又看到蒋宾文手上的零食,皱了皱眉头。
蒋宾文果然是个怕兄长的,讷讷地把零食放到桌子上,安分坐好,乖乖喝了粥,提了书包上楼写作业去了。
顾新泽坐在餐桌旁,声淡笑浓:“看不出来,蒋宾白,有做严父的潜质。”
蒋宾白慢条斯理地喝粥。餐桌上还放着一叠翠油油的腌黄瓜,切得细细的榨菜丝和一碗咸鲞炖肉。蒋宾白搛了一根榨菜丝,看他一眼,“你也喝一碗。”
顾新泽失笑:“行。”
“你今天什么时候走?”
“再去临溪看看,剧院选址得在斟酌。”
顾新泽的言外之意,他今天也许不走。
两人一时无话。两人看着长巷子里棉絮如春天柳絮纷飞,洋洋洒洒迷人眼。隔壁是一间弹棉花的铺子。到了冬天,家家户户的冬被要翻新。棉花重新弹一弹,弹得又厚又绵,晚上才暖和。
丝白棉絮中走进来个瘦小的姑娘,乌黑卷发披散着,脸颊上一朵羞答答的红。她看到蒋宾白,轻轻喊一声:“宾白哥哥。”
顾新泽和蒋宾白手里的筷子一顿,看向来人。
年轻姑娘看到厅堂里还坐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似乎一时无法接受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有这么充足的雄性荷尔蒙,连退半步,羞得抬不起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夺门而逃。
蒋宾白把筷子放下,站起来说:“心雨。有事吗?”
顾新泽坐着没动,听那人一口一个宾白哥哥,这人又热切温和的一声心雨,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心雨把手里的提着的纸袋递给他,眼睛亮亮的,只装得下眼前人,“给你。年前我们家去苏南旅游,带的凤桥的熏鱼。和我们云稽的鱼口味大不一样,你和宾文还有阿姨一起尝个新鲜。”
蒋宾白道谢收下,走进厨房拿出一碟糖糕,“家里没什么东西,你先收着。我明天去买几斤肉,给你家送去。”
心雨急急推却:“现在猪肉多贵呀,别了。宾白哥哥,我,我就先走了。”
蒋宾白送到门口,低头道别。
顾新泽早放了筷子,嘴里呷着味儿:“心雨......”
蒋宾白回来,看他一眼,拆了纸袋把熏鱼抖出来装盘,推到顾新泽面前,“熏鱼。”
蒋宾白错把心雨听成了熏鱼,当顾新泽真想吃。
顾新泽懒洋洋抬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看他,“你舍得?”
蒋宾白皱眉:“吃不吃?”
“吃,怎么不吃?”顾新泽提筷吃了半盘鱼。他心想,心雨,不知蒋宾白这十年祸害了多少个心雨。他抬眼看到蒋宾白沉默隽秀的侧脸,又想,又不知多少狂蜂浪蝶扑倒了蒋宾白。
顾新泽问:“我之前没见过她。”
“几年前搬来的邻居。”蒋宾白抬头对上顾新泽的视线,又淡淡补充道:“相过亲。”
“没成?”顾新泽调侃。
“嗯。”
“相过几次亲?”顾新泽顶着他的眼睛。顾新泽有双锋利的不像好人的眼睛,但是他真诚看人的时候,眼珠一错不错,最是赤忱动人。没人能顶得住他那样的眼睛,还对他说谎。
“三次,还是四次,我记不清了。”
顾新泽凉凉地说:“蒋宾白自然是不缺人结婚的。”
蒋宾白难得笑了一下。他天生不爱笑,这一笑也只是嘴角有了点弧度,看起来有了几分笑的模样。只是这笑未及眼底,稍纵即逝,还有几分不甘不愿。
蒋宾白今天还要加班,快速解决了早餐,拎上公文包就要走。身后顾新泽几步追上来:“我也去局里。捎我一程。”
两人上了车。蒋宾白见顾新泽从口袋里掏出银边眼镜戴上。顾新泽五官深邃,鼻梁尤其高,是天生的眼镜架子。
“近视了?”蒋宾白随口一问。
“不是,戴副眼镜,看起来有文化一点。跟文化人谈生意,总得装装样子。”
蒋宾白被这套顾式说辞逗笑,又很快一本正经地开车。临近新春,天难得放晴。路上漫漫春光,虽年节未过,也教人们以为春已经来了。
蒋宾白总算忙完年末所有的工作,正式开始年假。中午,他买了只烧鹅还有一壶新开封的云稽黄酒回家。
进了里屋,还没放下东西,蒋宾白就听到母亲的笑声。
他走进房间,看到蒋妈妈正穿着那条年轻时穿过的翡翠绿的旗袍。她轻易不拿出来穿,总压在箱底。那布料是十几年前的湖绸,现在的湖绸远不能相提并论。绸缎是轻的,软的,有筋骨的,韧得像是少女温热的肌肤,在灯下像是绿汪汪的翡翠,绿得要流淌到人的眼睛里。
“妈?”蒋宾白出声喊她。
蒋妈妈转过头,还没说话,蒋宾白看到她雪白腕子上一只新的翡翠镯子。
“妈,这镯子哪里来?”
蒋妈妈羞答答地说:“小顾买给我的。好不好看呀?”
“妈!”蒋宾白歇斯底里,“你让他给你买镯子?”
“不是,不是我要他买的。小顾买来送我的。”
蒋宾白看到蒋妈妈通红的脸,少女一样不知所措,很受伤地看着他的鞋尖。他强忍怒气,柔声道:“没事,妈。”他的手指放在冰凉的翡翠镯子上,冻得他咬牙切齿,“咱们褪下来,还给人家。”
蒋妈妈缩缩手,却被蒋宾白不容置疑地抓住了手腕,“妈,还给他。”
那只镯子终究是褪下来了。
他把镯子放在回来的顾新泽面前:“顾总,您收好。”
顾新泽挑挑眉毛:“我送给阿姨了。她不喜欢吗?”
“你送她这个做什么?”蒋宾白闷声道。
“阿姨多看了两眼,我就买下来送她了。也不贵。”
蒋宾白回房取出钱包,抽出一小叠现金和一张银行卡,“你收着。”
顾新泽察觉到他隐忍的怒气,“你怎么了?”
“顾新泽,你尽快就走。不,最好今天就走。”蒋宾白执拗地看着他。
顾新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给蒋宾白造成了伤害。这个镯子不该这个时候送出去,师出无名,就是无声嘲讽。
他的也不贵,或许,对蒋宾白来说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宾白,我没有别的意思。”
“顾新泽,我不留你了。”
“蒋宾白,你到底怕什么?”
蒋宾白低头,看到自己的皮鞋。是去年过年在商场里打对折的时候,蒋妈妈从一堆鞋里一双一双过目买回来的。他很用心地保养它,让它看起来没那么廉价。但是它依然只是一双三百五十块的鞋。
他清苦惯了。到现在,已经碰一下顾新泽都心有余悸。
“你会觉得我巴巴地图你的钱,沾你的好处。”蒋宾白慢吞吞说。
顾新泽看着蒋宾白情绪透明的脸,觉得他漂浮在半空,是个一戳就破的彩色肥皂泡。但是他绝不可能伸手戳破。
“我倒是怕你不图我,不沾我。”
蒋宾白脸色骤变,惊恐地对上顾新泽近乎平淡温柔的神情。
蒋宾白别开他,很轻地嗤笑一声。那一声,足以熔化顾新泽。
“别说这种话了。恶心。”
顾新泽向前一步,逼近蒋宾白。他看着他漂亮的黑色眼珠,问:“宾白,恶心吗?”
蒋宾白转过脸来。他有情深的眉,却有情淡的眼。“顾新泽,你去搞别人。但是别想我会和你一起......”
蒋宾白话未说完,被顾新泽截过:“一起同流合污?”
蒋宾白愣了一下。
顾新泽后退一步,摊手示意,“我明白了。我不拉上你。”
蒋宾白死死地盯着他,紧紧抿着唇,“顾新泽,你有男朋友。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顾新泽自嘲道:“没有,骗你的。”他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到了晚上饭点,蒋妈妈做好饭菜,守在餐桌旁不停地问:“小顾呢?小顾去哪儿了?还来吃饭吗?”
蒋宾白检查完蒋宾文的数学作业,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语气疲惫地说:“不知道。不等他。”
但是蒋宾白这顿饭没吃成,周局打电话来要他参加个饭局。等他匆匆赶到饭店包间的时候,座中赫然就有顾新泽。他的左边坐着周局,右边坐着陈云飞。
陈云飞今天穿了件合身熨帖的白衬衫,席间敬酒时露出流畅纤细的腰线。似乎席间拥挤,他的手肘正和顾新泽的拄在一起,贴得密不可分。
顾新泽没看他,仰头喝尽陈云飞倒的酒。
蒋宾白入席,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
两人没打一句招呼,倒是急到了周局。周局惯会活络气氛,又让几个年轻体面的后生唱歌划拳,搞得场面闹哄哄醉人。
蒋宾白看到年轻男人水一样流动的手臂间,顾新泽冷淡如冰的一张脸。
陈云飞站起来,柔声说:“顾总,我敬您一杯。”
顾新泽看着他:“敬我干什么?”
陈云飞回视他:“顾总,您青年才俊,我艳羡仰慕您。”
蒋宾白看到关屏在一旁冷笑一声。再旁边,有两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处,重重桌布下似乎牵着手。他登时明白了,这两位正是局里有名的男人,有妻有子,却在外头姘居。
蒋宾白猜到了,周局已经摸清了顾新泽的底。顾新泽是同性恋,就有专门的法子来对付同性恋。
蒋宾白在桌子下面给顾新泽发短信。电话是他们白天的时候互换的。
【别喝了。】
没人回他。
【他们要灌你。】
【陈云飞的酒你别喝。】
一连数条短信发过去,却如石沉大海。可顾新泽分明在摆弄他的手机。
蒋宾白有些气结。陈云飞侧身说话,上半身已经悄然贴到顾新泽的手臂上。陈云飞生得个姑娘样,肤白唇红,眼镜精亮,蒋宾白旁观过他的手段,比姑娘勾人,是男人中的狐狸精。
【谁都行,别理陈云飞。】
蒋宾白装作认真吃菜喝酒的模样,下一秒短信就飞进来。
【你说的,我找谁都行。】
蒋宾白冷笑一声。还跟他杠上了。行,让你被拖回陈云飞的盘丝洞,不晓得你明天早上有没有命回沪上。
“小蒋!怎么干坐那儿吃菜!快来敬你老同学一杯酒!”
蒋宾白还没说话,顾新泽就开口了:“他有点感冒,吃了药,别喝了。”
蒋宾白站起来,倒了杯龙井,“谢谢顾总体谅,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顾新泽抬抬下颔,轻笑着转过头和陈云飞聊天。
“小蒋,唱个歌总行吧?唱个歌助助兴呗!”
陈云飞软声道:“宾白不是会拉二胡吗?我和他大学同学,听他在晚会上拉过一次。”
蒋宾白的手指踌躇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看着顾新泽。
顾新泽却好像没看到似的,淡淡道:“诶,这有点意思。”
顾新泽难道能不知道?蒋宾白在高二的时候在文艺晚会上就有个二胡独奏。那天他还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府绸长衫。他低着头,头顶灯光流泻在他的长衫上,灰蓝色的湖泊一样粼粼。
蒋宾白见顾新泽没说话,站起来:“我去借一把二胡。”说完出了包厢,没一会儿带着把二胡回来了。应该是向酒店里的乐团借的。
蒋宾白脱了西装,只穿着白衬衫。坐在圈椅上,灯打亮了他浓黑的发。他神情冷淡孤高,自顾自拉了支曲子,又自顾自收了弦。
“抱歉,很久不拉二胡,手生了。”
周局见他自始至终冷淡模样,心里喟叹,好不会来事一人。
顾新泽看着他的小拇指。那根手指几乎没动过。像是一节玉白的竹,装饰着他的手。
“哎,我听周局拉小提琴,那才叫一个高雅。”陈云飞笑吟吟道。
蒋宾白收束住琴弦,平静地笑着:“我这点东西,自然不登大雅之堂。顾总,”他看向顾新泽,“您见笑。”
顾新泽淡笑。两个人意味不明地笑着,这笑不由心,不光扯动脸部肌肉,还牵扯胸腔里的那颗鲜红的脏器。
老友不像老友,故交不是故交,陌生人不是陌生人。
顾新泽站起来:“时候不早,喝够了,也听够了。我先告辞。”
陈云飞立刻站起来:“顾总,我送您回去吧。我开了车来。”
蒋宾白盯着顾新泽微微发红的眼睛,他似乎醉得不行了,“我送他。”
“都不用。”顾新泽站起来,长大衣衣摆抖开,平直如刀锋。他一个人走出了包间。
陈云飞正要追出去,就被蒋宾白拦住:“你喝了酒,不能开车。别作死。”
蒋宾白车开出车库,看到顾新泽从旁边药店里出来,手里提着白色塑料袋。他摇下车窗,对顾新泽说:“上来。”
顾新泽看他一眼,挑眉笑了一下,把白色塑料袋从窗户扔进去,“宾白,再见。”
蒋宾白低头,袋子里装着感冒药和润喉糖。他的喉咙哽了一下,对顾新泽说:“上来。”
顾新泽却早已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蒋宾白违规操作,一下子把车冲上低矮台阶,正堵住顾新泽,他把副驾驶车门打开,冷声道:“快点上来!”
顾新泽看了他几眼:“我喝醉了,会发疯。”
“不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蒋宾白皱眉。
顾新泽狭促地笑了一下,“我要是疯起来,你禁不住我折腾。”
折腾?折腾什么?
蒋宾白没反应过来,拍拍副驾驶座,“别废话,上来。”
顾新泽上了车,关了车门。蒋宾白还没发动汽车,只觉得旁边一团阴影扑过来。顾新泽艰难地抱住了他。
蒋宾白头脑一片空白。他该推开顾新泽,该发动汽车,该回家。但是上述事情他一样都没能坐到。
蒋宾白想起了破旧腐臭的小旅馆里,窗帘拉得不见天日,顾新泽的身体贴着他的身体,两个少年沉默着,顾新泽滚烫的眼泪流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上像是被用滚烫的炭火烫出了一个窟窿,很难修补好了。
“新泽。”蒋宾白低声道。
“嗯。”
蒋宾白的声音难得温和:“做同性恋很苦的。你尝过了吗?”
“我只是爱一个男人,尝了一些苦头。但是现在,不值一提了。”
蒋宾白劝诱不成。他察觉到顾新泽混乱无序的滚烫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像是疯狂的失去规律的热雨。
“对不起。”
顾新泽看着蒋宾白雪白的耳,淡淡道:“所以不能是陈云飞,不能是其他很多人。宾白,八年前我说的话依然作数。”
离开狭小的云稽,这里流言不过三日,满城的人都能咀嚼无辜少年人的感情。去沪上,去深城,去其他任何地方。做一对现代的亡命鸳鸯,背负自己的宿命,在拥挤的人间偷尝一点爱。
蒋宾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到交警穿着荧光马甲过来贴罚单了。
他笑了一声:“对不起。”
他的确有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