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手指不停碾着袖子上的血迹,又甩了甩被楚阔手牢牢抠住的袖子,楚阔的手也跟着一摆一摆晃动着。他硬生生扳开楚阔的手,听到一声脆响。
柳柒道了一句“居然折了”,也不知道是在感叹这小子攥得紧,还是有点后悔自己力道大了些。
他勉为其难拎起楚阔的领子把人提起来,不想抱,又不想半搂着,一脸麻木不仁的表情用真气把他托在半空中。
苏子卿未点灯也未睡,他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搁在双膝,清冷的月光斜斜漏进来,盘腿静坐的身影也显得清冷孤高。
直到柳柒带着楚阔推门进来的时候,唤了一声“师兄”。
他的师兄还是一副不染世俗的清冷模样。
一点没变。
他们出门的时候,楚阔口里还喃喃说了什么,柳柒凑到床前,听到楚阔念的是“恩人”。
柳柒心道:师兄换了面目在你身边,恩人是恩人,师父是师父,竟分不清两人就是一个人,真是可怜。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知道越多,纠缠越多,便释然了。
他暗暗冷笑着,心里不知打着什么心思,手指一点点在楚阔眉心,想将苏子卿救他的那一段记忆抹去了。
他心念一动间,没料到楚阔意识还在,剧烈反抗楚阔唇角溢了血,记忆抹到一半只好收了手,他做得隐蔽,面上一点儿表情不漏,笑嘻嘻转头对苏子卿道:“师兄,你这徒弟不好教啊,要不把他扔给我,保管一天下来服服帖帖,我指东他不敢往西。”
苏子卿无奈地摇摇头,心道柳柒越来越不正经,要走过来又被柳柒糊弄着往外走。
楚阔接着又喃喃道了几声,念的都是“师父”“我错了”
苏子卿没听到。
柳柒听明白了,他不说,扫了一眼楚阔满身的新伤旧疤,眼神怪异得很。
两人出了门,柳柒边走边说,道:“师兄只想着他顶天立地做个好人,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仇人找上门,只身一人他又该如何自保?你只教他求生的方法,却不给他防身的手段,就像一只鸟,空有飞翔的念头,却失去了翱翔的翅膀。”
“你担心他害人害己,煞废了自己一片苦心。倒真的不如给我,让我好好训他。”
苏子卿脚步未顿,意味不明道:“你教他?”
“教。”柳柒笑如繁花灿烂,两只眼睛明亮异常,搬着手指头边演算边道,“要做我的徒儿,首先就得扔到跳虎涧,在饿虎手底下熬那么七七四十九天,再丢到百毒洞里吃那千百种毒物的苦头,如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样教出来的徒弟,艰苦卓绝,心性比常人坚韧百倍,就算没有修仙的绝好根骨,出来也必是搅弄天下一番风云的大人物。”
“与其将来被人杀死,不如与野兽搏得一线生机。”
说着玩玩而已。
他们都知道不可能。
以杀止杀,以恶选恶,残酷的竞争下,能够脱颖而出,一旦出世就是不得了的人物。但付出的又岂只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的代价。
苏子卿沉吟不语。
身为师兄弟,相处多年,柳柒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如何不知道苏子卿的打算?
要说一次机缘巧合结下的因果,还上一双眼的恩情,已经仁至义尽,他只心直口快提了提楚阔无半分本事在身,莫要再惹得其他祸来,便岔开话题道:“师兄以前一心向道,还从未见你对谁上心过。你今番对他处处留情,天长日久,以后他若是有心留你,你可想好如何抽身?”
不怕楚阔生了情,就怕师兄已经对他产生了情意。
苏子卿淡淡道:“你多虑了。”
一点师徒情分,还不至于动摇他的道心。
想到不省心的徒儿,苏子卿心底叹了口气,一只手摸上眼窝,仿佛感受到里头慢慢浸湿三指宽蒙眼绷带的血迹。这一次他鞭笞楚阔诛心责问,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暗藏的忧患——楚阔对他情深义重,舍不得,放不下。
伤口还未找到治疗方法勉强搪塞,久而久之就会糜烂不堪。暗疮已生,就该果决削皮剜肉,治标治本。
他若是下定决心要走,还未有谁留得住。
柳柒仍然心有不安,低语道:“我只是怕师兄你识人不清,误了终生……”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师兄你可知我说的情,不是师徒之情,而是情爱?
一首曲子,救下一段是非因果,从此拨动了少年人的心弦。你可知你那徒儿,心里存了什么非分之想?
柳柒难以启齿,他也不好多加干预。那一番要收楚阔为徒的气话,是真真想将他扔到跳虎涧、百毒洞喂那毒蛇猛兽,从此绝了念头,一事了百事,一干二净。
苏子卿不答,两人一路上不再言语。一路披星戴月,出了桃源镇,目标明确直达当初苏子卿除妖未果反受了伤的那一处山涧。
山涧里藏了一条修炼千年犯下滔天罪孽的蛟龙。
当初他带伤晚归,惹得楚阔小孩子心性咬牙切齿狠狠啮住他胳膊不放。不得已之下,他还是软下心肠揉了揉徒弟的一头乱发作无言的安慰,人生头一次被人恨得牙痒痒要扒皮拆骨,真下口的,楚阔是第一人。
胳膊上的伤口早就痊愈,苏子卿也权当被狗咬了,现在想来楚阔一番幼稚的行为,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除去蛟龙,柳柒将龙筋细细擦拭拿给苏子卿,道:“龙筋龙骨都是好材料,你在凡间行走不便负琴,留着这一件做防身的武器也好。”说完,他又拿出一对眼仁大小的金玲一并给了师兄,道:“金玲可以清心镇邪,修炼打坐一念之差往往导致心魔滋生,用它可以少去这些麻烦。我知道师兄不需要这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柳柒想了想,省去了金玲别的效用,对苏子卿没用,多说无异。
两人分别之前,他还是欲言又止,一声叹息随风而逝。
苏子卿把龙筋熔炼做了一条九节鞭,红色的鞭子透出清幽的光泽,又在他手指慢慢抚过鞭身后变得沉寂和朴实无华,掩去了光泽,就和寻常武器一样,毫无半分差别。
等楚阔伤好之后,苏子卿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慎重道:“为师知道你一心想报仇雪恨,往事如前尘,我不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满身罪愆,一生都在仇恨和杀戮中度过。教你习武是为自保,不能滥杀无辜、恃强凌弱,做不到这点,为师断不能教你。”
楚阔指天起誓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徒儿一定再三考量三思而后行。徒儿一定谨记师父教诲,不滥杀无辜、恃强凌弱,如有违背,定教天打雷劈,此生此世再不与师父相见。”
苏子卿听了,微微皱了眉头,觉得有些不妥,又说不上来,他没深想,只道:“铭记在心就好,誓言之说又不是儿戏,以后不必说了。”
楚阔笑道:“我只求师父能够相信徒儿,师父既然这样,那我以后就不说了。”
到这里,苏子卿才将那早就淬炼好的九节鞭交到楚阔手上。金玲用一截暗红色的红绳穿好了,一只膝盖跪下来,亲自系在楚阔的腰间,两个铃铛撞在一起响了一声,便喑哑下去,从此只在楚阔魔怔,或者其他必要时响起。
最后他语气陡然一转,既像是劝解又像是训导道:“要以德报怨。”
楚阔心道:别人杀我全家,屠我满门,难道我不应该报仇吗?你只说以德报怨,那有没有听过下一句“何以报德”?!师父,你这话说得好不天真。
他把话咽下去,笑靥如花,答了一句“好”。
流淌的光阴揉碎在朝霞晚云中,云起云落,云卷云舒,一晃又是数年,当初那个尖下巴的满身阴郁的小孩子收敛了锋芒,对谁都笑意盈盈,一脸纯良无害。
纯良无害的楚阔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起因是他发现师父最近很是异常。
平时苏子卿做什么都干脆利落,一点儿都不像失了双目的盲人。然而偶然有一次他发现师父站在门口像是茫然又像是不知所措,伸手摸上门框,才抬脚跨出了门槛。
楚阔不动声色,暗地里默默观察。后来他找了机会和师父搭话,道:“师父,我听说镇上最近来了一位云脚医生。”
“最擅长医人眼疾。”
苏子卿淡声道:“不去。”
“但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师父为什么不去试试,万一能治好呢?”
不去怎么说也要给个理由,楚阔不依不饶,苏子卿逼不得已,认认真真给出了答案:“治不了。”
眼瞎是天生的,不要白费什么功夫。从小眼盲,所以双耳等感知比常人更加灵敏,既解释了为何行走如常人,又将楚阔想要治眼的想法一口堵死。
云脚医生什么的都是楚阔瞎编的,他只是想知道师父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为什么最近行为有些反常,听到师父的话,疑心不减反重,只觉得师父深不可测,打定主意探究到底。
苏子卿那一点反常,是他当初气血蒙目留下的病症,时而神识感知减弱,就真的和盲人般看不见,他一时不适应,便有了不时愣神的情况。
最严重的时候,他差点一脚踏进火盆里,幸亏楚阔及时拉了他一把才幸免于难,没伤了腿脚。
苏子卿倒是神色如常,楚阔惊魂未定,从此日日照看,行走从不离身。
一来二去,多了很多麻烦。苏子卿叫来楚阔,嘱咐他没有要事不准私自进门,又在房间里布了一道结界,做完这些,摸索着蚨坐床前开始入定。
他沉了思绪,神识收敛在识海中,疗养气血蒙目后的伤势。
楚阔哪里肯乖乖听师父的话做自己的事情,他武不练,柴不砍,没日没夜守在苏子卿门外,饿了就噎干馒头喝凉水果腹。
守了三四天,见屋里面没有半分动静,他忍不住了就偷偷把窗户纸戳了一个洞,眼睛半眯着朝洞里看。
他看到师父一动未动端坐床上,两手搁在双膝像是入定,又像是沉思。
身边那把七弦琴卸了琴囊,琴身流转银蓝色的光华,又仿佛生出了生命飘散出丝丝缕缕尘埃样的银蓝的光点。
银蓝色的光点突然颤了颤,原来不知何时房间里飞进来一些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蝙蝠,围绕着师父翩翩飞舞,时而像要停在他的指尖轻啄,时而想贴在他的脸颊表示亲昵,这些蝙蝠稍作停留就被迫消散了形体,近不了苏子卿的真身。
弥留下来的蝙蝠凶相毕露,露出獠牙眼睛发红,黑压压聚在一起朝七弦琴下口,它们撕咬着七弦琴的琴身,啮琴上的琴弦,银蓝色的光点急促的颤了颤,苏子卿轻轻皱起眉头,七弦琴上蓝光骤亮,将琴身牢牢护持住。
蝙蝠的主人破风箱近不得苏子卿的肉身,破不了他布下的结界,竟卑鄙下流使了暗招,干扰他的心神,破坏他的本命法器,想在他入定修炼时强迫拉他入魔。
一念入魔,一念成佛。
楚阔看到黑色蝙蝠乌压压一片绕着师父周身飞舞,猛然记起来蝙蝠的主人是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破风箱要对师父下手!
他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又被苏子卿布下的结界阻挡,万分着急之下大声喊道:“师父”!
结界骤然不攻自破。
七弦琴猝然发出一声悲鸣!
苏子卿唇角溢出鲜血,同一时刻,两行殷红鲜血缓缓从蒙眼白布里渗出,形成两道凄艳的血泪。
楚阔搂抱住师父倒下来的身体,冷冷地瞧着那群黑色蝙蝠,黑色蝙蝠龇牙咧嘴,朝他露出像人一样冷森森的嘲笑,然后集体化为无形。
七弦琴半点无损,光华却暗淡消沉下去,漂浮在琴身周围的银蓝色的光点猝灭。
破风箱的黑色蝙蝠伤不了苏子卿一丝一毫,楚阔突然闯进来的一声惊呼才是致命的。
他唇角溢血后身体本能引导真气护住心脉,五感失了个完完全全,耳不能听,神识不能识,意识不到自身处在何处,整个人霎时间陷入了一种混沌中。
已经是成年人体魄的楚阔搂住身形单薄的苏子卿,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量竟比师父还要高些。他唤了许多声师父,苏子卿仍然昏迷不醒毫无半点意识,就擅作主张拿了一张帕子轻轻拭去他唇上的血迹,擦到脸颊上的两行鲜血时他将师父身体缓缓放倒,头枕在枕上。
自己则坐在床沿侧着身子,神色严峻,万分神圣般解下苏子卿一直蒙眼的已经晕染了大片红色的白布。
他怔了好久,目光停在师父空洞洞的眼窝,指尖迟迟不敢落下去。
原来,师父根本不是眼瞎,他的眼睛是被剜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