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脚下踩着柔软的烂泥,想要稳住身形就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更别说还带着个人,陈伟涛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无论是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为所动,脸上神情麻木而僵硬。
闻吟寒费了半天劲才把人带回岸上,好在这会儿池边没有其他人,不然怕是会一场尴尬到令人窒息的围观。
他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湿重的衣服贴在身上,岸上清风微徐,一阵阵寒意直逼五脏六肺,似乎要将他冻死在这里。
不过被这阵风一吹,陈伟涛忽然有了反应,面上先是迷茫,而后嘴唇轻轻颤抖,“咯咯”的牙齿碰撞声响起,他看向似乎与自己同样遭遇的闻吟寒:“……这他妈发生了什么?”
闻吟寒拧了拧袖子上的水,语气淡淡:“你见鬼了,建议去找个大师给看看。”
打个了喷嚏,陈伟涛抱着自己瑟瑟发抖,一脸难以置信。
“不是吧,你还信这个?”
“我先回去了,”皱起眉头,闻吟寒心头莫名浮上厌烦,他带着满身水汽与寒意,和陈伟涛道别,“我只是提个建议,听不听随你。”
为了不打湿里面的东西,他只好单手提着纸箱,让它离自己的湿衣服远一些。
陈伟涛脑子估计还没转过弯来,就立在原地目送闻吟寒远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样,扇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
“我操,刚才我是怎么跑水池里去的?”
他后怕不已,转念又想到闻吟寒的提醒,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荒诞多一些,还是战栗多一些,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他带着满腹疑问回了寝室。
脚下还一步一个水印,闻吟寒觉得脑袋有些晕乎,拐进校外一家服装店,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暖意渐渐回拢,他才后知后觉地怀疑今天是不是不宜出门。
还好头发比较短,拖了这长时间,现在已经干得差不多,双手抱着纸箱,他叹气,只想能赶紧回去睡个觉,休息休息。
去乘公交的路上,他顺带着换了张电话卡,还买了感冒药,以防万一。
坐在座位上,鼻子似有似无地发痒,几次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难受得让人直掉生理泪水,好不容易挨到家里,闻吟寒马不停蹄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在心底祈祷千万不要感冒。
不然自己的工作就要受影响了。
捂了一会儿,憋不住气的他,把整个脑袋露了出来,探出手摸过手机,订好下午两点的闹钟,决定先睡一觉。
被窝足够温暖,适宜的温度让闻吟寒很快入睡,只是这一觉似乎睡的并不安生,睡梦中,他眉头紧锁,如若被梦魇缠身。
闻吟寒确实做了个梦。
一个他做了无数次的噩梦,梦里,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正处天真烂漫的年纪,脸上却终日带着惶恐和不安,恐惧来源于什么?
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可能是路旁血肉模糊的路人,可能是碎银河面飘起的无名氏,可能是高楼上一跃而下的工人,可能是割断手腕躺在浴缸中的白领,可能是医院中抢救无效的患者……世人皆可见他们的尸体,但只有他可以看到,那浮在空中的鬼影。
闻吟寒年幼无知,以为它们也和自己一样,是活着的人类,还曾拉着母亲的衣服问她,它们为什么可以飞。
母亲是个年轻时髦的女人,她从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听到儿子的话,也只当他是孩子顽皮,想要博得她的注意与关心。
多次询问母亲无果之后,小小的闻吟寒终于明白,好像只有他能见到这些东西。
他开始害怕,想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还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那些流落人间,不愿去投胎的鬼魂,都争相恐后地想要霸占他的身体,做一次还阳的美梦。
所以他总是大病小病不断,严重时候,甚至连心跳都停了整整一分钟,把母亲和医生都吓得不行。
不过万幸,他顽强地活了下来。
经过这次大劫之后,母亲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绝不信鬼神的她,居然带着闻吟寒去当地有名的寺庙祈福,恰巧赶上寺庙住持布经讲道,闻吟寒得到了住持的帮助,用一枚法印镇压下他周身的邪气,以保安全。
也就是他手中的五雷斩鬼印。
就这样,他见鬼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母亲和他都很高兴,为此,还特意去吃了一顿大餐。
然而,这落在他父亲的眼中,就成了母亲花钱大手大脚,一点不体谅家中情况,只知道胡吃海喝。
闻吟寒以为自己的噩梦结束了,但母亲的噩梦却好似没有尽头,父亲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对着母亲拳脚相加。
母亲的脸上,总是旧伤为好,新伤又添。
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梦境,生动而残酷地向他展示着,母亲是怎样在父亲的拳脚下痛苦求饶,又是怎样笑着安慰自己,她会离婚,然后两个人开启全新的生活。
结果是什么?
是父亲的再一次暴怒,他拆下一根木棍,狠狠挥向母亲,上面尖锐的钉子划破了她曾引以为傲的娇嫩皮肤,带起一条猩红的血线,溅在白色的墙壁上,分外刺眼。
母亲的哀嚎传入耳朵,小小的闻吟寒赤红双眼,尖啸着想要阻止这个疯狂的男人,却被轻易地推倒在地,他的举动让男人更加愤怒,手下力道一次重过一次,母亲的嗓子喊哑了,难听的声音裹挟着血腥气,重复着咒骂。
闻吟寒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恨不得杀了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他从地上爬起来,从厨房里拿出母亲做饭用的菜刀,恶狠狠指着男人。
男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声,得意地昂起脖子,示意他可以往那里砍。
闻吟寒发着抖,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一步,握着刀把的手泛了白,紧紧咬着的牙关溢出铁锈味。
男人的笑声越加猖狂。
忽然,有人从他的手中接过菜刀,模糊的背影朝着男人走去,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凄厉的叫声变得破碎,再慢慢归于沉寂。
模糊不清中鲜血蔓延开来。
耳边许久没有声音响起,安静的像是万物都不复存在。
闻吟寒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
“叮铃铃……”
闹钟乍然响起,闻吟寒猛地睁开眼睛,身上因为噩梦出了不少冷汗,产生让人不适的粘腻感,片刻后,他疲惫地合上眼,慢慢平复自己还有些急促的呼吸。
重复了这么多次的噩梦,却在刚才多了些不同的内容——有人替他完成了深藏在淤泥中见不得人的心愿,一刀一刀,刺激着神经,癫狂中带着不难窥见的愉悦,让他惊悚,也让他惶恐。
闻吟寒不明白这样的梦预示着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安,拿起手机想要给段永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换了卡,通话记录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屏幕熄灭,呼吸渐稳。
他刚才居然在担心那个人,真是得了失心疯。
摸了摸额头,感觉体温并没有升高的迹象,头也不再隐隐作痛,闻吟寒松了口气,好歹是没有感冒,也算是诸多不顺心中的一件好事吧。
下午两点,肚子已经开始抗议,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再给自己加了件衣服之后,才走进厨房准备午饭的事。
只是这一顿下来,冰箱就彻底空了。
闻吟寒放好洗干净的盘子,想着得挑一个时间去菜市场买点菜,不能总拿速食品来对付,长此以往,胃肯定受不了。
接下来的空余时间,他一头扎进了书房,翻到昨天的书签,缓慢地继续往下阅读。不得不说,看得越多,越惊叹这房子原主人的认真细心和渊博知识,他总是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一两句注脚,解释了这些看不懂的生僻难点。
说起来,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房子原主人叫什么名字。
姓林吗?
如果是外甥的的话,那就是妹妹的儿子,可能不会随母姓,所以应该不姓林。
或许可以找林先生问一下?闻吟寒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有些不礼貌,还有可能触及到别人的伤心事,想了想,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到了该出发的时间,他利索收拾好东西,踏上了去往殡仪馆的路,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意外,在自己规定的时间内准时到达。
烟海殡仪馆。
殡仪馆规模不算小,在本市也算是小有名气,只是最近两年,换员工的频率激增,让外界猜测颇多。
门口冷清,里面更是安静,如果不是点着灯,都不禁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压根没有人在。和联系的人通过消息之后,阮泽就站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找了过来,他一脸不苟言笑,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深深凹进去,两颊颧骨突显,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干裂起皮,给人一种精神气严重不足的感觉。
乌黑的眼盯着闻吟寒:“你就是来搬尸体的人?”
闻吟寒点头。
“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如果觉得害怕,现在就转身出门,离开这里。而如果选择留下,就不允许半途而废。”
这样的话倒是有意思,说得好像必定会见鬼一样。闻吟寒对上他的视线:“签合同吗?”
那人停顿了片刻。
“签。”
签下合同,闻吟寒便开始了自己的第一天工作。如他所见,这个殡仪馆确实很冷清,他和这个自称成曳的人,一起从七点守到凌晨十二点整,都没有一单生意上门。
或许是为了照顾新人,成曳在这个点叫了一份外卖,就在闻吟寒觉得根本不会有人接这个单的时候,成曳放下手机:“接单了,半个小时后到。”
闻吟寒沉默了一瞬,“我真的不饿。”
“我饿了,”成曳并不跟他客气,“顺带点了你那一份,如果不吃就扔了。”
听得出来,成曳的脾气不算好,总是以冷言冷语待人,就跟他那张永远庄重严肃的脸一样让人望而却步。
闻吟寒没有再回话。
无所事事的两人各占一方,玩着手机,互不打扰。
半个小时的时间悄然流逝,喜庆带着年味儿的铃声响得突兀,闻吟寒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聚焦到面无表情的成曳身上。
成曳接起电话:“……行,马上就来。”
他起身看向闻吟寒:“我去拿外卖。”
闻吟寒也站了起来,客气地询问道:“需不需要帮忙?”
“现在不需要,以后有你忙的时候,别着急。”
这里的生意好,就代表着这个城市死的人可能会有点多。闻吟寒坐了回去,定定地看着成曳的背影,他确实有在思考,自己的这位老板,是不是地府某个官职人员,不然怎么会得出这样的定论。
回过神,他又嘲自己思维散乱,总想这些无厘头的东西。
刷了一会儿手机,闻吟寒忽然抬头看向窗外的沉沉夜色,等待手臂上惊起的汗毛慢慢平复之后,他才收回视线,继续利用网络打发时间。
成曳去得匆匆,归来却遥遥无期。按了按太阳穴,闻吟寒回想起刚才那股颤栗感,与他之前撞鬼时如出一辙。而现在,他的老板出去这么久迟迟未归,让他很难不在两者之间产生联想。
数着时间又等了一阵之后,闻吟寒当机立断锁上手机,朝着大门口走去。
寒风瑟瑟,路灯投下暖黄的光,在无人经过的马路上映照出一个个圆。从殡仪馆大堂到铁门,需要经过一个停车场,停车场不大,此刻也是空空荡荡,大堂透出来的光足以照亮整片区域。
铁门被打开了,门口却没有人。
手机的呼叫不断重复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呼出一口冷气,看白雾蒸腾,在空中消散。
熟悉的颤栗感再度来袭,闻吟寒脚步不停,周围的寒风似乎汹涌起来,挥之不散的阴冷如附骨之蛆,从被冻僵的手指慢慢往上爬,侵入四肢百骸。
五雷斩鬼印还在背包里,此刻已然来不及回去取。
好在以前遇到过太多这样的情况,闻吟寒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合十双手放在嘴边,用哈气的方式传递温度,即便是知晓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正潜伏着伺机而动,他需要做的,也只有保持冷静。
一般来说,这些东西不会直接侵害人体,而是会采取间接的方法。比如人在走夜路时,会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如果回头了,就会被灭掉人的“三盏灯”之一,等三盏灯全灭,阴怪之物趁虚而入,即灯灭见邪祟。
闻吟寒挺直腰背,隐约间,耳边似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他身后。
起初,他还听不清,直到阴冷的呼吸洒在他后颈——
“……我找到你了。”
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是维持现在的姿势,装作听不见,继续往前走。闻吟寒却猛地停住了脚步,心跳渐快,喷涌出浓烈的怒意,燃烧着他的理智。
他回头了,即使身后空空如也,只有他压抑而平静地回应:“是我找到你了。”
寒意更上一层,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到闻吟寒,他定定看着眼前的空无一物,似乎在与某些东西对峙着,只等待其中一方能败下阵。
诡谲狡黠的嬉笑声萦绕耳边,过了许久,才归于平静。
闻吟寒回头,与提着外卖的成曳对上视线。
“回去吧,”成曳的嗓音平和了许多,“吃完这顿,就该出发干活了。”
成曳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忽然有生意上门,不过对方似乎有些小气,就出车费和成曳扯了许久的皮。成曳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说了不过两三句就想挂电话,他这举动倒是把对方吓到了,以为他不接这单,于是又好言好语地把人劝了下来。
得知是自己多虑,闻吟寒没有多言,两人沉默着吃完了这顿宵夜。
末了,成曳开口:“你这性子太过冷淡,得学着多说说话。”
闻吟寒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
由于闻吟寒第一天入职,没有合适的工作服,成曳就翻出一套自己的递给他,两人身高有差,闻吟寒只能勉强挤进去,成曳叹了口气:“你太高了。”
需要殡仪馆出车的地点在城南一家发廊,说是突发心脏病死亡,家里人得知后,决定不抢救,直接送去火化。
成曳把原委告诉闻吟寒之后,还补上一句:“发廊猝死,这家人估计是觉得太丢人,不想家丑外扬,才这么着急忙慌。”
闻吟寒不想知道这些,他第一次干这种活,不了解流程,就询问成曳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记得戴手套,”成曳指挥着他,从副驾储物箱里找出一包一次性手套,“死人身上脏得很。”
城南这一带是有名的红灯区,此刻虽然已入下半夜,却还是稀稀落落亮着灯,成曳为了迎合家属不引人注意的要求,开的是一辆普通面包车,车玻璃上贴了膜,让人无法从外面看清里面的状况。
闻吟寒觉得有些局促,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直到成曳在七拐八弯的巷子中找到那家发廊。
发廊门口站着一个神色紧张的男人。
成曳下车,径直走到男人跟前:“是郭先生吧?”
男人上下打量过成曳,又把视线落在后来赶到的闻吟寒身上,眯着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曳见他不答话,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对,是我。”
郭先生带着他们走进发廊,旋转的三色灯发出刺眼的亮光,里面没有人。踏上二楼,是一间装璜都透着暧昧的房间,这里人倒是挺多,只是大多都挤在一起,围在角落,只留床上一具赤|裸的尸体,瞪圆着双眼,脸上还残留着慌乱与痛苦。
“就他了,赶紧搬走吧。”
成曳动了,闻吟寒却立在原地,他在犹豫,报警可能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成曳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戴手套的空隙,他告诫闻吟寒:“别动其他心思,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这是你的工作,只需要照做就行。”
死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体重和身高都接近160,身上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和与他们接头的郭先生也不像亲属关系。他死在床上,虽然看起来确实像是猝死,但闻吟寒却始终觉得怪异。
等把尸体搬上面包车之后,避开众人,他问成曳:“真的不用报警?”
“不用,”成曳瞥他,“警局那边我已经报备过了,调查的事归他们管……没想到你还挺热心,三好市民?”
没有理会成曳的调侃,闻吟寒放下心,只是因为保住了自己的工作,还不会因此卷入一些和违法犯罪挂钩的事件中。
冰冷的尸体还躺在后面,两人安静下来,空气中就多了些许别样的东西,闻吟寒扭头看向窗外,飞逝的风景划过,一滴水珠砸在玻璃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大雨轰然落下。
“下雨了。”
成曳打开雨刮器,“不太好的兆头。”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闻吟寒刚想回头查看,却被成曳叫住,“别看,别管。”
他郑重的模样,让人不得不多想,闻吟寒垂下眼,猜想着发生了什么,要么是尸体活了,要么是闹鬼了,反正不管哪一种,都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成曳阻止他,大概也是为他着想。
但响动越来越大,大到让人无法忽视的程度,闻吟寒保持看向窗外的姿势不变,像是半点没受其影响。
成曳猛地刹住车,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前,他嘱咐道:“你别动,我去后面看看。”
淋着大雨,成曳绕到车后,打开门,只见装着尸体的裹尸袋被打开了,尸体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微微弯曲的手指扒在裹尸袋的拉链上,怒睁的双眼此刻正巧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成曳硬着头皮躬腰钻进车内,一个人把尸体塞回裹尸袋里,然后拉上拉链,无声地悼念着——大哥,你怎么死的跟我们没关系,别吓着人,这里还有一个愣头学生。
重新坐回驾驶位,成曳告诉闻吟寒:“没什么事,就是刚才拐弯太急,把尸体甩出来了。”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闻吟寒默默点头。
成曳加快了赶回殡仪馆的速度,途中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他没有再理,只是紧紧握住方向盘,全神贯注。
闻吟寒抬眼,在车内后视镜中,一双阴恻恻的眼睛正悄无声息地盯着他们二人。
褪去血色的手抓着铁栏杆,一张肥胖的脸似乎是想从其中挤过来,却因为体积不相匹配,只能卡在后面。不知道碾到了什么,车辆忽然颠簸了一下,一晃眼的功夫,后视镜里已经没了那恶心玩意的身影。
危机似乎解除,闻吟寒没了再看下去的欲望,他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
成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困了?”
“还好。”
“第一次上夜班,正常。”成曳踩下刹车,让闻吟寒下车去把殡仪馆的铁门打开,他的头探出窗外,“等会儿把尸体放进停尸房,你就回去休息吧。”
闻吟寒拒绝了:“这个点,打不到车回去。”
成曳倒是没想到这点,轻声道了歉。
打开车门的时候,尸体停放的状况比闻吟寒预想的要好,最起码没有真的像他看到的那样,贴在栏杆上看他们。两人配合一起把尸体装回裹尸袋,确定这次是真的装好之后,成曳跳下车:“我去推小车。”
成曳离开之后,尸体似乎又开始不安生,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裹尸袋内传来,闻吟寒看了一眼,拿出装在衣服口袋里的五雷斩鬼印,略过画符和念咒这些过场,只是虚虚在裹尸袋上晃了一下,后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几乎是一路推着小车跑过来的,成曳喘着气,“我回来了,赶紧吧。”
被闻吟寒恐吓过后,裹尸袋安生了许多,没再弄出奇怪的动静。成曳稍一用力,把停尸柜推进去,落上锁,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成曳刚才的动作有些大,无意间露出了腰间挂着的护身符,闻吟寒多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成曳倒是没藏着掖着,大方地拿出来给他看:“清泉寺求的,图个心安。”
说道清泉寺,闻吟寒就想起了那个一身破烂的唯德真人。
“你改天也可以去求一个。”
“有空就去。”
殡仪馆的停尸柜很大,但上锁的只有几个,视线一一掠过,停在最上面一层,闻吟寒问成曳:“这些死者没人来认领?”
成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上面的黄纸朱砂符摇摇欲坠,“嗯,有些是重大刑事案件受害者,还没侦破,就只能放在这儿冻着。有些是没人来问,再放一段时间,如果还是没人来,就人道主义处理。”
反正以后都是他的工作,闻吟寒就索性问了个全。
“人道主义处理?”
关上停尸房的门,两人回到大堂,成曳给自己接了杯热水,捧着杯子暖手,“所谓人道主义处理,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就是免费火化,随便找一个骨灰盒装着,搁着再等两年,看有没有人找上门认领,没有,就找个地儿埋了。”
闻吟寒把手放进兜里取暖,“明白了。”
仰头灌下一大口热水,成曳发出一声喟叹。
“你还在读大学吧,大几了?”
“大三。”
“快毕业了啊,以后有什么打算?”
闻吟寒没有想过,他现在的专业并不吃香,就业率在学校几乎是垫底,班上的同学要么是家里早就铺好了路,要么是提前做好规划,修了第二学位。像他这样无追无求的人少之又少,毕竟是个一流学府,学生质量低不到哪儿去。
成曳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以后实在找不到工作,来我这儿继续干也行,你挺有意思的。”
动了动嘴角,闻吟寒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
“好。”
视线在他脸上流转片刻,成曳了然无趣地挪开眼,点燃烟,走到外面抽了起来。
看着门外那单薄的身影,闻吟寒觉得他的这个老板也还不错,工作时严肃认真,私下也不忘照顾自己这个还未出社会的学生仔,不仅不递烟,还避免了二手烟的危害。
裤兜里的五雷斩鬼印硌的有些疼,他打开背包,把它放了进去。
背包里装的东西不多,闻吟寒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本纯白外壳的笔记本,难得怔愣了片刻,他缓缓抚上额头,回忆着关于这本笔记的来龙去脉。
被他扔进垃圾桶的东西,此刻却出现在自己的背包里……这是缠上他了?
闻吟寒默然。
外壳让明晃晃的“南贺槿”三个字,看得他头疼,心底道了声歉,他翻开笔记本,扉页很干净,如果在正常情况下,闻吟寒会从这点上对产生这人还不错的第一印象。
再翻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写满了每根横线,他大致浏览了下,应该是课堂笔记,字迹有些潦草,但还是能看出原本凌厉的笔锋。由于专业不同,闻吟寒并不了解这是什么课的笔记,他迅速往后看,希望能从里面看到笔记主人夹在其中的特殊提示,比如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者想把笔记交给某人。
因为闻吟寒遇到过类似的事。
那是他独自一人半夜在街上走的时候,从地上捡了一个红包,红包是从前面人的口袋里落下的,他想还给这人,对方却极力否认,死活不愿意拿回红包,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扯开步子跑没了影。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把自己身上的霉运和脏东西装进了红包,扔在路上,只要被捡,就能转嫁给捡红包的人。
损人利己的东西,闻吟寒自然是不待见的,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用同样的方式祸害别人。于是,他揣着红包找到一家香火兴旺的寺庙,把红包塞进了功德箱。
两全其美的办法,解决霉运的同时还积攒了功德。
但现下,笔记本能不能塞进功德箱还两说,单单“南贺槿”这个名字,就让他有些犹豫。既然是同校学长,对他似乎也没什么恶意,如果真的只是因为某些未完成的遗愿而赖上自己,他也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稍帮点忙。
然而直至翻到末页,除了笔记之外,再无其他东西,闻吟寒助人之心忽然冷了下去。
成曳抽完烟回来,见他盯着笔记本发愣,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回神。”
闻吟寒睫毛微颤。
成曳坐回原来的位置,“学习?这么刻苦?”
“没有,”闻吟寒合上笔记,“在想事情。”
“有驾照吗?”成曳忽然问。
猜到他想说什么,闻吟寒摇摇头,“我不困,没必要回去。”
成曳指着自己眼下深深的眼袋,“我困了,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工作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课吧?别受影响了。”
闻吟寒确实有课,不过是在下午,他可以在下班之后回家补觉,完全不急这么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成曳铁了心要送他回去,不管拒绝几次,还是一样的说辞,一样的不容拒绝。
没法,闻吟寒只好换掉工作服,坐上了他的私家车。
“今天表现不错。”
没头没尾的一句,也不看闻吟寒是什么反应,成曳继续说着:“干这一行,难免会遇到怪力乱神的事,有人大惊小怪被吓得不行,其实完全没必要。”
闻吟寒今天就做得就挺好,成曳都看在眼里,自然对他很是满意。
“有些东西,你越怕,它越会找上门来。反倒是表现的不在乎了,就没有这些担忧了。”
闻吟寒半阖着眼,听着成曳似感叹似提醒的话,不时应答一下,短短十多分钟,转眼就到了小区门口。
其实成曳听到在闻吟寒住在银星花园时,曾提议把自己的护身符送给他,后来得知闻吟寒有自己的“护身符”,也就放心地把这事揭了过去。
“谢谢。”
成曳把手伸出窗户,朝他摆了摆,“回去吧,注意安全。”
这话应该他对成曳说,闻吟寒目送私家车融入夜色,“注意安全”这四个字梗在喉咙,最终也没能说出来,他心想,如果有下次,自己一定不会忘。
朦胧的路灯照不亮浓稠夜色,或许今晚在殡仪馆停车场发生的事,真的让闻吟寒对阴气更加敏锐,他裹紧了衣服,呼出一口冷气。
脚下的影子几乎被黑暗吞噬,又恍惚之间多了重影,影影绰绰间,闻吟寒都分不清究竟那道是自己的影子。
他加快了脚步。
好在电梯没有停运,在灯光充足的空间内,闻吟寒靠着冰冷的扶手,始终没有回过头,只是盯着电梯门上面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旁边一张腐烂狞笑的脸。
因为没有下颌肉,裸露在外的舌头往下滴着涎水,眼看就要流到自己的肩头,闻吟寒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装作用电梯门当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那东西没有再贴上来。
安全走出电梯,闻吟寒手心已经浸满了汗,锁上房门之后,他拧起多时的眉头才得以放平。能在银星花园内游荡的鬼,都不是什么小角色,它们甚至能直接无视五雷斩鬼印的存在,紧跟他在身后。
不过也怪他自己,如果不是在路过停车场时回了头,他肩头的“灯”也不会灭,阳气不足,太容易见到这些脏东西了。
去厕所冲掉手心的汗,一看时间才三点过,距离他上课还有近十一个小时,足够他睡一个八小时的安稳觉了。彻底洗干净自己过后,他带着疲惫上床,床头还放着那本看了大半的书。
闻吟寒想起书包里的那本笔记,脑海中思索该怎么解决,却抵不过上涌的睡意,片刻后,沉入了梦乡。
睡得沉,闻吟寒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感觉不到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铺满了大半张床,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他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头顶,直到闹钟响起,才慢腾腾坐了起来。
天气意外的好。
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闻吟寒回头,拿过两本整齐叠放在床边的书,一本是他最近在看的,而另一本,则是南贺槿的笔记。
自己什么时候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的?闻吟寒记不起来,或者说,他脑中根本没有相关的片段。昨晚回家后,背包就一直放在客厅沙发上,笔记本连同五雷斩鬼印都在其中。
他开始重新思考把这东西塞进功德箱的可能性。
拉开床帘,让灿烂的阳光彻底洒进来,不可避免地,让闻吟寒地心情好了不少,就算是去学校上课,也有了干劲。
而去学校的途中,竟然也丁点异常都没遇到,顺利到闻吟寒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那要命的体质,不再遭鬼惦记。不过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妄想而已。
在过去的互联网上,曾有一个说法经久不衰,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讨论——“十个学校九个坟”,因为只有朝气蓬勃重的学生,才能压住那冲天的怨气。
其他学校怎样闻吟寒不知道,但他所在的烟海大学,下面确实有个乱葬岗。这并不是他道听途说而来,而是官方盖了章,直到学校修建前,才批准将乱葬岗推平。
学校建立不过数十年,本地人都知道这事,但因为到现在一直没发生过怪事,就慢慢揭了过去。
闻吟寒孤僻惯了,喜欢去人少的地方待着,基本学校的角落他都逛了一遍,无意间撞破了这平静背后的“秘密”。原来在学校隐秘角落处,都放着能镇压阴气的物件,保佑着校内来来往往的人。
好几次,闻吟寒也借了这些物件的光。
走进教室,座位已经被占的差不多了,闻吟寒在靠后门的地方坐下,拿出本节课要用到的东西,静候老师到来。
上课前照例先点名,听到耳熟的名字,闻吟寒才发现,他的前面就是刚告别不久的室友,只是三个并排的座位,此刻却只坐了两个人,陈伟涛不在。
“陈伟涛。”
“老师,”室友举手,“陈伟涛生病了,在寝室休息。”
老师哦了一声,问:“有假条吗?”
“没有……”
“下次上课记得把假条补给我。”
在名单上标注请假,老师点开课件,“好了,开始上课。”
两个室友也听到了闻吟寒的名字,想到几人尴尬的关系,没转过头来打招呼,只是那僵直的背影,透露出些许别扭和紧张。闻吟寒埋头写着知识点,没有注意到他们,课间休息,两人迅速收拾东西,坐到了其他地方。
闻吟寒也得了空开始思考陈伟涛的事,虽说不能事事都往鬼怪之说上靠,但他昨天刚救下一心投水的陈伟涛,那魔怔的模样,很难不让人浮想翩翩。
当然,最好只是普通感冒。
今天只有一节课,闻吟寒的打算是在学校待一会儿,五点直奔殡仪馆,就不用再回家浪费时间。
然而等到下课,突然站到他跟前的两人,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室友扯着僵硬的笑:“闻……闻吟寒,陈伟涛找你有点事,但你换号码了联系不上你,所以就希望你能去寝室找他一趟。”
闻吟寒收拾书包,垂着眼不想看他们。
“具体什么事?”
两人沉默,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实话实说。转眼见闻吟寒要走,他们赶紧拦在他前面:“等下,就是,他说他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还说你能帮他,让我们一定要带你回去。”
闻吟寒沉下脸。
室友急忙改口:“不是不是,是他恳请你能帮帮忙,或者!留一个联系方式也行!”
不顾另一个室友疯狂示意的眼色,他再次重复:“真的!联系方式也行!”
两人的焦急与窘迫不似作假,闻吟寒退了一步。
“那我去看看。”
其实他不太明白,陈伟涛既然都已经知道自己是见鬼了,不去找个大师驱邪,怎么求到他身上来了?
带着疑惑,闻吟寒再次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寝室,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中间还夹杂着时有时无的呕吐声,室友拿着钥匙的手抖了抖。
还好只是干呕,室内没有奇怪的味道。
陈伟涛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无人色,跟前些天活力十足的他,简直天壤之别。因咳嗽而紊乱的呼吸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就显得人奄奄一息,像是随时都能背过气去。
他看到闻吟寒,就像是在大海中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闻吟寒!你帮帮我!”
这一激动,就又开始咳嗽,而且比之前还严重,被血染成红色的唾沫飞舞,闻吟寒皱着眉后退。陈伟涛急忙接过室友递上去的纸,捂住嘴,不过片刻,纸上就浸满了鲜血,被扔进垃圾桶。
闻吟寒耐下性子,看这两个室友几乎是把陈伟涛当祖宗对待。
享着伺候,陈伟涛也不忘时时刻刻盯着闻吟寒,生怕他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跑了。
耐心告罄,闻吟寒抱着手臂:“找我干什么?”
闻言,陈伟涛伸出还在颤抖的手,给两个室友分别发了红包,而后借了说私话的由头,让他们先出去玩一阵子,过段时间再回来。
送走两人,他艰难地从上铺下到地面,颤颤巍巍,跌坐在凳上,显然这样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喘着气,他告诉闻吟寒自己一定要找他的原因。
昨天被救上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他以为只是感冒了,毕竟是十二月,池水冰冷刺骨,就到医院去拿了点药。
吃了药,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夜被噩梦惊醒,看到对面床下亮着灯,只当是室友粗心忘了关。以他的秉性,当然是想叫醒其他人,让他们下去关灯,然而不管他怎么叫喊,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起初也没多想,臭骂着怪他们睡得太死。生气之余,也只能决定自己下去关这个灯。
然而他刚下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灯忽然熄灭,失去唯一光源,寝室里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怕,周围静悄悄的,只剩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厕所的水龙头没拧紧。
他心里头莫名有些虚,只想赶紧回到温暖的被窝。
忽地,有人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回头——
那是陈伟涛一辈子不愿再回想的画面。
一个根本算不上人的东西,从他的床上倒挂而下,四肢以极为扭曲的姿势攀附床沿,身上的皮肤像是在水中泡了太久,起皱腐烂。它伸出脖子将脸凑近,鼻间耸动,像是在嗅他身上的味道。那漆黑一片的眼眶中,扭动着白色的蝇蛆,有部分钻了出来,又从渗着水的面部爬入大张着的口中。
而这一切,离他的脸不过半截手指的距离。
抑制不住的尖叫几乎就要从他喉咙中冲出来,却硬生生被卡住,他疯了似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根本来不及去叫同寝的另外两人,他夺门而出。
实际上,他跑得很快,在敲响不知道第几个门之后,那东西都没有追上来,绝望的同时,又给了他一点希望。
整栋寝室,像鬼楼一样沉寂,回荡着他带着颤的呼喊,楼上楼下,宿管住的地方,玻璃门之外,都没有人回应。他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光,拆下墙壁上的灭火器,试图砸掉门锁,或者把门直接砸碎。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果是正常情况下。
滴滴答答的水声从走廊那头传来,他被激出了脾气,狠狠把灭火器扔在地上,歇斯底里般朝对方挑衅,各种难听刺耳的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听说过,遇到鬼,只需要大声骂回去,就能把它们吓走。
显然,这个方法并不奏效。此刻已避无可避,他僵在原地,在乌灯黑火中等待着那东西越来越近,水声密集起来,最后,竟然逐渐汇成一道水渠,流淌至他的脚下。
水越积越多,等察觉到时,已经漫过了脚踝,黑暗中露出一颗令人作呕的脸,而且居然他的脚边!他受到惊吓,下意识想往旁边躲,却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跌进了水中,慌乱之下,不可避免地喝了好几口水。
他也因此,知道这水,不是普通的水。
里面掺杂了淤泥、水草、动物腐烂的尸体,以及人类的排泄物,他当场就吐了出来,这已经挑战了他忍耐的底线,直到那双冷得像冰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桀桀的狞笑宛如地狱之音。
他闭着眼,疯狂踢打着双腿,然而对方以绝对压制的力量,将他压在水下动弹不得,他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有什么掉了在他的脸上,小小的,还在蠕动着,他睁开眼,白花花的蛆虫从他的眼睛上爬过,甚至,还有几只落进了他的口中,他的理智彻底崩溃。
他的上方,正是那个恶心的东西,正咧着嘴笑。
四肢被控制,水面不一会儿就淹没头顶,混浊的水让视线变得更加模糊,憋气太久而导致脑子发昏发胀,感受不到外界的东西。
这时候他才明白,对方就是想活生生把他淹死。
“后来的事我就记不得了。”
他在床上醒来,身上毫发无损,就像是做了一个骇人的梦,问两个室友,他们也没听到过什么动静,夜里安静得很,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一个算不上曲折,却有些恶心的鬼故事。
听完,闻吟寒神色淡淡,陈伟涛以为他不信,急得咳嗽不断,待呼吸顺畅后,他才坚持把话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不对劲,就想去找个大师看看。我知道路上那些摆摊儿的,多半都是招摇撞骗的神棍,所以就想去大一点的寺庙,祈祈福,求求平安。”
很凑巧地,陈伟涛选择了清泉寺。
刚进门,他就撞见了一位自称唯德真人的人,穿着破破烂烂,一看就和正经宏伟的清泉寺不相匹配。他没搭理对方,对方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在两人拉扯的时候,说出了不少有关他的讯息,无一例外,准确无误。
就算如此,陈伟涛也觉得这人不可信,他软下语气,祈求对方能放过自己,他真的没心情跟无关的人纠缠。
“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是个骗子!而且,他穿的也真的像个骗子!慌里慌张的,我也只能扔几百块给他,想打发打发算了,没想到……”
陈伟涛说到这儿就不愿继续往下说了,闻吟寒想了一会儿,替他补充道:“没想到,他真的是清泉寺有名的大师?”
见陈伟涛一脸吃瘪的模样,他了然。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伟涛其实也不明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找你,而且还说,如果不同意去见他,他就不会帮我,而且还会告诫清泉寺的其他大师也不准帮我。”
他满脸苦涩,疑惑时还带有恼怒,闻吟寒抱着手臂:“没去过医院?”
“……没有。”
嘴角紧绷,闻吟寒忍了片刻,没忍住:“有病就去医院治,不要乱吃药。”
神棍好歹是清泉寺的大师,最该有一颗慈悲之心,怎么可能会放任那祸害陈伟涛的东西,既然都能让他安心回来,说明要么是已经解决,要么是不过尔尔,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了解来龙去脉之后,自己也就没有继续在这儿待下去的打算了,闻吟寒朝门口走去。
“我回去了。”
“别走啊!”陈伟涛急忙追了上去,死死抓住闻吟寒的胳膊,“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他的力气不小,隔着厚厚的棉服,闻吟寒都能感觉到被他捏得隐隐作痛,下意识皱起眉头想要推开这人,后者又幡然醒悟似地松开手,惨笑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最不喜欢别人碰你了。”
拉开两人的距离,闻吟寒做出让步:“行,那我明天陪你去圣泉寺。”
突然转变的态度,像惊喜一样砸中陈伟涛,他眼睛猛然亮了起来,怕对方反悔,忙将见面的时间地点定了下来,像是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一气呵成:“明天早上九点,我在学校北门等你,一定要来!”
说是陪陈伟涛走一趟,不如说是他自己要处理一些事,比如背包里那本阴魂不散的笔记,圣泉寺这么大的寺庙,功德箱应该不会小到哪儿去。
闻吟寒点点头:“可以。”
将人送到寝室楼下,陈伟涛依依不舍与他告别,临走前不放心地再三嘱咐,让他不要忘了这事,直到闻吟寒眉间的不耐烦宛如实质,才瑟缩着闭上嘴回了寝室。
重新戴上口罩,闻吟寒路过上次那个垃圾桶时,再次把南贺槿的笔记本扔了进去,虽是无用功,但他确实不怎么想再看到这东西。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
“老板?”
“闻吟寒啊,今天可能得要你早一点来这边了,出了点状况。”
成曳没有细说,只是那略显凝重的口吻,让闻吟寒听出了几分急迫,他应答下来:“好的,我现在就出发。”
那边有人在叫成曳的名字,他不得不压低声音和闻吟寒说话:“我先挂了。”
闻吟寒没想到烟海殡仪馆也会有这么热闹的一天,里里外外堵了不少车,警车堆里挤着一辆可怜的私家车,阵仗大得有些吓人,好在这边比较偏僻,没有引来看热闹的人围观。
拉上铁门,隐隐约约的吵闹声清晰了许多,大堂的玻璃门外,立着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人,有点眼熟,走近了,闻吟寒才看清楚,这人就是昨天夜里在发廊门口接应他们的男人。
男人看到闻吟寒,眼露嫌恶,扭过头去不愿和他对视。
闻吟寒收回自己的视线,推门进入大堂。
成曳被一群警察围在中央,焦头烂额地回答着对方的询问,其他不少同样穿着警服的人员神色匆匆,在大堂和停尸房之间来回忙碌,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闻吟寒就被成曳叫了过去。
“这是我们殡仪馆唯一的员工,闻吟寒,昨晚是他和我一起把尸体锁进停尸柜,然后我们就回家休息去了。”
停下手中的笔,负责记录的警察抬起头,看向闻吟寒,“你们两个分开做笔录。”
成曳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去外面,于是闻吟寒被留在了大堂内,坐在成曳刚才的位置上,而他面前,正是那位做出让两人分开决定的警察。
如实报告过昨晚离开殡仪馆之后的行迹,闻吟寒问发生了什么。
“丢了一具尸体,就是你们昨天晚上带回来的那具,今天他的家属来签火化通知书才发现。”
最后还是成曳报的警,殡仪馆当然有监控,但监控里偷尸体的人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没有留下指纹,甚至连身高体重都有可能是故意装扮出来干扰他人的视线,所以从早上到现在,警方的进展并不顺利。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被当做第一嫌疑人也是正常的事,闻吟寒很配合,事无巨细将可以佐证自己没有犯罪时间的证据都说了出来,银星花园的监控、课堂上老师的点名、以及他曾经的室友,而对此事无影响的,他将关于陈伟涛撞鬼的事隐瞒了下来。
外面,关于成曳的询问也告一段落。
“我们会尽快查实,感谢你的配合。”
成曳顶着一副再糟心不过的表情,想要拍拍闻吟寒的肩以示安慰,却在抬起手的一瞬间,后脑勺闪过一丝凉意,他顺势摸到脖子,扭了扭:“偷尸体,真是干得出来。”
两人被安排在大堂中央静候,没事可做,只能眼巴巴看着警察们忙前忙后,无聊玩了会儿手机,闻吟寒突然想到一件事,翻着背包,果不其然,又从里面找出了那本笔记。
崭新如初。
闻吟寒面无表情地把它放了回去。
取好证、封锁好现场,已经是晚上八点,今天的班是上不成了,被排除嫌疑的两人早早离开了殡仪馆,成曳说今天的事有他一部分原因,所以想要请闻吟寒吃顿饭,以表歉意。
如果不是他强烈要求闻吟寒回去休息,留有人看守的殡仪馆,多半不会出现尸体被偷这种事。
闻吟寒倒不介意,只要这事不会有任何责任跟他扯上关系,他就不会因此感到烦恼。
他只关心一件事:“今天算上班吗?会有工资吗?”
成曳听愣了,反应过来之后失笑:“当然。”
这样就可以了。
闻吟寒婉拒了成曳的请客,车在银星花园前停下,解开安全带,他侧头问成曳:“明天我要去清泉寺,需不需要替你求一张平安福?”
毕竟作为殡仪馆的老板,成曳见鬼的次数肯定不会少,上次见他那护身符,已经隐隐有了失效的趋势,不然不会任由尸体在面包车上造次。
难得他的员工愿意体贴自己这个老板,成曳勾起自认为慈祥的笑:“那就先谢谢你了。”
闻吟寒盯着那僵硬而难看的笑容,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今天没有工作还白拿一份工资,仅仅是花几十块求个平安符而已,这个买卖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告别成曳后,闻吟寒没有进小区,而是转向朝着大概一公里开外的菜市场走去。
超市买菜固然方便,但价格就没有那么美丽了,比起多花那份钱,闻吟寒更愿意多走十来分钟。
大包小包带回家,已经接近九点,挽好袖子,闻吟寒走进厨房,开始为自己准备晚饭,客厅的电视传来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播放的应该是一档当前热门综艺,他没怎么看过。
占了半面墙的窗户没有任何遮挡,将城市的灯红酒绿倒影其中,波光粼粼的碎银河像一条墨色的丝带,温柔地垂在高楼大厦间,它静默、博爱,接受所有。
将切好的青菜倒进锅中,闻吟寒盖上盖子。
烟海市禁止燃放鞭炮,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无畏者,顶着罚款,在城市上空绽放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烟花,引得人们驻足观赏,而有些人,会让它们定格在照片中,将浪漫永存。
“嘭——”
闻吟寒转头,看向客厅,那足以照亮整个屋子的烟花,就在窗外不远的地方明明暗暗,调小火,闻吟寒来到窗前。
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暂时停下手中的事,在同一时间,在不同角度,欣赏同一场美景。
指尖抚过那烟火消失的地方,微微发凉。
三分钟后,狂欢落幕。
还念着自己锅里煮着东西,闻吟寒快步走向厨房,却在路过沙发时忽然停下,他眸中映照着电视闪烁的屏幕,严肃认真的主持人正在播报着近日发生的大事。
新闻频道,从来不会播放娱乐综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