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言小九第一眼就喜欢上那个柜子。严格说不是柜子,形似中式家具的闷户橱,比腰高一点,长条案的形状,有三个抽屉,抽屉底下藏着个可以储物的暗格,所以叫“闷户”。但这分明不是中国传统家具,没有俏皮的翘头,抽屉上刻着葡萄藤花纹,月牙白的楠木板材清爽简洁,被年岁磨得光泽滑润。
不成想,在伦敦的小公寓里会遇见中式古典风格的好货。言小九脑子里打着算盘:这玩意儿看来有年头了,不知道在国内好出手不?
看向案面,目光定在了柜子上的照片。背景是一处冰湖,站着两人,其中一人他刚认识,是这套公寓的房东老太,爱涂大红嘴唇。照片里的她充满感情地望着边上的老头。老头穿着大黑斗篷和雨靴,脸被围巾挡了大半,只露出白头发和一双眼睛。看情景老头钓了条大鱼,两人兴高采烈地拍照留念。
很普通的一张照片,可言小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手机响了,言小九一激灵,从照片移开目光。催命电话叫他赶紧去秀场,他满口答应:“得嘞,我百米冲刺跑去,等我片刻。”
“您老别磨蹭了,完了再被彭总训一顿。”
“我啥时候迟到过,放心吧。”
挂了电话,他打量客厅,50平米的空间里,摆放的都是线条利落、用起来很舒适的现代家具,有质感、也有容易搭配的美感,像是宜家的升级版。唯有那个“闷户橱”是有年岁的,越看,他就越喜欢。
再拿起照片仔细端详。这次他发现老头很不寻常,怎么个不寻常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别开目光,心痒难当,便拿起手机给房东老太太打电话。
“Nancy,”他在电话里说,“你好啊。我问问,您的柜子卖不卖?”
“咦,柜子?Stephen,我不是卖家具的。”
“我不叫Stephen,您叫我小九,”他略放大声量。Nancy是个华侨,中文说得标准,并且有温婉的抑扬顿挫,只是脑子有点糊涂,老记不住事儿。“我知道您不差钱。是这样的,壁炉旁边的柜子我很喜欢,您出个价呗。”
“那个柜子,我不卖的。抽屉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到我走不动、躺在床上的时候,叫我的孙子给我读。”
言小九纠缠不放道:“东西我给您拿出来,再给您送过去,这简单。”
老太太温文一笑:“什么东西?Georgia, 我约了朋友喝茶,要出门了,再见。”
老太太挂了电话。言小九愣了一会儿,不死心,试着拽开柜子的抽屉。左右两个抽格空空如也,中间那个被锁住了,锁具非常精美讲究,看样子不容易打开。Nancy的宝贝应该就收在里面。
他抱着柜子,亲吻了一下,深情道:“等着,我一定把你带回家啊宝贝!”
第二天,言小九就把这番豪言壮语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个时尚杂志的三流记者,这次来伦敦参加时装周,负责采访几个中国品牌老板,写点拍马屁的商业稿子。一有空闲,同事们都去买奢侈品,吃吃喝喝,唯有他日日埋在老东西里,身体沾着霉味。这是他留在时尚杂志的原因,可以借着出差国内外到处收购旧货,从小杂什、衣物、海报书刊开始,现在已经发展到弹珠游戏机、家具等大家伙,每回都得用集装箱海运回去。
采访工作排得很满,他还得插空去搜罗旧物,处理各种运输、报关的问题,每日忙得晕头转向。两周后,在伦敦的最后一天,他终于闲下来,坐在客厅里,再次发现了那个柜子。抚摸着木纹,他又深深地爱上了它。
这时,Nancy正好上门,大红嘴唇明艳艳的,年纪怕有八十以上了,但精神健旺,性格也开朗爽快。这样的老太太,在欧洲不少见。
“Lambert!很高兴又见到你。”
言小九懒得纠正她,笑道:“谢谢您的公寓,很舒适。对了,卖柜子的事怎么样?”
“卖柜子?”
“没错,”言小九使了个坏,撒谎道:“您答应把柜子卖我。”
“我答应了吗?”Nancy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听这年轻人这么一说,不确定道:“我……我不卖柜子。”
“诶?您答应我了,原来是逗我玩儿啊。”
Nancy为难得很,她是不愿卖家具的,又不缺钱用,可她自小的教育是要尊重契约精神,答应过的事势必履行。言小九趁机道:“您嫌钱少,我再加500磅怎样?”
“我不记得我答应卖柜子。”
“那算了,”言小九沮丧地给她递过货柜和运输合约,“我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把柜子拿走。船运的定金也不用您赔付,当我倒霉吧。”
老太太非常过意不去,“对不起……哎,柜子卖给你吧。”
言小九喜道:“不反悔了?这样吧,我给您加200,一共1200磅。”
她立即摆摆手,“按照我答应的价格。”
言小九心里欢呼,又想,老太太说里头有重要东西,还是先交还给她。转念之间,恶魔在他耳边吹风道:“千万别提那茬!看来她已经把‘重要东西’忘了,会忘记就是不够重要。你提醒她,万一她变卦呢?”言小九暗暗点头,里头的东西,等回京再寄还给她好了。
笑道:“我现在给您开支票。对了,这照片您带不带走?”
Nancy拿起照片端详起来,笑得很甜蜜,“我忘了有这个照片。”
“您跟您先生感情真好。”
她笑了起来,“他是我的孙子。”
“孙子?”言小九大为震惊,“您孙子真……您结婚一定很早。”
“嗯,我和第四任丈夫是小学同学。”然后她开始讲述曲折无比的情史。几十年前的事儿,她倒是记得一清二楚,细节娓娓道来,一说就一下午。言小九得了便宜,自然愿意当她的忠实听众,终于讲到她记忆的边缘,她快乐道:“Donald,谢谢你听我说话,你是个可爱的年轻人。”
言小九纯情地笑了笑。
突然她的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很多人已经不在了,我最想念的,其实不是他们,是……”
言小九心一凛,斜眼看那抽屉。Nancy蹙眉:“我忘记了。”
“忘了好,”言小九亲切地抱着她的肩膀:“老太啊,忘记是福分,人的事十之八九都是不痛快的,记来干嘛?”
Nancy眼珠滴溜一转,恢复了机灵的神情,笑道:“当然要记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这些东西——”她砰砰砰地敲着柜面,“会坏、会烂,都不重要。陪着你的是记忆,就算只有两三天开心,记住就是好的。”
言小九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只被那砰砰声震住了。
一声声的,拍打着他的良心。
这砰砰声就这样居住在他耳朵里,隔三差五在耳边响起来。柜子寄到北京后,他第一时间尝试打开抽屉的锁。开锁师父告诉他,别费劲了,这锁很复杂,国内没见过,不如直接把锁砸掉。
言小九立即把师傅打发走,他可不舍得损伤宝贝。问了几个师傅,都是一样的答案,一时无计可施,便在仓库里放着。
转眼到了年底,有一日回到仓库,发现闷户橱不见了。急忙问合伙人,丫大大咧咧说,卖了啊!
“你卖给谁了?”
“垃圾陈。”
言小九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我操你大爷,那老流氓能给多少钱!”
“多少钱不是钱,这东西压仓库里,太他妈占地儿了,过几天又有一批新货到,放您家厕所?”
京城寸土寸金,合伙人的处理方式无可厚非。他只好强迫自己忘掉柜子,渐渐那“砰砰”声也消失了,这坑骗来的东西,终究如烟逝去,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