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奉冰呆了一呆。
春时头脸都憋得通红,手指在衣襟上绞着,不甘,但声音很小:“郎主,几位大人都怀疑是我……是我偷的……”
一旁有人道:“冯使君本是见你在箱奁旁边鬼鬼祟祟,问你两句罢了,谁知你却答不上来,我们这才生疑。”
“我也并非鬼鬼祟祟。”春时据理力争,“只是看冯使君开箱清点,我……我没见过世面,也想瞧瞧剑南的贡物,若是我偷了东西,为何还敢大咧咧站在一旁?”
“这话听起来颇不错。”有人嗤笑一声,“但谁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
又有人看似息事宁人地道:“哎呀,也不要冤枉了好人,不如就搜一搜这小厮的居处,搜不到自然还他清白。”
“是啊是啊,冯使君的贡物册书早已上呈了吧?这可不能缺斤短两,是欺君之罪啊!”
“临时去买几匹蜀锦,不知行不行?”
“这不还是欺君?何况成都当地官织的蜀锦,各有条号,没法伪造的。”
春时被迫沉默了半天,拿眼风去瞟奉冰。后者脸色苍白,薄唇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让春时心惊胆战。郎主从小有肺疾,成亲后稍好了几年,然而又流放岭南瘴疠之地,辛苦备尝,这旧疾便越来越频繁地复发。春时简直要把心都揉碎了,悔恨无极,突然一撩衣襟朝冯乘跪下:“冯使君!小人实未敢拿用贡物,还请冯使君体察!小人——小人的行李自可以拿出来给使君查验。”
立刻有人加了一句话:“拿出来算什么,房间里才好藏呢。”
春时忙转头道:“这位使君有所不知,我就睡在我家郎主寝房外头,不敢进寝房去藏东西的。”
对方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陈璆站了出来:“各位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贡使,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卧房被人翻箱倒柜吧?但这贡物丢失,又确实关乎国体——不如这样,我们就让冯使君独去李郎君房中寻上一寻,其他人就别看热闹了,好不好?李郎君,你就当是给朋友帮个忙,反正是问心无愧的事嘛。”
他话说得圆滑,几个有意要看李奉冰卧房模样的好事者顿时悻悻甩袖。奉冰确实问心无愧,令他脸色苍白的乃是这些人的态度,若真失了贡物,让礼部来搜查全院,他也没有异议,但缘何要先私自查他?他固然是个无官无品的庶人,但五年过去了,他一身的罪名早已在大赦中洗清,他们缘何会当先怀疑上他的身边人?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拿月白的罗帕轻轻捂着嘴,半晌,让开了道路,“那便请冯使君到我房中一叙。”
冯乘眉峰紧蹙,显然丢失贡物其过甚大,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只匆匆一抱拳便往奉冰房中走去。奉冰跟随而入,关上了门。还有人探头探脑的,全被陈璆拦住了,后者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不论如何,这院中是肯定有贼了,大家还不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箱子?”
众人都不听他话,赖着不走。春时缩在房门外,他没有拿便是没有拿,这一点上他自有底气,但他又害怕郎君为人坦荡,要把所有行李都拆给冯乘看……
过了很久,冯乘也没有出门。众人议论的声音又渐渐多了起来。陈璆皱了眉,走上前去敲门:“冯使?李郎?”
是冯乘回答:“陈使君请进。”
陈璆推开门,便见几个箱子都敞开在地心,冯乘坐在一旁,案上摆着一件石榴红团花的襦裙。陈璆一呆,有一刹那,他以为是昨日李奉冰偷偷将东市那条襦裙给买下来了。
冯乘将襦裙的内衬翻出来,那里以精致绣线缝了几个条号,冯乘抬头,冷冷地对另一头的人道:“李郎君的行装里,为何会有永治二十五年剑南道的贡物?”
*
私拿贡物固然是大罪,但若只是拿了今年尚未入库的贡物,那尚且只是盗官府物,计徒刑。
若是从皇宫大内,拿了早已入库的贡物,那就是盗乘舆服御物,当流二千五百里。
奉冰望着那条襦裙,一手扶着窗沿,用了力,手指都露出青白骨节。他低声:“那是先帝御赐的。”
冯乘微微眯了眼。
他们都知道奉冰是什么人,说是先帝御赐,确实无懈可击。但冯乘反应很快:“当年——大案之后,您的私产都没入官府,这一件贡物,也理应早已收回。莫非是您私藏了它没有入官,莫非您当年所报的私产不尽不实?”
奉冰纵然知道自己一回京就会面对很多“当年”的质询,却也不知它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白。他静了片刻,“它不是我的私产。它原是一匹布料,永治二十六年,由先帝御赐给……裴耽的。裴耽拿去裁了衣裳而已。”
“这就更可奇怪了。”冯乘不依不饶,“先帝御赐裴相的东西,料他也不会转手赠人——”
“冯使君。”陈璆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慎言!”
只谈李奉冰的旧案也便罢了,但当朝冢宰,可不能随意诋毁。
冯乘住了口。目光上下打量奉冰,仿佛打量一件前朝的器物。
这器物形状虽仍然华美,遍体却早已裂纹密布,暴露出内里脆薄的瓷胎。
这个李奉冰,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冯乘终于道:“此事重大,我要回禀宫里,让他们查一查先帝当年的赐书,或者让刑部大理寺也查一查,当年大案收孥入官之时有无遗漏。”
“有这么严重?”陈璆忽地啊了一声,“冯使君有所不知,圣人赏赐往往是兴之所至,不见得一定会造册加印,何况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七年了吧?”他又凑上前,对冯乘颇殷勤地劝解:“您想想内侍省的文书库房,该堆了多少灰尘!不过为了一条裙子,您劳师动众,三省也便罢了,还要麻烦内朝,若惊动了圣人,可如何是好?……至于大理寺,大理寺卿听闻是极凶悍的,您拿这芝麻大的事儿去烦他,这……”
冯乘似被他说动,目光闪烁,手却将那襦裙攥得更紧。
陈璆真不明白,他不过一个地方小吏,来长安不夹着尾巴做人,偏还要搞事闹上内省,这是何道理?但想他丢了贡物,也甚可怜,于是转换话题道:“其他地方都查过了?确定李郎君没有偷吧?不如我们将此事上报礼部主客司,让他们来定夺?”
冯乘站起身,仍拿原先的包袱皮将那条襦裙包住了,“一码归一码,这件贡物我也须带回去。”
说完他便拿着那包袱离开。庭中诸吏见他手上有了东西,不由都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是找到了。
陈璆跺了跺脚,回头看奉冰。奉冰方才根本没有说几句话,好像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昨日他还不是这样的。
陈璆挠了挠头,干笑一声:“裴——裴相当年,还送女子的衣衫给您呢?”
奉冰恍然惊醒般抬眼看他,又立刻垂下眼去。“不过是……一些,闺房之乐。”
其实陈璆已猜到是如此,但没料及奉冰会当真回答。面前的人,容貌不算光艳,多看几眼却无法再移开目光,宛如一团霏微的雾。陈璆很想探明白那雾的内容,它想必是清冷的,但亦可能是炙热的——裴允望曾见过吗?那会不会就是他们的“闺房之乐”?
陈璆不由自主地往前多走一步,道:“李郎不必着急,那个冯乘没事找事,势必讨不了好果子——”奉冰忽而将肩膀一侧,避开了陈璆将将要抚上的手掌。
“谢谢陈使君。”奉冰平静地道,“冯使君他也是焦心自己的使命罢了。”
陈璆还欲多说,被奉冰截断:“我想与春时说几句话。”
*
房门关上了。
一室的冷清。
他才来此第二日,这房中已染了一股药味。昨日春时在帘后煎了药,今日的份还未来得及做,奉冰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像是雪水都被晒尽了。
“你在我的行装中放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奉冰慢慢地问。
春时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有错,错在瞒了郎主;但小人问心无愧!”
奉冰背对着他,双肩都在发抖,“你问心无愧?”
“裴郎君当年送您的东西,大多在大难中失散掉了。”春时梗着脖子,“小人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件,方才便害怕他会搜出来,毕竟也是蜀锦……”
奉冰的愤怒没有出口,竟转为了深深的迷茫,“你为何要将它带来?”
“此次入京,有风险,也有机会。”春时直直地道,“小人不愿郎主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奉冰觉得自己真贱啊。
他自己去寻茶碗,“冯乘说他要上报内侍省,再上报大理寺。”
春时一愣,“什么?”
“你说此事,会不会惊动他?”
春时混乱了,“那个冯使君——他自己丢了贡物,却要拉我们陪他受罚!若是传到,传到裴郎君耳朵里——”
那人就丢大了。
庶人奉冰,流放五年,还对那做了宰相的前夫恋恋不舍,好不容易蒙恩入觐,便忙不迭将旧物都带来京师,企图再续前缘呢。
奉冰清冷地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茶碗边沿,自言自语,“这回可给他长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