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程善是个实打实的拆二代,大二之前,他每个假期回去帮父母算账,对着收支平衡的账簿心酸流泪。上世纪八十年代,老程家从河南搬到北京城,用手头仅有的资金购置了城东头的两亩三分地。程善的爹程学军在这屁股//瓣儿大的土地上建起了两栋小楼,一栋四层,一层三户,低价租给来北京讨生活的可怜人。程善的妈王丽娟没有文化,但能干,跟着程学军盖楼租房,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们又买了两块地盖房。就这样,程善家在北京城边上有了六栋房,两栋四层的,四栋六层的。
程善大二的时候,北京城扩建,程家的六栋房全数拆迁,赔了三十五套住宅十套门面,老程家发了。程善正式成了包租公,大二回家看着一沓红色封皮的不动产证直乐,揣着一串钥匙一套一套挨着看,看到傍晚也不嫌累。
程学军有经济头脑,自己住一套,其余的简单装修一下,刷墙铺地板配家电,以卧室为单位租了出去。清透明亮的新房,比老旧的自建房价格翻了一番,程学军还算良心,说外地人来北京讨生活不容易,一间减掉两三百块钱,凑个整数租出去。
王丽娟喜欢金银饰品,有钱之后给程学军和程善一人买了一条大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她不识字,拍着程善的手说:“富贵平安。”
程学军特别喜欢王丽娟这股子实诚气儿,宝贝似的天天戴着,还勒令程善天天带着,不准辜负王丽娟的苦心。
这两年老程家过得格外滋润,程学军耐不住寂寞,搞了个工程队,刚好程善学土木工程的,跟着他爸风里来雨里去。毕业后在工地摸爬滚打了一年,叉车挖掘机挂车吊塔都摸过,晒得黝黑,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像只傻了吧唧的哈士奇。
工程队干得不错,年终程学军请工程队吃了一顿丰盛的尾牙宴席,又发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工人们纷纷拍手说来年继续跟着程学军干活。程善拿着奖金,给王丽娟买了一件厚实的貂皮大衣,十字貂的,漂亮又富贵,王丽娟迫不及待地穿上,去玩牌的姐妹家炫耀了一圈,心满意足的给程善包了个大红包。
过年后,程学军叫来程善,说:“咱家现在不缺钱,运气这么好,是祖上保佑,但运气好终归惹人嫉恨,以后每年开春,咱家都得捐点东西给那些山区里的孩子们,匀匀福气,给祖上积德。”他拿了一个信封递给程善,“你妈往甘肃庆丰那边一个小学寄了十万块钱的东西,你去小学那儿看一看,确保东西送到了。”程学军语重心长的说,“咱家是农村出身,虽然现在发达了,也不能忘本。”
程善点点头,接过程学军递来的小信封,打开,里面是希望小学的地址。
第二天,程善拖着王丽娟给他收拾的行李箱上了去甘肃庆丰的火车。
程善去年在工地里滚了一年,黑得发光,过年在家捂了俩月,白回来点,蜂蜜色的皮肤,奶憨奶憨的。上了火车,往下铺一坐,活像个回乡的朴实民工。他脖子上挂着条大金链子,因为要去山区,穿了一身最朴素的衣服,地摊上买的,上衣裤子加起来不到二百块钱,鞋子是耐克的,八百块。
他这样猎奇的搭配,让人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有钱还是没钱。
害怕赶不上火车,王丽娟早早把程善送进火车站,不放心的塞给他一兜水果和两个酱肘子,让他路上吃。程善上火车的时候,还有十分钟发车。他斜躺在硬卧车厢下铺,在书包里掏了半天没找到耳机线,可他躺着又无聊,索性公放声音刷短视频,他尽量放两格,沉浸在沙雕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压根没注意对面下铺来了个人。
程善看了一会儿,火车开动了,他听见有人咳嗽,翻了个身,继续看沙雕猫猫视频。
“喂,先生。”一只白皙的手挡在程善和手机屏幕中央,手指修长,骨节秀气,程善抬起头,满脸问号地看着他。
那人皱着眉头,声音中带点怨气:“能戴上耳机吗,您吵到我了。”
“哦,哦哦,不好意思。”程善关掉手机,满脸歉意,将手机摁灭,放在一旁。
正值中午,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过来:“一份,一份,有要的吗?”
程善买了两份盒饭,递给对面的人一份,说:“对不起,请你吃饭。”他说得太诚恳,双手托着盒饭,小心地递给那人,一次性筷子放在盒饭上。
栾凤朝隐隐约约看到一只棕毛大狗冲自己疯狂摇尾巴,他接过盒饭,说:“我转您二十五块。”
“不用不用。”程善连连摆手,“我再不公放了。”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快鸡肉放进嘴里,幸福的眯起眼睛。
栾凤朝看他吃饭的模样,怀疑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盒饭,有那么香吗。
火车晃晃悠悠出了北京的地界,到了河北北部山区,手机变成了无服务状态。吃完饭的程善拍着肚子靠在被子上休息。对面中铺躺着个热情的东北大姐,递给程善一个苹果:“吃个苹果,消消食。”
程善接过苹果,笑起来:“姐,您去哪儿啊?”
“去太原。”大姐说,“我去看看弟弟和弟媳妇,小弟你呢?”
“我去庆丰。”程善说,他好奇地问,“姐你哪儿的人啊?”
“辽宁的,听不出来啊?”大姐自豪的说,“我就觉得我普通话说得贼好。”
“听得出来是东北人。”程善说,咬了一口苹果,“但大姐你普通话说得确实好。”他比了大拇指,真诚的奉承道。
这可给大姐逗乐了:“小伙子,你北京人啊?”
“算不上,北京河南混血。”程善说,手机没信号,他闲着无聊,和大姐瞎唠,“我在北京待了十来年也没学会北京腔,回河南老家口音倒是总被拐跑。”
“命中注定河南人啊。”东北大姐笑着说,“你这去旅游啊还是出差啊?”
“勉强算出差吧。”程善说,“扶贫去。”
“呦?”东北大姐来了兴致,“做慈善啊?”
“怪我爸,非说要锻炼我,让我去大山里献爱心。”程善说,“你说我一个包工头,有啥锻炼的。”
他们东拉西扯了半天,程善困了,他揉揉眼睛,把被子摊开躺进去,闭上眼睛睡午觉。
一觉醒来,天色擦黑,中铺的东北大姐到站下车,离开的时候跟程善挥手说再见。列车轰轰隆隆开向下一站,手机信号又消失了。
程善看了一会儿车窗外茫茫的大戈壁滩,夜色深沉,车厢内挤挤攘攘,烟火气十足。列车员推着小餐车喊:“鸡腿饭西红柿炒鸡蛋二十五元一份。”
程善买了一份,栾凤朝要了一份,打开手机准备付账,发现没有信号,他尴尬的拿着饭盒,脸色泛红。
程善掏出现金递给列车员,替栾凤朝解围,栾凤朝说:“下一站有信号的话,我转钱给您。”
“哎,不用。”程善摆摆手,豪爽地说,“算我请你。”
“您请我两次了。”栾凤朝的眼睛极其漂亮,是一双偏杏仁的凤眼,眼尾稍稍向上,清贵得紧。
程善笑了一下,没吭声。
“您中午说您到庆丰下?”栾凤朝说,“我也到庆丰下,如果不嫌弃,我请您吃饭。”
程善为人热情善良,人家三番两请,他再拒绝实在落人家面子,于是说:“好。”他挠挠头,“我叫程善。”
栾凤朝打开饭盒,说:“我叫栾凤朝。”
栾凤朝说话的口音带点大胡同里的腔调,他出身于高知家庭,“您”这个字挂在嘴边儿,并不嘲讽,反而显得倍儿客气。
栾凤朝吃饭遵守食不言,可耐不住程善找他聊天:“你去庆丰干啥啊?”
“参加了一个艺术活动。”栾凤朝说,他夹了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抬眼看到程善饭盒里剩下的全是蔬菜,皱眉,“您不吃蔬菜吗?”
“啊……吃吃。”程善为难的挑了一片小白菜叶,他不喜欢吃蔬菜,是个纯种的肉食动物,吃掉了小白菜叶,剩下一堆西红柿,他迅速的扣上盖子,看着栾凤朝吃。
栾凤朝停下筷子:“怎么了?”
“你快吃,吃完我一起扔了。”他指了指饭盒说。
栾凤朝心里想,这家伙看上去糙,内里是个细心的人。
程善吃饭狼吞虎咽火急火燎的,原因是在工地上混太久,蹲在马路牙子上吃习惯了。栾凤朝吃饭慢条斯理,在程善看来,比他的小侄女吃饭还秀气。
栾凤朝让程善盯得受不了,赶紧扒两口吃完,放下筷子。程善迅速拿起他的饭盒和自己的,站起身走到垃圾桶旁边扔掉,洗了洗手,回到下铺。
吃饱了饭,程善懒洋洋的躺在床铺上,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像是困了。他伸了个懒腰,露出精瘦的腰杆,像只休憩的黑豹。
栾凤朝问:“您……”他话还没说完,程善看着他:“咱俩打个商量,你别您啊您啊的,我听着难受。”
“哦……你,”栾凤朝磕巴了一下,接着说,“你去庆丰扶贫?”
“是。”程善眼睛弯起来,“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听着的啊。”
“嗯。”栾凤朝心想,你说话那么大声我又没聋,“那你去哪里扶贫?”
“衣湉县。”程善说。
“我也去衣湉县。”栾凤朝有些惊喜,“真巧。”
十六个半小时的火车,期间程善吃完了他妈给他带的两个酱肘子和一兜水果,本来他要分给栾凤朝一个酱肘子,栾凤朝婉转拒绝了,面目狰狞的啃肘子实在是有损形象。于是程善一个人面目狰狞的啃完了两个酱肘子,打了个饱嗝,真香。
到下车的时候,程善走在前面,栾凤朝走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闸机口,栾凤朝说要请程善吃饭。
大早上的,程善并不算饿,他要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栾凤朝去肯德基打包了一份帕尼尼套餐。程善要了一块红豆腐,用油条蘸着吃,栾凤朝坐在他对面动作优雅地吃帕尼尼,两个人对坐,中西式早餐的碰撞,竟显出几分趣味来。
“怎么去衣湉县?”栾凤朝问,“打车吗?”
“我坐大巴。”程善说,“火车站门口有直达班车,我看到指示牌了。”
“好。”栾凤朝点头。
刚下大巴的两人脸色发白,程善从小到大就没晕过车,这次居然七荤八素的滚下了车,转山路实在太难受了。栾凤朝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从阵阵冷汗的晕车反应中缓和些许。
程善见他难受,买了一个罐装的咖啡递给他:“喝点,温热的。”
栾凤朝接过咖啡,果然是温热的,他不好意思的说:“我拿你太多东西了。”
“没有啊,你早上还过我了,这个是新的,先欠着。”程善摆摆手,没当回事。
马上要分别了,欠着的哪有机会还,栾凤朝问:“你去哪?”
“我看看。”程善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抻平了一个字一个字念,“衣湉县黑石头山两棵树村希望小学。”
栾凤朝神色一动,听着这地名儿耳熟,拿出手机看备忘录:“我也去这个小学。”
“啊?”程善抬起头,“那可真巧。”
两棵树村不好走,两个人问路时正好碰上一位热情的村民。
李大壮拍了拍自己的座驾:“这玩意儿你俩谁会开?”
程善瞅了一眼,说:“我会。”
“那行,咱俩换着开回去,我就不收你路费了。”李大壮说,他开了一辆油动三蹦子,让程善和栾凤朝拿着行李坐在后面的斗里,“抓好了,我们出发。”
李大壮的车技好,开山路照样稳稳当当,可出身高知家庭的栾凤朝根本没坐过三蹦子,吓得紧紧抓住程善的胳膊不松手。
换成程善去开三蹦子的时候,栾凤朝不好意思抓李大壮,弯着腰坐在上面,颠的腰酸背痛。
到了两棵树村,程善问李大壮:“李哥,明天我能借一下这车吗?”
李大壮爽快的同意了。
两棵树村的村长隆重的欢迎了他俩。
程善是来扶贫的,栾凤朝是来挑选艺术苗子的。
栾凤朝参与了一个名叫“撒播艺术的种子”的慈善活动,作为志愿者前来希望小学教孩子们绘画和音乐,办个为期一周的艺术周活动。如果能发掘到具有艺术天赋的孩子,他将记下孩子的名字着重培养。
总之,两人都是来扶贫的。
晚上睡在村长家,两棵树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村长只有一间空余的客房,搓着手说:“辛苦你们挤一挤了。”
程善没有意见,他看向栾凤朝,栾凤朝说:“不辛苦,麻烦您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栾凤朝打开行李箱,铺了一张新床单和新枕巾。
程善过得糙,看栾凤朝精致生活的模样,说:“干脆我打地铺吧。”
“这床够大,睡得下。”栾凤朝说。
程善看着崭新的床单,为难了一会儿,在行李箱里翻出王丽娟给他拿的长大衣平放在床上:“我怕给你弄脏了。”
栾凤朝那双漂亮上挑的眸子动了动,说:“怎么会,你这样睡会硌着的。”他铺平了床单,叠好长大衣递给程善,“让你睡就睡。”
“哦。”程善老实的点头,“好。”
春寒料峭,程善身体好,躺在床上像个散发热量的小火炉,栾凤朝无意识地朝程善那挪了挪。村长家不富裕,只有一床多余的被子给他们盖,被子两米宽,盖在两个一米八的大老爷们身上,依旧显得窄。
早上起来的时候,栾凤朝起得早,发现自己蜷缩在程善身旁,脊背紧紧挨着程善的手臂,他不自在地往外动了两下,被初春的寒气冻了个哆嗦。
程善没睡醒,嘟哝了一声,转个身接着会周公去了。
等栾凤朝洗漱完,程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说:“妈,别烦我。”
栾凤朝的脸黑了一半:“程善!”
“……”程善猛地睁开眼睛,傻乎乎的看着栾凤朝,“啊?”
“起来吃饭。”栾凤朝说。
“唔。”程善坐起来,上半身赤裸,六块腹肌齐齐整整,颇具冲击力。
栾凤朝觉得眼前发晕,闷头走出卧房。
程善穿了一件卫衣和牛仔裤,端着稀饭呼噜呼噜的喝,吃饱了之后,他开着李大壮的油动三蹦子准备出门。
“你去哪?”栾凤朝问,村子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有程善跟他熟悉些,于是他格外关注程善。
“邮局。”程善说,“把我妈寄的东西拉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栾凤朝说。
程善为难地说:“东西满了,没有你坐的位置。”他安抚地说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骑着三蹦子离开。
栾凤朝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这么粘人是有点不太正常。
程善是个拆二代,又天天泡在工地上,根本不知道栾凤朝的大名。
栾凤朝,艺术圈的新秀,自小音乐天赋出众,钢琴和小提琴都会,拜入钢琴大师卫月明门下,无论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都以能与他说上话为荣。栾凤朝是上流社会的一块响当当的铭牌。
可惜程善是个土得掉渣的拆二代兼包工头,最近喜欢的音乐是野狼disco。
程善开着三蹦子,拉了一车文具回来,十万的东西,跑十趟也拉不完,他求助村长,一群浩浩荡荡的三蹦子开向邮局,一车一车拉回来各种学习用品。
下午,程善站在希望小学的操场上,拿着个电喇叭喊:“都别急,人人有份,排队领取。”
栾凤朝和几个村民拆文具,笔、书包、衣服、牛奶等等一大堆,王丽娟想得齐全,对待孩子们像春风般温暖,奈何他儿子发东西都要累死了。
希望小学的校长感动地握住程善的手:“你真是个好人。”
程善尴尬地说:“不是我买的,我妈买的。”
“你妈真是个好人。”校长说。
栾凤朝站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
程善还没说话,校长拿起电喇叭:“谢谢程夫人。”
孩子们有模有样的学:“谢谢程夫人!”
程善抹了把汗,低声在栾凤朝耳边说:“幸亏没说谢谢程善的妈。”
栾凤朝笑得肩膀抖动。
程善饿得要死,一连吃了两碗饭,他从王丽娟寄来的东西里找出了一个蓝牙音箱,提着音响试音。
“你干嘛呢?”栾凤朝问。
“明天教孩子们跳广播体操。”程善说,“我试试这东西好不好用。”他掏出手机,连上蓝牙,音响开始唱歌了——
【改革春风吹满地,(吹满地那个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真争气人民真争气)……】(注释:念诗之王)
“……”栾凤朝听了如遭雷劈,他捂住耳朵,“你要给孩子们听这个?”
“不好听吗?”程善低头看手机,“那换一首。”
音响接着唱【森立滴发,偶想要带里回噶……】(注释:野狼disco)
“在辣森夜酒吧,哪管他四真四假。”程善跟着唱了两句,点评道,“这个好,我开挖掘机的时候就喜欢听这个。”
“……你开挖掘机……算了。”栾凤朝看着自己的血条跌破底线,一把摁灭了音响,“你别误人子弟了。”他拿走了音响,生怕程善明天早上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蹦迪。
“哎你别走啊。”程善站在原地,无助的挽留。
栾凤朝早上是被吵醒的。
【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右边画一道彩虹……】
栾凤朝坐起来,踩着拖鞋拉开门,他们住的地方离操场不远,程善那个大蓝牙音箱简直是音响中的战斗机。
【爱我的话,给我回答,我的爱呀爱呀没时差……】(注释:爱丫爱丫)
“您可饶了我吧。”栾凤朝哀嚎一声,找到了这次散播艺术的种子活动的最大敌人,程善简直是人形土味挖掘机。
程善提着个大音响,站在学校门口,热情的欢迎每个踏进校门的学生。
“哥哥,这是什么啊?”一个约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问。
“这是蓝牙音响,连上手机就能放歌。”程善半蹲着身体,掏出手机给小男孩演示,“换一首歌。”他点了一下手机屏幕,音响切了一首新歌——
【打游戏打游戏,你天天就知道打游戏,你骑着你那个破山地,拽上一辆法拉利……】(注释:出自远古时代装机猿)
栾凤朝一脸黑线地摁灭了蓝牙音箱,说:“你能不能放点正常的歌。”
“我找找。”程善点了一首歌,蓝牙音箱唱道【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他跟着哼,“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star……”
“哇,哥哥好厉害。”小男孩大惊小怪地吹捧。
栾凤朝难得爆了一句粗口:“他厉害个屁。”
“哎哎,怎么跟小孩子说话呢。”程善捂住小男孩的耳朵,“呸呸,不能听脏话。”
吃完中午饭,程善提着音响放到操场上,指挥孩子们列队站好,摁响了音响【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现在开始——】
程善上小学的时候做过,现在大学毕业了,他也记不太清。为了教这套体操,他专门在家练了几天。
栾凤朝站在树荫下,抱臂看程善带着一群小孩子蹦蹦跳跳,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既有哭笑不得,又有欣喜骄傲,就像是……就像是看自家哈士奇终于学会接飞盘了一样。
等等,自家哈士奇?
栾凤朝面色一凝,迅速移开视线。
“你打算在这儿待几天?”程善问。
栾凤朝回答:“一周吧。”他在学校待了几日,走访了三四个班级,教孩子们学画画和唱歌识谱,锁定了几个有天赋的孩子。
程善数了数日子,他们在这里待了四天了,其实东西已经发完,他完全可以离开,不过留栾凤朝一个人在村子里,他不放心。栾凤朝看上去文文雅雅的,一看就是文化人,怎么能留人家独自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区村子里。然而他忘记了自己也是个有文化的大学生。
应该是和王丽娟待太久了,默认自己不识字。
程善说:“那我跟你一起走。”
“好。”栾凤朝勾起唇角,心中腾起些高兴的情绪。
晚上吃饭,程善端着碗坐在小马扎上吃得欢实,栾凤朝看着他,越看越喜悦,没话找话地说:“你喜欢小孩子?”
程善喝了一口水,送饭下胃,说:“不。”他低头,“我不喜欢小孩子。”
栾凤朝不相信:“你白天跟他们玩得那么开心。”
“因为只用陪他们一周啊。”程善耸肩,看向栾凤朝,“短时间内相处很简单的嘛,我看你也挺喜欢我的,如果你跟我待个一年半载的,恨不得掐死我呢。”
栾凤朝听他这番话,心跳七上八下的,以为粗神经的程善看破了他那点小心思,然而程善只是拿他打个比方,栾凤朝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有本事咱俩待个一年半载。”
“不要。”程善干脆利落的拒绝,“就这两天你都要掐死我了。”他指的是栾凤朝没收了他的蓝牙音箱。
栾凤朝皱起眉头,他这次是真的想锤死这只哈士奇了。
“我有个小侄子,特别欠,我表哥提着柳条追他八条街那种。”程善放下碗,“我初中时候还帮他换过尿片,他今年上初中,揪小姑娘的辫子,揪下来一撮都带血了。”他骂了一句,“小畜生!我哥把他打得吱哇乱叫,给人家小姑娘赔礼道歉,送钱送礼,结果去学校第二天,又揪人家辫子。”
栾凤朝听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程善阴沉着脸:“要不是法律保护他我真给他埋树坑里去。”
“……倒也不必。”栾凤朝拍拍他的手臂,哈士奇严肃起来还挺好看。
程善绷着脸的样子英俊极了,侧面线条硬朗坚毅,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是一种锋利的能割伤人的俊。可惜老程家家风憨厚朴实,程善见谁都乐呵呵的,浪费了这一副霸道总裁的好相貌。
程善提着音响领着孩子们跳完广播体操,没一会儿,呼啦啦下雨了,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程善一心护着怀里的蓝牙音箱,淋成了个落汤鸡。
栾凤朝看他那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接过音响放进屋里,找了个宽大的毛巾披在他身上。
程善晃晃脑袋,用毛巾擦干头发,愁眉不展地坐在床上:“这么大的雨,学生们怎么回去啊。”
“可能过一阵就停了。”栾凤朝安慰道。
雨一直下,下到夜色擦黑,势头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雨丝飘在空中,心急的孩子们纷纷顶着雨回家。程善着急起来:“现在回去,会淋感冒的吧。”
“程老师,你有所不知。”站在院里有一会儿的村长搭腔,“你看那跑得越急的孩子,是留守儿童。父母出去打工,家里只有老人,他们要赶紧回去做饭。这样黑的天,老人着急了出来找他们,万一滑了摔了,他们更担心。”
程善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容易。”
吃了晚饭,程善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担心回去的孩子们遇上什么事。
栾凤朝正要劝他坐下来歇会儿,校长匆匆忙忙跑进村长的院子,说:“大壮说山东头滑坡了!”
程善惊了一下,外套都没穿跑出去站在村长身旁:“山东头?”
“山东头是几个孩子回家的必经之路。”校长皱起眉毛,“我带些人去看看。”
“我也去。”程善说。
校长回绝他:“你是城里来的,又送了那么多东西,万一出事了,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找孩子要紧。”程善寸步不让,“我带了手电筒,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唉,怎么这么倔。”村长看他一眼,对校长说,“你赶紧挨家挨户敲门,把那些大小伙子们都喊出来。”
“好好,我这就去。”校长麻溜的跑出村长的院子。
程善进了屋,从行李箱里翻出手电筒,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说:“晚上不用等我,早点儿睡。”
“你要出去,我怎么能安心睡下?”栾凤朝说,他咂摸了一下,觉得这话说得忒暧昧,又接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程善说,“要走几十里山路呢,说不定要走一晚上,你撑不住的。”
“你看不起我。”栾凤朝倔劲儿上来了,他站起身,穿上外套,打了把伞,拎上蓝牙音箱,“走。”
“不是,我没……你这人怎么……”程善跟在栾凤朝身后碎碎念,“我不是看不起你,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事,你擅长艺术,我擅长搬砖,你不能因为我说你不擅长走山路就说我看不起你。”
栾凤朝把蓝牙音箱塞给他:“我不擅长走山路,你提着。”
“哦。”程善乖巧的接过音响,想起刚刚没辩论出结果的话题,“你别想糊弄我。”
“我没有。”栾凤朝目视前方,问,“朝哪走?”
“那边。”程善指了个方向。
栾凤朝抬脚便走,程善跟在他身后,像个执着的小媳妇:“你就是在糊弄我!”
两个人跟着人群沿着小路走到山东头,远远的便能看到碎石和泥沙冲断了石子路,村长拿了个电喇叭喊:“三两结群,分头找,不准落单!”
程善指了指旁边茂密的树林带:“我们去那边找找。”
“好。”栾凤朝摁亮了蓝牙音箱,用手机录音通过音箱播放,“那几个小孩叫什么?”
“王周,杜红,刘丽丽。”李大壮说,“村长不放心你俩,让我跟着你们。”
多一个人好办事,程善点头:“好。”
雨丝如雾,飘在脸上一片湿凉,三个男人两把伞,实在是挤不下,栾凤朝将伞递给李大壮,和程善挤在一把伞下。
三人拎着个蓝牙音箱,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地里,音箱循环播放着李大壮的声音:“王周!杜红!刘丽丽!”
“王周!杜红!刘丽丽!”
“王周!杜红!刘丽丽!”
音箱声和人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结成一张焦急的网,将黑石头山的东面山头笼罩其内。
三个人走到深夜,又累又渴,李大壮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可能孩子们已经到家了,他们仨家里都没有电话,说不定过两天就来学校了。”
程善犹豫了一下,他看见栾凤朝眉间的疲累之色,用热腾腾的手握住栾凤朝的,皱起眉头:“你的手好凉。”
栾凤朝眯了下眼睛,掩盖住眼中掠过的惊讶情绪,稳住声音说:“有点冷。”
程善体力好,走了这么久也不觉得乏,他额角出了一层薄汗,呼出的气息冒白烟,像只烧开了的水壶:“那我们回去吧。”他怕把这人冻坏了,握着对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像小时候王丽娟经常做的那样。
栾凤朝盯着程善的背影,眼瞳中云山雾绕,仿佛暗地盘算的野兽。
三人打算绕另一条路回去,蓝牙音箱放了好几个小时,电量报警,报警声比刚刚嚷嚷的声音还大。栾凤朝摁灭了音箱,一只手蜷在程善的口袋里,紧紧攥住程善的手。
其实程善心里七上八下的,两个男人牵手挺奇怪的,他想。不,并不奇怪,他只是为了给栾凤朝暖手。这样苍白的理由说服不了他自己,他好歹是个大学生,虽然在工地里和文化水平不高的民工们打成一片,张口闭口鸡零狗碎婆娘媳妇的,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程善胡思乱想着闷头往前走,突然听到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有人在哭。程善的冷汗唰就下来了,他问李大壮:“我好像听到声音了。”
李大壮原地站定,仔细聆听,指向小路的分叉口:“那边。”他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王周!杜红!刘丽丽!”
哭声大了起来,显露出独属于孩子的尖细:“大壮叔!”
“是王周。”李大壮跑了起来,程善顾忌着栾凤朝的体力,仅仅走快了些。
李大壮停在巨石和斜着凸起的陡坡处,巨石和陡坡形成空洞,正好能蜷缩进一个小孩子。王周的手伸出缝隙,手上满是血痕,李大壮握住王周的手:“孩子,别急,大壮叔这就找人去。”
“大壮叔,呜呜大壮叔。”王周的声音弱下去,像只受伤的幼兽,“救我。”
李大壮对程善和栾凤朝说:“你俩等在这里陪他,我去叫几个人。”
“好。”程善点头,抬高声音对王周说,“记得我吗?”
“程老师。”王周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来,闷闷的,十分可怜。
蓝牙音箱没电了,栾凤朝的手机也没电了,程善把蓝牙音箱放在草地上,脱下外套披在栾凤朝身上,掏出自己尚且有电的手机说:“王周,你有小名吗?”
“石头。”王周回答。
“小石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程善轻声慢语地问。
“饿,好困。”王周抽噎一声,“想奶奶。”
“马上就能吃上饭了。”程善说,“老师教你唱歌好不好?”
王周乖巧地说:“好。”
栾凤朝见程善低头捣鼓手机,生怕他放点不合时宜的:“你要放什么?”
“放心,我有专门哄我侄子的歌。”他将音量开到最大,“这首歌叫《明天会更好》。”
手机中流淌出轻快的音乐——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歌。”栾凤朝轻易的认出这首歌,他笑了一下,却不是嘲讽,“程善,你是个好人。”
“反弹。”程善一巴掌扇走了栾凤朝发来的好人卡。
“我唱一句,你唱一句,好不好?”程善问,“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王周哼唱了一句,“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栾凤朝接着哼唱。
“……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程善用手打节拍。
李大壮带着三个壮汉跑过来,呼哧呼哧地说:“石头,大壮叔回来了。”
程善摁掉手机,装进口袋,对王周说:“该去吃饭啦。”
王周缩回手,抱着头蜷缩着,挤压着他的石头晃动了一下,两下,轰隆一声,缝隙大了一些,六个男人齐心协力抬着巨石挪开一条缝,王周爬出来,坐在地上。
李大壮不顾王周身上的灰尘和泥土,把小孩抱进怀里:“哪里不舒服,告诉大壮叔。”
“饿。”王周说,他抱着李大壮的脖子,冲程善笑,露出一排齐整的小白牙,“谢谢程老师和栾老师。”
“安全就好。”程善拍掉身上的泥土,同样露出一排白牙齿。栾凤朝站在他身旁,看着程善尖尖的小虎牙,舔了一下嘴唇。
回到两棵树村,天际蒙蒙亮,程善洗了把脸,倒头便睡。栾凤朝一向生活精致,洗头洗手洗脸,换上睡衣,坐在床上,看程善和衣而睡,他皱起眉头,替程善脱掉卫衣和牛仔裤,顺手摸了一把结实的腹肌,然后把哈士奇善塞进被窝里。
程善一直睡到中午,醒来时以为自己被打劫了。他扭头,栾凤朝熟睡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心脏扑腾一声罢工,程善半死不活地躺着,心情十分复杂。
复杂的原因有三,一是他好像看上栾凤朝了,二是栾凤朝是个男的,三是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生活不易,程善叹气。
哀悼他无疾而终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