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衡星璨起来的时候才刚刚早上六点,二十平米的宿舍里杂七杂八挤着十来个铁架床,工友的呼吸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身下的架子床会在附近国道上有重型卡车经过的时候发出微微颤动。
夏天天亮得早,一道晨光顺着被旧报纸糊住的玻璃窗穿进来,光里浮动着灰尘。他看着那点灰尘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就在一个半月前,他还在燕京的御都云季的独栋别墅里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他爷爷戎马半生威震一方,他哥哥是燕川重工的主事人,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会对他开绿灯,他拥有过太多东西,却从没想过自己可能失去它们。
现在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事情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只记得它很快就如同野火一般燃烧起来了。他承认他虚荣,好面子,好排场,拍短视频也只是为了成为网红受人追捧,但这样的人多得是,怎么就他受到这么大的攻讦;但他不过是在自己拍的vlog里说了几句调侃的话,“东北人和山东人不配学声乐”这句调侃话他学弟自己也说过,怎么就犯了这么大的忌讳。评论区立刻沦陷,全部都是谩骂,他的粉丝一天之内就不见了,不止是TiTk上,知乎上,豆瓣上,甚至UC网页上都是这件事,他一瞬间就成了丑闻主角,甚至没人听他解释一下事情并没有那么出格。
他大哥都要气疯了,事情发生以来就再也没有接过自己的电话,他身边的助理板着一张张公事公办的脸,却总能在眉梢眼角露出点无奈和嘲讽来;他爸爸也从俄罗斯打来了电话,一张口就是说他又耽误了他多少行程和时间;连他二哥也生气了,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二哥今年三月份才刚回国,对他一直很温和,他还从没见过他二哥那么生气那么冷漠的样子。
最后他大哥发话,要把他送到牡丹江的工厂去劳改,一句定了他生死。郑助理把他从燕京送走,没收了手机,为了防止他夹带东西,他甚至亲自动手给他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里面除了牙刷和两三换洗的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从燕京被押上车,全程四个开车师傅两个他哥助理前后两个摄像头看着,一直看到他到了工厂。衡星璨知道这个工厂,刚建厂的时候他跟他哥一起来过,名义上是陪他哥和他爷爷一起来看看,实际上只是找准机会逃课出来玩——当时袁泉的话剧《暗恋桃花源》正在演出。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刚建的厂区现在已经投入适用许多年了,就在绥满高速附近,专门生产播种机上的一种组合零件,这附近一整个厂区都是燕川的集散地。
他的工作并不难,就是半成品零件3号从机床生产线下来之后需要人为挑拣并且把4号旋母零件放进去好让它进入下一轮流水线。这里面毫无任何技术含量,把品控数值背下来之后就是熟能生巧的活了。
工厂一共分三个分区,员工加起来都有快六千人,衡星璨在的这个厂区活儿相对比较轻松,所以想进来的人不少,他进来的时候并不是招工季,自然而然地被工友贴上了‘关系户’的标签。
厂里的作息是上午从七点半到十二点,下午是从两点到六点半,一周工作六天,是计件工资,只要干满了基础保底原则上请假不扣钱。月基础工资是3000块钱,基础保底是4w件,平均下来每天要做完一千五百件。因为需要对照品控数据,所以每个件需要一定时间操作。熟练工的话一天能做到一千八百个,不过衡星璨来的话连人家的零头都到不了。
刚来的前两周,衡星璨被安排到4组工作,4组的组长是个中年大姐,大家都喊她‘艳姐’,她性格格外外向泼辣。那时衡星璨才刚到这里,根本适应不了环境,防备心极强,找到机会就往厂区外面跑,想逃回家里去,那架势就跟自己被拐卖了一样。
他没对周围的人说全这事的前因后果,只说自己是被骗进来的,现在想要回家。他年纪小,脸也显得嫩,一双手白白软软,一看就不像个干活儿的人。身边的好心工友信了他的话,几个人给他凑了点钱,想要给他买张火车票。但是他大哥是何许人也,养着的一队助理天团写作‘助理’,读作‘超人’。郑助理早早就想到了各种可能性,送衡星璨出京的时候把他身份证扣下了,他大哥还给他定了个八千块钱的KPI,只有等他赚够这个钱,才会接他回来。现在火车售票都是实名制,没有身份证根本上不了车。
衡星璨跟工友借钱买车票的转天他哥就得到了消息,立马打了个电话给衡星璨的直属车间管理,说明了这件事,又重申了一下只要赚够八千块钱就接他回来这个条件。这下即使是最慈悲最好心的工友也散了——他们都知道厂是正规单位,肯定会按月发工资,八千块钱也不多,手勤快一点的两个月都能赚到,也就劝衡星璨好好干活儿争取早点赚到钱早点走。
工友们勤劳朴素,根本不理解衡星璨的浮夸虚荣,也不明白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如坠地狱,一天都坚持不下去。本来很多人看他年纪小小白白糯糯的想要帮他一把,但是没奈何他这人实在太不踏实,张口闭口就是‘我不会啊我干不了’,大家都是救急不救贫,他这样烂泥糊不上墙自然就没人管他了。
没人管他,他反而高贵冷艳了起来,每天早上起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地去上工。他们在车间流水线工作,上工是要穿工作服的,工作服是明橘色的,很显眼。衡星璨嫌这个颜色不好搭配,他换洗衣服少,也只有一个国潮品牌‘天生’的克兰茵蓝的T恤和意大利新锐小众品牌‘Tramp’的奶白色灯芯绒长裤可以搭配。他就只穿这个,隔天就要洗一次。像是骑士穿着自己的盔甲,这些被贴满了‘高贵’,‘品位’,‘别致’标签的奢侈品就是他面对真实世界的保护层。
他们这个厂区建设得比较晚,设施比较完备,但是再完备也只是厂区,即使是宿舍也不具有住宅区的功能,都是就筒子楼的标配,洗漱间和洗澡间是合并一起的,只在走廊的两头才有,并且洗澡间是公共浴室,少说得有三十个水位,下工后的高峰时间里面甚至能挤进去五十来个人。衡星璨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脸都吓白了,眉头皱得比天还高。
他05年生人,刚出生的时候他爷爷还没退休,正在岗位上挥斥方遒,那时燕川也准备上市,他一出生就踩着万千希望和优待,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个阵势。
他脸拉得正够到脚背,根本不能接受,坚决不来这里洗澡,但他又不能不洗澡,所以只能趁早上没人的时候过来。早上水压低,热水上不来,洗个澡冻得全身嘴唇发紫,洗完澡再颤颤巍巍地去食堂吃早饭上工。
食堂食物种类很少,都是包子馒头之类的管饱的主食,衡星璨啃着馒头,觉得这仿佛是科幻小说里的营养液,除了能让人吃饱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作用。食堂外面不是没有别的,每到饭店,就有人推着小车来附近摆摊卖点东西,因为厂区实在离市区太远,所以厂对这事是默许的。
衡星璨每天就顶着一片浓烈的酱汁的咸甜味和小麦被烹饪后的浓烈香气去上工。他哥把他送来的时候没收了手机,也没给他一分钱,厂里管吃管住,他除了食堂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他摇摇晃晃地朝上工的地方走过去,等到跋山涉水排除万难做到自己的工位上的时候才能喘一口气,今天的第一波折磨总算挺过去了。
衡星璨来了一周了,开始他以为坐在这里上工就是最难以忍耐的事情了,现在才发现这竟是所有事情中最简单的。他坐在生产线边上,等着零件顺着流水线下来,这份工作很机械,却超出预料得减压,手上干着活儿,也不会胡思乱想。
中午午休时间不长,他收了工去食堂吃饭,食堂中餐晚餐都是两个菜,主食随便拿。菜大多数是土豆,豆芽或者冬瓜这种便宜菜,没有一点油水,如果去的晚了,只能打到一点点菜底,早就凉透了,有一种怎么都压不下去的带着腥气的锅边味。
同早饭一样,都是折磨,不过形式的不同。
好不容易到晚上下工的时间了,算是一天的折磨暂时告一段落,只要他能撑过熄灯前的工友们插科打屁的时间,就能在一片黑暗离静静待一会儿,这是他一天当中为数不多的安静时间。不过上天没想让他如愿,下工之后车间喇叭里传来两声尖锐的哨声,随后是车间主任的声音。原来是一周的时间到了,又到了固定要开小会的时间了。
车间里分八个组,每个组有个组长,每周的小会就是各组汇报完工进度,然后根据每天的考勤对员工进行点评,这个过程通常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衡星璨没上过班,只在学生会开过这种会,当时就很讨厌了,想尽办法也不想参加,但是此刻只能在这儿站着。
车间主任先是念了所有车间小组上周完成的零件数,然后点名表扬了几个单人完成数量最多的,随后就到了上周表现最差的,先是点名了一组的一个人,那个人是著名的混子,并不放在心上,还能对着广播大声怼几句,然后就说到了衡星璨,说他上周零件数很低,平均下来每天只做了四百个,还不到别人的零头。
衡星璨知道自己做得少,但是每天也一筐筐地送去计数,他觉得怎么也能做到一半左右,没想到竟然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他当时就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周围先是一片寂静,然后随着一声嗤笑,笑声如同海浪一般朝他用来,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而广播里还在继续说,说这是建厂这么多年来车间里最差的成绩,说让各组组长都引以为戒,还说一些老掉牙的‘态度’问题。不过这些衡星璨都没有听到了,他进入一个恍惚的状态,仿佛走在一条悬崖之路上,四周群狼环视,嘲笑声从未停止,所有人都等着看他骨肉分离血溅当场。
他在悬崖边上努力了很久才强找会一点镇定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等到小会结束,他立刻冲去了厂区前的车间办公室,开门就是劈头盖脸地一句:“这数不对,我不相信我的数才这么点。”
车间主任年纪稍大,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此刻正在跟他区里的组长聊天说话,办公室里充满了浓烈的烟味,干活儿之后干透了又湿的臭汗味和整个厂区都无孔不入的工业润滑油和零件的金属味,闻得人头疼欲裂。
见到衡星璨进去,众人又扯着东北腔起哄,说,呦这不是我们建厂以来的倒数第一吗,少爷怎么过来了。
衡星璨懒得理他们,径直穿过众人走到车间主任面前,眼睛里就像烧着一团火一样,他冷硬硬地说:“我觉得我绩效不对,来查一下。”
说完,房间里静了一下,随后有人小声说到,你跟谁说话呢这什么态度,愣子吗。
车间主任看他一眼,本来也觉得衡星璨说话太愣,太理所应当,但是看见他那状态就没在继续说,因为他表情呆愣愣的,像是绷着一根很紧的弦。
“来吧,看看吧,”车间主任把每天的称重记录给他,又点了一根烟,说:“每天的数据都有记载,都有操作员和考勤员的签名,这东西错不了。”
衡星璨没有理他,只低头看考勤册,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一个人每天的考勤数据。他刚开始来的两天光在折腾,根本没有下车间,还是折腾了一顿之后没办法了才进车间的,进车间的头几天他还在摸鱼,每天八九个小时只能做个一两百个零件。这上面甚至没有把他折腾的几天算进绩效里,还是从他真正入厂之后算起的。
“看看,数是对的是吧?”车间主任吸了一大口烟说,“厂里的数据是不会出错的,都是多少年的熟练工了。”
衡星璨继续不死心地算平均数,仔细和记忆中的估计数对比,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数就是对的,而且碰到那些要给估计数的,考勤应该还多给他记了一些。他头脑嗡嗡的,有几秒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旁边有人小声地问:“所有到底怎么回事?少算没少算?”也有人跟着小声回答:“肯定没少算呗!不然现在还不打起来了。哎,厂里是不可能给少算的。”
他放下了考勤册,对上了车间主任了然的眼睛。主任一根烟抽完,拿着不锈钢的保温壶喝了一大口茶水,说:“你们小年轻的心情我都懂,就是觉得自己牛逼呗,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周围都是凡人,出了什么事情之后总觉得别人害你。”
“——”
“做人得踏实,不能老是想东想西的,你说说你折腾这么久,全组人谁没帮过你?天天下工了之后连句好话都没说过,你怎么就这么高贵。”
“——”
“你是你是大老板他弟弟,但咱们这厂厂长都快六十了,就一小老头,人家家就是延边那边的,都干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认识你呢。”
说到这里,周围发出几声带着咳嗽的嗤笑,还有人起哄说:“不是弟弟就是儿子孙子呗,反正吹牛逼不上税。”
车间主任也被逗笑了,喝了一口茶水才又平复下来,继续端着庄严的脸教育他:“年轻人,踏实点,好好干活,别老想着攀亲戚的事情,谁没做个几个买彩票发大财的梦啊,谁有也不如自己有。”
“我没攀亲戚,衡慎之就是我哥,”衡星璨木着一张脸,在这里挣扎的这么几天已经彻底耗光了他的一切感情,他现在感受不到任何羞愧,不耐,愤怒的情感,整个人都麻木了,“你们这个厂,加后面所有的厂区和集散地都是我家的,厂长算什么,不过就是给我哥打工的,连见他一面都见不到。”
他这么说,车间主任也冒出几分火气,说:“那你这么牛逼还在这儿待着干吗?!你趁早回家当你的少爷去啊!赚我这几千块钱工资干什么,你要是真这么牛逼就别带你哥你爸,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靠家里又怎么了,你不是还管不到我吗?”衡星璨语调里带着嘲讽,说:“我这么不好好干活儿要搁你们平时应该早就开了吧,你们不是没有跟领导反应过想要开我吧,开的了吗?”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就多余说你,”车间主任被他气得一窒,摔下茶杯说:“考勤看完了吧,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就走吧。”
衡星璨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木着脸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什么胜利但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像幽魂一般循着自己惯常路径来到了食堂。因为今天是周六,明天休工,所以晚上的菜是海米冬瓜和肉丝萝卜粉条。衡星璨来得晚,萝卜粉丝因为有肉末的原因已经被打完了,只剩下冬瓜。冬瓜已经凉透了,海米又咸又腥,冬瓜里透着一股刷锅水的腐烂的菜味,他吞下了手里的最后一块馒头,却再也提不起力气站起来把餐盘送到收餐口。
他的忍耐终于耗尽了,脑袋里的那根弦断了。
他放下筷子抬腿就往外走,走得太急了,餐盘就被留在了桌子上。食堂里有配餐的大妈,此时正在忙东忙西地收拾东西,看见他把餐盘留在桌子上立刻喊他:“小伙子!哎!餐盘!餐盘送到收餐口!真以为这是自助餐了!”
他刚刚是太恍惚了,所以忘了餐盘。听到配餐大妈的喊声条件反射地要会去拿餐盘,但是听到最后一句之后脾气一下就爆了起来,回头就喊了一句:“送你妈。”
配餐大妈也被他的火气吓了一跳,缓过来之后也对着他的背影接着骂。衡星璨回头,眼神凶得跟什么似的,倒把她吓了一跳。
“送,你,妈,”衡星璨一字一顿地说着,然后把身上的工服狠狠地扒下来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说:“老子不伺候了!”
那股劲实在太引人注目,食堂里至少五十几号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看他消失在食堂门口。
厂里下次再得到衡星璨的消息就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来自附近地开发区派出所。衡少爷没有手机没有钱,顺着开发区的公路一直朝市区的方向走,但他不认路,走了两三个小时还没走出开发区。
开发区这面都是工厂,国道上来回来去走的都是大货车,他一个人穿得单薄,还在高架桥上走,来往的司机看见了顺手就报了警,以为他是离家出走想要轻生的学生。
随后开发区派出所的民警骑着小电车就来了,好说歹说把他从上面劝了下来,把他带回了所里。他穿着的衣服太薄,开发区夜里冷,民警给他找了件大衣披上,他还是不说话,就这么裹着大衣闭着眼坐在墙角,后来好不容易才说了自己在厂里工作,民警才能联系上厂里的人。
民警开始担心是拐卖或者传销,还调开权限查了他的身份信息,不过还没等他们联系家长,衡慎之的电话就自己打过来了——衡星璨从厂里跑了的消息也很快通知给了他,燕京那面也在找衡星璨,得到消息之后立马通知了他。
衡慎之那面也闹哄哄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办公室加班。衡慎之先是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知道他还好之后就开始训斥他了,说他不负责让所有人担心,还说他不能吃苦。衡星璨本来接到大哥的电话是很委屈的,结果没想到他哥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顿批,根本不管他是不是受了委屈。
他这面哀大于心死,本想服个软求求他哥让他回燕京的,这下一搞中二病也犯了,觉得在哪里都是一样受苦,话也不说了继续蹲地上,一副要在派出所蹲出天荒地老的架势。
民警也很无奈,只得再通知厂里来人把他接回去。车间主任懒得接这个烫手山芋,又一个电话打给了艳姐,艳姐是衡星璨小组的组长,在电话里骂了无数句“他爱跑就跑谁爱管他谁管他”之后,实在没有办法推脱领导的指派,跟食堂大师傅借了一个小三马车就来了。
明天休工,艳姐还打算早睡第二天做早班车进市区去办事的,这下全泡汤了,加班还不给钱,加上衡星璨这一周也没少让她闹心,看他就更加不痛快。小三马一边载着他往前走一边骂骂咧咧。
衡星璨是什么人,打小就特别敏感,脾气不好还特别玻璃心,吃不了苦抗不压。这么多人都试图教育他走上正途学点东西都没有成功过,更何况一个跟他根本不熟还天天看不上他的人。
今天的事闹得也够多了,此时他正处于爆发的边缘,扒着小三马前排架就和艳姐吵了起来。但他那点匮乏的生活常识和吵架经验怎么能吵得过常年奋战在生活一线备受生活压力的艳姐,很快这场吵架就变成了艳姐的单方面碾压。
衡星璨听得脑袋都木了,心想一直蹲在派出所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气头一上来车也不坐了,手扶着横杆就要往车下跳。艳姐过来拉他,小三马没停稳当,拉又拉不住,两人都从车上掉上去了,小三马往前跑了两步栽进沟里去了。衡星璨倒是没事,不过艳姐脚给摔了,膝盖那块裤子也破了,流了不少血。
这下可马蜂窝了,艳姐逮着他一通臭骂,非说这事都是衡星璨作出来的。衡星璨也毫不示弱,一点好气都没给她,两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好一通大吵,吵到最后衡星璨崩溃地大喊,说我让你管我了?!就谁求着你管我了!我跳车不就跳吗!死了算我自己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艳姐也不甘示弱,说谁真格的能盼着你死啊行行行我管你算我贱!这大晚上的我要不是怕你个小孩出什么事至于急吼吼地过来吗!管你算我贱行了吧!
这话说完,两人都不说话了,吵架也是耗费精力的,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流血病患。他们在夜色中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一会儿,过了很久,艳姐才重新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这车还是跟食堂老高借的,礼拜一怎么上菜。”
衡星璨简直被她搞得崩溃,心想大姐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事情闹到这程度,两人都没什么精力继续吵下去了,只能打起精神收拾残局。
艳姐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衡星璨人生地不熟,本着‘有困难找警察’地原则,拿她的电话给刚才的民警打了电话,请他们过来帮忙。打完电话之后,他拿包带给艳姐扎了一下伤口。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应该没伤到动脉。
“还麻烦人家民警干啥。”艳姐不知道他那个电话是打给警察的,说:“这点小伤,就回厂里医务室就行,上什么医院,怪麻烦的。”
“有人花钱,你别管。”衡星璨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说:“这车也我赔。”
“呦嗬,这么一会儿不寻死了又阔气起来了,”艳姐嘴不停,说:“得了吧你什么逼样我还不知道,我这么大人至于欺负你一个毛孩子吗?再说你那点工钱都多久才能把这钱赚上来。”
“你甭管,”衡星璨说:“反正不用你花一分钱,这下行了吧。”
“我本来就没打算花钱,”艳姐嘴上不饶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低声骂他一句,“小逼崽子。”
民警开着车来的,打头的那个就是刚刚跟给衡星璨披大衣的老警察,跟衡星璨两人合力把艳姐抬上了车;后面跟着的小警察是他徒弟,把从小沟里把小三马推上了来。他们兵分两路,衡星璨他们送艳姐去看病,小徒弟一路推着小三马回派出所,等他们看完病再去拿小三马。
这么一折腾就折腾了整夜。夏天的天亮得早,早上五点多钟就破晓了,天边一片清亮的鱼肚白。衡星璨昨天给他哥打了个电话,把夜里小三马大战的情况说了一遍,请他哥把手机还给他,让他给艳姐把医疗费付了。
他独惯了,一点都没想到这时间不适合给人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听了。他熬了一晚上,他哥也一晚上没睡觉,现在接着电话声音里都是浓茶和烈烟的味道。
听他这么一说,他哥冷哼一声,没理他的茬,告诉他这钱算是他欠的,不赚出来不许回家。衡星璨一分钱都还没赚来,那八千块钱的KPI还不知道几个月能完成,肩膀上又扛了大几千的医疗费和误工费,打工之路道阻且长。
衡星璨看着初升的太阳,脚撵着鞋底的碎石子,说:“这钱我会还给你的。”
这句话好悬没给他哥气死,他哥也知道他还在赌气,只是故作公事公办地说厂里的事情自己都处理了,让他好好上工好好工作。
挂了电话之后他哥看着泛白的天际,站起来给自己又倒了杯浓茶,看着窗外,心说说哥哥这是为你好。
衡星璨跟着民警的车回了厂区,此刻他已经很累,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待一会儿,结果刚进宿舍就看见一个人坐在他床边上摆弄他的行李箱。
衡星璨眉头一皱,一股厌恶从中而生,快步走了上去打开了那人的手,说:“干什么呢!”
那人没注意到他来了,抬头对他一笑,那笑吊了郎当的,不过他人长的好看,眉目深邃清俊,那浪荡就变成了洒脱。
“给你收拾行李啊,”那人说着,“艳姐摔了不是,带不了新人了,主任把你调我们组去了。”
“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
“应该是艳姐通知你,”那人说着,“不过她死活不过来,估计是怕你再方她;主任可能也怕了吧,他还想活着退休。”
“那你来干吗?你不怕死啊。”衡星璨想骂他来着,但是实在太累,话一出口气力就没了。
“怕呀,”那人正色道,“但是更怕穷死,主任说谁带你一月就给多发400块钱补贴。”
衡星璨:——
除了自己之外,衡星璨还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
“逗你的,”那人看他脸色不太好看,补充说到:“艳姐往市里去了,回不来,主任上派出所拖食堂的小三马去了。”
衡星璨知道自己不受这屋工友的待见,但是好歹住了一段时间了,有些依赖环境,这么一走还不知道别处是什么样子,心里就有点抗拒。不过那人根本领会不到他的无声抗拒,快手快脚地把行李箱收拾好了,朝他伸手:“走不走?”
他手很热,指甲修剪得很短,掌心干燥而微暖。走出去几步之后他才想起来什么似地回头,说:“我是七组的,是你组长,你以后就归我管了,我叫姜磊,三石磊。”
一个组大概有二十个人,一般都住在一个宿舍,因为厂里偶尔会轮班,这样作息一致不容易出矛盾,衡星璨换了组,自然就换了宿舍。新宿舍也和之前的没什么区别,架子床一个挨着一个,空气照样混浊。
姜磊住在靠窗的下床,夏天还好,冬天就稍微显得冷了,床单是浅蓝色的,铺得很平整,透着几分极其难得的爱干净。他把衡星璨的行李箱放在自己旁边的一张床附近,两张床中间隔了窄窄的一条缝,衡星璨瞄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姜磊看到了他的眼神,对他解释:“下床只剩下这个了,原来是放东西的,等过两天大扫除的时候再把床架往旁边挪挪。”
扫帚和抹布都在水房,姜磊又带他走了个来回。新宿舍比原来要方便一点,水房和洗漱间在一起,还有热水机。从水房回来之后,姜磊忙前忙后地给他清理床架和床底,衡星璨磨练了几天,稍微懂点人情世故了,连忙上手表示自己来就行,结果扫帚刚抢到手就被上面的铁丝划了一道,伤口立刻就渗血了。
姜磊把扫帚接过去,极其无奈地看着他的伤口,说:“你这真不是干活儿的命啊。”衡星璨手掌白嫩嫩,伤口特别明显,看着十分严重。姜磊只好把他赶去旁边坐着,自己给他收拾。他手脚勤快,很快就把床收拾出来了。
衡星璨的床单还是刚来那天郑助理帮忙置办的,算是他预支的工资,当时郑助理想要买两份做换洗的,但衡星璨梗着脖不同意,说多一分都不想欠他哥的,郑助理只好做罢。床单只有一套,已经十来天没有换洗了,铺在床上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换宿舍一套下来再换上就觉得有点不合适了。不过衡星璨昨天一晚上没睡,经历了开小会,反抗资本家,进派出所,吵大架,进医院,再进派出所这一连串流程,实在撑不住了,床刚刚铺好他就躺上去睡着了。今天是周日,厂里公休,宿舍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都影响不到他,姜磊拎着暖壶去了趟了食堂,回来之后就看见他裹着被子睡熟了,脸颊泛红,也挺可爱的,看不出清醒时的做作和难搞。
衡星璨睡到了中午,迷迷糊糊被他推醒,睡懵了都不知道要发起床气。姜磊递给他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是三个肉饼,用热水温着,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一晚上没吃饭了,吃点东西再睡。”姜磊说着,“放太久饼都不脆了。”
衡星璨意识还没苏醒,让吃东西就坐起来吃东西了,肉饼很香,一口下去都是小麦和葱花的味道,面饼劲道,肉馅是混在面饼里的,一咬还有点流油。
吃着东西,衡星璨有些缓过来了,一边吃一边轻声说:“肉饼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姜磊半天没回答,衡星璨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坐在床边聚精会神地玩手机,看见衡星璨看过来他才意识到要说话,立刻正色回答他:“好好好,你也千万要注意保重身体,你现在可是我每个月最宝贵的400块钱补助。”
衡星璨:——
他说得认真,衡星璨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逗自己。
“逗你的,”姜磊对他笑一下,屋里的风顿时都喧嚣起来,“不用还。”
吃了饭之后衡星璨继续去睡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宿舍里空荡荡了,没什么人,姜磊不知道去哪儿了。衡星璨没有手机,无事可做,找工友借了点洗衣粉就去水房洗床单了。三件套不比卫衣裤子,他洗得满头大汗,正开关水龙头的时候却看见姜磊在水池旁边站着,神情有点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自己洗床单。
衡星璨正手忙脚乱,看见他那闲闲的看戏一般的眼神心里就有点暴躁,没好气地说:“没见过别人洗床单呀。”
“见过倒是见过,”姜磊走过来给他把水都拧干了,说:“但是没见过只有一床床单却要在晚饭前洗床单的。”
衡星璨:——
衡小少爷毫无生活经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走吧,先吃饭去吧,”姜磊把床单抻直,晾起来,说:“我哪儿还有一床换洗的,睡觉之前没干的话给你那个。”
干是不可能干的,衡星璨吃过饭之后就总往水房跑,隔几分钟就要去看看床单干没干。一天的休假生活转瞬即逝,晚上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回来了,给家里打电话的打电话,凑在一起玩牌的玩牌,热闹得很。
姜磊趁着人多把衡星璨拎了出去,给大家了说了他转组的时候,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反应平平。姜磊这一组的平均年龄都偏小,年纪看着最大的也不过刚刚成家的样子,艳姐那一组的平均年龄就高得多。
姜磊没有去玩牌,坐在床上看抖音女网红。衡星璨没有手机,平时都是一下班就躺平,现在闲下来了觉得有点无聊,就在床边上走来走去不知道做什么。
姜磊以为他想一起玩又不好意思,伸手就把他拉过来了。他俩坐在床边上一起看短视频,姜磊可能格外喜欢一个叫仙仙的博主,总刷到她的视频。
衡星璨知道这个博主,他们都算粉丝量不少的大网红,私下里见过面。不过仙仙背后的MCN不给力,给她做的脚本都艳俗,所以她去年粉丝下降得很厉害。网红们交朋友也是看粉丝数的,她粉丝下降得厉害,大网红那一圈就不带她玩了。
等到他们又刷到一个仙仙的黑历史视频之后,衡星璨忍不住对姜磊八卦,说:“这也不是仙仙愿意的,这视频是他们公司强迫她发的,翻车了之后还强迫她发微博洗白。”
姜磊很同意他的看法,说:“睿碗的确实短视,不过可能也是急了,毕竟这几年除了仙仙之外没有捧出来别人。”
听他这么说,衡星璨觉得有点惊讶,因为喜欢网红博主的人多,知道他们背后公司的人不多。不过他没管这么多,厂里十点半熄灯,他们得趁熄灯之前去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