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在黄泉之上,一艘乌篷船载着一个白衣人顺流而下,从凡尘回到了地府。
来人一身白衣,看上去清瘦潇洒,可偏偏撑了一把奇怪的白纸伞,在这不会下雨的地府,更添了几分奇怪。
不过这里本就是世间最奇怪的地方,一个汇集世间之恶的污糟地儿。
乌篷船停靠在了渡口,乘船人伛偻着身子,收下了白衣人扔给他的几个铜板。
渡口处有人拎了一个灯笼候着,是个一身红衣的老婆婆。
“回来了。”她声音嘶哑,转身带路,“判官现在还在殿里等着,老范也还昏着,不过判官给他喂了汤,过了两三天就能醒了。”
“你调的?”白衣人问道。
“废话。”老人没好气地答道,“除了我,还有谁会弄。”
白衣人笑笑,并未回答。
“不过,你真想让他这么糊涂下去一辈子?”老人突然停下,一双鹰一样锐利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衣人,“谢必安,你真的就这么放心范无咎这么过下去,魂火半灭,昏沉不定?”
被称作谢必安的白衣人收起了手中的白伞,若有所思的看着被浓雾笼罩的阎罗殿,心头突然起了几分熟悉的躁动与不安。
空气中涌动着淡淡的腥臭味,还若有若无的夹杂着他最为熟悉的味道。
是范无咎魂魄的味道,他又被厉鬼伤到了。
“如果可以,我倒愿意当初被拿了魂火的人是我。”谢必安淡淡说道,“只是命数所致,我也只是局中人罢了。随意改变,反而不妙。”
说罢,他接过孟婆手里的灯笼,快步走向了阎罗殿。
阎罗殿坐落于地府的正中间,平日里用于审问游魂野鬼,是阎罗大君的办公场所。平日里这里大多聚集着各色游魂野鬼,阎罗大君在上开堂,判官在下记录,牛头马面则负责押送鬼魂们去该去的地方。只是今日谢必安踏入大殿,殿内空空落落,只有判官一人。
判官连平日里绝不离手的笔也没拿,面色及其难看。
“怎么了?”谢必安问道,“阎罗大君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吩咐了?”
判官摇摇头:“近日他倒是没给我弄什么幺蛾子。问题是这封天界的消息。”
他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玉棒子,一看就是那个暴发户玉帝最喜欢的样式。
“天界的消息,与我和无咎有什么关系。”谢必安道,“反正我们只是地府的小仙而已,高攀不起。”
判官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因此也并不在意谢必安夹枪带棒的话语,反正不是对着他的:“那个临海神君,要入凡参悟,说是过几日就要下地府,从往生井借道,去人间走一遭。”
听到这个神号,谢必安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终于露出了裂缝。他素日里是个好相处的的,即使在抓鬼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因此地府众人都给他起了笑面狐狸的外号,外面看起来温和有礼,肚子里一包黑水。现在这个阴沉的脸色,即使是常年待在地府的判官和阎罗大君,也很少见到。
谢必安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脸,骨相端正,丹凤眼下还有着一点美人痣,平日里眯眼看人也不让人觉得难受,只是今日他想起旧事,眼中流露出了厌恶与鄙夷,倒是难得让他多了几分凌厉。
“那家伙也配?”他嫌弃地看着那个信筒,仿佛它就是个恶心的饿死鬼。
判官耸耸肩:“反正配不配,都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些天界最近的八卦,却在看到谢必安愈发阴沉的脸色后明智地住了嘴:“前几日你不在,老黑去解决了几桩案子,吃了太多,回来全吐了,现在还在后头休息呢。这两天你也别出去了,就陪陪他吧,有什么问题我就让牛头马面去就是了。”
知道他是一片好心,谢必安便也应下了。
这两月日日出差,他也正好想沐修,陪陪无咎。
地府的大家都住在阎罗殿后头的院子里,地方不大,但是胜在清净。
谢必安和范无咎住的院子更是地府居所内最好的。倒也不是阎罗大君给了特殊待遇,是谢必安自己讲究,从人间弄了很多花花草草,辛辛苦苦养在了院子里,还按着人间的摆设弄了一堆家具,隔壁只能睡地板的牛头马面看了就羡慕。
推开院门,谢必安穿过了养着药草的花园,径直走入了房内。房间并不大,只放了一张床、一章榻并一个桌子。此刻范无咎正躺在床上,睡的很沉,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鸦青,拉的有些长。
大概是睡熟了的缘故,被子也被踢倒在了一边,少年身型的黑无常把自己扭在床上,白色的里衣微微上缩,露出了一截精瘦的、留着疤痕的腰。
谢必安眼色深了深,伸手沿着疤痕微微朝上摸去,他的手指微微摩挲那道疤痕,带了几分怜惜,也有着几分肆无忌惮。
反正两个人对于这段关系,总是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范无咎熟睡中被人弄醒总是不爽,而且那厮还在他腰上乱摸,不过整个地府有这个胆子的也就谢必安,因此他只是转了个身,不耐烦的拉了一下衣服下摆。
谢必安见他还未睡醒,也脱了外衣上床陪他。他足足比范无咎高了大半个头,此刻正好能够从背后把范无咎整个人按在怀里。
“怎么又伤到了?”他低头看了看范无咎乱成一团的头发,用手指帮他梳理了一下,“我回来的时候闻着味道有点重。”
“是只女奎。”范无咎闭着眼答道,“快成精了,我大意了一点。”
谢必安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本来这几月他奔波于人间各地,就疲劳不堪,此刻回到了熟悉的人身边,见人无事,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很快就陷入沉睡。
而范无咎则清醒了,他感受着身后人比起寻常鬼魂更加温暖的身体,贪恋那一份热度,也没起来,只是转了个身,回头看他。
似乎是感受到怀里人在动,谢必安闭着眼给他拉了一下被子。
此刻窗外阴风阵阵,应该是阎罗大君在发火,引来了浓雾。不过房内温暖如春,暧昧如旧。
地府没有白日黑夜的区分,反正都在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唯一区分时间的方式是看黄泉的流向,从东向西算作是人间的白天,从西向东就算做日间的黑夜。
此刻水流向东,但是流的并不快,应该也算是人间的傍晚了。
谢必安一手拎着伞,一只手拉着范无咎,逆流而上,来到了往生井附近。
前两日他们闲的无聊在地府到处溜达,发现地府的魂魄流动开始有点异常,就禀报了阎罗大君,打着探寻的幌子,实际出来继续摸鱼。
因为是暗访,除了作为武器的纸伞和锁链,两个人也没穿平日里的工装,看上去就和那些在地府闲逛等人,不肯投胎的魂魄差不多。因此他们一路走过了八大地狱,也没人发现。
其实本来范无咎也不想出来,平日他去人间抓鬼到处跑,吃了吐吐了吃已经很累了,但是回到地府后谢必安也回来了,他更没法好好休息。与其被弄死在床上,还不如找个借口出来放松。
谢必安倒也没拦着,大概也知道前几日做的狠了,自己理亏,就默默跟在后头,有鬼想要动手的时候就用伞收了,做足了认错的姿态。
看了看自己还被人攥着的手,范无咎哼了一声,也没抽出来,只是放慢了脚步,方便搭档跟上。
没办法,对着这张美人脸,他总是生不了气。
往生井说起来好听,是连接天河地府,送魂魄再入轮回的圣物。但实际上,它就是一口破井,井槛上青苔横生,边沿略显残破,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它足够大,几乎有一个亭子大小。如果从上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里面暗流涌动的井水。孟婆的汤就是用这个水熬的,所有的地府神仙也喝过这个水,忘了尘缘。
饮了往生汤,前程往事俱化灰;跳了往生井,过往遗愿皆做缘。
以前判官也和阎罗大君提议过,稍微修一下这口井,这样以后天界如果有神仙下凡历劫,不至于太过嫌弃,抹黑地府的名声。不过这个建议被阎罗大君驳回了,说天界神仙不配。
谢必安对此非常赞同。
现在人间正值冬日,死的人多,跳井的人也多。在一些鬼差的安排下,半透明的、带着镣铐的魂魄排成一列,听话的自己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往下跳。有些闹事儿的被孟婆直接按在地上灌汤,然后一脚踢了下去。
今日孟婆没用自己那副老婆婆的皮囊,露的本相,红衣女子眉眼潋滟,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情,说的话却让鬼不寒而栗:“老娘辛辛苦苦熬了这么久的汤,你敢不喝?”
灌好汤,孟婆起身拍了拍衣裙,转身看到黑白无常站在井边观赏了她的英姿,倒也不觉得尴尬,直接问道:“呦,你们俩怎么来了?来喝汤的?”
范无咎明显还有些不习惯这场面,故而下意识地望向了谢必安。后者倒是风轻云淡,已是见多不怪了。
谢必安拍了拍范无咎的手背,道:“随处走走而已,你继续。”
孟婆看着他俩挽在一起的手,也不说破:“自便,反正我这里还有活儿没做完,若真的有空,就帮我踢几个死活不肯下去的下井,都赖在我这儿不走,烦死了。”
谢必安随意附和了几句,然后开伞,又放了几个路上抓到的逃跑鬼。
“帮大忙了。”孟婆看到这几个逃跑的,眼睛顿时放光,“在哪儿抓到的?”
“黄泉边上。”范无咎答道,“怎么到了这儿会还有逃出来的?”
“他们一听要喝新汤,就都跑了。”孟婆撇嘴,“前几日阎罗大君给我送来了几味新的仙草,说是能够忘情断孽缘,我就放汤里了,结果他们还没喝就跑了。你们帮我抓回来,倒是省了功夫。”
接着她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近几日的琐事,不外乎都是天界什么神仙下来,还嫌她的汤难喝,被她加重药量直接扔下井里。
范无咎听了,心里只同情那个神仙。孟婆汤喝多了转世会变成傻子,看来那个神仙命中有此一劫,也是倒霉,估计到时候回了天界,也要被笑话好一阵。
不过他不肯喝汤,不守地府的规矩,活该。
“听说今日那个临海神君要来,”孟婆突然想起,提醒道,“要不去我的石屋那里避一避?”
谢必安听到后一愣,刚想答应,就突然间感到身后灼热,他下意识地把范无咎护在怀里,然后撑伞挡住了来自于天界的神光。
地府神仙大多修的是鬼道,身无魂火,和天界仙法反冲。谢必安和阎罗大君算是维二的例外,他们身上两簇魂火未息,因此也不怕这些东西。
来人身后仙娥围绕,前面还有仙鹤簇拥,和阴森森的地府格格不入。但他倒是坦然,直接走到孟婆面前行礼,要了一碗汤。
孟婆挑眉,故意给了一碗特别苦的。
没办法,地府的人对于临海神君,不可能有好感。
临海神君原以为自己会受到地府诸人的怠慢,但是牛头马面除了冷淡,也没特别苛待他,倒让他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了,心里有些愧疚。
直到刚刚,他看到了谢必安,和那个被他护着,一同来了地府的黑无常,他见二人虽在地府,但是修为稳固,通体清明,反而又生了几分嫉妒与怨怼。
谢必安明显不齿他以前的作为,见他喝下汤后冷笑一声,不顾身后范无咎的阻拦,一掌直接拍开了他身后护卫的天界将领,拎着临海神君的领子,逼着他再喝了一碗新汤,然后一脚踹他入了往生井,还差点就把他弄入了畜生道。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如果手上拎着的不是天界神君,看了的人只会觉得他恩怨分明,身手利落。
天界将领见神君受辱,就想拔剑,却被范无咎用锁链缠住了双手,困了个结结实实吊在老槐树上,就连嘴也被破布堵住,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得了,这里是地府。”孟婆看了一场好戏,见事情要闹大了,才出言阻止,“他如今也已投胎,你们还是去回禀天帝,他的孙子已经入世。”
将领面色不虞,却被谢必安直接打晕,一起扔到井里。
他这么一做,即使是孟婆,也没猜到他想干什么。
谢必安也不解释,拉着范无咎朝着阎罗殿的方向走了。
“哧。”孟婆自言自语,“过了这么多年,气还没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