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夏炎从事策展设计的第四年秋天,总算真切地体会到生活远比艺术作品来得更有戏剧性。
回想起那天,前往海城的途中飞机异常颠簸,似乎就隐隐预兆着什么。
夏炎连续看了一周电影,落座后就昏沉地靠着舷窗补觉,被颠醒时迷糊了一会儿,再睁开眼,飞机正不疾不徐地穿越云层,广播里的女声甜美依旧。
手机电量充足,西装笔直妥帖,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又阖上眼,忽略了目的地的初秋依旧炽热,也忘记了西装口袋里还揣着两张即将开场的电影票。
一出机舱,未散的暑气像层蛛网,把人密实地裹住。夏炎怕热,但又是不出汗的体质,热意全困在身体里。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呼吸才稍微通畅。
同机舱的人显然有备而来,大都穿着T恤短裤,只有他一身西装,再顶一头金色短发,路过的人频频投来目光。
夏炎也不觉得窘迫,弯起眼跟人对视招呼,他五官标致,身量挺拔,笑起来反倒把别人看得脸红。
口袋里的手机像是掐准点一样响起,一手推登机箱一手往外掏,两张电影票被连带出来,悠悠地飘到地上。
不用看来电人也能猜到是他师傅季启林,机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只听出几个关键词,年轻、艺术家、国外回来。
结合此行目的,能推断出季启林正在描述他找来参加展览的新人选。
夏炎弯腰捻起掉在地上的电影票,把手机拿远一些,漫不经心地听那位年轻艺术家的斐然建树,直到小蒋把车开到他面前按了两声喇叭,才得以挂掉电话。
小蒋从夏炎手里接过行李往后备箱塞,看见他手心攥着两张纸,以为是机票,便叮咛着不能随便丢,会暴露个人信息。
电影节的影票不是寻常的热敏纸,而是铜版纸做的,长长一条,确实跟机票长得像。刚刚捡起来之后一直拿在手里,忘了处置。
铜版纸硬挺,边缘硌的手心还有点疼,垃圾箱在十步开外,他实在懒得走又揣进兜里,“不是机票,电影票。”
“可别让季老师看见,”小蒋打着方向盘,好心提醒:“他正在气头上呢,说你不务正业,跑到外地看电影。”
“这不就被骂回来了嘛。”夏炎笑笑,他有点儿困了,眼皮耷着,手在兜里翻来覆去地揉搓那两张票角,直到边角卷起,再用指腹捋平。
“什么电影啊?”小蒋突然出声问。
“怦然心动。”
“原来你还喜欢看这种纯情片呢,”小蒋挑眉,偏过头看他一眼,“看不出来。”
夏炎笑了笑没说话。
正值春城电影节期间,这届电影节会重映近百部经典影片,将是一场影迷狂欢,《怦然心动》这类高分青春爱情电影,更是一票难求。
他比较偏爱历史片,纪录片,喜剧偶尔也看,唯独不怎么看爱情片。但为什么抢票,还抢了两张,说不清,大概是被季启林骂昏头了。
距电影开场只剩两个小时,可影院在春城,他在海城,平白浪费两张票。
夏炎头抵车窗,看着高架上连成串的红色尾灯,眼睛像变焦镜头一样时虚时实,最后眼前全蒙上了模糊的红。
怦然心动……印象中片子里有棵参天大树,树上坐着人,记不清是男主还是女主,又或者是两个人手拉手并排坐。全忘了。
小蒋新拿的驾照,擅长急刹,夏炎的头撞上玻璃,发出闷响,缥缈的心绪被撞的七零八落,干脆闭着眼不再想。
刚一下车,就看见季启林正站在酒店台阶上,伸长脖子来回张望。
夏炎走过去,站在台阶下端正地叫:“季老师。”
季启林低头瞥一眼,当没看见,还在气他擅自离岗跑去外地参加电影节的事。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夏炎一鞠躬,转身作势要走。
“回来!”季启林总算正眼瞧他,上下打量,眉头皱起,“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儿,好不容易穿次正装还这么不正经。”
“前几天染的,那会儿您也没说要来见这位老师。”夏炎抬手拨正刘海,见季启林已经收起虚张声势的气焰,总算忍不住说:“我觉得还挺好看。”
季启林被气笑,抬眼看他一头浅金色发丝被风吹的起起落落,竟也没有反驳。几秒之后语重心长地拍拍夏炎的肩膀,点开微信界面递给他看那位艺术家的作品影像。
夏炎凑过去,聊天界面上是一段视频,季启林点开之前,他先看到了对话框顶部的名字。
Yu.
心脏陡然一跳,但并不剧烈,很快又恢复正常节奏,夏炎盯着那两个字母恍惚了一会儿。
回过神想再看一眼的时候,视频已经播放结束,季启林把手机拿开,嘴里不住夸赞。
夏炎听到他问,怎么样,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什么?”他错愕。
“什么什么,”季启林手掌拍上他后脑勺,不轻不重,“人家的作品怎么样?”
“啊,挺好。”
季启林低头回消息,又把视频转发给他,以便学习参考,最后谆谆嘱咐,别魂不守舍的,人家特地从国外赶来,一会儿好好聊,这次的展览很重要。
酒店门前熙来攘往,日光不再,夜幕把街景与人流糅成同一种黑,工业灯光再亮也照不清每一处,再熟悉的人丢进黑夜里,没一会儿就找不见了。
夏炎点头应下,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莫名其妙,只是两个普通字母而已,怎么会联想到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我饿了,”他平复呼吸,揉着肚子跟季启林卖惨,“一天没吃饭,能不能先进去吃点儿?”
为这场会面,季启林下了血本,挑的地方是海城最有格调的私人酒店,包间宽敞又精致,像是一个微缩版的苏州园林。
绕过小桥流水的屏风,餐桌上的菜样着实让夏炎吓一跳,按季启林的作风,应该是把招牌菜全部点了一遍。
连西瓜都经过精心雕琢,瓜瓤红得娇艳欲滴,端正地码在青釉瓷盘里,单是看着热气就消去大半。
夏炎在偏位坐下,伸手捏起一片西瓜,一口咬下去时,包厢门上的风铃也同时响起来,清脆而急切。
有预感似的,他挺直腰板,桌子下面翘起的腿也收回原位,又低头咬下去第二口。
秋末的西瓜汁水仍然丰沛,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流。
脚步与寒暄声已绕过屏风,再一抬头,季启林与一位年轻男性并排走过来。
那人比季启林高出一头,穿着一身哑黑西装,没系扣子,内里的白衬衫像是绸质,松垮地坠在身上,隐约可见隆起的胸肌。
明明正经的衣服偏被他穿得随意。
果然是他啊。夏炎内心感慨,不禁想起上半年参与的一场名为“重逢”的展览,当时还觉得那些久别重逢,经年再遇的桥段未免太戏剧性。
来人越走越近,他默念一声陆周瑜的名字,同学,旧友,他们好像都算不上。说不清什么关系,也就不好熟稔的招呼。
手里的西瓜仍在滴水,他俯颈想再去咬第三口,被季启林出声喝住:“小……小夏啊,过来见见陆老师。”
夏炎没绷住笑了一下,分明听出来季启林想骂他小崽子。
把西瓜撂下,不在意地舔掉手上的西瓜汁,走过去恭恭敬敬道:“老师您好,初次见面。”
走近再看,那张他曾经以手丈量过的,标准的三庭五眼、黄金比例的脸,并没有因岁月的冲刷而变形,反倒线条与五官更锋利了些。
陆周瑜眼皮撩起来,瞳色好像比以前深,又或者是晚上的缘故所以显得深,嘴角噙着隐约的笑意。
无声对视几秒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眯了眯,似笑非笑地回他:“你好。”
然后伸出左手,四指并拢,拇指朝上,是要握手的姿势。
夏炎愣在原地,右手拇指蜷起,揉搓掌心没舔干净的西瓜汁。
“我……”正想推拒,一抬头正对上陆周瑜戏谑的眼神。他心一横,抬起手直接握上去,甚至用了点力气,未干的西瓜汁迅速淌过相贴的皮肤。
握手礼以三秒为宜,很短,分开时手心里潮热又黏腻,像握了一把暴雨前的浓稠空气。
夏炎率先收手,转身走回座位,顺便多拉开两把椅子。
擦干净手之后他起身倒酒,餐桌很大,和陆周瑜隔着两个位置,递酒杯时陆周瑜抬头看他,接过来说谢谢,语气和神情都挂着得体的笑意,仿佛刚才要握手也只是出于礼貌。
他说不用谢,然后三只酒杯碰在一起,饭局正式开始。
夏炎无视季启林反复暗示让他搭话的眼神,先是把剩一半的西瓜吃完,又对面前一盘白灼虾进攻,剥虾的动作有条不紊,意思很明确——抽不出空说话。
季启林一唱三叹地呼出口浊气,拿他没办法,只好亲自招待,热络地介绍一桌海城的特色菜。大概是讲到第三道时,陆周瑜端起杯子,杯口压到三分之二处与他碰杯,“我是海城人,小时候常吃这些。”
他眉眼舒展,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直接切入正题,“这次展览的主题是《永恒和一日》,对吧?”
“哎,对对。”季启林大喜,认为陆周瑜有意愿参展,马上摒弃毫无营养的菜系话题,与他讲起展览理念。
季启林年长夏炎将近两轮,是国内最早一批的职业策展人,资历深厚。
海城新建的蜃楼美术馆将于十二月开馆,是政府投资的重点项目,他们团队负责举办馆内第一期装置艺术展览。
规模庞大,任务繁重,夏炎和其他组员前后忙碌大半年。尘埃即将落定之时,压轴展品的作者却被爆出抄袭丑闻。
这件事在圈子里掀起不小的波澜,主办方连夜撤掉展品,然后下发通牒,这个月内必须找到能替代的作品,确保美术馆顺利开馆。
但装置艺术不似传统艺术,它不拘泥于展现形式,却需要艺术家创造一个“世界”出来,让观众身临其中,引起共鸣。
他们紧锣密鼓地联系众多艺术家,寻觅大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合适人选。
剥完半盘虾,夏炎放下筷子,见季启林还在滔滔不绝,鲜少见他如此主动,看来是对陆周瑜十分满意。
想起在机场季启林那通断断续续的电话,他当时没往心里听,现在回忆起来只隐约记得陆周瑜是一位老前辈推荐的,先前一直在英国,去年还获得G-MARK奖。
G-MARK奖素有“东方设计奥斯卡”之称,在设计界算是重量级奖项,只不过主要针对的是工业产品设计。回想去年的获奖名单,印象最深的是各类功能性马桶。
当事人正松散地后靠椅背,一只手握着酒杯搭在桌沿,时不时点头附和几句,脸上笑意不减,酒杯里的酒却没下去分毫。
夏炎盯着陆周瑜看上几秒,端起自己的酒杯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的空位置,饶有兴致地问:“陆老师,听说您去年获了G-MARK奖。能问问是哪件作品吗?我们也好多跟您学习。”
“可以啊。”陆周瑜转过头跟他对视,碰杯,酒溅出来几滴,洇湿暗红色的桌布。
“帮朋友做的小东西罢了,得奖只是意外,下次直接带给你看吧,反正——”停顿少时,抿一口酒,才慢悠悠接上,“不是马桶。”
原来早已看穿夏炎想要嘲弄的心思。
“可惜,还以为这次展览您准备效仿杜尚*。”夏炎收起胳膊,不疾不徐地靠回椅背。
“那岂不是东施效颦了。”陆周瑜笑笑。
夏炎因工作需要接触过许多艺术家,其中大多数不爱说话或者不屑说话,应酬场合里需要他周旋其中。
不过今天,陆周瑜跟季启林聊得十分投机,从古典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侧耳倾听的模样完全不带一丝青年艺术家的架子。
聊完包豪斯对现代设计的影响之后,季启林已经醉得不轻,全然忘记本职工作,拍着陆周瑜的肩膀问他感情状况。
得到否定回答后,眉头蹙起,对当代年轻人崇尚的单身主义表示不认同,连带夏炎一同被批判。
夏炎点头糊弄:“还没遇到合适的。”
季启林却不好应付,猛地把酒店的黑卡掷在桌上,自顾自道:“酒店顶楼有一家私人酒吧,你们年轻人多逛逛,有喜欢的女孩儿要主动追求,懂吗……”
一喝醉必定要聊到这个话题,夏炎疲于应对,只好说我们一会儿再去,您喝醉了先回家休息。
“不用管我,你们先去!”季启林吹胡子瞪眼。
“您别……”
话还没说完,陆周瑜突然意味不明地侧过脸对他笑了一下,用口型说:交给我。
夏炎一愣,来不及做出反应,陆周瑜已经走到季启林面前,语气十分诚恳地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不喜欢女孩儿啊。”
“嗯?”季启林似乎是没听懂,顿了几秒发问。
于是陆周瑜重新说了一遍,并且做出有力补充:“我不喜欢女孩儿,夏老师知道。”
夏炎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企图逃避这一魔幻现实场景。一开始假装不认识陆周瑜,此刻却被对方这样轻飘飘揭穿,等季启林反应过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奚落他。
幸好季启林醉得厉害,此刻的脑回路与众不同,艺术圈里同性恋情再普遍不过,不必大惊小怪。他迟疑几秒,大掌一拍,提议去凤台街上的同性酒吧,一副要给陆周瑜解决终身大事,好让他安心留下布展的架势。
夏炎听不下去,起身把卡塞回他包里,低头对他说:“师傅,陆老师也不喜欢男孩儿,您就别操心了。”
见季启林满脸疑问,只好把两张电影票拿出来放在他眼前,安抚道:“我买了电影票带他去看,一定把陆老师招待周到,让小蒋先送您回家。”
总算送走醉鬼,夏炎和陆周瑜并排站在马路边。
一入夜,白天潮热的空气化成水一样淌过,又被霓虹灯映得流光溢彩,城市的呼吸都慢了,变得缱绻温柔。
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夏炎偏过头看陆周瑜,发现对方也正好望过来,城市芜杂的光在他眼中聚成一个光点,亮得出奇。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聊刚刚的事。
这大概是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关系,不算密友,不是旧爱,又比陌生人熟悉。不过问虚伪的“这些年怎么样”,不会为陈年往事伤神,并排站也不觉尴尬。
静站片刻,陆周瑜掏出烟盒递过去,问:“要么?”
“不用,”夏炎下意识地回:“没带糖。”
他抽烟会觉得苦,想抽的时候需要吃些甜的中和,这件事只有陆周瑜知道。
说出口才觉得似乎不太合适,好在对方并不记得。
陆周瑜没有深问,点点头,直起身子,自顾自点烟,动作赏心悦目。
烟头忽明忽灭间,一缕白雾从两人之间袅袅腾起,又被风吹散。
“加个微信,”抽了两口,他掏出手机,打开自己的二维码递过来:“回国前做过几版方案,需要补充数据,你把材料发我吧。”
“好,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说。”
Yu.
夏炎发送好友申请,看到他的微信名觉得好笑又觉得好巧。
他们认识十年,没有彼此任何联系方式。可英文字母那么多,排列方式无数种,偏偏看见这两个又能想到是陆周瑜。
验证通过之后,夏炎指尖顿了顿,最终没有改备注,只把几个文件传输过去。
“那……”他抬头左右看,酒店正处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路过的车都高端,看不到一辆绿色的士,“我给你叫个车?”
“不用,我住得近,走过去就行。”
“那走吧,送你一段儿。”反正也打不到车。
烟燃到一半,陆周瑜便不再抽,指尖在滤嘴上敲了两下,“我这趟来得不巧,打扰夏老师观影了。”
“嗯?”夏炎正疑惑,看到他拿出那两张电影票又笑起来,“怎么到你手里了?扔了吧。”
陆周瑜没说话,低下头,凑近看票上的字。
夏炎知道他有轻微的近视,看这种小字需要微微眯起眼,显得非常认真专注。
他忽然觉得难堪起来,不想让陆周瑜看到那是什么电影,想伸手去拿,却晚了——
“怦然心动,”牙牙学语般,这四个字被故意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声音带着抽过烟后的沙哑,顿了顿评价道:“是个好电影。”
“是。”
陆周瑜把票还给他,腕表上的时间和放映结束时间一致,电影应该刚散场。
夏炎接过票,从中间对折,把字折进里面,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电影里是不是有棵树?我记不清了。”
“是有棵树。”陆周瑜说。
“树上还坐着两个人,是吧?”
“一个人,女主。”
“这样啊,那个女孩儿叫什么……”
“朱丹。”
“是吗,”夏炎努力回想,“怎么听着怪怪的?”
“那就是朱茵。”
“还是怪……喂,朱茵是紫霞仙子好不好。”
“朱莉。”陆周瑜总算吐出正确答案,语气里含着笑,捻灭剩下的半截烟投进垃圾桶。
“不信你了。”
夏炎把电影票一齐扔进去,再次确认道:“真的就她一个人坐在树上,男主没上去吗?”
“再看一遍不就知道了。”
“算了,”夏炎随意地挥手,“反正最后是个好结局,是吧?”
“是。”
陆周瑜住的确实不远,过去马路就到,是一家星级连锁酒店。等红绿灯的间隙,迎面开过一辆空出租车。
夏炎招手拦下,转头与他告别:“就送到这儿吧,走了啊。”
“嗯。”陆周瑜踩在路沿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车。
车驶上高架,一路平缓无波。司机看夏炎头倚在车窗上,以为他喝多了,贴心地打开音响又把窗户降下一条窄缝。
歌声很缓,风很轻,像蝴蝶在耳旁扇动。
逐渐地,意识越来越朦胧,一些久远的画面慢慢浮现。
是他们讨论的那部电影里的大树,树冠如一把巨伞张开,树干上确实只坐着那个叫朱莉的女孩儿,悬空的小腿来回晃动。
画面拉远,夕阳正在缓缓下落。
果然记错了,半梦半醒间夏炎想,为什么会一直记得树上有两个人,那是哪部电影里的?